不久前，謝淼焱接到表哥打來的電話，說老家辦了場馬拉松，參賽選手繞鎮(zhèn)上的幾個村子跑圈，還來了不少游客。村頭，臨時搭起了一個集市，桌上擺著村里人自釀的米酒、蜂蜜。

“與時代脫節(jié)的那部分消亡了，還有一部分融入了現(xiàn)在?！敝x淼焱自小看父親從蜂箱里搖出蜂蜜，每年能產(chǎn)百來斤。這幾年，農(nóng)家蜜越來越暢銷，供不應(yīng)求。

“月塘村”位于湖南益陽，是兒童文學(xué)作家謝淼焱的“文學(xué)地標(biāo)”。在離家的日子里，他寫下了《滄水謠》《月塘的長歌》《守藝人》。

不過，謝淼焱并不認為自己是“作家”。

他說，自己“就像一個票友，達到一定程度也可以上臺表演”，僅此而已。

1、生死

在湘中方言里，“沖”指山間平地，高山間往往有村落聚集。

“我們家的‘沖’更多指偏遠，因為那兒的山并不高?！敝x淼焱講到，村子幾經(jīng)合并，地圖上的“月塘村”消失了，那一片兒都叫“月塘沖”。

謝淼焱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從小就開始學(xué)習(xí)等待。比如，他想吃地瓜干，母親早早在年初栽秧，等到秋季成熟，從地里刨出地瓜，再一擔(dān)擔(dān)挑回家。

“一要參與，二要等待?！彼偨Y(jié)。

幼時，輩分關(guān)系曾讓謝淼焱困惑。兩個同齡的孩子沒法一起玩，一個要畢恭畢敬地叫另一個“叔叔”。面對比自己小的女孩，謝淼焱要叫“姑奶”。

大人習(xí)以為常，這是族譜里的規(guī)矩。

謝淼焱看過一個視頻，一個小孩坐首席，在大人堆里主持儀式。評論區(qū)里，有網(wǎng)友羨慕孩子輩分高。謝淼焱則擔(dān)憂：“他（小孩）會不會覺得不舒服，覺得壓力大？”

少年時代，謝淼焱時常感到孤獨——和同輩分的大人說不到一起去，與同齡人相處小心翼翼，生怕亂了“綱?！?。為了保險起見，他逐漸把自己變成“邊緣人”。

就這樣，謝淼焱找到了“同類”——村民老何。謝淼焱寫過一個短篇《阿啟》，小說得了第四屆《兒童文學(xué)》金近獎。老何是“阿啟”的原型。

現(xiàn)實中，老何高考失利，復(fù)讀后落榜。他在村小當(dāng)代課老師。幾年后，老何丟了工作，備受打擊。漸漸地，他有些精神失常。和小說里寫的一樣，老何走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謝淼焱還講到殯葬習(xí)俗。在過去，葬禮是件大事，家家戶戶都得幫忙，有人支援桌椅板凳，有人去廚房打下手。

后來，有了做流水席的團隊，一車拉來所有用具，從擺放桌椅到烹飪、上菜、打掃衛(wèi)生，包下全程。村里人只管隨份子、吃席就行了。

葬禮籌備更便捷，但攀比時有發(fā)生。比如，有人家連請幾天西洋樂隊，光“煙花”這一項就支出幾萬元——這超出了祭奠的應(yīng)有范疇。

不過，老人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沒變。“我沒見過，村里有老人恐懼死亡。都在（為死亡）做準(zhǔn)備，可能提前十幾年就開始準(zhǔn)備了。”謝淼焱說。

在謝淼焱小時候，爺爺帶他進山閑逛。爺爺指著一棵大茶樹說：“這地方不錯，將來我要埋在這里?！彼€說：“我絕不埋在竹子旁邊，它的根會亂躥，拱得人睡不踏實。”

爺爺當(dāng)過私塾先生，八十多歲腿腳利落、思路清晰。爺爺怕自己去世后謝淼焱傷心，于是叮囑他：“到了那一天，你不要哭，人都是要死的，我不希望你哭?！?/p>

村里，老人總會提前買好棺材，放在屋后用油布蓋住。有一天，父親忽然對謝淼焱說：“有一副棺材不錯，你幫我一起去買?！敝x淼焱有些驚訝：“（你）還不到70歲，買什么棺材？”

謝淼焱勸不動父親，還是陪他去了。幾年后，村里實行火葬，工作人員把棺材收走，給予相應(yīng)補償。父親對補償很滿意，但他雇車把棺材拉回家，花了200元運費。補償里不含運費。

父親打來電話，聊到了棺材，語氣如常——就像說起一件“網(wǎng)購失敗”的商品，由于退貨后運費自理，略感失落。謝淼焱哭笑不得，他笑著對父親說：“沒事沒事，運費我給你報了。”

村口荒廢多年的小橋

2、貧窮的日常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湘中山村，貧窮是一種常態(tài)?！敝x淼焱在窮困中度過了童年。

那時，他唯一苦惱的是，識字后找不到可讀的書，“村小沒有課外書，就連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也沒有像樣的圖書館”。

謝淼焱的爺爺是私塾先生，留下一套刻印于道光七年的《康熙字典》，裝了滿滿一箱子。爺爺說，這是太爺爺花了十擔(dān)谷子換回來的——相當(dāng)于一個私塾先生一整年的收入。

趕上天氣晴朗的日子，謝淼焱的父親總要把《康熙字典》拿出來曬曬。這天，雞鴨進籠，豬狗進圈。謝淼焱趁著曬書，能翻看一會。但上面全是繁體字，無法滿足他的閱讀需求。

于是，謝淼焱迫切尋找一切可以讀懂的文字，“連路邊包過糕點的半張報紙也不放過”。

謝淼焱的舅舅也曬書，但舅舅曬書出于生計需要。

舅舅家開鞭炮作坊，他從各處收來廢紙，用來做鞭炮筒。有人為了壓秤，故意把紙泡濕。因此，他不得不時常在樓頂曬書。

少時，謝淼焱爬上舅舅家的陽臺，就像老鼠掉進了米缸。

他找到一本泛黃的《小靈通漫游未來》，愉快地看了一下午。到了回家的時候，謝淼焱還沒看完，于是把書藏在瓦縫里，還拿些破布頭蓋上偽裝。

后來，每當(dāng)聽說舅舅家要卷鞭炮筒，謝淼焱就纏著母親去。

“說是要幫忙，其實就是為了找?guī)妆緯?。”謝淼焱笑著說起，他在舅舅家的陽臺，每次都能找到幾本兒童雜志或是通俗小說。

那些年，謝淼焱為了把書帶回家，沒少花心思——有時把書藏在墻縫里，有時塞進衣服里。謝淼焱“偷了”幾年書，舅舅竟一次都沒發(fā)現(xiàn)。他有些得意，“覺得自己很聰明”。

其實，舅舅早就看穿了，只是裝不知情。多年后，舅舅對謝淼焱說：“我很慶幸，那些本該做成鞭炮的破紙皮，被一個愛讀書的孩子當(dāng)寶貝給撿起了?！?/p>

除了舅舅家的陽臺，謝淼焱還從一對篾籮里找過書。村里有位伯伯經(jīng)常在農(nóng)閑時四處收荒貨（收廢品）。趕上中高考結(jié)束，伯伯總能在學(xué)校附近撿到廢棄的書。

書是伯伯撿來的，他沒花錢，愿意讓孩子們挑喜歡的拿走。謝淼焱印象很深，他從伯伯那里得到過一套少兒雜志，全年一共12本，麻繩從書脊處規(guī)整地扎住了一整套。

“大概是讀初一，我看了梁羽生的小說就想寫武俠小說。寫了好多頁，后來搞丟了。”謝淼焱從初中開始寫散文，寫完就照報紙、雜志上的地址投稿。

到了高一，他寫的敘事散文《黑鳥》在《中學(xué)生學(xué)習(xí)報》的副刊發(fā)表，占了四分之一版面。他記得，當(dāng)時報刊郵政地址在鄭州工人第一新村。

謝淼焱各科成績都挺好，除了英語。村小老師上課說方言，英語也用方言教，這讓本來就艱難的外語學(xué)習(xí)雪上加霜。他音標(biāo)就沒學(xué)好，只能死記硬背。

土房子上有扇小窗戶，那是謝淼焱兒時學(xué)習(xí)、生活的地方

高三第一次模擬考出成績，謝淼焱的英語成績不高，估摸著只能考上市里的師專?！澳菚r讀大學(xué)要交學(xué)費，每年要交幾千塊?！彼氲郊依餂]錢，于是在高考前幾個月去了廣東打工。

那是廣東順德的一個燈具廠。

進廠后，謝淼焱每天拿錫槍焊點，只做一個動作，一天干十幾個小時。他只是干活，不知道手頭做的是什么。過了很久他才知道，自己做的是懸掛在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燈。

有天下班，謝淼焱躺在床上休息，突然想到：“這輩子就這么過下去了嗎？”關(guān)于未來，他想過當(dāng)作家，也想過當(dāng)老師。到了9月，有同學(xué)考上軍校，謝淼焱這才知道，軍校免學(xué)費。

當(dāng)年12月底，還有一次入伍機會。謝淼焱辭去工作，匆忙回老家應(yīng)征。入伍第二年，他參加軍校招生考試被錄取了。他笑著說：“學(xué)校果然不收學(xué)費，平時還會發(fā)生活用品、津貼。”

上了大學(xué)，謝淼焱保持寫作習(xí)慣，相繼在《萌芽》《北京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西南軍事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散文、中篇小說。

2003年，畢業(yè)前一晚，謝淼焱還不知道將來要去哪里工作。第二天，學(xué)校通知他到遼東的一個小鎮(zhèn)報到。那是謝淼焱第一次聽到這個地名，他立馬翻出一張地圖找具體位置。

3、家庭活動

剛到東北時，謝淼焱不停地找湘菜館子，“感覺東北的辣椒不夠辣”。待久了，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赜小耙坏罍稀薄皟傻罍稀?，甚至是“十道溝”。他想到了老家的“沖”，“命名方式都差不多”。

謝淼焱自嘲：“我是一個寡味的人，沒什么興趣愛好?！毕掳嗷丶?，他除了看書，就是寫東西，不打麻將、不打撲克，對逛街、購物意興闌珊，手機里沒下載視頻軟件。

遇上小說寫不出來，他也不著急，“反正沒人催我，寫不出來就放那里。”放上一段時間，新想法就冒了出來?？傊诟械绞孢m時寫作。如果寫得不舒服，他就去看書。

謝淼焱真正開始寫兒童文學(xué)是在2012年。一個重要原因是妻子懷孕了，他想給孩子寫點什么。加上離家近十年，“想家的感覺出來了”，他開始寫老家的事兒。

最初，謝淼焱寫了一個十萬字的長篇《野孩子》，寫了村里好玩的事。因為發(fā)不出來，他把小說拆成幾個短篇，或改寫成散文，刊在《兒童文學(xué)》《東方少年》等雜志。

2013年，女兒出生了，一天天長大。在女兒識字前，謝淼焱和妻子輪流給女兒講睡前故事。有兩三年，他寫的速度趕不上講的，經(jīng)常要“現(xiàn)掛”——臨時給女兒現(xiàn)編故事。

謝淼焱逐漸培養(yǎng)起“對象感”——寫作時，心里有了一個具體的傾訴對象。他也更清楚孩子的興趣點。寫兒童文學(xué)以后，他投稿的“成活率”越來越高，幾乎“寫一篇成一篇”。

妻子支持丈夫的寫作。謝淼焱每寫完一篇小說，都會聽取家庭成員的意見。女兒自小在城里長大，更關(guān)注新鮮感。妻子是高校的思政課老師，有一定的教育學(xué)基礎(chǔ)，她代表了家長視角。

“在我心里，工作占1/3，生活占1/3，寫作占1/3。”謝淼焱想了想，糾正道：“實際上，寫作上花的時間不到1/3。但在重要性上，它能占這個比重。”

有時，寫作和生活是交疊的。比如，謝淼焱周末送女兒上興趣班，興趣班開在商場里。等女兒下課時，他抱著筆記本在樓下寫一會兒。在出差的火車上，他用筆記本寫一會。

有一年五一假期，謝淼焱4天沒出門，寫完了兩萬字的中篇《演習(xí)故事》。還有一年去岳父家過節(jié)，親友在樓上打牌，他一個人在樓下客廳寫小說。

謝淼焱的寫作是零散的，零零碎碎地寫，積少成多，發(fā)表的小說、散文、童話有一百多萬字?！皩I(yè)的兒童作家來說，這個（產(chǎn)）量肯定是少的。但對我來說，我是滿意的?！彼f。

值得一提的是，謝淼焱的打字速度很快，有時一天能寫七八千字。在決定外出打工前，他想學(xué)點技術(shù)傍身，于是專門學(xué)了打字、排版。他能當(dāng)速記員，每分鐘能打一百七八十個字。

2019年，在東北工作了17年的謝淼焱調(diào)回湖南。6歲的女兒更頻繁地回村子，實地找到小說提及的地方。

壩下村莊

4、近鄉(xiāng)情怯

工作調(diào)動后，謝淼焱離家鄉(xiāng)近了。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不是“村里人”。村里的婚喪嫁娶，由父親打理。

有時，父親會打來電話，說家里有親戚來串門，拿走了兩本他寫的書。“你（下次）回來要記得去（他家）一下。我把東西（禮物）給你備好，你自己帶過去?！备赣H叮囑。

在東北生活了十幾年，謝淼焱跟村里人的生活缺乏交集，慢慢有了距離 。但一回村，他從遠遠見到第一個人起，就自然切換成鄉(xiāng)音。

每次回村，謝淼焱都會見發(fā)小阿桂。和兒時一樣，阿桂推門而入，熟稔地和謝淼焱打招呼，和謝淼焱的父親打招呼。寒暄后，阿桂只是坐著，靜靜地抽一顆煙，陪謝淼焱待一會。

謝淼焱知道，阿桂是專程來陪他的。他們默契地都沒說出口。抽完一顆煙，阿桂走了。謝淼焱點點頭，沒說別的，既沒道別，也沒挽留。

有一年冬天，兩人坐在門口烤火，屋外下著雪，雪籽粒粒分明。火盆畢剝作響，火光跳躍著，暖黃的光映在臉上。他們只是翻手烤火，一個沒說話，另一個也沒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忽然想起兒時的一次爭吵。兩人在上學(xué)路上吵了一路，吵完幾天沒說話。他們分析了很久，最后“破案”了：起因是阿桂家煮白菜，謝淼焱說他家炒菜不放油。

發(fā)掘出“真相”后，兩人哈哈大笑。

關(guān)于當(dāng)下生活的艱難，阿桂不會主動提及。比如，事后謝淼焱才知道，阿桂的妻子出過車禍，全身多處骨折，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阿桂帶妻子去長沙治病，一直沒聯(lián)系謝淼焱。

知道這件事后，謝淼焱很生氣：“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呢？”阿桂淡淡地說：“告訴你也沒用，你也不是醫(yī)生?！卑⒐鹱龊昧艘磺袦?zhǔn)備，他習(xí)慣于獨自解決問題，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阿桂是這樣，謝淼焱的父親也是這樣。

父親今年75歲，身體硬朗，每天早上5點起床散步，一走就是一萬多步。他在家釀酒、搖蜜，吃不完就賣掉。

不同季節(jié)產(chǎn)的蜜不同：槐花蜜最香，也最貴（大概要80元/斤），稻花蜜次之。油菜花開得多，產(chǎn)量大，蜜也最便宜。實在無事，父親就在園子里侍弄菜。

擺在園子里的蜂箱

謝淼焱擔(dān)心父親買菜不方便，他曾買來肉和果蔬，處理好放進冰箱。過了一段時間，他回老家發(fā)現(xiàn)，肉和菜幾乎沒少。父親攤了攤手，無奈地說：“地里有菜，吃不完啊?！?/p>

趕上節(jié)假日，謝淼焱帶妻女回村。隔輩親結(jié)實地存在著，但兩人有溝通障礙：孫女聽不懂方言，爺爺不會講普通話。遇上長難句，需要謝淼焱“翻譯”。

這倒也不是說，父親時刻需要兒子幫助。比如，他帶孫女去挖土豆。爺爺在前面挖，孫女跟在后面撿。兩人沒交流，各干各的。但光看背影就知道，祖孫倆都很開心。

（圖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