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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第一次的被看見和被遮蔽——從黛、釵進賈府的第一天說起
來源:文匯報 | 詹丹  2025年05月08日15:31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了整整一回的篇幅來寫黛玉第一天進賈府的種種。相比之下,對寶釵進賈府的第一天則一筆帶過。這固然可以解釋為無需再借著初來乍到者的眼光,寫出榮國府的大致環(huán)境(物質(zhì)和人際的),但可以安排借口說見了黛玉徒添傷心的賈赦與寶釵見面,更可以將歡迎親戚的整個場面寫得歡天喜地,從而顯示出與黛玉見面的不一樣氛圍。

如此寫來,脂硯齋的評語我都替他想好了,叫作:

同為初進賈府,一寫悲、一寫喜,特犯不犯。

但曹雪芹沒有這么做。

當人與人之間見面的第一次被強調(diào)時,故事才算開始。曹雪芹所采取的截然相反的處理,顯示出圍繞著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和情節(jié)展開,第一次的寫與不寫有其特殊的意義。

就黛玉和寶釵兩人來說,雖然都是第一次進賈府,都會對陌生環(huán)境產(chǎn)生好奇心,仔細打量一番,但各自的心理動力是不一樣的。簡單說,林黛玉是獨自進賈府,有點投靠外祖母的意思,似乎做好了長住下去的心理準備。這樣,賈府成為她接下去的生活環(huán)境,她要努力將自己融入到這種環(huán)境中,要在了解周邊的一切習俗中,做到入鄉(xiāng)隨俗而不至于被人恥笑。這樣,睜大眼睛仔細觀察陌生環(huán)境的一切,以便內(nèi)心斟酌調(diào)整自己的言行,成了借助黛玉進賈府,把新環(huán)境介紹給讀者的最自然方式。相比之下,寶釵既是一般意義的走親戚,又有備宮里才人之選的打算,去賈府并沒有長住下去的意思。更何況他們?nèi)页鰟?,開始是單獨居住在梨香院,后來又搬出賈府,其生活方式,一直保持著自身的相對獨立性,不需要融入賈府而隨俗的太多考慮,這樣,寶釵不會像黛玉初進賈府那樣,緊張地把周邊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所以,由陌生視角初進賈府的細細打量,派給黛玉來承擔,就十分合理。

但更重要的,從賈寶玉角度,或者從他與黛玉兩人的角度,突出了見面的第一次,顯示了故事情節(jié)的特殊意義。

在日常生活中,大家都有這樣的體會,人生中遭遇的許多人,有些人見過就見過了,不會留下什么印象,更不會去記住所謂的第一次。只是當兩人彼此間發(fā)生故事,或者發(fā)展出不一樣的關系時,才會回溯過去,去努力回憶故事的那個開頭,那個讓人怦然心動的第一次見面,并且在心里反復念叨。

寶釵第一次進賈府雖有意義,但尚不足以構(gòu)成小說整體意義上的情節(jié)事件,而林黛玉進賈府才是一個情節(jié)意義的大事件,她和賈寶玉一見如故,彼此間引發(fā)了一種心靈的震蕩,并最終發(fā)展出那么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讓第一次變得銘心刻骨。這樣,黛玉第一次進賈府,她與寶玉的第一次見面,因其特殊性,才獲得了被描寫的合理性,并讓讀者清晰看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定格式特寫。

相反,我們讀者都不知道寶釵和寶玉是在怎樣的時間和場合第一次見面的,彼此又有怎樣的第一次感覺。直到第七回,當薛寶釵與周瑞家的談及她服用的冷香丸,才開始以一個具體的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視野中,而且,是借助于周瑞家的,而不是寶玉的視角寫寶釵的具體外貌。那時候,她和寶玉早已熟悉,見過無數(shù)次面了。對此描寫的延宕,脂硯齋有敏銳的察覺,所以當小說通過周瑞家的視角寫寶釵肖像時,特加以點評說“自入梨香院,至此方寫”,點出這種描寫的真正的第一次匱乏,并且讓小說中發(fā)生的第一次的寶釵肖像介紹“讓渡”給下人周瑞家的來看見,多少也說明了,寶釵和寶玉的故事,相對于黛玉和寶玉,在整體小說構(gòu)思中,是被邊緣化的。這種邊緣化,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出寶釵在寶玉心中的邊緣化,縱然小說有時候也會寫寶玉是見了姐姐忘了妹妹的,但這類來自黛玉的吐槽話語方式,未必準確反映了寶玉的心理狀況。

小說中黛玉與寶玉的第一次見面,被作者加以渲染和強調(diào),以強調(diào)兩人間發(fā)展出的動人心魄的故事意味外,作為榮國府的群體人物,在因為黛玉進賈府而引出的女性和男性的第一次出場,也有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對待。

讀完《紅樓夢》的人,大多有一個印象,這本小說主要就是寫女性的,女性在小說中的比例應該是大大多于男性的。以至于有人說:《水滸傳》是寫男人的故事、寫男人的陽剛之氣;而《紅樓夢》就是寫女性,寫女性的陰柔之美。如果說這種說法表明了兩本名著這里有著主旨和風格的追求差異,也許大致還算靠譜。但進一步探究,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一種對不同性別人物比例安排的特殊藝術策略。

黛玉初進賈府,賈赦拒絕跟黛玉見面,但二舅舅也沒見上,作者說他不在家,齋戒去了。對此,作家閆紅在一篇文章中寫:

見不見沒關系,可能作者那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寫舅舅和外甥女的見面,很容易把才出場的兩個人都寫得面目可憎,但是賈政好歹事出有因,這就比賈赦強多了。

這雖是一種解釋,但說作者“不知道該怎么寫”,判斷下得如此大膽,雖猜為“可能”,我還是不敢說的。在我看來,如同作者回避了寫寶釵與寶玉的第一次見面,賈府中絕大部分男性的第一次出場,特別是那種可以加深讀者印象的定格式出場,也被作者故意略過了。這樣,我們讀《紅樓夢》都覺得小說就是寫女性的,一方面是女性寫得特別出色,另一方面,許多女性的第一次出場,都被作者隆重書寫,而男性大多沒被安排有第一次刷存在感的機會,沒有讓第一次的書寫,給讀者造成深刻印象,除開唯一的賈寶玉。這樣,黛玉第一天進賈府,除開兩位舅舅一個都沒見到外,賈璉、賈環(huán)、賈蘭等也不見影子,從而讓讀者產(chǎn)生錯覺,賈府里似乎主要就是女性在活動。但實際呢,如果根據(jù)《紅樓夢鑒賞辭典》的人物詞條約600人的統(tǒng)計,紅樓人物實際是男性要比女性還多60人左右。

男性略多于女性,也許是符合生活實際的正態(tài)分布。但文學不是點人數(shù),于是,讓藝術描寫有所側(cè)重以有意造成讀者印象的偏差,對人物的第一次出場是否描寫加以斟酌取舍,是構(gòu)成作者對小說人物和情節(jié)整體布局的重要一環(huán),值得我們進一步深究。

(作者為上海師范大學光啟語文研究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