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梯田:刻在大地的詩行
村 寨
彩云之南,哀牢山下,紅河之畔,生活著一個古老的民族——哈尼族。千百年來,在這個曾經(jīng)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們遵循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存法則,和其他兄弟民族一起,采用最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方式,竟然在起伏連綿的山坡上,開墾出約100萬畝的梯田,宛如大地的藝術品,被大自然收藏。
跨越紅河后,盤山公路沿著哀牢山支脈的山脊爬升,一同升起來的,還有薄薄的霧嵐。細細打量,眼前的每一處景點,都是大自然的調(diào)色盤,綠是主色調(diào),山林是背景。
天色已晚,山勢愈發(fā)陡峭,霧靄完全遮蔽了山林,終于到達哈尼梯田景區(qū)了。我仿佛來到了天上的另外一個世界:高山之上,酒店民宿星羅棋布,白色的道路穿梭其中,村寨街道溫馨而浪漫。暮色四起時,燈光沖破了重重霧靄,在建筑物上次第閃亮,像落在凡間的星星。
最美的是那些蘑菇一樣的房子,它們以泥作墻,以草棚為頂,以木架為骨,延續(xù)著哈尼族的傳統(tǒng)。此前,蘑菇房曾一度減少,被鋼筋水泥澆筑的大房子取代。后來,在古寨保護的過程中,人們引入東部沿海高校的智慧力量,讓水碾房、織布房等又重新煥發(fā)出鮮活的生命力……
微雨后的清晨,空氣格外清新,山林愈發(fā)翠綠,村寨像清洗過一般,處處潔凈雅致。我剛站到觀景臺上,綠色的稻浪就如大海的波濤般,以排山倒海般的氣勢,撲面而來。剎那間,讓人恍若隔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處在凡塵,還是站在云端。
“哈尼梯田是真正的大地藝術,是真正的大地雕塑,而哈尼族就是真正的大地藝術家!”法國人類學家歐也納博士的話成了梯田景觀的注解。
那仿佛是一張張精美的綠錦,卷著褶皺,堆放在大自然中,承受著天地日月的洗禮。從滇西北的怒江、瀾滄江、長江,直到滇南的河流水系,不斷精進的梯田稻作文化,終于在這里集大成,形成了云南全省乃至全國最集中、最發(fā)達的梯田稻作區(qū)。
溝渠的泉水,四季長流。它們唱著歡樂的歌兒,從山頂?shù)难┓邈殂槎?,流向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而在綿延的山嶺上,有著成百上千條先民們秉承天人合一的理念建成的溝渠,它們就像梯田的血脈和神經(jīng)一樣,觸碰著大地的靈魂。
哈尼梯田如錦緞,每個季節(jié)都有著不同的美麗和品質(zhì),春夏的綠,秋天的黃,冬天的白……動中有靜,靜中含芳。就在這一經(jīng)一緯、一針一線偉岸的交織中,蘊藏著東方文化的瑰寶。
原來,在長期的農(nóng)事經(jīng)驗中,哈尼族人創(chuàng)造了獨特歷法,將四季的勞作融入不斷變化的梯田中。從春季開秧的“康俄潑”,到夏季祈求豐收的“矻扎扎”,再到秋季收獲時節(jié)的“車拾扎”,直至冬季休耕時的“扎勒特”,哈尼梯田在不同季節(jié)呈現(xiàn)出不同的美。
梯田雖美,但更美的卻是哈尼族人的心。本地人阿強,不斷地給我們介紹自己的家鄉(xiāng)。遠遠望去,森林之下是村寨,村寨之中是梯田。哈尼族人世代恪守著祖訓:絕不多向大自然索取一分地,也絕不浪費自己勤勞耕作的一粒籽。這或許才是哈尼族人生生不息的生命密碼。
遷 徙
有誰知道,哈尼族住在稻草搭建的蘑菇房里,刀耕火種,深居簡出,血脈里卻奔騰著黃河、長江滔滔不絕的聲音。如果仔細聆聽哈尼長者傳唱的古歌,就會在悠長的聲調(diào)中,走進一段漫長而神秘的歷史:哈尼族人曾是古羌人的一支,最初生活在水草豐美的黃河和長江上游。在藍天白云下,他們曾恣意馳騁在雄偉的青藏高原上。
據(jù)《史記》《漢書》《后漢書》等史籍記載,氐羌族群原游牧于青藏高原,后流遷各地。南遷的羌人不斷繁衍,形成多個部落,活動在川西南、滇西北、滇東北的廣大地區(qū)。公元前3世紀,活動于大渡河以南的部落被稱為“和夷”部落,傳說他們就是哈尼族的祖先。
哈尼族的長篇遷徙史詩《哈尼阿培聰坡坡》中說,哈尼族祖先曾游牧于遙遠的北方,那里是“努瑪阿美”,之后逐漸南遷。從此,哈尼族的祖先們,歷經(jīng)千年的漂泊和遷徙,從高原到大渡河畔,再到云南昆明,最后沿著紅河來到了哀牢山深處。
是哀牢山郁郁蔥蔥的森林,是紅河谷潺潺而過的流水,是坡地層層疊疊的梯田,慰藉了哈尼族人的心靈。
或許是血脈里的基因使然,在新的移居地,當他們在山林里采集食物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野外蘑菇的生存環(huán)境:盡管外面刮風下雨,但蘑菇傘下卻是干燥的,而且還有螞蟻們開心地跑來跑去!
受到這樣的啟示,哈尼族人建起了蘑菇房。其中所有的建筑材料,皆來自身邊,比如用作地基的石頭,撐起房屋的木梁,覆蓋檐頂?shù)牡静荨≈谧匀?,用之于生活?/p>
因為居住在山上,為避免濕氣的侵襲,哈尼族人繼承了先輩們的智慧,把蘑菇房修建成三層。第一層養(yǎng)牲畜,第二層住人,第三層晾曬糧食。
蘑菇房連成片,就是哈尼村寨。寨子里,他們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也時刻守護著自己的家園。從前,在每個村子中,都有一面閃閃發(fā)亮的銅鼓,一旦敲響它們,那就是戰(zhàn)爭的號角。
哈尼族人的心,就像天空飄蕩的白云。他們感恩一切:土地、牛羊、森林、水源……但在他們心中最重要的,則是梯田。梯田離不開水牛,所以在村口的墻壁上,掛著水牛的頭或者牙齒,還有犁耙等,彰顯著一個民族的精神圖騰。
梯 田
20世紀90年代,法國知名人文地理攝影師亞納·萊瑪(中文名閻雷)第一次踏入哀牢山,就被云南的哈尼梯田所震撼。1993年,他攜帶著新婚妻子重返哀牢山,拍下了一組照片,并且?guī)Щ胤▏?,很快引起轟動,哈尼梯田被譽為“山的雕刻者,全世界新的奇跡”。
哈尼族創(chuàng)世紀的古歌唱道:哈尼族先民們遷徙而來,當他們在北回歸線附近的哀牢山上發(fā)現(xiàn)這一絕世棲居地時,立即從山上采來石頭,背到山下,壘起田埂,梯田也由此而成。
最先描述梯田風景的,可能是中國南宋詩人范成大。他游歷各地后,極力渲染梯田的景致:“仰坡山之坂之上,溝壑之間,漫山遍野皆田,層層而上,至頂,名梯田?!?/p>
哈尼梯田真是神奇,大的有幾畝,面積最小的僅1平方米!據(jù)說,1998年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時候,當?shù)氐囊粋€村干部,站在哀牢山的老虎嘴計數(shù),梯田最多竟然有5000多級,而梯田的坡度最高竟達75度。
那真是一幅壯觀的“畫”,從山腳到山頂,在2000多米的垂直落差中,綠色、黃色、褐色……隨著四季的變換,梯田像一條條錦帶,綰系了元陽、紅河、金平、綠春等地的崇山峻嶺。
哀牢山的森林之外,哈尼族、彝族等不同的民族共生共榮。各民族彼此間結成“牛親家”,成為耕作梯田的一大家人?!芭SH家”的組合模式,來源于梯田的垂直落差。因為緯度的高低差異,耕種的時間也不一,兩家共用一頭牛,就很好地利用了資源。
在這里,森林、村寨、梯田、水系“四素同構”的循環(huán)生態(tài)系統(tǒng),以及高原農(nóng)耕技術和生產(chǎn)、生活、宗教、文化相融共生的活態(tài)文化系統(tǒng),把“天人合一”的文化內(nèi)涵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一代又一代的哈尼族人,接過祖先的犁鏵,開墾出彎彎梯田,梯田像天上的銀河,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梯田更像他們手上的掌紋,銘刻著一個民族的榮光。哈尼族人也被稱為大山之子,是他們改變了大地的模樣,讓哈尼梯田成為遠方的家。
水 源
有森林的地方,就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村寨;有村寨的地方,就有哈尼族人在居住。
在山之巔,森林托舉著白云,一年四季蔥蔥郁郁。森林里面栽種最多的是水冬瓜樹,因為它的根瘤可以涵養(yǎng)水分,也被稱為梯田的衛(wèi)士。
在哈尼族人的心中,古樹就是神樹,是不能隨意破壞的,它可以庇護整個寨子。每個村子都要選出一位護林員,通常由德高望重的長者擔任,以維護人與自然的和諧景觀。
這是哈尼族人的傳說:從前,有人亂砍林木,植被被嚴重破壞。林中的動物生存環(huán)境惡劣,于是它們跑到天神前去告狀。天神為了保護生態(tài)平衡,就懲罰那些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哈尼族人常常先栽種一棵水冬瓜樹,然后形成一片林子,再成為森林濕地。因為森林,水的流速減慢,有毒有害的物質(zhì)被植物凈化,成為可以直接飲用的水源??窗?,一股股清泉從中溢出,匯成了小溪流。一條條小溪歡快地流向村莊,進了水房,又奔向梯田。
水,就是哀牢山深處跳動的血脈,它連接著每一個哈尼族人的心臟,也折射出哈尼族人生存的智慧和光芒:從森林流出的清泉,流進古寨;從蘑菇房流出的生活用水,通過水渠,又流進梯田。
清清的泉水,在分水渠叮叮咚咚地奏著樂音,猶如天籟。這分水渠的分水器也大有講究,從前用的是結實的板栗樹,或者黑果樹,因為它們不容易腐爛。
分水器的木頭上刻著凹槽,水流從中通過。分水器的凹槽,大田一般有三根手指寬,小田則只有一根手指寬,這叫手指刻木分水。為了保護森林資源,現(xiàn)在的分水器多采用水泥板,或者石頭,但分水的方法不變。
每個村寨,人們都要挑選一個人來擔任溝長,也叫“趕溝人”,主要任務是巡邏溝渠,以保證水渠的暢通。同時,溝長也監(jiān)督各家各戶用水的公平性,一旦遇見偷水的人,就要罰款,或者罰糧食。溝長獲得的報酬,就是糧食。
哈尼梯田盛產(chǎn)紅米。在古老的梯田里,上一年留下的稻谷種子,落地就生根,不用化肥,也不打農(nóng)藥,自顧自生長,就像剛出生的孩子。這流傳了上千年的老品種,一直保持著生物的基因多樣性,成為梯田最珍貴的饋贈。
當秋風吹落水冬瓜樹的紅葉時,蘑菇房下哈尼族人的長桌宴開始了。男人們磕著長長的水煙斗,女人們端出了各自的看家菜……人們盡情地唱歌跳舞,只為感謝土地的饋贈。
傳 承
哈尼梯田是中國第一個以民族名稱命名、以農(nóng)耕文明為主題的活態(tài)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梯田的勞作,已經(jīng)融進了哈尼族人的生命。他們一般在每年的十二月蓄水,次年的三四月插秧,等到八九月收獲。
春天如約而至。當布谷鳥的歌聲在山林中回響,播種的季節(jié)又到了。哈尼族人一邊唱著古歌,一邊祭祀水神,以期待來年有個好收成。在他們心中,從溝渠爬進梯田的螃蟹,是人類的好伙伴,因為它們用八只腳不停地挖田,所以被奉為水神。
水神的傳說也融入了愛情的元素。有1300多年歷史的哈尼梯田,于細微之處見溫情。原來,梯田當中還有一些叫田棚的小房子,供人們休息或者堆放農(nóng)具。戀人們在田棚約會,從此走進煙火人間的日子。
炊煙起,蘑菇房的火塘就熊熊燃燒起來了?;鹛吝?,相互傾慕的年輕男女坐在一起,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獨屬于哈尼族人的約會空間,傳遞的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樸素哲理。
哈尼族人結婚的儀式,也和梯田緊緊相關。只要一對新人結婚,就會擺起長桌宴??腿藗兪掷?,唱起了傳承久遠的敬酒古歌,也跳起了熱烈奔放的民族舞蹈,以彰顯對新人的祝福,對自然的敬畏。
新郎和新娘身著民族新衣,去感受梯田的泥土氣息。親人和朋友們隨即拾起梯田的泥巴,朝新郎和新娘扔去,表達對新人的祝福。
當?shù)厝说男禄檫€有一種重要儀式,就是在傳承了1300多年的哈尼梯田上,一對新人緊緊攜手,努力開墾出一片新的梯田。
新開墾出來的梯田,帶著泥土的芳香,成為寨子送給兩位新人的禮物。哀牢山下,他們從此相親相愛,開枝散葉,祈愿新組建的家庭豐衣足食,子孫興旺發(fā)達。
千百年來,已經(jīng)有無數(shù)對哈尼族新人手拿鋤頭,開墾出屬于自己小家庭的梯田,然后一代代繁衍生息,薪火相傳。
婚后,孩子就要出生了。孩子滿月的時候,如果門口掛的是箭(泥鰍箭)或者犁耙,說明生的是男孩;如果掛的是魚簍或者鐮刀,那么則是女孩。
哈尼族人的一生,和梯田相互依存。不信,請聽哈尼長者的古歌:大山是哈尼的獨兒子,大田是哈尼的獨姑娘,西斗領著先祖去挖田,笑聲和溝水一起流淌……
紅河州元陽縣主魯村的花甲老人李文明,正坐在村口石頭上即興唱起古歌——“哈尼哈吧”。“哈尼哈吧”是原始說唱藝術的活化石,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
田中有古道,分水有古法,傳承有古歌。哈尼族沒有文字,祖先的戰(zhàn)爭、遷徙、勞作、婚喪嫁娶等,只能靠口口相傳。大多數(shù)時候,李文明都坐在自家火臺邊,對著兩三個徒弟教唱“四季調(diào)”,那是傳承梯田耕種的最好方式。
從哀牢山到其他邊疆地區(qū),從長江到黃河,中華梯田就像一部民族遷徙和發(fā)展的史詩,銘記著榮光。
遠遠望去,太陽正好,北回歸線正穿過云南大地,陽光雨露也潤澤著這里的天地萬物,而中華大地正走進它真正的芳華時代。
(作者:鄒安音,系四川省南充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