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原》2025年第2期 | 閆文盛:巨石只是我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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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靈之弦薄如蟬翼。在如何構(gòu)建人的心靈屏障方面,自具天賦者寥寥,但人世的風(fēng)雨交加會漸漸教益未亡者。因為人可以茍活,但卻無法接受徹底的淪喪;未亡者或未經(jīng)風(fēng)雨,或一世蹉跎,但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人最終可以依賴的,只是在心靈之弦上加一點兒金屬絲線。在維護(hù)自我的空中,其實找不到上帝的影蹤。天空有時混沌,有時卻是透明的,但天空之城也不是我們的靈魂真正的宿處。我們的靈魂多多少少都會加一些金屬絲線,如此一來,我們的靈魂中便漸漸雜糅了金屬之聲。人的心靈之弦稍稍變得粗壯之后,我們便再也無法穿透腹壁看清其內(nèi)在的悸動。為了完成赤條條來去的使命,我們才召喚了文字、藝術(shù)、奔波、高亢的神龍。在陰晴無定不見首尾的冬季,我已經(jīng)看不到你了,因此,在這里,我只能屏息移動。我漸漸地穿過了那片凍土,我飛翔在空中,我看得清自己死后萬千年不變的北方,如果再往上升,我還可以看見自己死后萬千里不變的高山針葉林帶。我沒有太多時間,所以我才是激越的;因為冬季的冰湖依然潔白,所以我才是激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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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過了多少淺嘗輒止的生活,用力輕微,根本不會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爭執(zhí)。不死不休的氣質(zhì)似乎對我們的未來沒有意義?是的,其實遠(yuǎn)近都沒有意義,反正風(fēng)物呈現(xiàn),壓力倍增,但都不屬于此處。有點兒難度系數(shù)的事也都被壓縮,小得不能再小……似乎也不會事關(guān)我們的人生?總之就是這樣的日子,那深入、渾厚的氣息也行跡杳如黃鶴。我們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子?記憶中事層疊連綿,去年舊情轉(zhuǎn)眼就被新生命的泉源沖刷殆盡。我有時想寫那些聲音,喧囂的鳥鳴貫通幽澗山谷,它們齊飛時帶起的風(fēng)聲和遠(yuǎn)古的草木交相輝映。濃烈的光景,靜悄悄的夜色,明媚蟲兒也被注入變化的雜質(zhì)。萬物都會變得互不相識?有時我會穿過曠野去找一個二十年前的友人,天那么高遠(yuǎn),它的碧藍(lán)色帳幕覆蓋了我們的惆悵大夢。鳥兒驚心問答:何人來?何故而來?鳥兒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時見眾鳥呼啦啦抖動大翅,沖入九霄云空。有時我會追逐夢中星辰,看到二十年來大開大合的繁霞如歌。鳥兒問答:萬物皆有靈,人鳥共存榮……澤畔行吟處,天地一沙鷗……似鳥似人似鬼?似貓身寄虎吻……有時未必僅僅如此,也有暴烈如火的戰(zhàn)車會駐足!我們過了多少淺嘗輒止的生活?今見祖先如愿長眠,而我們的骨頭會衰老,已經(jīng)無法自拔??罩猩车?fù)P塵,幾無斷裂。是的,反正意義空缺,你已在空無一人的幻境中走得夠遠(yuǎn)。嶺上山神,也在注視著你黑黝黝跨江過河的復(fù)古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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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們的確會感到神思的游離。因為智識辨別,已經(jīng)失卻力道,而更縈繞、深入地思考未來。但是,在這些同樣刻骨銘心的時刻,你所感受到的,不是痛癢難耐,而是一種無法言明的處境。光明仍然會絲絲縷縷地滲透,但這種滲透在多少歲月中都是一樣的,只有在以百萬年計數(shù)之時,氧氣的濃度方有層次,人的生命或可區(qū)分強(qiáng)硬與羸弱。你可能并沒有記日記的習(xí)慣,但如果將本性保持下來,則無疑能夠繪制心靈的曲線。我讀過一些人的文學(xué)日記,有些的確寫得好極了,但有些只是一種外行的營造與機(jī)械的鋪陳。在公園里踱步的時間,流連于鬧市的時間,深夜夢寐被無窮噩耗襲擾的時間……方是全部時間。沒有省略,因此時間總是連綿的;沒有連貫,因此時間被抽空了。我把這些內(nèi)容都記在了活頁紙上,幾經(jīng)組合下來,才產(chǎn)生了一種客觀的動能。我們的早晨被浮世煙塵彌漫和照徹,而三三兩兩行人從古到今都沒有更進(jìn)一步,他們在霧障塞天的日子里一點點兒掩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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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湖邊,本意便是要寫些東西的,但時間過了很久,我的筆記本一動未動?;蛘撸覄倓傞_始寫了一些篇章,便把它們都清空了。我所寫下的,與我真正想寫的,真是距離遙遠(yuǎn)。在很多年里,我寫了一些草稿,出了不多不少的幾本書,但它們什么也證明不了,連我自己都會對這些書棄如敝履。
與那些詩和小說相比,我更愿意寫些句子。詩與小說不免表情達(dá)意,而我的句子只為了直面沉思。最初,我自以為目睹了創(chuàng)世之人勞作的全過程,后來我才知道:無論如何,我所看到的都是局部。為了防止完成一部作品前便受到干擾,我終于住到湖邊來了。我相信這個舉動將使一切安好。夜里我略感惆悵,因為夜色中燭火明亮,但它看起來是多余的。
我想寫寫秋雨。寫著寫著,白雪便覆蓋了大地。我想寫春季萌芽的新枝,但我的寫作未完,屋子里便一片溽熱。我遠(yuǎn)離了市囂之聲?不,這里車水馬龍,與舊日相比,更覺山水鼎沸,生計當(dāng)先,我只是忙中作樂,硬生生地從我的生命中抽出一片微小的空白來。失眠倒是少有,但無聊和瑣屑的日子繁多。詩歌的句式不太適合目前的寫法。我感覺自己有愈加沉默的征兆。
沉默難寫。我得過且過。倒是陽光難得地滲漏進(jìn)來,我推窗望去,可以看到日光寺廟上方的湛藍(lán)晴空。多少時間里,我們?nèi)缦佇邪闳鋭釉诘孛嫔稀懽魇且驗槿兆舆€過得下去?不,有時也是為了救治。很多年邁的人使勁勾連過往,與深覺日暮途遠(yuǎn)大有關(guān)聯(lián)。我覺得自己也很快便奔行到這樣的行列來了。但沉默而單純地記錄這些,并無助于融入任何判斷。我自覺難以支撐的早晨早已堆積成一座小山。
正午來了,信使,往常只在早晨完成的敘述已經(jīng)被延宕下來。通風(fēng)報信的人都不是自來便熟悉我們的,因此,他們會談?wù)撘恍┠氂械膯栴}。我想,如果沒有把握,你最好就在雪地里待著,保持冷靜,以防類似的風(fēng)暴街景入侵你的記憶。我書寫沉默的文字極少,因為覺得尚自不得隱身,而困苦的人在冬春交界之處甚多。我書寫,句子不得工整,翻譯起來甚難成功。我事實上只向空白的盒子進(jìn)行傳遞。
我們相距太遠(yuǎn)了。所以,我常以此法磨琢。如果你一向是個孩子,童聲伶俐,我相信你還會繼續(xù)努力,做成一個人的整體。但我們的所見,隱約如因果;火焰熊熊,只是幫助你解凍不現(xiàn)形不見人的憂愁。我以此法接近了你的尾聲,只要書寫,我定然會記得“信使”二字。因為在我的所思,自有一些特殊的影子。信使如一,何曾被幻覺截斷?如果沒有分奔東西,我可能就見到你長大成人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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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都錯了。但也有一些絲線透出微光,它們正幫我映照著前方道路。每一次看到這些微光,我就準(zhǔn)備回過頭去,找?guī)讉€舊人敘話。但沒有一個人相識。我可能來到了一個陌生地。魔聲變奏,也不像是我從前聽到的那些。蔥蘢的草地上,彌漫著影影綽綽的人形怪獸。
我準(zhǔn)備重新來過。離開這片區(qū)域,從另外的入口進(jìn)來。打開門后,墻壁密密麻麻,把整個空間搞得逼仄混亂,嗨,這可能壓根兒就不真實。虛空般的幻覺,但我的雙腳卻似乎踏在實地。有幾棵小樹,我剛伸出手,就能看到它們綠色的葉子突地收了回去。接著,樹也沒了,或許是我的視線有誤吧。就這樣,我只能依靠呼喊來確認(rèn)這里是不是我最初來到的那個世界。
……喂,這里有人嗎?
但沒有回應(yīng)。我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周圍靜極了。沉默的四壁上浮出一些魔鬼的替身。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和記憶都沒有溫度。可能有不少人被埋葬了。就在墻中,以實物充填起來。墻變得鋼筋鐵骨般厚重。我覺得不應(yīng)該沒有回聲,就試著再度喊了一聲?!皼]有用的……你就這樣喊破嗓子也更改不了誓言,你應(yīng)該像遠(yuǎn)去的飛鷹般,消失在更高處的云層里?!?/p>
是的,我應(yīng)該重新計劃一番。重新來過!反正舊日無多,未來可期,我即便把全部的時間都浪費(fèi)在這件事上面也沒有人會說什么。人群的蹤跡全無,仿佛全世界都在須臾之間成了一個懸浮球般的虛空。來這里的初衷我也漸漸忘記了,但總之不是什么秘密,因為肉軀也未必是我親領(lǐng),它或許同草海中見到的相類吧,都是些人形怪獸。
我沒有指責(zé)你的意思。我最多只是看到了你的飄浮無定、蠢蠢欲動、呆傻癡憨,僅此而已。你我沒有同游,也不一定時時共處這樣的宇宙。是的,你沒有自己的名字,在夢幻中跌落陷阱,剛剛險中求勝,堪堪攀在井口生還。但即便如此,又當(dāng)如何呢?你不妨在站定腳跟后,沿著時間這細(xì)小的邊緣走一走。只要能呼吸到一口有氧的空氣,你就自由啦!
重新出沒在這里時,人形怪獸們炸開了鍋。但不要去理會這些虛妄,反正隨著你的年齡、思緒作古,那些令你暈眩的恩怨早已星散。七彩云霧般的戀愛,潮水般的情欲風(fēng)景,都不夠確切、具體,你還能抓住她的手腳和鼻子不成?
我決定同你置換一下此生。我們都重新試探著做個新人。我并非否認(rèn)上方道路,也不會無原則地贊頌?zāi)愕母杪?。你丟失了名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不到全世界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們的視線都是有局限的。只是一旦想到可以重新來過,我就難免創(chuàng)造快樂。在過那個門洞時,你會清除所有的昨日痕跡……運(yùn)氣不錯,你就這樣背負(fù)巨石再度與我重逢。我們現(xiàn)在是站在時間的面前了……
“我?guī)е槐^,你把巨石放下來,只要我們合力砸碎這些沉重元素,你就能長出羽毛。云中神鷹的誓言,便是開創(chuàng)世紀(jì),勇進(jìn)激流?”
“不必如此。巨石只是我們的名字。我重新把你的面目描繪一下,你就能看到那些活物千重。它們密密麻麻,像極了這些墻和石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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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句子是突然長出來的,像樹木的萌芽,你無法在一些微妙的時刻看到生命力通透的歷程。但是,你可以在歷經(jīng)一個晝夜的運(yùn)行后獲得一種觀看的可能,它就此出現(xiàn)在那里,仿佛一直都在,并沒有任何過渡。它是美麗的自然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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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散文中,我談?wù)撟疃嗟脑掝}便是沉默。為了談?wù)摮聊腋F盡了一生。
我可能并未預(yù)料到,在一些灰色的下午,天鵝泛舟,也是沉默的征兆。
白色的浮云落在地板上爆出驚雷也是沉默。詩歌和小說都是沉默。散文是沉默的核心。
因為我必須持續(xù)地寫下去,不必妄自解釋,所以看起來,我總是急匆匆的。
太快了。我或許應(yīng)該寫一首詩來祭奠沉默和愛。我總是沒有力氣把那些白雪從我的頭腦中鏟出來。
我沒有力量,或許暮氣來臨,或許僅僅是暗示——但在沉默的山海面前,我知道萬千生物都沒有力量。
太快了。甚至有些突然地——我聽到了你自白雪深處發(fā)出的萬千悲音。
那些交纏在一起的植物沉默著。那些奔行如蟻的人群也沉默著。
我從未覺得,我已經(jīng)以極快的速度渡過了冰河,那些白色的、籠罩在煙云之頂?shù)某聊攀侵档弥铩?/p>
沉默是巖石。是金屬。是星期天。
“都習(xí)慣了”,但是,我仍然無法凝神聚氣地說出沉默。
我知道,還有許多事件會來。在這恒久的消失的秩序中,我知道,那直達(dá)冬日冰封雪景的,是天鵝。
一種消極的、活躍的、明亮的、暗黃色的沉默。
當(dāng)我離開此地許久,我想象不出,到底還需要付出多少意志力,才能夠抵達(dá)你澎湃的、堆山疊海的沉默?
【作者簡介:閆文盛,男,1978年生。現(xiàn)為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散文委員會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在百余家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400萬字。主要著有長篇散文《主觀書》(150萬字)、散文集《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在人間低處》,小說集《在危崖上》,長篇人物傳記《章回之祖——羅貫中傳》等十余部。獲第四屆茅盾新人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詩歌月刊》特等獎、安徽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獎、林語堂散文獎、山西省文藝評論獎一等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