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夢瑋散文的歷史意識與精神格局
在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版圖中,賈夢瑋以其《紅顏》《南都》《往日情感》三部散文集構筑了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其中,《往日情感》中的《搖籃》以其震撼人心的力量,成為我閱讀體驗中最難忘的篇章?;蛟S是因為我同樣擁有一位飽經(jīng)苦難的母親,我對文中展現(xiàn)的母性創(chuàng)傷有著特殊的共鳴。賈夢瑋在這篇散文中,以近乎殘酷的誠實記錄了一個被三次轉送的母親形象,這種被遺棄的沒有“人”的權利的創(chuàng)傷記憶,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最初的蝕痕,母親的遭遇把追求“人”的權利刻骨銘心地植入他的靈魂,成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最深層的動力源泉和永恒的追求?!稉u籃》揭開了賈夢瑋的散文的心靈密碼,他的《紅顏》就是為母親們追求“人”的權利的吶喊!
賈夢瑋對母親被遺棄的感覺,絕非布爾喬亞式的憂郁,而是一個農家子弟面對生存威脅時最真切的體驗。人世間最痛的莫過于骨肉分離,而這種痛苦卻反復降臨在他母親身上。正是這位苦難的失去“人”的權利的母親,是賈夢瑋人生的第一精神導師。細讀《往日情感》中的其他篇章,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位農家子弟的青少年時期,始終處于生存的懸崖邊緣,在貧瘠的土地上艱難地尋找精神出路,每一個腳印都浸透著血痕。初中輟學的命運判決,本該將他永遠禁錮在土地的輪回中,但是他有夢,為了實現(xiàn)夢,他必須讀書,于是自己建造了一個“書齋”,在《書齋,總是有的》里描寫了他的“書齋”,那是“在家里谷倉的一角,我劈出一塊,摞起兩面半高的磚墻,然后在上面擱一塊木板,一張書桌便大功告成”,這就是他的“書齋”。在這個谷倉里的“書齋”中,作者夏天“將雙腿浸在水中,既可以降溫又可以防止蚊蟲的侵擾”,冬天讓貓睡在膝頭取暖,以此苦讀。所讀的書,“在偏僻的農村,要借一本像樣的書都是很困難的。我只好去做臨時工,干苦力,每天掙一塊多錢;待攢下一些錢后,就去新華書店買幾本自己想要的書……新華書店離家70多里地,騎自行車來回要6個小時。書買回來后就是一個個深更半夜的苦讀”。這一谷倉里的“書齋”,成了中國當代教育史上最具震撼力的“學?!?。他將省下的每一分飯錢化作遠方的書籍,這是對知識近乎偏執(zhí)的虔誠和神圣。在當今憑借指尖滑動就能獲取海量信息的時代,閱讀的便利反而消解了知識的神圣性。這種用生命兌換的閱讀經(jīng)驗,讓他的文字始終保持著痛覺神經(jīng)的敏銳。賈夢瑋的散文提醒我們,真正的思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他描寫近乎宗教苦修的知識獲取方式,讓他的文字從一開始就帶著生命的痛感與重量。
賈夢瑋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末開始的。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興盛的文化散文,是以“我”的歷史開啟了文化散文的存在。它的興旺,意想不到的是竟激發(fā)了一場文化誤會,寫歷史漸漸“以私為中心”,最終蛻變?yōu)椤八健钡目駳g,到90年代末,文化散文漸漸式微。恰恰在這種情況下,賈夢瑋的歷史文化散文《紅顏》登場了,他以“我”的歷史開始了一個人的文化散文的旅行。
賈夢瑋的《紅顏》把鏡頭投向了歷代的后宮。寫盡了宮怨,宮妒,宮斗……《紅顏》成了封建王朝的“后宮”博物館。在筆者看來,他如此專注地關心女性的“人”的權利,和他母親的三次被遺棄的慘痛經(jīng)歷有著內在的情感邏輯。當他進入歷代后宮時,殘酷的事實告訴他,婦女在皇權專制中,“人”的權利和生命最脆弱,最易被踐踏。他想借“紅顏”喚起人們對“生命”的興趣,對“人”的興趣。而八九十年代的文化散文的衰落,恰恰正是作家們對“生命”和“人”的漠視。賈夢瑋正是要締建一個世界,并且要把我們驅入這個世界。對于這一點,散文創(chuàng)作常常使人誤會,以為抒寫一點自己情感就是散文終極目標。筆者認為,真正的散文應該締建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精神的。締建世界,需要作者有格局,格局也是精神。精神是“我”,“我”就是歷史。賈夢瑋的“我”的歷史意識的精神指向很明確:反封建王權專制,追求“人”的權利,捍衛(wèi)生命的權利。這是需要有掀桌子的無畏的勇氣。在《紅顏》中的許多篇章,如《江山美人》,《“禍水‘之’水”》,《汝欲何為》等,作者和封建王朝專制勢不兩立,以決戰(zhàn)的氣概,寫盡了后宮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各種苦難,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公示這樣一個結論,“人”的權利被踐踏,“禍”在專制,疾呼:“專制制度乃是‘禍水’之源”,“在專制權力面前,男女一樣會失去人性”。《紅顏》是討伐封建王朝專制的檄文,他要對封建皇朝專制的鐵屋子爆破,這種近乎浪漫的討伐,使我想到了堂吉訶德?;蛟S賈夢瑋還有一個企圖,想用他的大格局寫作,使他的歷史文化散文成為“我”的歷史。筆者認為,從古到今,在所有記錄描寫歷史的文學藝術作品中,歷史就是“我”,“我”就是歷史。在這面鏡子里,照射出形形色色的“我”與“他”。賈夢瑋用他的歷史文化散文宣告,“我”回來了!“我”在!賈夢瑋的文化散文的真正價值是具有精神格局的“我”的歷史的復活。充滿激情的“我”的歷史的復活,給式微的文化散文注入活水,從而重現(xiàn)春色,這樣的企圖,也是一種浪漫。這正是我們討論賈夢瑋的散文的意義所在。
在賈夢瑋反封建王權專制和追求“人”的權利的獨立的大格局中,我們應該特別重視他對生命意義和存在的探索, 《往日情感》中的《此岸》,《南都》中的《戰(zhàn)爭與善良:1865往事》和《出入棲霞》為代表的三篇散文,皆是作者做的“心”上的文章,展示的是他的文化心理的養(yǎng)心之作。筆者認為,對生命意義和存在的探索,是追求“人”的權利的獨立的拓展和必然,也是作者散文的精神世界中的重要支柱。賈夢瑋對生命意義和存在的探索,都把它置放到一對具有對立意義的命題中思考,“此岸”與“彼岸”(《此岸》),“屠殺”與“慈悲”(《戰(zhàn)爭與善良:1865往事》),“進”與“退”(《出入棲霞》)。這些命題顯示了當下社會的人生糾結,信仰的向往和精神的訴求。正如象征主義先驅梅特林克所說,“人生的真正意義,不在我所感知的世界里,而在于目不能見,耳不能聞,超乎感覺之外的神秘之國中。”賈夢瑋的散文,正是努力想探索“目不能見、耳不能聞,超乎感覺之外的神秘之國”。《此岸》中出現(xiàn)的三對人物:法國阿維尼翁的修道院修女與送面包的青年,南京兜率寺里跪在佛像前的母親和已經(jīng)剃度出家的七八歲的兒子,江西葛仙山的年輕道士和他在電話中企求來看他的女友,似乎是目能見、耳能聞的當下,但是傳遞給我們的感覺是在“超乎感覺之外的神秘之國中”。神秘之國中的意象明亮卻又神秘,那就是“此岸”的“人”與“彼岸”的“人”。作者的重點顯然在“彼岸”的“人”:修女沒有言語,行動決絕,但是她手拿著男青年送的面包;小和尚沒有言語,卻有行動,聽從母親指令關窗;年輕道士有聲有色,滿面淚水,發(fā)出了對女友的深情呼喚。這些畫面,沒有答案,卻有想象,都讓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和作者一起神思恍惚,“此岸”的“人”與“彼岸”的“人”生命連接存在何處?“彼岸”中的“人”又“在”哪里?這些恍惚激發(fā)了文章的無限,無限就是散文的“味”。讀多了當今乏味的散文,就知道賈夢瑋散文的可貴。讀完“此岸”,我也恍惚,我能到“彼岸”嗎?“彼岸”中的“人”在“彼岸”乎?而“彼岸”又在何方?
可以和《此岸》稱為姐妹篇的是《南都》中的《戰(zhàn)爭與善良:1865往事》和《出入棲霞》。它們和《紅顏》散文集中追求的“人”的權利有著不可分割的血肉聯(lián)系。《戰(zhàn)爭與善良:1865往事》是從李鴻章創(chuàng)辦的制造殺人武器的金陵機器局起筆,金陵機器局原址恰恰是歷史上多個佛教寺廟如大報恩寺的遺址?!耙幻媸侨胧赖膽?zhàn)爭,另一面是出世的宗教”。后來金陵機器局又經(jīng)歷了國民黨時的金陵兵工廠,到共產黨接管后的“軍械總廠”,到“國營307廠”,到舉世聞名的佛像制造企業(yè)“國營晨光機械廠”和“晨光集團公司”的變遷,畫出了一條輪回的軌跡:“佛寺的廢墟上建兵工廠,軍工企業(yè)鑄制佛像,這是一種悖論,也是一種輪回?”“晨光集團公司”的前世今生的變遷,變來變去可以簡化到“屠殺”與“慈悲”的輪回。作為“晨光集團公司”,是有形的存在,它的產品的變化也是有形的存在,但是它畫出的軌跡卻是無形的,這種神秘的無形的抽象恰恰是人生的一種折射,人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晨光集團公司”卻作出了另一種回答,即使用康德的二律背反理論來解釋,也難以圓滿。它給讀者又一次制造了“此岸”與“彼岸”的無限的宗教式的恍惚。
相比之下,《出入棲霞》要理性一點。它開宗明義就提出:“世間大概沒有哪國人像中國人這樣糾結于‘進’‘退’與‘出’‘入’之間”。事實上,“進”與“退”可以囊括人的一生,也可以看到一個人的精神向度。作者把這樣一個重大的哲學,宗教和人生的命題,交給了棲霞山。文章從棲霞高僧明僧紹寫到名妓李香君,寫到近代的高僧宗仰上人,作者統(tǒng)統(tǒng)是以入世的精神,給予贊美。出乎我意料的是最后作者提出人的進退“最高的境界,大概是‘不進不退’”。并以玉泉曇懿禪師的話語作注釋:“進一步則乾坤震動,退一步則草偃風行。且道不進不退一句作么生道?良久曰:‘閑持經(jīng)卷倚松立,笑問客從何處來。’”讀到這里,我感到有些意外。和他在《紅顏》中那些充滿血性味的文章相比,“閑持經(jīng)卷倚松立,笑問客從何處來”的追求,難以進入《紅顏》鑄造的精神大廈。曇懿禪師曾和宗杲禪師發(fā)生了一場關于柱杖的辯論,“閑持經(jīng)卷倚松立,笑問客從何處來”是他受到宗杲禪師錘煉的開悟,這也是他的超凡脫俗的一種追求。但是對于手持長劍,慷慨高歌的《紅顏》作者,“閑持經(jīng)卷倚松立,笑問客從何處來”,應該是他的奢侈的夢想了!
賈夢瑋的散文創(chuàng)作有著獨特的敘事策略。他常常從遠處著筆,娓娓道來,如同舉著溫熱的火把引導讀者前行,卻在某個節(jié)點突然燃起熊熊烈火,將讀者卷入思想的熊熊烈火之中。我稱這種創(chuàng)作策略為“引火燒身”。在《紅顏》的首篇《此情脈脈——說宮怨》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文章從故宮中軸線起筆,通過白居易的《上陽白發(fā)人》、班婕妤的《怨歌行》等經(jīng)典宮怨作品,構建起一條抒寫古代宮怨的藝術長廊。正當讀者沉浸在對宮女命運的同情時,作者筆鋒陡轉:“流傳下來的‘宮怨’作品大多為文人仿作”,“‘宮怨’之作也都出自為‘臣’或曾經(jīng)為‘臣’的知識分子之手”。這一轉折猶如烈火驟起,直指中國文人與宮女在精神處境上的同構性,得出“仕(士)不過是皇上的‘妾’”這一振聾發(fā)聵的結論。通過對李白“謫仙”變“謫臣”的剖析,更是將宮怨主題提升到知識分子命運的高度。“我們”被卷進了“我”的歷史所燃起的熊熊烈火之中了?!耙馃怼辈皇恰白湔嘛@志”的翻版,而是生命涌動的噴發(fā)。
正如里爾克所言,“藝術作品永遠是孤獨的,絕非評論可及,唯有愛能擁抱它,了解它,珍惜它”。賈夢瑋的散文創(chuàng)作,正是這樣一份需要用心靈去擁抱的孤獨禮物。他對范仲淹的呼喚與追念,實際上是對士人精神的當代詮釋。在這個意義上,賈夢瑋完成了他關于苦難、尊嚴與自由的書寫,而每一位讀者,都將被他的生命之火點燃,成為這場精神之旅的同路人。這或許就是文學最珍貴的饋贈——在孤獨的創(chuàng)作與用心的閱讀之間,建立起超越時空的精神共鳴。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