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具千秋的莎士比亞譯本
十年前從倫敦搭火車到莎士比亞故居去,大約兩小時即可抵達莎翁的生養(yǎng)小鎮(zhèn)斯特拉福德,在莎氏故居近旁建有一座莎士比亞紀念館,進門便可看見有一堵墻上用世界各種語言,雕刻著莎士比亞最著名的那句話“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朱生豪譯為“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此為《哈姆雷特》中王子的自問自答。朱生豪所譯莎劇文采煥然,富含哲理,一向受人追崇。后來得知九秩的許淵沖先生立愿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正好有機會到許府拜訪,遂面呈莎翁此句請教。此前我知朱生豪所譯莎劇因其英年早逝而中斷,梁實秋去臺灣后受托將莎氏全集譯出,我的藏書中有一冊民國時期出版的梁實秋譯莎劇《暴風雨》,但梁氏全譯本我未曾讀到,故對此句頗為好奇。許先生快人快語無所顧忌,早年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梁實秋是英語系主任,許先生所稱“梁實秋是我的老師”源于此,不過許先生對老師翻譯這句話沒有太多印象,卻強調(diào)了自己對這句話的理解:“就這樣活下去嗎?”作為王子,王父被暗殺,王母嫁給殺父仇人,自己活得渾渾噩噩,站在舞臺上發(fā)出這樣的人生拷問,正是情理,也為王子復仇記設下伏筆,但在出版的許譯卻是:“要不要這樣過日子? 真是難了?!眲∶g作《哈夢萊》,可見只是將文字做些變化,并未脫離朱生豪譯本的窠臼。詩人卞之琳譯作“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問題?!彼坪跷茨苷宫F(xiàn)詩人譯筆所予人的期待。而梁實秋的翻譯“死后還是存在,還是不存在——這是問題”令人匪夷所思,按說要將一種語言變成另一種語言,很難通順,因此便有直譯與意譯之別,此不得已而為之,梁氏此譯是直譯抑或意譯,倒令人想到另一個問題:莎士比亞這句名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七八年前國家圖書館有一場中英聯(lián)合展覽《從莎士比亞到福爾摩斯》,我在展場里看到有巴金捐贈給國家圖書館的《莎士比亞第五對開本》,1904年倫敦梅休因公司以1685年第四對開本為底本增編出版,書上鈐有“巴金贈書”紅色印章。自1623年《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出版,跨度近三百年,在此期間莎士比亞作品在出版環(huán)節(jié)是否有修改,我無從研究,不過我曾將復制版的《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中《羅密歐與朱麗葉》復印給許淵沖先生,供他翻譯參考,幾天后許淵沖先生回復說他看不懂,大概三百年前的英語已是古英語吧,好比我們明朝的文言作品放在今天的讀者面前,也還是需要譯介為現(xiàn)代漢語一樣。莎士比亞作品也隨時間而不斷修飾,以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語言需求,這樣一來,莎士比亞作品的中譯本的英文底本,是否也因此而略有不同,似乎被大家所忽略。我問過許淵沖先生他所用的英文底本,是近年出版的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本,從北京大學圖書館借來,算是現(xiàn)代比較權(quán)威的版本。
由此推想,朱生豪、梁實秋、卞之琳、曹未風諸先生的英文底本或許各有不同,所翻譯的中譯本也許會有所別,所致各種中文版也便各具風貌,如同英文版的不同以適應不同喜好的讀者一樣,中譯本各具千秋未嘗不是件好事,譬如前述“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一句,英文必然不會改變,因為它太著名,無須為改變而改變,但它的中文翻譯,則呈現(xiàn)出翻譯家們各自的理解和語言特色,這或許是英文原著所不曾所有的罷。當年許淵沖老先生在九秩高齡意欲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終未嘗所愿,及至莎士比亞作品中譯的百年間,梁實秋所譯莎士比亞全集是唯一一部全集,不過梁實秋依然還是民國時期的語言風格,與朱生豪有鮮明的對照,而中譯本里但凡華麗的語言辭藻,大多經(jīng)過譯者的修飾,與原文有所脫離,梁實秋譯本追求莎士比亞原汁原味,還原舞臺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生活的對話風格,或許也是我們中國讀者多角度閱讀莎士比亞的選擇吧。據(jù)說現(xiàn)有傅光明先生以一己之力陸續(xù)翻譯莎士比亞全集,倒是件值得期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