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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致此時此刻:關于《空山橫》與演講締造的可能世界
來源:《揚子江文學評論》 | 賀嘉鈺  2025年04月29日19:09

1916至1920年間,伯林一家住在彼得格勒城北一個小型陶器廠的頂樓,那是一套租下的公寓,樓下院子四散著陶瓷的嵌花器物的碎片,樓上有間藏書室,伯林“孤獨而早熟”童年的一部分,就在這里長成。“他發(fā)誓自己在十歲那年就已讀過《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他喜歡前一部,對后者則全然不知所云?!盵1]

1970年代中期,石家莊一座大院內,母親與友人閑聊的許多時候,一個少年,會靜靜潛入她們談天的隔壁。那是河北人民出版社的一間資料室,于少年,此處堪稱遼闊。一天,他讀到了《戰(zhàn)爭與和平》并獲得一幀可以夾進人生記憶的畫面——在博羅季諾戰(zhàn)場上受了傷的安德烈公爵,躺在地上,看向星空。多年以后,小說的浩瀚與枝蔓在時間里漸次閉合,但這一幕,一直清晰。大地、星空以及中間的一個人,三位一體般嵌進少年正萌生著的知覺系統(tǒng)。許多年后,他明白,那是“結構”,它“第一次進入我的意識”[2]。而這一結構的諸種變體,也將在他未來生命中,一次次到來。

十來歲時抓著什么讀什么的偶然里,已提供著辨認自己的隱約可能。后來,伯林從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那里拎出了“狐貍”與“刺猬”的著名分類,啟發(fā)許多人,其中就有李敬澤。我想,托翁這本書一定算不上他們閱讀圖景中耀目的存在,這幾日讀傳記與訪談,《戰(zhàn)爭與和平》恰如一枚小小光斑,閃動在兩人生命差不多的早期、差不多的以書圍起的僻靜角落。這倏忽一閃帶著明亮。

盡管相隔很遠,一種相似氣息卻也游蕩在他們之間,那是某種智識與性情上的“近”。這一份“近”,還包含更小約數的生成識見的具體方式,是講,演講?!芭c18世紀以來西方大多數書齋學者不同,伯林是一個在公眾中思考的思想家……當接受名牌大學或公眾的演講邀請以后,他就花上一段時間閱讀,然后即興發(fā)揮。他的那些深刻的思想并非產生于書桌前,而是產生于會場中。” [3] 是的,不單寫,還有講。面對公眾,面對未知心靈,即興,脫稿,信馬,不定,又終收束在明亮確定的一點上。大地星空之間,一個人。

因為講,有了眼前這本書,《空山橫》。

講而寫,智識的兩次生成

《空山橫》是一本“講”和“寫”合奏的書,它分兩次完成,先在聲音,再到紙上。書里文本遇見過兩撥人,一回是聽眾,一回是讀者。除最后一篇“想象的講演”《聽“空山”》,其他篇章都有過兩次身形,一次是風一般的未定和自由,一次是帶著方向與意志的雨水般確鑿?!翱丈健钡钠瘘c通常是給定的題目,而向山深處去,作者偏撿沒有標識、沒有修成的小路。這位作者,他和文學的交集,實在豐富又多重。

他曾是文學編輯,一直是文學讀者和寫作者,也因自己的寫而被稱為文體家。他是文學生活的建筑師,是文學觀念的創(chuàng)造者,同時,也是文學事業(yè)的領導者,但他似乎更愿認領文學工作者的身份。在“家”與“者”之間,他自在游走,自然也責無旁貸地,要在許多場合開口說話。

“多年以來,不知多少次在稠人廣眾前說話,我偏執(zhí)地要求自己不寫稿子?!盵4] 絕非偷懶,而是他要將“自己驅趕到一種不確定狀態(tài),赤手空拳、走投無路、如臨深淵,已經站在這兒了,麥克風就在面前”。他似乎無懼于將紙上的猶疑和斟酌提前兌現(xiàn)給公眾,又或者,正在生成的新鮮與新鮮展開的可能才更是道路,這同構于李敬澤基本的文學觀——辨認,領受,并不斷創(chuàng)造“新”。遇到什么就接住什么,就穿過它,就一個人在大地、荒野、空山中走,用言說走出一條路來。

這是骨子里的冒險家、未知與可能性的偏愛者要走的路。他們熱衷從限度中鑿出豐盛,在既定里接近自由。

演講,李敬澤通常會將命題作文拆為兩段。先脫稿去講,不設定沿途經停地“飛”,可能遭遇失控與眩暈地“飛”,同時,調度控制力地“飛”,瞄準抵達地之處“飛”。從一個題目、詞語或文學的境況出發(fā),在眾人之前,他“不讓自己從第一句話想到最后一句話”,而要在“飛”中第一次體會風的速度和密度,在敞開與克服、壓力和自在的縫隙中辟出自己的路。這是感受的兩端,而兩端本身也是一體。

未必就是克服難度。當一個人可以驅使聲音起飛,調遣思緒如傘兵紛紛又準確地降落,遭遇語言的奇跡瞬間,就更像在創(chuàng)造和認領愉悅。那是拒斥表演或重演,而在每個哪怕微小的可能里,以未知未見喚起“我”的新知。之后,靜下來細細修改,銜接起聲音和文字,也連接起逝去和此刻,他變身語言和時間的魔術師,讓“飛走的鳥回來,完美地再飛一遍”。

相比于編輯剪輯般的后期,這本小書首先屬于講,屬于聲音。人可以待在字的后面,但聲音時??煊谒季S,更如實地現(xiàn)出一個人的狀態(tài)。聲音某種類乎“透明”的屬性幾乎可將人當時當刻的心映出來?!犊丈綑M》也有一種“透明性”,源于李敬澤的真誠,他的判斷、觀點、態(tài)度映著想問題看世界的心,直接與聽眾讀者照面;書里還有一層“聲音屬性”,來自“空山”中的聲響:“至少一千兩百多年前,山西口音的王維就已經在諦聽天地和生命的‘響’與‘不響’,這是中國詩學和美學的一個基礎構造?!彼噲D將“聲音”在文明系統(tǒng)中的那一環(huán)擦亮:

人類形而上的超驗體驗普遍來自聲音,在華夏文明中,天意落為文字,但我堅信,在天意和天意的顯現(xiàn)之間、在甲骨之形和甲骨之文之間,一定存有一個失落的聲音環(huán)節(jié)——然后,我們才能理解禮樂之“樂”,才能理解某種聲音何以從根本上照亮了我們。

在本書的“跋”中,聲音還作為“時間的形體”從一個不易被覺察的角度展開:

聲音發(fā)生于時間,聲音是我們真實的生命,聲音一定包含著遲疑、卡頓、含混,聲音中帶著口水,帶著生理性的習慣、生理性的沒睡好和累;聲音會迷失方向,走著走著不知該往哪去了,于是就浪費時間,原地轉圈兒,用廢話填平空白;某個瞬間,一個念頭冒出來,閃閃發(fā)光,但是它飛得太快,聲音來不及追上它,徒留遺憾。聲音是時間是生命,不可倒流,不可追回,沒有完美的聲音,正如沒有完美的生命。

而藝術創(chuàng)造提供了將生活過上兩遍的可能。他鐘情于那不可逆的一次性,讓時間本身接近著“原作”,接著,在既成之上雕刻,召回、延宕并豐盛已經閉合的時間,像完成一次不可能。這樣的“重游”,給了修訂“我”、飽滿“我”,也更加成為“我”的機會。盡管“我”,在李敬澤的文學觀中一直邊緣地存在著。

“很大程度上,我們理解的文學就是作者的獨一無二的‘我’與讀者獨一無二的‘我’的遭遇和映照?!本鸵c頭了對嗎?且慢?,F(xiàn)代以降,“人”的覺醒與“我”的發(fā)現(xiàn)如此重大、深刻以致構成我們集體價值觀習焉不察的一部分,而其中,是不是還包含著一個不肯放下執(zhí)念、被自我意識不斷放大的“我”?!蔼氁粺o二”的后面是不是可能還站著一個封閉的“我思”,恪守(也是固守)著自我的信條,不斷操練著“一種自我中心的傲慢”。險些就要忘了,“世界是一個大于我的存在”。

文學促成我們識別和認領的,是更寬闊。

這本書的許多細小句子里,藏著撥開慣性認知云霧的風。不單一個小“我”,還有“人類的中心主義”。面對動物、植物、自然、人工智能以及技術革命對社會生活的“顛覆性重構”,作為文學工作者、寫作者,更作為人類中的一個,我們該如何回應?演講中,他回答了這些疑問。

二十一世紀初期,面對小說現(xiàn)狀和遭遇的危機,他用“賈政”講事兒?!跋喈斠徊糠中≌f家對世界的感受方式和基本看法大概都跟《紅樓夢》里的賈政一樣,于是我們看到的就是賈政寫的小說,給賈政們看。賈政們脾氣很大,對生命中任何一種陌生的可能性都會很生氣?!边@聲音二十年后依然有回響,面對“陌生的可能性”比如超級AI,“賈政”以及“賈寶玉”們會作何反應?是否依然被情緒淹沒?情緒退潮后能不能生成對事實的判斷和理性認知?判斷若為真知,首先要經過時間的核驗?;乜蠢罹礉啥昵瓣P于小說的種種判斷,依然可回答今天的問題。這一方面源于文學作為古老藝術基本價值的穩(wěn)定,另一方面,或許也映照出文學探索與現(xiàn)實的某種“板結”。

他二十年前的判斷是,“我認為,小說的問題不在于它是否將要衰亡,它面臨的考驗是,如何回到它的精神原點上去,勇敢地面對和處理我們的精神困境”。

他保持著觀察的熱情與判斷的敏捷,對新的問題、處境、可能持續(xù)發(fā)聲,且其關于文學的判斷始終確鑿——出于信念,也關于人類的尊嚴:“文學并非一種可以出讓、可以替代的技能,它是人類自然語言的最高形態(tài),是人類安放自我與世界的原初的和根本的場所……人的自然語言、人的文學,從根本上是為了保持和延伸人與人的關系、人與世界的關系?!绷銮逦缟矫}一線,這構成他文學世界的基本風景。從2007年的《為小說申辯》到2024年的《聽“空山”》,作者的聲音穿過二十年的光陰。二十年放在文學藝術的發(fā)生史上只是一瞬,可已足夠將個人經驗、所思的生長連綴為線。

和紙上書寫不同,即興演講重觀點而不纏繞于文辭,它將“演算”與“作答”幾乎無時差輸出,取消了彩排的部分,更像爵士樂演奏。本可以更“常規(guī)”與“穩(wěn)當”些,但李敬澤不,他給自己設置了這規(guī)定與自選相結合的動作,造小小的險峰。所以如此,我以為,更深的驅動關于語言能力與理想主義,關乎對語言的信心和信念,作者審慎和珍視。思考和言說都在日常,又應高于日常,在日常中試練并磨礪神思,可以也應該是作者的日常功課。《空山橫》正是這一本小小的但恰好復現(xiàn)李敬澤直面與試練的書,它標刻著二十年間與文學有關的認知劃出的軌跡,也映現(xiàn)著一個人的工作方式、自我要求和完美主義。

空山原野,飛鳥來回

起名有時偶然,用“空山橫”定名演講集,是巧思,也是慣性的延長。李敬澤的書寫,時而將巍峨的山化為可以登臨的山,比如與《春秋》有關的系列文章,也收集著山間風聲和微物消息,比如《青鳥故事集》,而直接放在書名里的,此前還有“山丘”。他不僅將“山”置于一系列關心和思考的問題中,也將其結構為把握世界有關的意象。是的,山一直在。這回,“空山”在演講中起伏連綿,是一座隱身而絕對的存在。

它是李敬澤以聲音、以思維的跑動、以對現(xiàn)實關切的注視,構造又不斷穿過的所在。像房間里的大象,龐然而不覺的意象一旦被識別,就有了參與現(xiàn)實、整理此在的解釋力?!翱丈健笔且黄≌Z境,也是結構全書的大意象。不是不存在,也不是空無一物之山,而是向著可能、向著正在發(fā)生,延綿出自己的山。因其空,山處于可能性生成中,而人在空山中,或許更容易將自己想象為永恒的一部分,也因其空,正好可以盛放,首先來盛放并克服那個文學世界無所不在、習焉不察的“我”。

“空山”作為一個新的認知裝置到來,在李敬澤的演講中被點亮。

它是演講者所言之物,也是演講的劇場,是劇場周圍正在聚攏和漂浮的云霧,也是無形而待翻越的山,這山是眼前事,是生活的基本風景,還可以是存在于身體內部沉默而綿延的力???,以“空山”勾連起的意象和覺知似乎也可如山脈般連綿下去,它已不盡然是王維的山,而是王維的山來到此刻,成為我們的山。

在他心儀的相對龐然的意象中,類似的還有“原野”。他講到原野是為了講哪吒,他發(fā)現(xiàn),哪吒的生命狀態(tài)代表一種文學的形態(tài),文學的新和可能,就在哪吒身體里面:

哪吒,這個童子、這個少年是革自己的命,他拋卻已有的一切,走出他的廟宇和城邦,進入廣闊原野,越過種種界限,獲得一個新的心。他脫胎換骨,然后在原野中,摘一枝荷花,或隨手摘一枝別的什么植物,就以此作為自己的身體、獲得一個新的身體。我想,這應該就是新的、投入這個時代偉大變革的文學。

哪吒有勇武,又釋放生命純然的天真。我以為,所有藝術表達里,都有勇武和純真。多么超現(xiàn)實、前衛(wèi)的表達里,純真都可存在;多么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里,都有勇武。那是直接的、純粹的、有力的、心無旁騖的、不計后果的、專心的質地。這大概也是為什么被藝術作品打動時,我們會體味一種誕生自內心的平靜。平靜來自身體內部,只有你知道,只有你感受。你被什么觸發(fā),它到達溢出又返回你這里,只與你有關。你感到自己被一種具體的刺激激出了空虛,這個空,將延長和擴大有限的生活。

現(xiàn)在,山和原野都有了,鳥會飛來。飛鳥有御風的自由,有俯瞰視角,還有,它們可以將自己變成天空的一部分。和山一樣,飛和鳥也為李敬澤所偏愛。他以“青鳥”命名遠方歷史細縫里的光芒,還講過北京雨燕不落地和黃鶴去哪兒了的故事,“飛”在他的敘事中,以內容、以形式,絕對地存在著。

什么樣的人會想著飛呢?一絲一線縫補手中事,一步一腳印走路的人,更懂得飛。飛要克服大地的引力,要克服自身的重。

李敬澤演講里不時“回到主題”,因為他時而就說得飛起來。“你的話一句一句聯(lián)翩而飛如鳥”,言語的飛行是思想的形體;“飛鳥不認為自己有一片土地,這也好”,從“否定”中獲得一個新世界,是飛的可能;“所有哺乳類動物中只有人夢想著飛,飛是對生命的最大肯定,把人固定在地面上,只看見眼前三尺,那是對生命的貶損,是最徹底的虛無”,飛,關于人之為人,關于理想主義;他還追問黃鶴去哪兒了,因為辨認出那是“從我們中國人生命中飛過的時間之鳥”。

那么多鳥在飛,他選中了“北京雨燕”。出發(fā)于偏僻知識之儲備與博物學上的好奇,他大概搜尋過一番,找到了這看似日常的鳥的獨異,將之描述為“一枚天真的子彈”?!氨本┯暄啾仨殫⒃诟呔帯?,高處還不足夠,必須在高峻。雨燕,語言,一個完美的接應,他讓雨燕與文學之間一條隱秘的金線閃動在我們眼前。

“1870年,北京雨燕獲得來自人類的命名”(凝視鵝掌楸時他也有類似感嘆),一句事實陳述包含著一個有意思的悖反,他以此提示兩個方面:人類的識別和行動是改造這世界的強力,人類的識別和行動也是這世界/地球/宇宙中如此短暫偶然有限的力。

飛鳥俯瞰是看見更整全,這提示著看問題、看處境、看此刻的視角和方法。大約文學之于日常,也賦予著我們如此“奇異的尺度感”。

他演講時,有如“穿過”。穿過一個題目,穿過人群,穿過此時此地,以詞語和句子、以即刻生成的思考為飛行器,獨自或與眾人一同去一次遠方。雖然總是面對公眾,但他在講的時候,他大概會調整自己到面對著具體的心靈,因為文學對心靈的關切和進入,通常是單數的。

在文學文本中,我少有獵奇故事的沖動,而關心它是否提供了足夠多充滿隱喻的瞬間,關心作者構造這些瞬間的方式?!犊丈綑M》中文本,在故事之外,以隱喻、以對故事的重新講述,展開認知世界。

這些演講,有一種迷人的敘事感。比如《北京雨燕以及行者》,真是美而颯,神武動人。關于文學的演講也關于我們的生活,關于偉大靈魂,關于人在既定命中的可能實現(xiàn)。如果有一部關于文學的演講史,《北京雨燕以及行者》會留下它的名字。孫悟空、曹雪芹、李白、杜甫,堆疊覆蓋在他們周身的光,在2022年北京十月的秋夜,在一個新的向度上,發(fā)出新的光。李敬澤重構了一個小序列,讓他們分別又同時作為“雨燕”和“行者”而存在,他看到他們走過的路既是“本路”也是“云路”,而這是理想作家與生活勇者會走、要走和走過的路。是的,理想作家以及臻于完滿的人,將作為“雨燕”和“行者”而存在,他們衷情于云路,也依然會在本路上,一步一步走過去。

“云路”上取的不是真經,在大地上用雙腳一步一步走過去,在人世的苦、人生的難中走過去,這才是道成肉身,才算得了真經。孫悟空,這偉大的行者,他的本性是飛,他也終于學會了落地,學會了在地上一步一步走,走過萬里長路而成佛。

這是文學給生活的真知。

落在寫作上,哪篇不是一字一句,要在“本路”上一點一點寫出來呢。這些字,寫得好,就沖上云天?!白咧咧?,世間的大路走成了小路,小路走成了荒野,茫茫人海走成了孑然一人,一切有變成了一切無,飛向無限的空?!蹦鞘遣苎┣圩叱龅穆?,“作者”在天地間的形象可以這樣孤獨又龐然,文學在時間河水里流經的風景可以這樣幽微動人,不過,李敬澤還會保持一份審慎?!肮适绿煜铝鱾?,他們只是再講一遍”,講出這句時,他想著的,是慣常被稱為“作者”而在創(chuàng)造意義上更接近“述者”的寫作者。他想到的是向孔夫子學習,是謙卑,是做一個“述者”,做一個滿懷敬畏,傾盡全力的述者?;蛘撸咽稣咧?,并在“述”中去爭取那一點點的“作”,一點點真正的創(chuàng)造。

當我們這樣說到創(chuàng)造時,創(chuàng)造才接近它本身。

重新回到空山。我忽然意識到,空山就是行云路和走本路的地方。山有草木生靈泥石云霧,萬物自在其位但退卻于人的眼見,是人的神思使山空。這個“空”,提示著存在。用什么來貯滿這“空”呢?在文學,可以是形象,是細節(jié),是無限想象,是真實情感對虛構之事的接近,是對人間事理的體貼。世俗和日常里,求取和抵達的總是“滿”“全”,而文學藝術可以教我們“空”。這座空闊的、不封閉的、始終歡迎著新的可能性到來的山,是一種文明的形態(tài),它可能已經走在我們和時代的前面。小小的“我”若能徜徉其中,就能長出新生命來。而空山,可以由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

就把自己變成一個小小空山吧,擱下頑固,一路走,一直學。因為空是輕盈,空是歡迎。

現(xiàn)在,我想起一首小安的詩《飛舞》,詩是這樣的:

要學會飛舞的技巧/學習一朵云/在天上千姿百態(tài)//避開一堵墻/爬上高山/再悄悄向上//心中想念飛舞/想念無限遙遠//身體里最初涌動的/東西/既不是美麗/也不是可怕//只是飛舞/與飛舞的技巧//心地善良/真實/我們最后飛舞[5]

“一條確切的金線和界限”

發(fā)現(xiàn)、理解和介入世界,每人都有自己的“經由”,文學在李敬澤的智識世界里如此顯在。只是在文學的抒情或美里待一會兒,于他從不足夠?;蛘哒f,他習慣于向著問題出發(fā),從感受走向理性,經審美抵達認知。

《空山橫》展開了思考和想象文學的方式,李敬澤也以他對問題的結構和解析呈現(xiàn)著整理信息抵達判斷的方法,即生活細節(jié)、經過“我”的訊息將如何參與和共建我的生活,成為構造智識的一部分。跑步、追劇,或者從仰山橋站下車去看那三棵高大漂亮的樹,這些生活中的途經,將生發(fā)為認知的有機材料,我們對問題的辨別和展開,可以從目之所及開始。

他在具體篇章里談問題,也談出一種方法。比如《隔與不隔,如果杜甫有手機》就是關于創(chuàng)作的條件,關于友情和神交,也關于辯證法。李敬澤從“連接”談到“掉線”,談因為阻隔才發(fā)生的不朽。不止于此,這篇演講給我更深的感受不在經典如何被創(chuàng)造,而特別地關于生活,關于在日常的難處里一個人可以怎樣相持,如何穿過。

遇見什么,哪里遇見,就在那里停下想想,就凝視那件事和那個時刻,看看土里能不能開出花,會開出一朵怎樣的花。“對杜甫來說,‘隔’就是一個精神空間,一個抒情場域,他的追憶和遙望,使不可及的人、事、物返回和構成他的世界?!币粋€人怎樣實現(xiàn)自我呢?可以從經歷的“否定性”中來。詩圣只有一個,但普通人可以從中得到一點面對生活的辦法。在否定中看到一線生機,隨時跳出來,翻過意念之山,以更整全的目光看處境和遭遇,調試自我的心靈狀態(tài),這是在生活里就可以操演的心智練習。

篇章里也散布著神思的軌跡和意象。在《北京雨燕以及行者》的開篇,飛鳥以身姿在城市上空勾勒出“一條確切的金線和界限”,我想,他辨別、思索、凝視并作為行為準則的,也正是認知結構中的這條“金線與界限”。

這條線不是對文學作品或文學現(xiàn)實的修飾,不是他借以飛翔的文辭,而是對問題、現(xiàn)狀、可能性的觀察和審思。關于這些,他更愿意提供基本判斷,也在基本之上,不斷回到根本所在。他信任的,首先并一直是關于文學的基本認識與基本判斷,它們構成了一個人發(fā)現(xiàn)問題、理解世界遼闊的底色和背景。在這個世界里,審美與抒情,可能是起點與起點近旁的風景,而將所見與觀察鍛煉為深思,鏈接進真問題,才能讓文學在社會與歷史中獲得位置、實現(xiàn)作用。

讀這些演講,我有時感到像是在塔的內部旋轉著上升。李敬澤的認知之塔有若干通路,這些路通向高處,那高處的風景常常以回到基本——基本認識、基本判斷、基本價值的方式連綴著?;Y構和質地,穩(wěn)定與承托讓認知的風景樸素而遼闊。他的凝視似乎可讓縈繞在現(xiàn)象周邊的霧氣與塵埃漸漸沉降,讓關于文學又時常大于文學的常識判斷,飛舞起來。書中最早一篇距離現(xiàn)在近二十年,而《空山橫》主要關于此刻。如果觀念是一把琴,李敬澤一再完成的,是對文學常識之弦的彈撥,是識別并捕捉琴弦上那“微妙的、流動著的亮”。

那么,這些基本認知和判斷是怎樣的呢?

他認為,文學“從本質上說,和高雅體面沒多大關系。文學和誠懇忠直有關系,和人的眼淚、痛苦有關系,和人在夢想與困境中的奮斗,以及人在生命中所經歷的一切有關系”;“人和社會如何在勘探中擴展和深化他的自我意識,這也正是文學探索的問題”;而我們可以“用作品重新認識和調整我與現(xiàn)實的關系”。他主張,文學不能變成遺產,“文學必須是活的,文學要向時代、歷史和變動不定的人類生活和人類經驗開放,文學不能自律起來,封閉起來,不破不立,又破又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文學永遠要在它所不是中體認它自己是什么”。他看作為文體的小說,“小說不是大說,它真正回到‘小’說,它所提供的不是對世界的一般理解,而是個別的理解和看法”;“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是一種感受方式、也是一種生活理想。凡拒絕承認生命和生活只有一條路,一種表達的人們,凡不愿讓精神僵硬的人們,他們就是小說天然的讀者?!保ā稙樾≌f申辯》)而他認知中的文學性,絕不是趣味收窄、封閉、甚至在一定意義上將自己摘出某種總體的純文學,“這個時代需要我們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新的文學性,需要打開城邦的門,走到廣闊的原野上去。”他以脫口秀為一個坐標點,“為什么不想想,勾欄瓦舍,豆棚瓜架,脫口秀里可能自有一種野的,沒有被指認和沒有被充分賦形的文學性”,他相信,“所謂文學性,根本的前提是眾生平等,忠直地容納盡可能廣博的人類經驗”(《作為哪吒的文學》)。這些言說,不是憑空創(chuàng)造,更多時候,是從一件一件的事,從具體工作,從和作家作品的真實相處交道里,得出的認識。

他的身處、工作、承擔和理想給了他思考文學與世界的背景和方法。與此同時,他對偏僻知識有著“游手好閑”的興趣,對新鮮世界有天然的好奇,因而,他的思想世界不是花園而更像集市,一座博物集市,他在其中漫游,就像哪吒。這回哪吒不摘荷花,空山和原野般的集市收納著這個世界的新事物和新消息,他遇到什么,“就以此作為自己的身體、獲得一個新的身體”。他還說過一句好玩的話:“我能抓住任何一種奇怪的新東西中的光芒?!盵6]這就是空山行者的路和辦法。

再回到《空山橫》。它的讀者是誰呢?我想,這本書會到達文學讀者,更會到達對身處有覺察和反思、對未來未知有想象、對切近與遙遠有好奇、對此時此刻有關切的人。這座以文學省察、判斷、思索筑起的山,有壁立萬仞,也有微丘起伏,有飛鳥來回,在風中傳遞著消息。

聲音發(fā)生在每一個此刻,思考和行動也是。致此時此刻,致正由聲音驅使、未被命名、漫游向無窮境、挺拔而明亮的此時此刻。

注釋

[1][3] [加拿大]葉禮庭:《伯林傳》,羅妍莉譯,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34頁、4頁。

[2][6] 李翔:《詳談:李敬澤》,新星出版社2023年版,第38頁、55頁。

[4] 李敬澤:《空山橫:講演集,關于文學關于人》,譯林出版社2024年版,第224頁。后文凡引此書,不再一一作注。

[5] 小安:《飛舞》,《小安的詩》,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47—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