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5年第5期|劉巖生:山里有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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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壽寧,是中外聞名的貫木拱廊橋之鄉(xiāng)。我離開壽寧20年,也和那山那水之間的一座座橋疏淡了20年。
而那之前,我有過10年在縣里當記者的經(jīng)歷。10年中,我在壽寧的鄉(xiāng)野間行行攝攝。這兒一座、那兒一座的橋,見證了我青春來來往往的履痕。我也見證了橋們從靜默蟄伏到聲名遠播的歷程,觸摸到那比我所能遙想到的歲月不知悠長多少倍的時光奇跡。
這是一座座與山水共存的橋。
閩東的壽寧、屏南、周寧和浙南的泰順、慶元、景寧一帶,無一例外的,山高,水長,橋多。遙想當年,壽寧地貌慣有“地僻人難到,山多云易生”的經(jīng)典形容。山里的先民們,多是生計維艱,四處營生。長亭古道,一別經(jīng)年聚少離多。在數(shù)十里渺無人煙的山重水復中,在路盡水橫之際,于溪澗之上搭座橋,就可以山水相接再行一程。有了橋,深壑巨谷阻隔的這兒、那兒,相念不相見的故交、過客,就可以互通往來,相逢相遇了。
很長時間以來,人們?yōu)椤肚迕魃虾訄D》中那座優(yōu)美獨特的“汴水虹橋”叫絕。大多數(shù)懷古者一定為誤覺這種“虹橋”建造技藝早已經(jīng)失傳而遺憾?;蛟S少有人會想到,在閩東的壽寧山區(qū),在崇山峻嶺中,竟藏有那么多堪稱全國數(shù)量之最的令人叫絕的“虹橋”——壽寧木拱廊橋!據(jù)專家考證,壽寧木拱廊橋悠久的歷史、精湛的技藝,在中國橋梁史上占據(jù)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在全國有文保價值的現(xiàn)存的105座古木拱廊橋中,這里就占了19座,且從建造年代序列上講最齊,從清乾隆、嘉慶、道光、同治、光緒年間至中華民國,乃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還在建造,這在全國極為罕見。尤為獨特的是,先民們在搭了橋之后,總跟著建個可以遮風擋雨、能供人歇腳的風雨廊。這樣的橋,可歷經(jīng)百年而無損,也能讓旅人們憩息如屋。
故而,它們有好聽的別名:虹橋、風雨橋、厝橋。
小小山區(qū)縣,廊橋就這樣不可或缺地成了路上的風景,營造著“小橋,流水,人家”的鄉(xiāng)土生活意境。攀很多山里的山,走很遠山里的路,終歸要交匯到這一座座水上橫亙的橋。人生的際遇,大路朝天是一種,一橋獨架也是一種。對于曠古年深處走來的山民們來說,行路走橋,不可預約,卻必不可少,都要去走。
你看那橋,或在田埂竹林一頭,或在蒼山峽谷之間,如虹,拱于碧水清流之上。無論是天高云淡還是煙雨迷蒙,廊橋總是靜靜地臥著。水是潺潺的,風是輕輕的,空氣是潤潤的,人的前行腳步總是從從容容的。累了、倦了,還可以順手從廊內(nèi)的神龕上取一炷香點上,為自己為家人祈禱,然后鼓鼓勁,再走下一程。人生需要這樣溫馨的驛站。
2
我那時尋覓最多的,是地處閩浙交界、被譽為“廊橋故里”的坑底鄉(xiāng)。那里,不但有造橋世家匠藝傳人,更有多座古老的木拱廊橋散落在小小山鄉(xiāng)縱橫溪谷間。
“看橋?。窟?,溪頭那座是小東上橋,村尾那座叫作大寶橋,順著河流方向一直下去,還能看到楊梅州橋……”鄉(xiāng)野間,為外來客指點迷津的向?qū)膩聿蝗薄H绻闶切臒o旁騖的???,這里所遇的每個人、每座古廊橋,更會報你以友善的溫度。
這是一座座與時光共老的橋。
廊橋的古,古在它周遭總有遠去家園的意味。小東上橋、大寶橋、猛虎林單橋,無不緊鄰村落煙火。流云、夕陽、芳草、碧水以及暮歸農(nóng)人、石徑古道,對上一眼,就惹人回想。你聽!小東上橋旁的山道上,戴斗笠穿蓑衣的牧人趕著他那哞哞叫的牛;大寶橋一頭,打柴農(nóng)夫挑著柴禾一步一階、一喘一舒,和著拄杖落地的聲音。這回音,多么像發(fā)自童年時代的某處場景某個鄉(xiāng)鄰。近近地勾出來,又慢慢遠去。路過,一顆心每每忍不住貪婪地沉浸進去。
及至初遇楊梅州廊橋,我可就在屏息凝神間生出迷幻之感了。
始建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的楊梅州廊橋,曾歷經(jīng)道光年間、同治年間兩次重修?,F(xiàn)橋為1939年鄉(xiāng)人募緣再建。廊橋的兩頭,分別連著浙南泰順和閩東壽寧的古驛道。曾幾何時,這里曾經(jīng)是泰順、平陽、福鼎等縣份通往壽寧的重要通道,商販、挑夫、走親訪友者絡繹不絕。在別路迢迢的年代,一度在橋兩岸的半山腰建有客棧3間。
當年,修橋的人斷沒想到,百十年后的人們,慕名而往的來由并非為了趕路。恰恰相反,是慢下腳步,去一睹這深山璞玉遺落在時空里的芳容。我的三次楊梅州橋之行,就有一次,和來自美國肯特州立大學的特瑞?米勒教授邂逅成緣。這位童年生活就在《廊橋遺夢》場景中的花甲老人,兩度攜妻跨越重洋飛到壽寧尋橋,只因為,一本雜志上中國廊橋令人艷羨的身影令他隔空牽念。有生之年,他希望攝影師父親沒能拍攝到的東方廊橋,能夠在他的遠游親歷中被定格。
“走在鄉(xiāng)間路上,我以為到了世界的盡頭。神奇的廊橋出現(xiàn),讓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起美國鄉(xiāng)間現(xiàn)代的、實用的、作為交通用物的橋,這些真是古老的、美學的、藝術(shù)的、令人賞心悅目的橋!”他那時意猶未盡,朝我聳肩,如此描述。
臨別前,他和我在廊橋邊合影,還對翻譯調(diào)侃說:“這位記者,這些天來,像幽靈一般跟在我身后!”確實,我好奇,但說不清這好奇,是源自童心不化、執(zhí)迷尋橋的遠游客,還是對這千萬里念念不忘、成為誘惑之源的廊橋本身?
在楊梅州震懾你的首先是奇絕的丹青畫卷。山光水色掩映中的司前村,有桃花源般濃濃的古意。沿村口一古道行至溪岸,溯溪攀嶺,逆流而上。路轉(zhuǎn)溪頭,流瀉而來的楊梅州大峽谷風景帶豁然撲入眼簾。立于東溪畔山崖上,鏡頭的取景框隨處切入,無不峽深谷幽、水碧石奇、峰秀林茂。在這里,流淌的溪是峽谷的脈,飄浮的云影則如長袖,從山崖直拂到水中。側(cè)耳傾聽,有山風和鳥鳴在山谷交響,抬頭遠眺,則可見遒勁老樹上,影影綽綽有松鼠如精靈出沒。
而橋,是守望這片世外桃源的老者。它氣定神閑著,接納山谷里的一陣風、一練云影、一注天光,也定定地接納著一代代南來北往的人。橋體上蓋的瓦、覆的廊、洞開的窗孔,以及被磨蝕得光滑的木長凳和臥榻,依稀印著前人的履痕、體溫、眼淚和音容。
林莽深繞,歲月如錐。橋一次次重生后,一定參透了自己的身世際遇。潺潺流水、寬闊河床是它日復一日安然臥息的床;兩端塊石砌筑的橋堍是它嵌固在峽谷兩頭的大腳;三四十米不用寸釘片鐵,全靠榫卯結(jié)構(gòu)連接成的木質(zhì)拱跨是它老當益壯的身子骨;17開間、72柱和上覆的雙坡廊頂,是它依然優(yōu)雅的立姿;橋中梁上墨書捐款人、工匠等豐富人文遺存,則是它深藏的歲月記憶。有這樣歲月記憶的老者,老而不空,你很難一眼看透它。
紀錄里,壽寧造橋世家的第五代傳人鄭惠福工匠是牽頭承建該橋的主墨師傅。當?shù)厝私蚪驑返赖膫髀勈?,彼時造橋,匠師將梁木橫放豎擺,量時吻合,架時短尺,五次三番總難造起。某一日,再次將梁木上架時,忽聞峽間虎嘯如雷,匠師逃生急促,迅速離去。梁木便紛紛墜落,恰好木構(gòu)渾然,天工巧成。因此,該橋又落個“虎造橋”之稱。
光陰,積淀著橋亦真亦幻的故事。而故事,在日復一日里的傳揚中,讓鄉(xiāng)土世界里這些拙樸的木構(gòu)建筑滋長出別樣的時空況味。
3
20多年來,我常常午夜夢回,一次次回放故鄉(xiāng)的廊橋,鉤沉那些揮之不去的一幕幕。夢里夢外我常常心生恍惚:現(xiàn)世經(jīng)年,橋們還會依然如故守著我鐘愛的原色嗎?20年中,堅持回到那些古老廊橋上的人都會是誰?
這真是牽連著游子和歸人心脈的橋。
22年前,也是在坑底。那一次探秘廊橋,我特地邀上兩位“橋癡”長者:其一是被橋梁史界認定為修造廊橋第六代傳人的廊橋孤匠鄭多金;其二是多年矢志研究推介廊橋的縣文化館副館長龔迪發(fā)。
這兩位分別出生于1929年、1949年的忘年之交帶著我漫步在小東大寶橋上。橋下是潺潺流水,橋上,兩位長者與我如數(shù)家珍侃侃而談。撫摩著秋陽斜射的斑駁廊柱,我恍如觸摸到一個久遠的廊橋遺夢。
早在19歲,鄭多金就隨父親鄭惠福輾轉(zhuǎn)各地建造木拱廊橋,逐漸成為閩浙一代聞名的造橋工匠。1967年,鄭多金第一次擔任主墨,主持建造了下黨鄉(xiāng)楊溪頭橋。但此后,民間轉(zhuǎn)而建造石橋、水泥橋,木橋的需求漸稀。鄭多金自此封墨30多年,技藝傳承成了奢談。
后來的2006年,縣內(nèi)鄰鄉(xiāng)的張坑橋和長瀨溪橋因牛頭山水庫建設需要異地遷建,賦閑多年的鄭多金寶刀未老,主持了這兩座橋的遷建。其間,他原為石匠的弟弟鄭多雄轉(zhuǎn)行跟隨學習廊橋匠藝,兄弟倆由此成為彼時國內(nèi)少數(shù)能主持建造木拱廊橋的主墨師傅。
直到2021年,92歲的鄭多金和他弟弟在同一個夏季先后離世。我與他,一面之后即成永別。記得的,只有那一句他留在大寶橋上的慨嘆:“要是有橋可建,我可以!”
和龔迪發(fā)老館長的深交和久別再遇,也緣起于橋。曾在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工作的他,早在35歲時就結(jié)緣廊橋。50歲后,他著了迷般一發(fā)不可收地找橋、看橋、琢磨橋、逢人說橋。“那時鄉(xiāng)間行路難,我看橋的路,三分之一徒步,三分之一擠班車,三分之一坐拖拉機。甚至清晨五六點鐘就出門,看了一座一座,一座又一座。”他說。
在方塊字里,“座”這么一個量詞,是通用于山和橋的。山與橋相連,橋與山相通。從老龔的嘴里說出來,他癡迷的東西是那么富有質(zhì)感,又那么厚重和篤定。
摸清了縣域內(nèi)19座木拱橋,老龔又攀山涉水看到縣外,看到浙南周邊,一看就是70多座!從橋的地理位置、匠造技藝到保存現(xiàn)狀、人文背景,他無不了然于胸,并收錄在自己編撰的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專著中。其間,老龔結(jié)識了國內(nèi)著名橋梁專家的唐寰澄,并結(jié)為忘年之交。相邀實地考察后,唐寰澄欣然為壽寧題寫“世界貫木拱廊橋之鄉(xiāng)”。2008年,木拱橋傳統(tǒng)營造技藝入選“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次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首批“急需保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這些節(jié)點上的每一個收獲,我在壽寧時,老龔必定如約而至分享給我;我離開壽寧,老龔或在電話里或在偶遇時與我津津樂道。
2024年底,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政府間委員會第19屆常會通過評審,決定將“中國木拱橋傳統(tǒng)營造技藝”從急需保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轉(zhuǎn)入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這回,我和同事策劃這一訪題,再一次邀約他:“回老家探橋,您老還能同行嗎?”
“能!我?guī)纤帯!贝藭r,他定居在我所在的城,已與一場病魔有過多年的交鋒,但語句里,卻是返鄉(xiāng)前掩不住的喜悅和急切。
深冬的陽光這么好。還是坑底小東,大寶橋。橋下,水波瀲滟,粼光搖曳。橋上,斑駁木質(zhì)通體透亮。人行橋上,都已然華年漸去,但近鄉(xiāng)情怯,卻是一樣的底色。
“這些橋吶,選橋址、砌橋臺、測水平、上三節(jié)苗、立將軍柱、上五節(jié)苗、剪刀撐到立蚱蜢腿、鋪橋面板、架橋屋,都深藏著民間大智慧?!?/p>
“那懸魚寓意滴水避火;那懸梁、斗拱和壁畫、書法雖然拙樸,但先民們是以虔敬之心雕琢、描畫上去的?!?/p>
“神龕里供奉的是臨水娘娘,神龕的正對面,一定有一孔望向村落的木板窗,既通風采光,也讓神面對青山綠水人家,守護一方福祉。”
一路上,老龔和我們說啊說。偶爾打斷,則是因為城里的老伴放心不下,在電話里提醒他山中冷,注意保暖、休息,記得吃藥。他那踩在橋身上的身影有點薄,逆著光的頭發(fā)稀而白,沿山道而下的腳步略顯滯緩。一陣寒風襲來,攪得我生出難言的心疼和不忍。最終,我們放棄再訪下游的楊梅州橋計劃。
如同那年初遇的橋。我靜靜地聽,只是聽。新人舊事步履輕盈。曾經(jīng)的遠游客隔山隔海不知所往。當年的匠人已隨風而逝遠在天邊。眼前的老龔和我,都用各自的閱歷匹配著流轉(zhuǎn)的時光。轉(zhuǎn)身離去。半明半晦的廊柱上,一副對聯(lián)泛著幽幽的光:“大地清幽山水會,平生抱負竹松知?!?/p>
現(xiàn)世的日子很短,還會越來越短。這是多么令人憂傷的事情。但橋,會長久地老下去——因為,遠方還要有人去走,故土,還會有人送行和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