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腚詩社
德行是一種健康、美麗且善良的習慣,靈魂的習慣。
——柏拉圖
引子
愛因斯坦在他的好朋友貝索去世后,給他家人寫了一封信。愛因斯坦說:“他比我稍早一點離開了這個奇怪的世界……那并不重要。因為我們相信物理學家。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區(qū)別,僅僅是一種對幻覺的頑固堅持?!睈垡蛩固箤r間的理解,讓我時常想:時間也許可以壓成平面,讓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同時在一故事里發(fā)生,互成參照系。
因為這個想法,我在教“邏輯是解讀各種密碼的通用語言”這一章時,給我的三個研究生布置了一個研究項目:解讀宇宙飛船“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帶到天外去的“金盤錄音”。
三個研究生中,年齡最大的是柯大格??麓蟾竦拿纸小暗栏窭埂た铝帧保街袊踢^五年英語。不知哪位中國的仁兄,給他起了這個中文名字“柯大格”?;孛绹x研后,他要求同學、老師依然叫他“柯大格”??麓蟾?5歲,“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發(fā)射上天時,他還沒出生。另外兩個女學生,一個叫麗絲,另一個叫索菲。麗絲喜歡計算機編程,動不動就要把現(xiàn)實案例數(shù)字化;索菲喜歡寫詩,穿著舉止詩情畫意,思維是跳躍式的。兩人都二十來歲,就更不了解“金盤錄音”里的故事了。所以,我讓他們?nèi)齻€先把“金盤錄音”的背景資料搞清楚,然后到我這里來換課題項目的具體要求。這一步,他們?nèi)齻€做得很快,一天后就完成了。下面是他們交來的背景資料:
“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是美國宇航局在1977年8月和9月發(fā)射的兩艘宇宙飛船,它們的任務(wù)是探索太陽系的外圍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它們完成任務(wù)后,又繼續(xù)飛行探索了幾十年。很多當年設(shè)計發(fā)射旅行者號的科學家,包括制作“金盤錄音” 的科學家,都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奇怪的世界,它們還在飛行。
發(fā)射它們之前,美國宇航局成立了一個小組,由康奈爾大學的宇宙學家卡爾·薩根博士(Dr. Carl Sagan)領(lǐng)導(dǎo),花了一年時間,制作了一張叫作“地球之聲”的金盤唱片??茖W家們在“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宇宙飛船中各放了一張“地球之聲”, 外帶一個留聲機唱頭和用于播放的鉆石唱針。那金盤唱片里有他們從世界各地精心選出的115幅照片,介紹地球人和地球人的生活環(huán)境;有薩根博士領(lǐng)導(dǎo)的小組收錄的地球上各種自然的聲音與動物的叫聲,還有地球人用55種不同的語言向星外人發(fā)出的問候。一共90分鐘地球時間。
關(guān)于選擇錄制“地球之聲”,有一個小插曲。薩根博士和他第二位太太同時聽到一段中國的愛情音樂,兩人都很喜歡。他們戀愛、結(jié)婚了。后來,兩人都是“金盤錄音”選擇小組的成員。雖然那段中國愛情音樂沒被收錄進金盤,但“金盤錄音”里收錄的用55種不同的語言對外星人發(fā)出的問候中,那句英語問候就是他們愛情的結(jié)晶——小兒子的聲音。那年,他們的兒子六歲,單純稚氣地對外星人說:“Hello, from the children of Planet Earth.(您好,來自行星地球的孩子們問候您。)”,這個象征人類愛情的聲音,被永遠地帶進了星際宇宙。
科學家們把這個“金盤錄音”叫作“時間膠囊”,他們把人類當時的故事封進“膠囊”,像化石一樣,讓旅行者號飛船帶著這些20世紀70年代(后文中的70年代均為20世紀70年代)的真實記錄飛進了太空。
科學家們希望在浩瀚的宇宙中, 某一天,會有外星人最終收到了人類發(fā)出的這些信息。考慮到外星人不懂地球人的語言,在“金盤錄音”的唱片封面上,科學家們還用簡圖和二進制數(shù)學給外星人寫下了打開這枚“時間膠囊”的邏輯密碼。
經(jīng)過近 50 年的飛行,“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飛過了四個外圍行星,送回來67000張照片,已經(jīng)進入星際空間?,F(xiàn)在,它們是離地球最遠的人造物體,隨時會離開我們的太陽系。這就是說,將來就是太陽系毀滅了,收藏在“時間膠囊”里關(guān)于人類的信息,也能在無垠的宇宙中存在著,等著另外一個星際文明來接收。
學生們的背景資料做得不錯,我就把作業(yè)要求給了他們。在這個研究中,我要他們做幾件事:
(1)假設(shè)你自己是個好運氣的外星人,一陣宇宙風把“金盤錄音”吹到你手上。你第一步要按照金盤唱片的指令解碼。寫出打開“時間膠囊”的邏輯推論,找到邏輯指令告訴你的地球方位。
(2)打開“時間膠囊”后,你看到了20世紀70年代地球人送出來的信息,開始用你們外星文明的高精望遠鏡觀察地球。然后,你給“親愛的地球上的東西” 寫“一封信”。(注意1:不是“地球人”??陀^地看地球,對外星人來說,人和其他動植物等不過都是地球上的要素,你甚至不知道“人”是什么概念。)
(3)在你的信中,你要告訴地球文明:你看到的今日地球和20世紀70年代的地球有什么不同。(注意2:你得記住,無論你想告訴“地球上的東西”什么緊急的變故,你不會地球語言,你必須用“地球上的東西”能懂的邏輯語言寫這封信。)
(4)信怎么寫、寫什么,全是你的自由,只要“地球上的東西”能看懂。研究項目做得成功,可以參加全校研究生優(yōu)秀作品展。
三個研究生對這個作業(yè)很有興趣,這個來問我要提示,那個來叫我給建議。他們說:邏輯解碼是技術(shù)問題,我們自己研究,實在推算不出來再請您幫助。可外星人看了70年代地球上的生活后,給“親愛的地球上的東西”的這封信該怎么寫呢?
麗絲和索菲認為:我們這些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東西”,不但對外星文明來講是“奇怪的東西”,恐怕對70年代的地球人來講也是。70年代的人哪見過什么手機和AI?他們放那“金盤錄音”,還得靠留聲機的唱頭唱針放。留聲機那玩意兒,就柯大格一人見過,是他爺爺扔在地下室里的老古董,落滿了灰塵。70年代的地球?qū)ξ覀儸F(xiàn)代人來講,同樣也是一個奇怪的世界。
我說:“歷史和將來對你們來說都是未知,這才值得研究。研究怎么做,就看你們自己的邏輯思考能力和自由想象能力了?!?/p>
讓學生們做跨越時空的邏輯思考,是讓他們走出他們熟悉的文化圈子,到盒子外面,再回頭看自己習慣了的世界。這是我一貫想要教學生們的思維方法。大學生、研究生年輕浪漫,個個想改造世界,時不時,還會有一兩個年輕氣盛的學生在我課堂上宣布:將來要競選總統(tǒng)。讓學生們對比歷史,再想象如何充當未來的聲音,給當今世界提出警告或建議,這是讓他們做一種換了角度的哲學反思。我希望他們在苦思冥想之后,能做出符合項目要求的好作品。
當然,整出一封外星文明給地球的“信”,還得靠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對創(chuàng)造性思維,我不設(shè)要求。所以,當三個研究生來向我要提示或建議時,我一律只給他們一個含含糊糊、非邏輯且浪漫的解釋。
我說這封“信”,我是打引號的。你作為外星人,怎么寫都可以,是你的自由創(chuàng)作。我只能說:你推開窗戶,讓陽光進來。在陽光里,你把“時間膠囊”記錄的細細碎碎的地球故事和你想對今日地球說的隨便什么故事,放在一張時間的平面圖上,讓它們在同一個平面上活著、動著。也許這更便于解釋為什么世界沒有成為一代一代聰明人理想中的樣子,卻成了奇怪的樣子。反之,要是發(fā)生在不同時代的故事里,有某些東西可以同時被照得像萬花筒里的拼圖,色彩斑斕,棱角清晰。那么,管它是哪朝哪代的人生,效果都可以叫“精彩”。
以柯大格為首,三個學生一起叫道:“您這個解釋像詩,太不清楚。能不能再多給一點建議?”
我就又加了幾句更含混不清的解釋:你們在手機上都有空間對自己說話。要是站在億萬光年也測不到邊的宇宙邊緣,我們?nèi)诉^的這種叫作“天”或“年”的日子,到底能造出多少差別,可能并不重要。也許,在一片無邊無界的沙灘上,就是最簡潔的邏輯能證明的:貝殼和貝殼的化石是同類。在浩瀚的宇宙中,也許這原本就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索菲說:“您這么解釋,那么我們真寫出‘外星人自由詩’,您可別扣分?!绷硗鈨蓚€學生則一臉不滿,抱怨道:“您這是什么解釋?我們不懂您繞來繞去說了些什么。不靠您了,我們自己干?!?/p>
1.密碼
我給學生這樣一個作業(yè),是有來由的。我有一個70年代的故事,封在我自己的“時間膠囊”里。這個故事沒有可能被“金盤錄音”收入,帶到星際太空去。它永遠只能是人間的故事。我有它的密碼,很多年后,發(fā)生了不少事情,讓我想把它打開,和學生一起對文明做一次進化論意義上的反思。
這故事,得從我小時候講起,那時是70年代。用今天學生的話說:“70年代就是‘古代’,是上個世紀。”我只能對他們說:“古代人有古代人的夢,也許一個夢做了三千年,大同小異,一直做到上個世紀。打開一個夢看看,就像分析一段DNA,一段歷史的DNA?!?/p>
在學生們說的那個“古代”,我家對門住了一對數(shù)學夫妻,叫莫先生和莫媽媽。沒有多少人知道莫媽媽,很多人都知道莫先生。莫先生教符號邏輯,莫媽媽教小學數(shù)學。我很小就懂莫媽媽對我們說的話。莫先生基本不說話,只是不停地發(fā)明游戲跟我們這些小孩子玩。游戲多半是跟數(shù)字相關(guān),莫先生玩起來還很較真。莫先生是數(shù)學教授,數(shù)字在他的腦袋里行走排列時,什么樣的人間煙火也擠不進去。在我們小孩子眼里,一個成年人能愛數(shù)字愛得超過冰激凌,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莫媽媽用面粉和山芋粉做了很多小蝴蝶,放在油鍋里一炸,面粉加點紅糖做的小蝴蝶變成金紅色的,山芋粉加點黑糖做的小蝴蝶變成黑銅色的。我們有時用撲克牌,有時用玻璃彈子,有時用槐樹葉子,玩莫先生發(fā)明的各種游戲。誰贏了,就得紅色小蝴蝶;誰輸了,就得黑色小蝴蝶。我們個個都想贏,但是輸了也不太傷心,反正紅色小蝴蝶和黑色小蝴蝶都好吃。輸贏也不重要。重要的事是在游戲結(jié)束時數(shù)我們得到的小蝴蝶。
莫媽媽喜歡看我們數(shù)顏色不同的小蝴蝶,她說:“孩子們,你們在數(shù)正負數(shù)呀。《九章算數(shù)》里說,赤算正,黑算負。你數(shù)贏到的紅蝴蝶,是在數(shù)正數(shù);你數(shù)輸了的黑蝴蝶,是在數(shù)負數(shù)?!边@時莫先生突然插話:“我就是一個零?!彼媚粗负褪持副瘸鲆粋€圓圈。莫媽媽就趕緊說:“零很重要。它什么都不需要。書架上所有的數(shù)學書都上交給紅衛(wèi)兵了,那‘零’還在書架上,誰也拿不走。誰的數(shù)字后面多一個零,十就變成百,百就變成千……”
我小小年紀就懂了正負數(shù)和零。數(shù)學對于我,從來就是一個好玩的游戲,不是個難事兒。等后來我到了談戀愛的年齡,先后談的幾個男朋友都是學工程的,他們搞計算,我也能插幾句,不被嘲笑。他們說,我有尊重數(shù)學語言的意識。多年后,我出國留學的時候,到莫家去道別。莫先生已經(jīng)不是“零”了。不但他的書架又滿了,而且他身后還有三個研究生前后跟著。莫先生從滿滿的書架上抽了一本土黃色的小冊子送給我。那是他寫的書,叫《符號邏輯綜述》。我說:“我讀不懂呀?!蹦壬f:“我有幾個同行在美國,你想學,去找他們?!蹦獘寢屨驹谝贿呅?,說:“你肯定能讀懂,沒人會比你更懂。你莫伯伯的書就三個字:不能漏。”
莫媽媽的話,我從來就是一聽就懂。她說到“不能漏”,我立馬就懂了,而且懂得很徹底,就像接過一張我自己拍的黑白照片,放在眼睛底下重新審視一樣清晰。那“不能漏”三個字,是密碼。是在花季雨季的70年代末,我們干事業(yè)用的密碼。這個密碼可以打開我70年代的“時間膠囊”。莫媽媽還能記住我的密碼,我這“不能漏”三個字的幽默,應(yīng)該是劃時代的了。就算不能傳到星際太空,也應(yīng)該在人間留下一點痕跡。
莫先生年輕時是數(shù)學神童,清華一畢業(yè),就到陳納德的衡陽空軍基地,為飛虎隊做破碼解碼工作。那時候,他解的是日軍電報用的莫索碼。不知他懂不懂我這“不能漏”的密碼。我看了莫先生一眼。他不說話,臉上是聰明人的微笑。那樣的笑像是一句數(shù)學語言:密碼和密碼都是同類,不分高下。
可在我出國后很長一段時間,密碼“不能漏”就真成密碼了。在美國,我周圍沒人懂,我也沒再提過。一直等到我自己成了邏輯學教授,在美國大學里教符號邏輯課的時候,如果有學生就是不懂為什么思想非得要有邏輯做基礎(chǔ),我在解釋三遍之后,就會著急。一著急,我就會說:“為什么思維要嚴謹?就像馬桶不能漏一樣。”學生就會看著我,帶一點吃驚,一副懂了一點,又不全信服的神色。
我知道學生有的時候喜歡聽教授說幾句不登大雅之堂的粗話。角色叛逆總有點刺激性,教授一般不用馬桶打比喻。我用了,學生很興奮。我就會再加幾句解釋:“我說的不是你們在廁所里坐的那種抽水馬桶。那種馬桶沒有結(jié)構(gòu),不是活的,我不用它來談邏輯。我說的是我年輕時做的一種木頭馬桶,紅色的,呈桶狀,在美國幾乎找不到。到目前為止,我只在前總統(tǒng)里根故居博物館,里根他媽的臥室里見過一只。就那一只。說不定,是我?guī)煾档膸煾底龅??!?/p>
學生們立刻會很來勁,笑個不停,叫我把我說的這種木頭馬桶畫在黑板上給他們看。我一邊畫一邊說:“這種馬桶可是很有特色。它有結(jié)構(gòu),卻不用一根釘子,也沒有一個榫頭,是一塊木板一塊木板箍起來的。邏輯就是鐵箍,箍緊了,木板上的小洞,木板間的細縫都被填補好,馬桶里的穢物就不會漏出來。一場思維,要是沒有邏輯規(guī)則箍緊了,左一個洞,右一條縫,往外冒穢物,這叫什么?這叫災(zāi)難!輕一點,也得叫‘思維無效’。誰叫你的馬桶會漏?”
到這時,學生基本就全懂了。
后來,我干脆在網(wǎng)上找了一些紅馬桶的老圖片放出來給學生看。我自己把“不能漏”的密碼給交代出來了。那是我?guī)煾堤焯煲獋鹘o我的秘訣,也是我們幾個徒弟干地下工作時的暗號。我又把它毫無保留地傳給我的這些將來要當律師、公訴人、醫(yī)生、電腦專家、藝術(shù)家或政治家的學生們。原來,生命中的經(jīng)驗,哪一條都有價值。
我告訴學生們,當年,我住的城市除了幾條林蔭馬路,縱橫交叉的小街深巷里沒有公寓樓。魚市街、洪武路、石婆婆巷……小巷子又窄又長,家家有個對著街的小堂屋,門基本不關(guān)。居民們一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倒馬桶,然后生煤爐。用不著什么監(jiān)控鏡頭,你家的事,我家的事都在街坊鄰居的眼皮子底下。都不是生人,也不需要什么隱私權(quán)。反正一個是吃,一個是拉,就那么些事兒。兒子孫子可以天天掛在嘴上談,但他們怎么生出來的事兒不能談。
那時候,居民們提在手里或晾在家門口的那種紅色桶子,就是我們做的。我一星期能做九十個馬桶,個個又紅又亮,像一群鄉(xiāng)下大姑娘。凡我做的馬桶,馬桶底上我都是簽上名的。這叫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也就是說,一周有九十個人在我頭頂上拉屎撒尿。我敢站直了,挺著胸說:“怎么樣?我的馬桶不漏?!痹谖覀凂R桶行當中,誰做的馬桶漏了,那是奇恥大辱的事情。行話叫“地雷炸了”,那罪責跟殺人越貨差不多。
一年又一年,跟我學符號邏輯的學生,一個一個畢業(yè)當律師,當公訴人,當物理學家,當計算機專家,當藝術(shù)設(shè)計師,當政治家去了。有一天,也就是在我讓學生做70年代的“金盤錄音”作業(yè)后不久,我在校園里走著,碰到一位藝術(shù)系的教授,他把我拉到一棵紅山楂樹下,好奇地問:“聽學生說,你做過馬桶?”我說:“是。”他又說:“學生說,你的馬桶有結(jié)構(gòu)?你還在馬桶上簽名?……聽學生說,你的馬桶和你的詩一樣,是有版權(quán)的?”
我就笑了,全部承認,并加了一句:“不過,版權(quán)問題是學生自己加的?!?/p>
這位藝術(shù)系的教授叫泰德,會寫交響樂,教指揮學,每到期末都會指揮他班上的學生在學校大劇院演奏他自己寫的交響樂。學生也不都是音樂專業(yè),三教九流都有,在他的指揮棒下,一學期下來,只要往各種樂器前一坐,都是一臉正氣的樣子。泰德教授自己總是服裝整潔,戴著領(lǐng)帶,說起話來像打擊樂器,有節(jié)奏有重音。他緊接著追問我:“那下面這句話是你的原話,還是學生發(fā)揮出來的?我要引用這句話,來批評我們藝術(shù)系的壞習慣?!R桶廠是無數(shù)世界中的一個。這個世界沒有定律,但它有很多習慣和慣性。習慣,是可以打破的?!?/p>
我說:“這是我的原話,是我年輕時候的名言?!?/p>
“好!”泰德教授說,“我要的就是這句有勇氣的名言。”
我說:“你要引用,最好再加一句:‘可是,請記住,習慣像水,打破了,又會還原得天衣無縫,不由好壞決定?!?/p>
我不知道他們藝術(shù)系出了什么毛病,教授要引用我批評馬桶廠的言論來批評現(xiàn)實了。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上課講的故事傳了一圈,傳到另外一位教授耳朵里,又傳回我自己這里。到了這會兒,我的“馬桶和邏輯”,在學生中已經(jīng)成典故了。
就在我和泰德教授談我和馬桶的那個時刻,我想到:看樣子,我非得用“不能漏”這個密碼,打開我那段70年代的“時間膠囊”,把里面的故事講清楚不可了。我可以和學生們一起試著做打開 “時間膠囊”的工作,聽聽“過去”“現(xiàn)在”“將來”如何對話。他們做“金盤錄音”的作業(yè),我寫我的“馬桶故事”。
一樹的紅山楂在小秋風里搖晃著,像時間不經(jīng)意落下的聲音,點綴了空氣。泰德教授說:“你有空到我們藝術(shù)系來,來一趟你就知道我為什么這么生氣了。我真想跟你好好討論這個‘習慣與改革’問題。我就不信,難道科學、道德只能圍繞著習慣走,卻拿它奈何不得?”
我心里很想說:別說科學、道德,就是邏輯和法律不也常常對付不了習慣?習慣是一種巨大的權(quán)勢?;蚝茫驂?。可惜,人還不能指望好習慣戰(zhàn)勝壞習慣。只有一樣?xùn)|西能勝過習慣:欲望。生存欲望。但是,我沒說。我還不了解藝術(shù)系的事兒。他們那里本來就應(yīng)該是一個寬松自由的地方。我只說:“事情有那么嚴重?你們藝術(shù)家對丑陋的承受點比哲學家低?!?/p>
泰德同意我對藝術(shù)家的見識。他解釋說:“對,我們藝術(shù)家沒有野心。我們知道接受世界,然后表達世界。我們不是搞政治的,不把自己放在能夠改變世界的角色上。但是,這次我們真生氣了,我們只想決定我們自己的藝術(shù)靈感問題。這事兒難道還要聽他人的?兩周以后,從星期三開始,我要和藝術(shù)系的學生在藝術(shù)系大樓前靜坐抗議三個下午,讓校長和董事會聽聽我們藝術(shù)系的聲音。你來支持吧?!?/p>
音樂家要帶學生靜坐示威,反對舊習慣。這讓我覺得:有藝術(shù)家參與,世界說不定也可以成為藝術(shù)品,一定不乏味。按道理,因為有了“現(xiàn)在”,人才有了過去和將來。人喜歡用“現(xiàn)在”定義過去的品質(zhì),預(yù)測將來的可能。藝術(shù)家看時間里的故事不極端。只要是藝術(shù),不管舊的還是新的都會挺可愛。這樣看待我們奇怪的世界,過去和將來就都可以令人向往。再荒唐的過去,若能在記憶里修煉成藝術(shù),也會變得越永久越珍貴;而將來,只要呈現(xiàn)的選擇越多,就越有美學魅力。人,站在現(xiàn)在,往前看,往后看,如果同樣有意思,這就算沒白活了。若再能看懂一些此事件與彼事件之間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就叫“智慧”。
……
(責編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