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4期|孫?。恒y魚式戀情
孫健,山東廣饒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東營市作協副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天債》等五部;出版童話《鹿角角行醫(yī)記》;中短篇小說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雨花》《山東文學》《時代文學》《北方文學》等多家文學期刊。作品曾入選多個選本。有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
一
我學的師范專業(yè),大學畢業(yè)后輾轉參加教師招考兩年多,終于塵埃落定,我如愿成為柯鎮(zhèn)小學的一名在編教師。
那是個空中鋪滿魚鱗狀云層的午后,我正在位于城區(qū)的家中讀卡夫卡的《城堡》。我坐在書房那個半舊的藤椅上,完全沉醉于小說中夢幻般的藝術迷宮之時,手機響了,區(qū)教育局打來的,這個號碼我牢記在心。我的身體猶如一根被壓彎的彈簧噌地蹦了起來,趕緊抓起響著悅耳音樂的手機。對方是位女士,嗓音分外甜美,像黃鸝的鳴叫。接完電話,我終于從現實的迷宮中走了出來。
曾幾何時,大學生已不再是天之驕子。每年七月,鋪天蓋地的畢業(yè)生潮水一般從大學的城池里涌了出來。為覓一份心儀的工作,他們不得不躋身于千軍萬馬之列勇過獨木橋。我畢業(yè)后為謀取一份教師工作參加了無數次招考。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心比天高,剛開始報考的大都是位于城區(qū)的名校,可經歷了一次次失利后,當初不可阻擋的銳氣漸漸消失殆盡,我只好降低標準瞄向鄉(xiāng)鎮(zhèn)學校。
柯鎮(zhèn)不算大,六七萬人口,臨著省道,流水清澈見底的支脈河從小鎮(zhèn)一側蜿蜒穿過。小鎮(zhèn)距離海岸僅數十公里,氣候濕潤,綠樹成蔭,鳥類眾多??骆?zhèn)交通便利,適宜居住。
我之所以報考柯鎮(zhèn)小學,與我的四叔密不可分。四叔已在柯鎮(zhèn)小學任教十余年,他說這所學校教研氛圍濃厚,有極深的文化底蘊,非常適合年輕教師成長。于是,我填報志愿時便把柯鎮(zhèn)小學放在第一位。
我來柯鎮(zhèn)其實還另有原因。我的初戀女友吳菲,一個特別愛笑且一笑嘴角就上翹成月亮船形狀的女孩,她大學畢業(yè)后很快便考到清石鎮(zhèn)小學任教。
柯鎮(zhèn)與清石鎮(zhèn)算是左鄰右舍,兩所小學僅幾公里之隔。我與吳菲是大學同班同學,我倆情投意合,卿卿我我。遺憾的是,從去年落葉飄飄的季節(jié)開始,我倆感情上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波折。時至今日,我倆之間的那道裂縫尚未完全彌合。
二
離開學還有十余天,盡管之前已去過柯鎮(zhèn)多次,可我還是很想再去一趟。這是個陽光炙熱的上午,我開著那輛大眾牌銀灰色轎車駛往柯鎮(zhèn)。那年高考結束后,我約了幾個同學考了駕照。大學畢業(yè)沒幾天,我爸便花了十幾萬元為我買了這輛代步車。爸爸兄弟四人,除了四叔,爸爸、二叔和三叔都在村里種果樹,近幾年他們賺了不少錢。哥仨先后都在城里買了房,安了家。倒是捧著鐵飯碗的四叔一直住在柯鎮(zhèn),至今沒在城里買房。
我提前給四叔打了電話,聽筒里他的聲音甕聲甕氣,說他正閑在家里,讓我盡快過去。我料定四叔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是刷手機,不然他的鼻音不會那么重。四嬸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工作,是一名大夫,暑假期間她照常上班。四叔一個人待在家里,閑得慌也正常。馬上就要站在講臺上給孩子們上課了,我蠻激動的,胸口像燃燒著一團火。我剛要掛掉電話,四叔叮囑我到鎮(zhèn)上的活魚店買條草魚,還說中午給我露一手。他的聲音清脆了許多,看來已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
鎮(zhèn)上的確有一家活魚店,我雖然沒到店里買過魚,但曾從店門前路過。店鋪位于商業(yè)街一側,對面是一家中國農業(yè)銀行。
四叔是學校的業(yè)務骨干,教數學,連年擔任班主任,獲得的各種榮譽證書塞滿了抽屜。自從我讀了師范專業(yè),每次去他家,他都把那堆證書搬出來向我炫耀。不過,他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了十來年,至今還是一名普通教師,也沒混個一官半職。
我把轎車開得飛快,轎車銀魚一般行駛在車來車往的省道上,不一會便來到了滿眼都是樹木和樓房的柯鎮(zhèn)。我把車拐到商業(yè)街上,路兩側種植著碗口粗的梧桐樹。路面潔凈平整,連一片紙屑也不見。沿街是經營種類繁多的店鋪,飯館、理發(fā)店、服裝店、超市、水果店、藥店、眼鏡店……可謂應有盡有?;鹄崩钡娜展鈴念^頂上傾落而下,天氣炎熱,路上的車輛與行人并不多。我把轎車停在了活魚店門口,下了車。
店鋪的玻璃門上方是一塊藍底紅字的牌匾,上寫著“清水灣活魚店”,行書。我推開門進去,店里三面墻各有一個一米多高的長方形水池,澄澈的水里有許多品種不同的魚悠閑地游來游去。三個水池里各有一根透明的細管往水里輸入氧氣,一串串泛著光亮的氣泡爭相從水里冒出來。店里靜悄悄的,沒人?!坝腥藛??買魚!”我大聲喊叫。
店里沒有動靜,我又喊了一嗓子。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沿街的商鋪都是三層,一樓是店面,二樓和三樓用于居住或是做倉庫。樓梯上下來一個穿雪青色套裙的女子。她腳上穿一雙粉色拖鞋,沒穿襪子,兩截白凈的小腿露在外面。女子瓜子臉,眼睛大大的,眉心處有一顆米粒大的美人痣。她身段極好,靚麗的秀發(fā)自然垂落。她氣質極佳,怎么看也不像是賣魚的。
“你買魚嗎?還是別買了!”女子面色憂郁,語氣并不友好?!袄习宀辉趩??”我直愣愣地瞅著女子。她一身清雅之氣,像極了陳列在展覽館里的一個碩大的青花瓷,我料定她不是老板。“我就是老板!走吧,要關門了。”她斜我一眼。真是個奇怪的生意人,有錢不賺,居然趕我走?!拔屹I完魚再關門不行嗎?”我說。“要放學了,我得去接孩子!”女子向門口走去,擺出要關門的架勢?!安皇欠帕耸罴賳??”我沒挪步,說,“孩子怎么還上學?”“上輔導班呢。你走不走?”她拉一下卷簾門,門下落少許。“先賣我一條魚不行?” 我說?!安恍?!”她的話不容置疑。我正猶豫不決,她竟然猛拽了我一把。我不能再賴在店里了,只好出了店門。
她放下卷簾門,上了鎖,騎上一輛天藍色電瓶車,瞥我一眼。“我二十分鐘后回來,你想等就等,不想等就走?!彼f完騎著電瓶車駛走。我目送她遠去,給四叔打去電話,講完情況,建議中午到飯館就餐,不必買魚了。四叔卻非讓我等那位女子回來。我看了下時間,十點,天還早。于是我來到路邊的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苦苦等待。
過了約二十分鐘,女子果真回來了,電瓶車后座上并沒有孩子。“孩子呢?”我猜她說謊?!鞍阉臀野帜抢锪??!迸記_我莞爾一笑,說,“你一直等著呢?”她那張醉人的笑臉,在向我表示歉意。她開了店門,我倆來到店里?!耙@條吧。”我指了指一條正在游動的草魚。它一尺多長,足夠兩三個人享用?!吧缘??!迸幽_步匆促地上了樓。片刻后,她下來了,換了一身半舊的淺綠色服裝,腳上穿了雙淺紅色雨鞋。這身裝扮讓她和剛才簡直判若兩人,這才是賣魚的老板娘該有的樣子。
大概是我等了那么久感動了她,她臉上溢滿笑意,分外和悅。我想要的那條草魚搖著尾巴并沒游走。“這條嗎?”她指了指那條魚黑灰色的脊背,回頭瞅我一眼。我點點頭。她拿起墻角帶長柄的網套,緩緩放入水池,將那條草魚罩住,又猛地加快速度,將網套往上一翻,那條魚便被拎出水面。
她扯了一個黑色方便袋,我過去幫忙,撐開袋子。她抓住身體來回扭動的草魚放入方便袋,麻利地系好口,放到電子秤上。屏幕上顯示的紅色字碼是一點六公斤,價格不算貴,八元一斤。我從電子秤上取走不停抖動的方便袋,微信掃碼付了款。
我轉過身剛要出店門,女子說:“需要把魚殺掉嗎?”這句話提醒了我,賣魚的大都免費殺魚,這樣就省去不少麻煩。殺魚也是技術活兒,我從沒殺過魚,若是把活魚帶回去,麻煩的是四叔。我的好奇心像條毛毛蟲從腦洞里探頭探腦地爬了出來。女子身體羸弱,細皮嫩肉。殺掉一條大魚,還把五臟六腑掏出來,這該是多么血腥的場面!一位弱女子怎么下得了手?
“好吧?!蔽肄D過身,把裝魚的方便袋交給女子。她來到靠門的案板前,拿一塊一次性塑料布鋪在案板上,從方便袋里取出魚平放在上面。那條草魚可能折騰累了,這會兒居然一動不動。她從木質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個狼牙棒形狀的器械,一端是手柄,另一端是個布滿鐵刺的棒槌。她把棒槌在魚身上擦來擦去,泛著白光的鱗片便雪花一般四處飛濺。她的另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按住草魚,它動彈不了半點,唯有尾巴不停抽動,拍打著案板發(fā)出細微的聲響。清除完草魚一側的魚鱗,她把魚翻過來,再把另一側的魚鱗清除干凈。她揭開魚的腮蓋,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剔除掉鮮紅的腮絲。接下來再用刀劃開魚腹,將兩根細長的手指伸了進去,掏出魚的臟腑。她還把墨綠色的魚膽給我看。殺魚的關鍵在于是否取出魚膽,若是魚膽破了,或是留在魚肚子里,等魚出了鍋,便難以下咽。她用清水把處理完的草魚沖洗片刻,又重新放進方便袋遞給我。我接在手里,說聲“謝謝”。她沖我笑笑,把我送到門口。
三
四叔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鎮(zhèn)上開始興建住宅小區(qū)。那時城里的房價居高不下,相比之下,鎮(zhèn)上的房價便宜得很。四叔就在柯鎮(zhèn)買了樓房,一百二十平米,三樓。我把轎車停在四叔家樓下,拎著那條草魚上了樓。四叔早已打開房門站在門口等我了。他長得精瘦,長條臉,顴骨很高。四叔大我十歲,我小的時候爸媽天天忙農活,我整天瓜蛋似的跟在四叔身后。四叔格外疼我,他若有好吃的,都給我留著。他每次捉到幾只蟬或是捉來一些螞蚱,都交給我,我媽再炒了給我吃。小伙伴們若是誰欺負我,四叔必定替我出氣。從小到大,因為有四叔做靠山,我沒吃一點虧。四叔成為一名教師后,我還在讀書,他隔三差五給我發(fā)微信紅包或是轉賬,有時幾十元,有時幾百元,雖不多,但對一個學生來說,這已是不小的數額。我和四叔感情很深。
來到屋里,四叔撐開方便袋口瞅一眼,說:“魚收拾得真干凈!你先刷著手機,我做魚去?!彼f完進了廚房。我沒有刷手機的愛好,也來到廚房,看四叔做魚。
四叔家備有酸菜,其它調料也是現成的。說來也怪,四叔近幾年特別愛吃魚,記得前幾次來他家,他也是做了魚招待我。爸爸曾告訴過我,四叔小的時候,爺爺到村邊的小溪里捉了幾條鰱魚,四叔吃魚時一根魚刺卡進喉嚨,疼得直淌眼淚。他張大嘴巴,爺爺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手電筒照進嘴里,費了半天勁,才把魚刺取出來。從此,四叔再也不吃魚了。想不到他現在卻對魚情有獨鐘了。
四叔把那條草魚又用清水沖洗兩遍,然后用菜刀把魚削成片。隨后,他將魚頭和魚骨分割成段,放進帶有紅色條紋的湯盤之中。四叔把切好的魚片洗凈放入有藍花的瓷盆中,加少許鹽腌制,他說這樣可以除掉腥味。他取來兩個雞蛋,把雞蛋的一端輕輕磕在菜板的角上,打開一個小洞;分別把兩個雞蛋的蛋清倒進瓷盆,蛋黃留在殼內;再加少量胡椒粉和淀粉水,用筷子來回攪拌魚片,直到拌勻才停手。魚頭和魚骨也要腌制,然后再放到鍋里用熱油炒,炒完后四叔把它們放入湯盤中待用。
四叔往鍋里倒了少許花生油,燒熱后,把提前切成段的酸菜放到鍋里,鍋里便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又加入少量姜片和蒜蓉,這都是早備好的。他來回翻炒,鍋里升騰起濃濃的白氣,香味四溢。抽油煙機喘著粗氣呼呼作響,總算把煙氣吸走。廚房里沒有空調,熱得很,四叔一通操作,額頭和鼻尖掛滿汗珠。他喊一聲:“取條毛巾過來。”我轉身出了廚房,拿來毛巾遞給四叔。他擦去臉上的汗水,把毛巾再丟給我。
四叔心靈手巧,做酸菜魚的動作如同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中間連幾秒鐘的間隔也沒有。且他邊做魚,邊耐心地給我講解每個環(huán)節(jié)的注意事項。我觀摩完四叔做酸菜魚的全過程,每個步驟便熟記在心了。
四叔把酸菜魚端到飯桌上。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夾了塊魚片放入口中品嘗,味道的確好極了。四叔又炒了兩個菜,風味茄子和酸辣土豆絲。四嬸中午在衛(wèi)生院里的餐廳吃飯,就我和四叔,這么多菜根本吃不掉。“讓小李過來一塊吃吧,他和我在一個辦公室,也住這幢樓,去年考來的。小伙子蠻不錯,很熱心,業(yè)務也強?!彼氖逭f。提前結識一位同事,我當然沒意見。四叔給小李打了電話,不一會兒,門鈴響了。
四叔開了門,一個身材微胖的小伙子搬著一箱藍帶啤酒進來了。四叔先是責怪小李帶了啤酒,然后把我介紹給小李。知道我倆即將成為同事,小李很熱情。雖是初見,但我倆有聊不完的話題。我開車,不喝酒。四叔和小李每人開了一瓶啤酒。我們仨邊吃邊聊?!榜R老師,你做魚的手藝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次是讓馬劍買的魚吧。”小李夾了一片魚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說,“這一年下來,只是讓我?guī)湍阗I魚也有幾十次吧。”沒錯,我叫馬劍。四叔面色酡紅,嘻嘻地笑,不吭一聲。我頓感好奇,說:“四叔,你怎么不自己買魚,總讓李老師代勞呢?”“熟人,總不收我的錢,怎么好意思……”四叔面露窘態(tài)?!澳愫湍莻€賣魚的女子很熟?”我追問道?!拔覀z是同學……同學……”四叔端起斟滿啤酒的高腳杯放至嘴邊,脖子仰了九十度,將啤酒灌進肚子。他放下酒杯,用筷子指著那盆酸菜魚,說:“吃,快吃,涼了就沒味道了。”我本想再問幾句,但看得出來,四叔在刻意回避這個話題。四叔和那個女子之間必定有不同尋常的故事。我不想四叔難堪,便不再問。
吃完飯,四叔和小李陪我去了柯鎮(zhèn)小學的校園。其實,我已來過學校一次,是來報到,那次沒驚動四叔。我們一行三人,都是新入職的教師,校長和教務主任接待了我們。
四
開學后,我被委以重任,任教二年級語文,還擔任三班的班主任。我信心滿滿,下定決心要做好本職工作,干出一番業(yè)績。我精心備課,虛心向老教師請教。我相信“付出必有回報”這句話。我經常利用休息時間備課、批改作業(yè),還常向四叔討教班級管理經驗。上班期間,午餐我都是到學校餐廳吃,若是晚上不回家,早餐和晚餐就用電飯鍋自己做。當然,我也常到四叔家蹭飯。
正如小李所說,我每次去四叔家,他都讓我買條魚帶過去。盡管鎮(zhèn)上只有一家活魚店,可他每次總會叮囑我要買清水灣活魚店的魚,還說那里的魚才正宗,做出來才有味。每次我把魚交給四叔,他都掏錢支付魚款,或是發(fā)紅包給我。錢又不多,從小到大我欠四叔的錢還都還不完?,F在我工作了,已經領工資,又怎么能收四叔的錢?我每次都是拒收,四叔見我態(tài)度堅決,也就作罷。
工作了一段時間,我漸漸感到教學工作并不是我想象得那么輕松,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煩。班里有那么多孩子,他們性格迥異,家庭狀況不同,智商也不同,經常出現一些意料之外的煩心事兒。
班上有幾名男生特別淘氣,經常闖禍。我聽取四叔的意見,找他們談心,還沉下臉狠狠地批評他們,但都收效甚微。他們僅收斂幾天,老毛病又犯了。特別是那個叫小濤的男孩,不是打架,就是偷東西,上課還經常擾亂課堂秩序。在小濤身上,從四叔那里學來的教育方法我輪番用了一遍,也沒一點效果。
小濤個子不高,腦袋圓圓的,身體瘦瘦的,眼睛格外小,一笑兩只眼睛便瞇成一道縫??瓷先ニC靈的,也很討人喜歡,可就是很調皮。
這日上午小濤又闖了禍。上第一節(jié)課之前,他在校園里撿了一堆廢紙,在教學樓一側的花池邊點著了火。濃煙升騰到半空,灰燼被風刮得到處都是,有些花草還被火焰烤焦枝葉。也湊巧,這事兒正好讓校長撞見,其實也不能說湊巧,火光沖天,老遠就能看見。校長經常倒背著手在校園里四處轉悠,他看見火光,哪有不趕過來瞧個究竟的道理。校長當即打電話找來政教處的劉主任,把小濤交給他處理。劉主任主管學生管理,手里攥著班級積分的生殺大權。他一怒之下,當即扣了我班二十分,處罰太重了!這次扣分后我班的積分便從全年級的第二名下滑至倒數第一。得知這個消息后,我頓時有了從教學樓頂層一頭扎下來的感覺。
我氣得暈頭轉向,都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我揪住小濤的衣領大聲訓斥。他卻面無懼色,毫不在乎,嘴里還振振有詞,說:“我焚燒垃圾沒有錯?!薄盎鸩衲膩淼??”我咬牙切齒地問?!皬募依飵淼?!” 他說。我問:“你為什么點火?”他答:“把垃圾燒了,就不用再運走了?!薄覇栆痪?,他答一句。我的肺都要氣炸了,真的拿小濤沒有辦法。馬上就要上課了,再和小濤糾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我只好讓他先回教室。
我回到辦公室,氣得肚子鼓鼓的。還是與我對桌的秦老師點子多,她教齡二十多年,一直擔任班主任。我正為小濤的事兒犯愁,秦老師開了腔:“打電話讓小濤的家長來學校,把小濤領回家反省幾天,看他還敢不敢搗亂!”真是個好主意!我腦洞大開,連忙從電腦里翻出全班學生的家庭信息統(tǒng)計表。小濤的媽媽名叫邵慧娟,爸爸一欄空著,聯系電話是個手機號碼。
我出了辦公室,來到一個僻靜處撥打電話。電話通了,聽筒里傳來一個柔美的聲音:“喂,你是誰?”“我是小濤的班主任,他又闖禍了,你來學校一趟吧?!蔽艺f話極快,好像機關槍在掃射?!笆邱R老師啊,我現在就去學校?!苯与娫挼氖切膵寢尅km然學校還沒組織召開家長會,我和學生家長并未謀面,但家長們已經從孩子嘴里打聽到我的名字。
五
我回到辦公室,滿肚子的怒氣沒處傾倒,什么也不想做。
十幾分鐘后,門衛(wèi)打來電話說:“馬老師,有位家長要找你,她的孩子叫小濤,讓她進來嗎?”“趕緊讓她進來。”我說完便掛掉電話。
不一會兒,一位穿杏黃色風衣的女子闖進辦公室,我瞥她一眼,為她沒敲門而感到不悅?!澳奈皇邱R老師?”想必她就是小濤的媽媽邵慧娟。她的嗓門扯得老高,尾音還有點上翹。我站起身。“小濤到底闖了什么禍?”她朝我走過來。我倆的目光對視,幾乎在同一時刻,我倆都愣住了。邵慧娟居然就是活魚店的老板,我經常去她那里買魚,只是每次去都未見到小濤。
“原來是你呀,早知這樣,我就不收你的錢了。下次吧,你隨便挑,我保證不收你一分錢!”她咧開嘴笑個不停,露出兩個橢圓形酒窩。辦公室有幾位老師在備課呢,她居然說這種話,我心里有些反感。“咱們先說說小濤的事兒吧。”我的臉陰沉沉的。邵慧娟收起笑,怔怔地看著我。我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我當什么事兒呢,就這點小事至于打電話把我找來嗎?”說話間她還用力拍了下手。我強忍著怒火講了問題的嚴重性。她卻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了,等小濤回家,我好好訓斥他一頓!”“你還是把小濤領回去,讓他在家反省幾天吧?!蔽艺f?!八⒄`上課怎么辦?不行!”她攤開雙手,一副很無辜的樣子?!爱斍白钪匾膯栴}是改掉小濤的壞毛病,學習先放一放!”我說?!安痪褪菬藥讖垙U紙嗎?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能讓小濤回家,別說是幾天,就是幾分鐘也不行!”她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
如果家長不配合,教師是不可以讓孩子停課回家的。我只能耐心地勸說,邵慧娟不是搖腦袋,就是瞪圓眼睛看著我,她說什么也不同意讓小濤回家。其他幾位同事在旁邊幫腔,也沒說服她。實在沒辦法,我只好讓她先回去。她連句告辭的話都沒說,便扭頭出了辦公室,可見生了我的氣。
孩子不懂事倒也罷了,連家長也不明事理,這就難辦了。我想起四叔說他和邵慧娟是同學,就起身去找四叔。下課鈴響了,四叔腋下夾著教案本從教室里出來,我快步迎上去。
四叔看我臉色不對勁,忙問我出了什么事。我便講了事情經過?!霸瓉硇谀愕陌嗬铩彼氖遄哉Z道?!翱刹皇菃??他把我們班搞得亂糟糟的,挺聰明的一個孩子,就是不遵守紀律?!薄盎劬暌郧肮芙毯⒆油栏竦模源蛩瞎隽耸?,她像換了個人似的,對孩子嬌慣得厲害……”“她老公出了什么事?”我吃一驚?!澳銊e問那么多,這樣吧,你把小濤找來,我跟他談談?!彼氖逭f完嘆了口氣。我轉身去找小濤,把他交給四叔。四叔讓我先去忙,然后把小濤帶去了辦公室。
小濤的爸爸怎么了?我?guī)е蓡柣氐睫k公室,詢問秦老師和其他幾位同事,他們都說不知道,只說邵慧娟前年才到柯鎮(zhèn)開了活魚店,鎮(zhèn)上的人誰也沒見過她老公??磥磉@件事只有四叔知曉,要想弄清真相,只能找合適的時機問四叔。
真還別說,四叔和小濤談完話后,小濤的表現有所改變,可僅過了一周,又犯事了。他偷走一位女生的數學課本,那位女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從他的桌洞里找出那本寫有她名字的課本。人贓俱獲,鐵證如山,小濤卻不承認是他偷的書,還狡辯說不知是誰栽贓陷害他。班長來向我匯報,我找來小濤。他滿不在乎,一點都不懼怕。我無計可施,這事兒只能不了了之。
小濤每隔幾天就違反一次紀律,我拿他沒辦法,有幾次禍闖得有點大,只好打電話找來邵慧娟,想讓她把小濤帶回家待幾天。她每次都站在小濤那邊,從不提小濤的一點毛病。她這樣嬌慣孩子,再發(fā)展下去小濤可就沒救了。我干著急沒辦法。有位老教師曾勸我:“小濤這孩子還是任他去吧,別管他了,明年新學年開學,重新分班后他未必還在你的班里?!蔽亦乓宦?,點點頭,可心里還是對小濤放心不下。
六
自從知道邵慧娟是小濤的媽媽,我再也沒到她的店里買魚,當然,四叔也沒再讓我去買。不過,我倒是經常在四叔家吃到他做的各種口味的魚。那些魚都來自邵慧娟的活魚店,是四叔托小李或是其他同事代他買的。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年底,天冷了。這天是周末,我沒有回家,在辦公室閱完周五孩子們測驗的試卷,我想到超市買箱方便面,再買點雞蛋。我騎著自行車路過活魚店時,發(fā)現卷簾門關得嚴實,并未營業(yè)。一位女子獨自帶著一個讓人很不省心的孩子,到了周末必定有很多事要處理。邵慧娟沒有分身術,也只能關門歇業(yè)。雖然我許久沒到她的店里了,但我每次路過都扭頭往店里瞅幾眼,里面總是冷冷清清,沒幾個顧客,可見生意并不好。
我遠遠望見超市門口圍了一些人,在好奇心的驅駛下,我加快速度趕了過去。來到人群中間,原來是一個男孩和他的媽媽發(fā)生爭吵從而引發(fā)眾人圍觀。男孩穿著淺藍色羽絨服,兩手緊緊揪住他媽媽淡紫色的外套,說什么也不松手??礃幼幽泻⑻崃诉^分的要求,媽媽沒有答應,母子倆就吵了架,還動了手。恰在超市門口,又是周末,人越聚越多。母子倆的爭吵持續(xù)升級,男孩此刻正不停地踢打著女子的雙腿。女子的臉漲得通紅,她又羞又氣,可又拿男孩沒轍。
男孩的雙腳輪換著雨點一般踢在女子白色的褲子上,留下了一個個醒目的腳印。男孩邊踢邊喊:“我就要買手機!就要買手機!”原來媽媽不給他買手機,引起母子的沖突。二人正是邵慧娟和小濤。我瞅見女子眼里閃動著晶瑩的淚光,不由得心口一緊,大步沖上去抓住男孩的一條手臂,大喊一聲“住手”。
小濤抬頭看我一眼,先是吃了一驚,隨后大聲喊:“我沒違反學校紀律,你放手!”他說著又踢了邵慧娟幾腳。從我見到母子倆那一刻起,邵慧娟始終沒說一句話,也沒還一下手。我竟然教出如此不懂事的學生!我深感自責,再也看不下去了,用力將小濤拽到一邊,揚起手臂,想狠狠教訓他幾下。趁這個機會懲罰一下小濤,邵慧娟應該不會有意見。我的手臂從空中落了下來,手掌就要觸及到小濤的后背了,可我的手腕被抓住了。是邵慧娟!她怒視著我,吼道:“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管,你若是動我兒子一根指頭,我就到校長那里告你!”
我驚呆了,忙后退兩步和小濤保持一定距離,我被她兇神惡煞般的樣子嚇住了。我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說什么好。圍觀的眾人都看明白了,知道我是小濤的老師。他們紛紛對邵慧娟嬌縱孩子的做法進行聲討。她卻好像什么也沒聽到,旁若無人地來到小濤身邊,低聲說:“別怕,咱們回家?!彼f完拽著小濤出了人群。
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在此種情況下邵慧娟還是袒護小濤。她毫無底線的溺愛,正一步步將小濤送上一條不歸路。我一臉驚愕地目送她牽著小濤的手走遠。我沒有心情再到超市購物,騎上自行車回了學校。來到宿舍,我打開冰箱,里面沒有吃的。我只好撥打了四叔的電話,我說中午要到他那里吃飯。四叔笑幾聲,說:“來吧,我讓小李去買條魚,中午咱仨喝兩盅。”我連聲說好。我不再是學生,若有飯局,有時會喝點酒。
七
我看了一會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剛想出門去四叔家,手機響了。吳菲打來的,我沒有接聽,任憑《兩只蝴蝶》的鈴聲響完最后一秒。隨后,我收到吳菲的短信:“為什么不接電話?我究竟做錯了什么?”我瞄一眼短信,將手機塞進上衣口袋,下了樓。近段時間,除了小濤,另一個讓我心煩意亂的就是吳菲。她每隔幾天給我打一個電話,我不想與她說話,每次都是任由鈴聲響到最后。
我到四叔家時,小李已經來了,他買了幾條鱸魚,四叔正在廚房做紅燒鱸魚。我和小李坐在沙發(fā)上交流起了管教孩子的心得與經驗,不過我并沒把發(fā)生在超市門口的事講出來。
做完魚,四叔又做了兩個菜,炒藕片和雞蛋炒西紅柿。他把氤氳著白色香氣的菜肴端上桌,又開一瓶白酒。我們仨坐在餐桌邊聊天、吃菜、喝酒。真別說,四叔做的紅燒鱸魚味道很鮮美,他的廚藝絕對不會輸給星級酒店的大廚。
吃完飯,小李告辭回了家。只剩我倆,我便把今日發(fā)生的事兒講了出來。四叔原本微紅的臉變得煞白,他端起一杯涼透的茶水一口氣灌進肚子。
我往四叔的杯子里添滿茶,小聲說:“他倆離婚了嗎?”“你問那么多干嗎?”四叔白了我一眼??磥硭幌氲莱鰧嵡?。我自討沒趣,只好岔開話題。
八
小濤總是違反紀律,擾得我心神不寧。還有吳菲,我原本以為我不理會她,她就不再聯系我。沒想到她每隔幾天就雷打不動地給我打電話,有幾次她還發(fā)信息說她已來到柯鎮(zhèn)小學的門口,讓我過去見一面。可我都以各種借口打發(fā)她回去了。這件事也挺耗費我的精力。
一個人不管是心情好,還是心情差,時間都會一成不變地向前勻速行駛,它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哪怕是一分一秒。轉眼間,已是來年春天,校園里一樹一樹的梨花開得嬌艷,一簇一簇的白花像落在樹上的雪。
這日上午,剛下第二節(jié)課,一名男生慌里慌張地跑到我的辦公室,讓我快到教室去看看。小濤不但不值日,還把值日組長氣哭了。組長是名身材瘦小的女生,我來到教室時,她正趴在課桌上低聲抽泣。我拎著小濤的衣領,把他拽到辦公室。小濤是辦公室的??停缫蚜曇詾槌?,毫不在乎。我批評了他,又曉之以理地教育他。可他歪著腦袋望向窗外,完全忽略我的存在。無奈之下我只好給邵慧娟打去電話,其實找她來又有什么用呢?頂多就是讓她知道小濤又犯了錯,她必定還是和往常一樣袒護小濤。
小濤當然不怕邵慧娟的到來,她是他的庇護者,他巴不得她趕緊來。他站在門口處東瞅西看,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十幾分鐘后,辦公室的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開了,仿佛卷進一股強大的風。一個穿著淡紫色上衣的女子沖了進來,來人是邵慧娟。她穿著一雙有些舊的白色運動鞋,衣服也是半舊的。以往她來學校,穿著很講究,都是來之前精心裝扮過的。她現在的穿戴分明就是店里的工作裝,必定是她來時走得急。她面色蒼白,氣勢洶洶。
她沒理會我,看都沒看我一眼,而是拽住小濤的胳膊向前緊走兩步,然后一腳將小濤踹了出去。這一幕讓我驚呆了。小濤毫無防備,他后退幾步,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板上。他哪里吃過這種虧,從地上爬起來叫喊著向邵慧娟撲了過去,她又是狠狠地踹了他一腳。小濤畢竟是個孩子,長得又瘦小,他像一個充足氣的皮球撞到墻上,彈了回來。他再次摔倒在地。小濤挺犟的,舉起右臂又向邵慧娟撲過去,邵慧娟還是把他踹了回來。小濤淚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懼與絕望的目光,他從地上爬起來垂手而立,再也不敢沖向邵慧娟了。
邵慧娟兩手叉腰,厲聲喊道:“以前你爸不在家,我寵著你,現在你爸回來了,也該管管你了!”她說完從門后拿起一根拖把桿沖了上去,按住小濤的后腦勺,把他的身體壓成了弓形,然后往他屁股上狠抽了兩下。她要抽第三下的時候,我連忙上前把木棍奪了下來。
小濤咧開嘴巴哇哇大哭。邵慧娟漲紅臉,說:“馬老師,孩子讓你操心了,這次你怎么處理他,我都沒意見。”我忙說:“你已經懲罰了他,這次就這樣吧?!鄙刍劬昱み^頭,喊道:“以后你要聽馬老師的話,聽到沒有?”小濤邊淌眼淚邊點頭。邵慧娟這一離奇的表現,在場的其他老師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九
這件事過后,我愈加好奇,邵慧娟的老公去哪里了?為什么過了這么久才回來?她以前在什么地方開活魚店?為什么又搬到柯鎮(zhèn)來……這一連串的問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這些事都算得上是邵慧娟的隱私,我若是當面問她是不妥的。不管她一口回拒我,還是閉口不答,都是十分尷尬的??磥磉@些問題也唯有四叔能解密了。
到了周末,我來到邵慧娟的店里。她看到我很是吃驚,我的確很久沒有來了。我挑了一條草魚,她沒有稱便開始殺。趁她收拾魚的功夫,我微信掃碼付了和之前差不多的錢。她發(fā)覺后拿著“小狼牙棒”跑過來,想遮擋住二維碼阻止我付款,可錢早已到了賬。我拎著那條草魚從店里出來,邵慧娟將我送到門外。
我走在人行道上的樹蔭里。昨天剛下了一場雨,空氣分外清新,有一股淡淡的薄荷的味道。剛被雨水清洗過的小鎮(zhèn)看上去十分潔凈,仿佛披了一層嶄新的綢紗。馬路上行駛著各種車輛,電動車、自行車、轎車、貨車……來往的行人也不少,大都是逛街或遛狗的。鎮(zhèn)上的街道也是蠻熱鬧的,可和城區(qū)相比,卻少了一些擾人心弦的浮躁與喧囂。
我給四叔打電話,說我買了一條草魚,要去他家吃飯。四叔咯咯笑兩聲,連聲說好的。路過超市門口,我又到里面買了兩瓶白酒,高度的,醬香型,這是四叔最喜歡喝的酒水類型。我去了四叔家,四叔把酒放到飯桌,拎著魚去廚房。我到書房里取了一本《細節(jié)決定成敗》,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翻看起來。不一會兒,四叔做了一盆酸菜魚,又涼拌了一盤麻汁黃瓜。他想找小李作陪,我攔住他,說:“今天就咱倆?!彼氖逍π?,沒說話。
菜上了桌,我打開酒瓶,說:“今天咱倆喝個痛快?!彼氖鍚酆染疲酝际俏覕r著不讓他喝。我說放開喝,他欣然應允。我倆邊吃邊喝,我頻頻與四叔碰杯,不一會兒一瓶白酒就被我倆喝光。我又打開第二瓶,四叔正喝得興起,沒有阻攔。四叔喝了酒,話分外多,嗓音也扯得老高。他口無遮攔,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
在酒精的麻醉之下,四叔目光呆滯,動作略有遲緩,我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就講了邵慧娟那日揍小濤的異常表現。四叔聽了表情很平靜,臉上并沒有訝異之色。他若有所思地說:“其實,以前她對孩子要求挺嚴的,自從她老公出了事,每次管教孩子,孩子就哭喊著找爸爸。她聽到孩子的哭叫聲心都碎了,哪里還肯讓孩子受半點委屈?一家人終于團聚了,當然就不一樣了?!彼氖逭f完主動與我碰了碰杯,抿了一口酒。“她老公出了什么事?”我向前探了探腦袋?!斑€不是坐了牢……前幾天剛出來!”四叔自顧自地喝了口酒,放下酒杯,長長地嘆息一聲?!八氖?,你倆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我的腦袋再次向前探了探。四叔瞪我一眼,仰起頭,直勾勾地看著慘白的房頂。“四叔,你就講講吧?!蔽已肭蟮?。四叔緩緩閉上了眼睛,十幾秒后又睜開,他仿佛正要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他站起身,晃動著身體在飯桌旁邊的空場上來回踱了幾步,又坐下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彼氖搴裙飧吣_杯里的酒。我趕緊拿起酒瓶往他的杯里倒了少許。四叔沉思幾秒,終于打開話匣子。
安縣一中的規(guī)模不算大,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從高一開始就是同桌,兩個人在朝夕相處中彼此萌生愛慕之情。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高二那年他倆戀愛了。高中生談戀愛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兒,老師最終還是察覺了,狠狠地批評了他倆,還給二人調了桌。座位彼此離得很遠,女孩在最前面一排的最左側的座位上,男孩在最后面一排的最右側的座位上。情絲是最難斬斷的,雖然老師和雙方的父母百般阻撓,可二人總能找到約會的機會,他倆的戀情轉入地下,愈加隱秘。
高考的時候,他倆約定報考同一所大學。女孩說她想長大了當老師,男孩本想學醫(yī)學專業(yè),受女孩影響,男孩的第一志愿選擇了一所師范大學。女孩平時的考試成績一向比男孩要好,可受談戀愛的影響,她發(fā)揮失常,那年的高考落了榜。男孩卻考上了一所師范大學。男孩找到女孩叮囑她一定要復讀,她若是再復讀,一年后考上大學是絕對沒問題的。
可是,男孩的父親得知女孩落了榜,堅決不同意兩人交往,還讓男孩去告訴女孩從此二人各奔東西。男孩死活不同意,他的父親就讓男孩的大哥去了女孩家。誰會想到,當天傍晚女孩跳進了水流湍急的清水灣。幸虧有位小伙子路過,他跳進水里把女孩救上了岸。
小伙子也是那年的一位高考落榜生。最終女孩沒有再復讀,而是和小伙子合伙在縣城開了一家活魚店。后來,兩個人戀愛結婚,婚后生下一個兒子。
可好景不長,因為爭奪生意,小伙子與另一家活魚店的店主發(fā)生沖突,脾氣暴躁的小伙子把那個店主的一條腿打折了,他被警察帶走。店主的家人接二連三地到女孩的活魚店鬧事,況且女孩還要賠償受傷店主的醫(yī)療費??h城是待不下去了,換個地方再開一個活魚店也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
此時,大學畢業(yè)后已在某鎮(zhèn)的一所小學任教的男孩,從同學那里知道了女孩的遭遇。他向善解人意的妻子講明情況后,拿出家里的全部積蓄五萬元,和妻子一起給女孩送了去。女孩不收,男孩講明當年他大哥去她家,他并不知曉,還說這些年來他一直為這事兒感到自責。他勸女孩收下錢,也許唯有這樣,才能減輕藏在心里的罪責感。仔細想想,當年那件事兒是他爸的主意,男孩并未做錯什么。女孩正缺錢,四處借錢又接連碰壁,也就收下了那五萬元。這件事過去后,女孩便把活魚店搬到男孩所在的小鎮(zhèn),為照顧女孩的生意,男孩經常到她的店里買魚,可女孩每次都不收錢,他只好托人代他買。
講到這里,四叔自顧自地喝光杯里的白酒,他起身來到窗前凝視著遠方。我擰上酒瓶的蓋子,來到四叔身邊,低聲說:“其實,有些事男孩并不知情,他沒必要有歉疚感。”“有件事男孩至今沒告訴女孩,那年他的大哥去女孩家,男孩是知道的。況且他大哥回家后,他本想去女孩家告訴她自己會一直等著她,她只管安心復讀??赡泻⒖斓脚⒓业臅r候,猶豫了,他轉身折了回來……”四叔說完扭頭瞥我一眼。我瞅見四叔的眼里溢滿淚花,我嘴巴嚅動幾下,最終什么話也沒說。此時此刻,不管我說什么話,對四叔來說,都是故意撕開他藏在內心深處的那道永遠無法結痂的傷疤。
十
從四叔家出來,到了樓下,我趕緊撥通了我爸的電話。我打這個電話,只是想證實一下十多年前的一個真相。電話通了,我語速極快地問了他一個問題,性格豪爽開朗的爸爸,這一刻卻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的聲音不僅語無倫次,還比以往多了一些惶惑與嘶啞。爸爸費了老大的勁兒,也沒說一句完整的話。其實,我從他異樣的嗓音里已得知問題的答案。不等爸爸再說什么,我便匆忙掛掉電話。
正是午休時間,路上的車輛與行人不算多。我這次沒有行走在樹蔭里,而是任憑炙熱的陽光撫照在我的身上。我搖搖晃晃地走在午風習習的大街上,恍然感到仿佛有幾只蜘蛛在我腦袋里織網。我心里亂糟糟的,四叔落寞的身影冷不丁在我眼前閃動一下,又瞬間消失。也許每個人的心里都藏著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直到經歷了漫長歲月的縫補與修復,方可結成疤痕。
此刻,活魚館里那些游動的大魚在我腦中神奇地幻化成一條條細嫩透明而又纖細柔弱的銀魚。銀魚生存期極短,世代離散,即便彼此深愛,受諸多因素影響,也難以長久。正當那群密匝的銀魚在我思緒的海洋里四散游走之際,四叔和邵慧娟的身影交替著映現在我的腦間……
我正在路上走著,手機響了。我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掃一眼屏幕,吳菲打來的。其實,我和吳菲的經歷與四叔故事里的男孩與女孩有點相似。我和吳菲在大學里談了四年戀愛。畢業(yè)后吳菲很快通過招考成為一名在編教師,而我考了兩年才修成正果。吳菲的爸爸——縣人民醫(yī)院的一名外科大夫。他打電話約我在一家書店門口見了面,他說我一直考不中,勸我趕緊和吳菲分手。我把自尊心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我不想讓她爸瞧不起我。我很有禮貌地喊他一聲叔叔,說我會和吳菲分手的。他爸笑得眼睛瞇成一道縫,你說話可要算數。他說完便轉身離開。
自此以后,我再沒聯系過吳菲,吳菲倒是給我打過電話發(fā)過信息,可我不接聽不回復。她發(fā)信息說,她爸的確不同意我倆在一起,可她一直在說服她爸,還讓我多給她一點時間。后來,吳菲也很少給我打電話發(fā)信息了,我倆有很長一段時間斷絕聯系。這件事已經傷害到我。盡管我深深地愛著吳菲,可我下定決心再也不理會她。一年前的一個刮著大風的晚上,吳菲給我發(fā)了一條信息,說他爸的態(tài)度出現松動,她想約我見面好好談一談。我捧著手機,靜靜地聽著窗外嗚嗚的風聲,依然沒有回復她。她又給我打電話,我還是沒接聽。從此,她總是隔三差五給我打電話發(fā)信息,我仍然不接聽不回復。我到柯鎮(zhèn)小學工作后,吳菲給我發(fā)了一條信息,說她爸知道我考中了,已經同意我倆在一起,還勸我不要再生她的氣。但我心中怒氣并未消除,我不想原諒她,確切地說,是不想原諒她爸。
周末的午后,大街上的車輛和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街兩側梧桐樹的枝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有幾家店鋪門口的高音喇叭里播放著纏綿悱惻的音樂。幾對情侶牽著手先后從大街的另一側路過??諝馑坪躔こ砹嗽S多,我的胸口像是壓上了一塊石頭,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難,有明顯的窒息感。
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年夫婦,相互攙扶著顫巍巍地從不遠處走過來。我瞅一眼“清水灣活魚店”虛掩的玻璃門,心房猛地悸動了一下。
我如夢初醒一般,打了個激靈。我像是想到了什么,終于搶在手機鈴聲即將戛然而止的最后一秒,用指尖觸摸了一下屏幕下方的綠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