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xué)》2025年第4期|尹馬:從我手中接煙的人
1
“你搞得起!”這句話的意思是“您客氣!”。通常,他們從我手中接過香煙的時候,都會這么說。
有時候我剛到村口,搖下車窗玻璃時,會看見神情呆滯的老人走在路邊。停車與他打招呼,問:“要去哪里?”每當(dāng)這時,他會盯著我看一會兒,待反應(yīng)過來是我的時候,才說:“原來是你啊!我沒什么事,出來走走?!睆奈沂种薪恿藷?,客套過后,還會說這么一句:“又打牙祭了?!?/p>
他們其實也不抽煙。我說的是,他們一般不會自己掏錢買煙抽,他們只抽別人給的煙。那些老人,孤獨得像一根根快要腐爛的稻草,當(dāng)他們中的某個人形單影只走在村路上的時候,往往神色恓惶,因為他不確定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確定要去干什么,他只是出來走走,走走后,如果天還亮著,就再走走。
最先,我把“到廟坎去”稱為回家,后來,我把回家稱為“到廟坎去”。目的地是一樣的,是廟坎,也是我的老家。心境之所以發(fā)生了變化,是因為我在老家廟坎遇到的人和事發(fā)生了變化。
我每次回去,都會遇到一些神情呆滯的老人。那些老人,除了我的父親母親,便是我的大叔二叔和三舅,其余的都是輩分低過我的所謂“長房”家的老年人。他們有時候行走在村路上,有時候三三兩兩枯坐在雷家小賣部的院壩里。我給他們遞完煙,朝家里走,他們客套過后,會說:“你老爹現(xiàn)在可能還在山上,他總是閑不下來?!?/p>
我父親的確閑不下來,他總是拿一根草繩和一把斧子到山上去,看見枯朽的樹木就砍斷,捆了背著回家。他去山上,要爬很多級石梯子、土梯子,他沒說膝蓋疼,但他一到了城里,爬五層樓到我的家里去,就會說:“這房子跟修在天上沒什么區(qū)別,腳都走斷了。”
父親從城里“逃”回老家,在親戚朋友間放信,說再也不進(jìn)城。沒辦法,我只好把母親也“遣送”回去,讓父母兩人住在一起,好歹有個照應(yīng)。父母在鄉(xiāng)下,我和幺妹就必須時時跑鄉(xiāng)下,有時候一周一次,有時候兩周一次。從“回家”到“到廟坎去”,我們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看望父母。
“你別小看村里的這些老頭,成天像丟了魂似的,抬喪的時候如果年輕人不在,他們還可以試一肩膀?!备赣H說的“這些老頭”,也包括他自己。但我從來沒見過父親抬喪,就算他還年輕的時候,也沒有把肩膀放到龍桿下去過。我母親常常埋怨他:“你那力氣金貴得很,你以后死了,只能是自己把自己抬到山上去!”母親其實是在埋怨我,說我回到村里,總像個客人一樣,別人家的大物小事,我都不肯去幫忙,要是以后爹媽過世,挨家挨戶求人抬喪人家也未必愿意。
“人都死了,還看得見?”父親隨即又打起哈哈來,“不行的話,死之前,先爬到墳?zāi)估锶?。?/p>
我母親罵他說不了人話,說:“像你這樣的人,沒有資格去死?!?/p>
在老家,父親并沒有承認(rèn)他已經(jīng)老去,每天除了到山上去背柴,還生火煮豬食,磨豆?jié){做豆花。村里的其他人也養(yǎng)豬,但養(yǎng)得過于潦草,臘月里殺豬,就殺個意思而已;村里的其他人也種黃豆,但大多都按懶莊稼來種,有時候黃豆?fàn)€在地里也不去收割,有時候收割了也放在家里的墻根里爛掉。父親吃豬肉,吃的是又肥又厚的“保肋肉”,吃得滿嘴流油;吃豆花,白白凈凈的,在酸菜湯里一煮,下飯得很。村里的其他人吃豬肉,也是吃個意思而已,有時候,他們吃的是油渣;村里的其他人幾乎不吃豆花,如果黃豆沒爛掉,他們就背到街上去賣,換錢買鹽巴打醬油。村里的其他人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老了,他們從我手里接過了香煙,客套過后,總會說:“看樣子很快就要被抬到山上去了。”
“誰來抬你呢?”我總是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但終究還是沒說。前些年,他們還不夠老,還有力氣把肩膀伸到龍桿下去,現(xiàn)在,他們一個個精神頹廢,不可能如我父親所說的“可以試一肩膀”,他們要是真的把肩膀伸到龍桿下去,說不定會和死者一起被埋掉。
關(guān)于“誰來抬喪”的問題,在年關(guān),回來過年的年輕人終于達(dá)成了共識:只要村里死了人,不管有多忙,不管有多窮,不管有多遠(yuǎn),不管有多不愿意,都必須想方設(shè)法趕回來,一起把死者抬到山上去。
“你搞得起?!鄙现芪一厝サ臅r候,我叫他幺舅的姓劉的老頭接過我手里的香煙的時候,還這么和我客套。沒想到,只過了七天,他便死了。村里的年輕人回來,埋鍋造飯,洗碗抹桌,把亡靈錢樹插到高高的山岡上去,把死者抬到坡上的墓地。做完這些事,他們又急急忙忙返回各自的遠(yuǎn)方去了。
2
我總是在停下車來之后遇見某些人,我感覺他們就是那些車?yán)锟罩淖弧?/p>
“他們”是誰?我幺叔尹良成、我小學(xué)同學(xué)范平、和我共同擁有一個干爹的發(fā)小徐富貴、在遠(yuǎn)方的工廠里弄丟一只手臂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陳用書……他們看見我從車?yán)锵聛?,伸手往口袋里掏香煙的時候,就迅速圍攏過來,笑呵呵地開玩笑:扶貧干部回來了!
他們說我是扶貧干部,意思是我總發(fā)煙給他們抽。
我幺叔尹良成小名“矮子”。小時候因為攆豬到案板上去殺,興奮過度,不小心被竹林里的竹樁刺傷了腿。由于沒錢醫(yī)治,就請鄉(xiāng)村土醫(yī)生曾光普拔火罐,一條腿被火罐“吸干”,最后成為瘸子。瘸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前后起伏,像一個搖搖擺擺的陀螺,個子永遠(yuǎn)跟十來歲的孩子差不多。小時候和我一起進(jìn)學(xué)堂讀書,我讀一年級時,他讀一年級,我讀到五年級的時候,他還讀一年級。我二爺爺說:矮子個子小,又殘疾,走不動路,讀幾個一年級表示一下意思算了。他之所以一直讀一年級,是因為二年級以上的課堂離家更遠(yuǎn),他走起來太吃力。讀了幾個一年級的我幺叔尹良成,仿佛也學(xué)會了不少東西,經(jīng)常趴在地埂上唱粵語歌,比很多人都學(xué)得像。若干年后,有一次我回家,他問我:“你會譜曲嗎?”
“什么意思?”我問。
“我作了一首詞?!彼f。
作為村子里最年輕的鰥夫,我幺叔尹良成一點也不懂得自卑。他喜歡喝酒,一天到晚都在喝。我回去的時候,常常會看見他端著一個酒碗?!吧俸赛c吧!”我說。“衣祿是前世帶來的,該喝就喝,哪天一命嗚呼,想喝都喝不了了?!彼f。我發(fā)煙的時候,他總是把手伸向我的煙盒,整包拿走。他拿我的煙發(fā)給別人抽,別人也是知道的。
趕場天,我幺叔尹良成會去一個叫石丫口的地方,看見有綠殼微型車駛過來,就拼命地招手。那些開車的人,如果他們的車?yán)镞€有空著的座位,就讓他上車去,也不收錢。到了以勒街上,他總是先在十字街逗留一會,然后去菜市場逗留一會兒,再到某個超市外面逗留一會兒,最后就去車站坐車回家了。什么都沒買。“有什么可買的呢?”他說,“一是沒錢,二是沒用。”
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范平這些年沒有出去打工。按照他的說法,是“打不打都無用”。前些年,范平去過福建、廣東、浙江、昆明等地,按照他的說法,是“輾轉(zhuǎn)了整個中國”。開始時,他進(jìn)的是門窗廠?;顑禾?,干了半年,走人,去五金廠。五金廠活兒太細(xì),需要有一定的知識積累,干了半年,走人。他說:“腦筋不夠用,煩人得很。”后來去了塑料廠,干了半年,嫌味兒大,走人,去了石材廠。石材廠是同鄉(xiāng)人開的,對他還算照顧,但干了半年后,他依然走了,其原因是“不想吃人家的便宜”。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范平半年換一份工作,居然也在外面干到四十多歲。現(xiàn)在,他不想出去了,原因是孩子大了,得讓他們自己掙錢去,自己留在老家,帶帶孫子玩。四十多歲就帶孫子的,在村里不只范平一個,還有魯聰、王德貴、陳先富等人。
我給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范平遞煙的時候,他說:“這煙在我們這些地方賣得貴,在福建幾乎沒人抽,再便宜人們也不買?!彼么蚧饳C點煙,“咔咔咔”響了好久,沒點上。他用手使勁搖打火機?!斑沁沁恰?,又響了好久,還是沒有火苗出來。煙嘴在口里銜著,被口水打濕了?!斑沁沁恰?,打火機又響了好久。
地埂上趴著幾個人,懶洋洋的,他們聽見范平的打火機在“咔咔咔”地響,就都湊過來,從我手里接過煙。他們的打火機只是“咔”了一下,煙就點著了。
“是煙不對路?!蔽业男W(xué)同學(xué)范平自言自語。
“看來你不太適合抽這么好的煙。”其他人在說笑,但沒笑出來。
范平站在村口的時候,看見誰的車駛進(jìn)村子都會招手。只要有空著的座位,他都會爬上車去,乘坐一小段路回家?!斑@車還行,跟我在浙江開的那一輛差不多。”
“你在浙江開的是寶馬吧?我這車只是個大眾,差多了?!避囍髡f。
“有個卵用?!狈镀胶孟裾娴拈_過寶馬一樣,他說,“就代個步而已?!?/p>
和我共同擁有一個干爹的我的發(fā)小徐富貴是前兩年才從昆明回來的。前兩年,他的妻子患了鼻咽癌,先是把所有積蓄花光,然后是把在昆明的房子便宜賣掉,錢全部交進(jìn)醫(yī)院。他從我手里接過煙的時候,說:“兄弟啊,哥哥現(xiàn)在走投無路了,你嫂子只剩下半條命?!?/p>
“你已經(jīng)盡力了。”我說,“老天會眷顧她的?!?/p>
“老天!”他吐了一個煙圈,“唉”了一聲后,說,“你是知道的,你哥和你嫂都是忠厚人,從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老天還是不給面子。”
“哪有什么老天!”他又吐了一個煙圈。
我的發(fā)小徐富貴和他的妻子前些年在昆明做蔬菜生意,每天用一輛微型車給那些大大小小的餐館送菜,一天能掙上千元錢,后來就在昆明買了房子。有時候我去昆明,給他打電話,他會請我吃飯。他的妻子患了鼻咽癌以后,他帶著她到處求醫(yī)問藥,先是走遍了昆明的各大醫(yī)院,后來又去北京、河北、廣東等地方。錢花光以后,就讓妻子留在昆明,每隔一段時間去醫(yī)院做常規(guī)性的化療,自己因為一個人無法為餐館送菜,就回到村里,用微型車?yán)?,跑短途營運。由于沒有路線牌,只能悄悄跑,靠熟人周濟(jì)生意,經(jīng)常被交警和運管在半路上查獲,有時候跑十天的生意還不夠罰一次款。
妻子去世以后,我的發(fā)小徐富貴再也沒去昆明,而是留在家里,每天上午把村里的留守孩子們送去學(xué)校,下午又去將他們接回來。在他的行車旅程被無限縮短的日子里,不出車的時候,就去山上侍弄莊稼。山上的土地只能種點玉米、土豆、紅薯,就近的“自留地”種些瓜瓜菜菜,填補日子的空虛。
“人的命是說不清楚的。”他吐完煙圈之后,說,“我以為我會順利地變成一個大城市的居民,沒想到,走著走著就拐回來了,到頭來人財兩空。”
有一次,我讓他用微型車將我的三叔送到昆明去看病。準(zhǔn)備停當(dāng)后,他對我說:“三叔這個病,怕也是空折騰了,就當(dāng)去大地方見見世面吧?!?/p>
我說:“不盡然吧,他才五十多歲,也許會出現(xiàn)奇跡的?!?/p>
“奇跡本來就很稀罕,因為它本身就叫奇跡?!彼铝艘粋€很圓的煙圈。
我的三叔患的是胰腺癌,按照縣醫(yī)院醫(yī)生的說法,是“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我的兩個堂弟得知病情后,馬上就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了,他們對我說:“哥,已經(jīng)是這樣了,我們又沒有余錢剩米,本不該花冤枉錢的,但你說是要爭取機會,我們就做最后一次垂死掙扎吧?!?/p>
三叔在昆明待了一個星期,回到村子里,躺在床上就再也沒下過地。三個月后,他死時,瘦得皮包骨頭,全身一片土黃色。我的發(fā)小徐富貴用他的微型車載著我去以勒街上采購辦喪事的物品,一路嘆著氣說:“人就死那么一次,但有的人死得心安,有的人,比如三叔,死了三個月才死透,死得痛苦啊?!?/p>
他大約是想起了自己的妻子。當(dāng)然,他也可能想到了村子里還沒死去的其他人。
在遠(yuǎn)方的工廠里弄丟一只手臂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的陳用書,雖然只有一只手,農(nóng)活卻干得相當(dāng)漂亮。我發(fā)煙給他,為他點著。他說:“還是你自在,端著國家的鐵飯碗,每天睡一覺醒來,幾大百就穩(wěn)了?!?/p>
“也累?!蔽艺f。
“咱倆換換?”他笑過之后,說,“我不怕累。”
“長期不干活,力氣小了,身子骨也不靈活,我肯定夠嗆?!蔽艺f。
“我也學(xué)不會裝模作樣看報紙喝茶,我們老百姓,一天不干活,就會全身疼。”
陳用書其實沒有多少土地,但他承包了村子里的很多土地種烤煙。村里的土地閑著也是閑著,有人出錢租,當(dāng)然是好事。要是沒人種,撂荒了可惜不說,過幾年就會從熟地變成生地,產(chǎn)出會少掉一大半。陳用書用很少的錢租了不下五十畝肥沃的土地,育煙苗的時候,一個人完成,到了烤煙移栽、上爐烘烤、分級扎把等繁忙時節(jié),就出錢雇“點工”,每人每天一百,村里的半勞力都被他很好地利用了起來。
“看看我這一坡地,可愛的檸檬黃?!彼附o我看他的烤煙地,就像指給我看一坡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拟n票。
“老大老二在讀大學(xué),老三馬上又要高考,老四還在讀初中,我不種烤煙不行,一窩娃娃伸著手要錢啊。”
“能掙多少?”我問。
“烘烤不出故障、售賣不被壓級的話,毛利五十萬沒問題?!彼终f,“我這個獨臂刀客,還敢指望更多的?”
“已經(jīng)不少了,你的收入是我的五倍?!蔽矣纸o他一支煙。
“我都說我倆換換,你又不干?!彼俸俸俚匦α似饋怼?/p>
陳用書的兄弟開一輛微型車載他去街上買農(nóng)藥。在離我們兩丈遠(yuǎn)的地方,喇叭響個不停?!安缓湍阏f了,我的專車來了?!彼檬O碌囊恢皇秩ダ囬T,整個身子踉蹌著鉆進(jìn)去,像一個喝了不少酒的調(diào)皮村夫。
有些年景,陳用書的確掙了些錢,除卻化肥、煤炭錢和點工費用,二三十萬是有保障的。不過,有一年,聽說他倒賣煙葉,虧得一塌糊涂,連自己種煙所得的錢也賠了進(jìn)去,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著實把他收拾得不成樣子。那年我回家過年,在村口遇上他,他正扯著嗓門唱山歌:
辣子辣辣又放姜,
甘蔗甜甜又放糖。
妹妹又白又擦粉,
哥哥越看越心慌。
我對他說:“你這日子過得逍遙啊?!彼f:“窮逍遙而已?!蔽覇査骸敖衲昴悴惶槷?dāng)?”他點了點頭,旋即又搖搖頭說:“人不知足,哪有不日霉的!”
3
到了年關(guān),人們都習(xí)慣到村里的“老公房”待著去。老公房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村民劉啟寬家的私人住宅,房屋結(jié)構(gòu)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以前,老公房很氣派,除了三個進(jìn)出的大房子,還有一所公用的煙葉烘烤房和一個非常寬敞的壩子。人們總喜歡在吃完飯以后去老公房議論天氣和時事,喜歡在那里慫恿年輕人通過摔跤、扭扁擔(dān)比力氣,喜歡扎堆說人間的是非。土地下戶后,村里的窮人家劉天友也就是劉啟寬的父親因為草房塌了,沒地方居住,社長劉天海決定讓他們家搬到公房里來,兩個進(jìn)出的房間住人,一個進(jìn)出用來喂養(yǎng)牛馬。公房變成私房以后,人們還是習(xí)慣到那個地方待著去,這個習(xí)慣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尹老師來了?!痹谖疫€沒有踏進(jìn)劉啟寬家院壩的時候,有人大聲說。我之前是教師,人們對我“尹老師”的稱呼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我從口袋里掏出香煙,剛要開始發(fā),卻發(fā)現(xiàn)很多年輕人我都不認(rèn)識。
“吃一支?!蔽艺f。
陌生人伸手接過,也沒說謝謝。我聽見他們手里的打火機“咔咔咔”地響。
“不認(rèn)識吧?”年齡比我稍大一些的尹用春笑笑說。
“還真不認(rèn)識?!蔽议_玩笑說,“應(yīng)該都是本生產(chǎn)隊的吧?”
“都是?!币么褐鹨幌蛭医榻B他們,讓我知道誰的父親是誰、誰是誰的兒子。
“大家都非常支持烤煙產(chǎn)業(yè)嘛?!蔽业囊馑际?,居然沒有一個人不會抽煙。
那些穿著時髦、留著卷發(fā)或黃毛的年輕人,有的笑笑,有的隨聲附和說一兩句話。尹用春又向他們介紹我,說我是灣子頭老輩子,以前是教師,現(xiàn)在是干部。又對我說,“這些小輩小時候你沒見過,你那時也不肯回家;現(xiàn)在你經(jīng)?;貋恚麄冇植怀T诩依?。所以不認(rèn)識是正常的事?!?/p>
那些年輕人,和我的堂弟一般大,和我的侄子們一般大。我的堂弟和侄子們,我一年也難見到他們一次。有時候,某個堂弟或侄子在年關(guān)結(jié)婚,辦酒席時,我親自到了場,很熱鬧,新娘也新得很、漂亮得很。但第二年我回家,他們從遠(yuǎn)方回來時,又變成了一個人。
“你媳婦呢?”我問。
“唉!”嘆氣之后,說,“丟了。”
問:“怎么丟的?”
說:“不小心丟的?!?/p>
“你就不能小心一點?”
“沒辦法,兜里沒錢,日子不好過,人家就走了?!?/p>
有上了年歲、在外面打工時間較長的人插話說:“她們刷小視頻,刷著刷著就不見了。”
又有人插話:“這小視頻要害死人的?!?/p>
關(guān)于小視頻的“毒雞湯”效應(yīng),我不只聽一個人說起過。我有一個堂弟,三年內(nèi)結(jié)了三次婚,每次從遠(yuǎn)方回來,都會換一個女友。他講:“小視頻說,你不能把我當(dāng)公主,就不配擁有我。天啦,我又不是王子,怎么養(yǎng)得起公主呢?不過,丟了就重新找一個嘛,常丟常新。”關(guān)鍵是,他說這話的時候,還不笑。
我的很多堂弟和侄子終沒有把丟了的“補”回來,年關(guān)在公房遇到他們的時候,一副灰溜溜的神情。我的很多堂弟和侄子,結(jié)婚后生了孩子,媳婦照樣丟了。孩子送回老家,交由父母照管,他們在遠(yuǎn)方的工廠里,每月寄回來數(shù)目小得可憐的錢。“沒有錢?!彼麄兛偸菚@樣說。
“錢還不夠喝啤酒,不夠在手機上打麻將?!彼麄兊母改付荚谡f這樣的話。
我又給他們發(fā)煙?!澳阍趺礃樱俊蔽覇栆粋€我并不認(rèn)識的年輕人。
他穿一件沖鋒衣,里面襯一件紅花毛衫,蹲在劉啟寬家的檐坎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對我的問話,他顯然沒有準(zhǔn)備。笑了笑后,他說:“我還在通往結(jié)婚的路上,不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結(jié)婚了?!?/p>
我也笑笑,并沒有往下說,我知道這樣的聊天很突兀,也很無趣。便問其中一個大學(xué)在讀的年輕人有什么理想,他說:“我沒有理想?!?/p>
“真不像小時候那么生動?!蔽覐娬{(diào)的是老公房的過去時光。那時候,我們聚在屋檐下說天下事,說連環(huán)畫或電影中的情節(jié),說土地上的稀奇古怪。我們摔跤、扭扁擔(dān),用稱得出斤兩的力氣向山那邊的世界宣告“我來了”,用有限的想象力畫著無限的憧憬。現(xiàn)在,他們站在院壩里或蹲在檐坎下,一句話也不說,他們的臉上寫著出世的恐懼和迷茫。
“他們穿著奇特,全是些非主流。”我的兒子曾這樣形容老家那些和他同齡的人。有時候我讓他到老公房去走走。我說:“那是我們曾經(jīng)的樂園,你也去找找感覺吧?!眱鹤硬怀闊?,他去到他們中間,只是笑笑之后,再笑笑,沒有話說。那些人見了他,也沒感覺到陌生,出于禮貌,他們之間的某些人也會笑笑。
兒子總是不愿意去老家。寒暑假,我動員他:“去看看爺爺奶奶去。”
“他們?yōu)槭裁匆卩l(xiāng)下?”兒子問我。
“那是他們的根?!蔽艺f。
他對“根”全然沒有概念,不過他知道要理解老人,知道爺爺奶奶住在鄉(xiāng)下比待在城里要自在得多,知道我對老人的“放縱”其實是無奈之舉。每次他同我回去,都會說:“你爸你媽還是任性?!彼囊馑际钦f,其實老人也應(yīng)該對子女多些理解。
我不停地給老公房院壩里的人們發(fā)煙,他們的打火機總是“咔咔咔”響個不停。年關(guān),我在村里待不了幾天,所以我每天都要到老公房里去。那些人從我手中接過煙,點燃,一副吞云吐霧的樣子,仿佛在短暫的沉迷中緬懷了過去,但并不對明天寄予什么希望。那些從我手中接過煙的人,有的會說一聲“謝謝”,有的什么也不說。年長的,會客氣地邀請我去家里坐坐;再年長的,會對我說:“你得認(rèn)真做做你父親的工作,讓他別再去山上折騰了,山里的事,哪有做得完的!”
我的確應(yīng)該對父親之于土地的執(zhí)拗施以最客觀的“教育”,不過我說的話全然沒用。他高興的時候,會說:“靠山就得吃山,就算你有黃金萬兩,你還得吃五谷雜糧,這些東西都是從泥土里來的?!比绻豢蜌庖恍?,他會說:“你才離開幾天,哪知道什么是根本?”
年關(guān)過后,村里的人逐漸少了,有時候我回去,在路上一個人也不會遇到。到家的時候,房門緊鎖著。我給父母打電話,他們此時在山上。
有時候我坐在自家的院壩里,點一支煙,讓煙圈飄到屋檐上去。屋檐上有很多蜘蛛網(wǎng),那些小小的生靈,在網(wǎng)狀的旅途中自由自在地行走。它們的世界,和我父母的一樣大。
【作者簡介】
尹馬,云南昭通鎮(zhèn)雄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青年文學(xué)》《散文選刊》《大家》《新華文摘》等雜志。出版詩集《數(shù)羊》《我的女媧》,長篇小說《回鄉(xiāng)時代》,中篇小說集《藍(lán)波旺》《天坑》,散文集《在鎮(zhèn)雄》。曾獲云南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