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5年第2期|阿貝爾:關(guān)鳩(中篇小說 節(jié)選)
阿貝爾,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有散文、小說發(fā)表在《花城》《上海文學(xué)》《紅巖》《散文》等雜志,出版有《隱秘的鄉(xiāng)村》《靈山札記》《隔了河的會見》《飛地》等。
導(dǎo) 讀
八十年代末,西川離開南方,踏入神秘的白羊。這里曾是白馬土司轄地,充滿別樣風情。初到白羊的他,內(nèi)心還帶著南方的影子,對周遭事物心不在焉。但在與楊校長一家的相處中,他逐漸被卷入白羊的生活。莊老師、楊早爺爺?shù)热宋镪懤m(xù)登場,還有那些圍繞著土司、家族的故事,都為西川的白羊生活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作者以細膩筆觸勾勒出獨特的地域風貌與人物形象,文風質(zhì)樸靈動。文章既有對青春情感的懵懂描繪,又蘊含對歷史、人性的思考。
關(guān) 鳩
文 / 阿貝爾
上 篇
八十年代末的一個秋天,西川從南方調(diào)到白羊。關(guān)于這次調(diào)動,關(guān)于南方,西川避而不談,就像從來不曾有過一樣。
白羊過去是白馬土司的轄地,不像傳說的那樣是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更不是人間地獄,在西川看來倒像是伊甸園與桃花源的結(jié)合:一條遠離大河的溪谷,一個刀砍斧劈的關(guān)門,入關(guān)豁然開朗,現(xiàn)出一個山間小盆。盆里不多幾個山村,早年是西番人的寨子,有的順河,有的在溪畔臺地,有的在山澗盆緣。
西川認識的第一個白羊人是楊官華楊校長。其次是楊早,楊校長的小女兒,職中民族班畢業(yè),在郵政代辦所當郵遞員。到達白羊當晚,楊校長帶西川去他家吃飯,西川在飯桌上第一次見到她。按照南方人的審美標準看,她長得不漂亮,但也不丑,鼻梁挺直,五官清晰,就是不穿民族服裝也透出一股西番女子的味道,西川至少不排斥。
楊早在飯桌上剜眼剜眼看西川,讓西川不敢抬頭。
準確地說,楊校長不是西川在白羊認識的,而是西川在路上班車上認識的。他們搭同一班車,坐同一排座位,但他們并不認識,直到在水晶下車,才說第一句話。其實,西川一上車就注意到楊校長,他清瘦的長條臉與西川的父親有幾分相像,膚色也像,脖頸上的青筋也像,說話時像幼蛇蠕動,中分柔順的頭發(fā)也像,尤其是透出的氣質(zhì)很像。西川挨他坐,顛簸中二人身體碰觸到了,他感覺有些不適,甚至有幾分反感。有一會兒,西川睡著了,腦殼搭在楊校長的肩上,楊校長也睡著了,嘴觸到西川臉上。
水晶到白羊不通班車,去白羊不是步行就是騎自行車,或者搭順路的拖拉機。西川人生地不熟,本來準備步行的,認識了楊校長,就搭了他的自行車。
“在班車上,我就在想,你會不會是我們新調(diào)的王老師。但你的頭發(fā)蓄得太長了,身上的紅襯衣和牛仔褲太扎眼,從背后看像個女的,我沒敢往下想。聽說你是寫詩的,很散漫,不服管,但還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見人光聽別個說,還真是想不起。”在路上,楊校長說。西川沒解釋,那時他信奉“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有那么夸張嗎?從背后看像個女的?為此不愛照鏡子的西川每次從鏡子或玻璃窗前經(jīng)過,都要瞅一眼自己。
從水晶到白羊,西川跟楊校長進入了大河左岸的一條溪谷。因為搭的自行車,西川獲得了更多對白羊河的初步印象——除了幾處崩塌和泥石流,河谷很養(yǎng)眼;然而,對坐班車搖過的大河則沒多少印象,像是被一截鐵皮管——破舊的客車還真像是一截移動的鐵皮管——送達水晶的。事后回想起來,有種打手電走夜路的感覺。西川不曾有過打火把走夜路的經(jīng)歷,但用打火把走夜路比喻更貼切、更具象征意義?;鸸夂鲩W忽閃,不時發(fā)出炸裂聲,油滴在地上,火星也被帶到地上,西風迎面吹,火煙子鉆進眼鼻讓人窒息。
水晶是去白羊的入口,也是西川黑暗體驗的出口。到了水晶,從移動的鐵皮管出來,西川像是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這當然只是他的感覺。至于楊校長,不過是坐了一趟車,睡了個長覺,做了個白日夢。
剛到白羊,西川有些心不在焉,人還是恍惚的,雖不是在半天云里,兩只腳卻還沒落在地上。也不是心不在焉,準確地說是還活在“自我”(小我)和“內(nèi)里”,活在白日夢里,心里常跳出翟永明的那句詩:別人向外,我向內(nèi)。當然,不是南方的“內(nèi)”,不是留念南方的什么,但不得不說有南方的影子,或者說“自我”在南方膨脹的部分,不是吃了枇杷、香蕉或杧果撐的,是尼采、薩特和北島制造的幻覺。
有段時間——不長也不短,白羊?qū)ξ鞔▉碚f只是一個地方,一個地名。人在白羊,又像不是在白羊,跟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樣。他不會去留意白羊的人,楊校長和楊早除外,不會留意白羊的山水天氣、天空云鳥,他甚至不曾留意到白羊作為邊地的半異域色彩,以及學(xué)校不同于其他學(xué)校的樣子——不是寺廟改建的,不是天主堂改建的,而是完完整整一座土司衙署。他每天踩著青石板,住在土司住過的木樓,觸摸著稱得上文物的各式物件,卻視而不見。
在那段時間里,莊老師也是西川視而不見的一個“物件”。莊老師人稱老曰,五短身材,戴著啤酒瓶底厚的近視眼鏡,絨發(fā)稀疏近乎禿頂,一條疤痕從顴骨一直拉到脖子。平日在校園碰見,不是捧著書就是拿著報紙,鏡片快觸到書報上了,看上去還真是個“老曰”。在校外不捧書報的時候,總是挺胸抬頭,手背身后,像個鄉(xiāng)村干部。實話講,起初西川是很蔑視這號人的。老曰穿著對門襟衣裳和燈籠褲,只差系辮子了,說是從民國過來的都是抬舉他。
西川對莊老師印象的改變是從去楊校長家喝酒開始的。秋去冬來,白羊已經(jīng)很冷了,動輒下雪,夜里朗月當空,早上起來也白雪皚皚。楊校長把小灶酒煨得燙嘴,加拐棗子,酸甜醇厚。老式火塘很大,坐人的都不是凳子椅子,而是長木,已經(jīng)被幾輩人的屁股磨得油光發(fā)亮,看上去怪怪的,像化石。顯得老舊的還有火塘上吊的鼎鍋,黑黢黢的,包括掛鼎鍋的木藤和鐵鉤,別說楊校長,就是楊校長的老子(岳父)也不知道它們掛了多少年了?!拔业谝淮芜M他們家火塘看見的就是這樣?!睏钚iL說。原來楊校長不是這家的人,他跟西川的父親一樣是入贅,是“抱兒子”。“我小時候記得的就是這樣?!睏钚iL的老婆楊波姆進來,邊在鼎鍋里舀熱水邊說。她四十幾了,看上去只有三十幾,風韻猶存。一位蓄山羊胡子的老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咬著銅桿煙斗,煙鍋里的葉子煙燒完了也不換,西川猜他就是楊校長的岳父(楊校長隨了楊波姆喊大大)。對于眼前的老舊之物,老人應(yīng)該最有發(fā)言權(quán),可是他咬著煙桿,坐在長木的末梢,一言不發(fā)。
“大大,這房子少說也有兩百年了吧?聽說是楊家老祖宗剛搬來白羊蓋的,是不是?”楊校長側(cè)過身去,看著老人,語氣謙卑地問道。不等回答——他知道他不會回答,又接著說:“楊家老祖宗之前在白馬路,搬到白馬路之前在甘肅草坡山。這屋頭的故事多得很,白羊的故事多得很,如果老爺子想講,三天三夜都講不完,可惜他不得講了,縣里來的人叫他講他都不講了……”
“爺爺參加過自衛(wèi)隊,土改前還當過幾天土司,王老爺不當叫他當,爺爺想過把癮,哪曉得上了瓜當!”什么時候楊早來到火塘門口,靠著門枋說。說完,提起嗓門兒喊了聲爺爺,問有沒有這么回事。老爺子依舊咬著煙桿,在暗處看著調(diào)皮的孫女?!盃敔斒莻€聾子,再大的聲音都聽不見?!睏钤缬终f,嘻嘻地笑。
“他是年輕時打槍打多了,把耳朵震聾的,本來還聽得見一點,后來就一點都聽不到了?!睏钚iL說,朝楊早揮揮手,叫她走開去別插嘴。
西川坐在火塘,聽了也只是聽了,他對王老爺不感興趣,對楊早爺爺打槍當土司也不感興趣,他只對吊在火塘上的鼎鍋感興趣,上面的鍋煙墨能刮下好幾斤,對火塘一堆一窖的火石子和火石子旁邊滾燙的塘灰感興趣?;鹗酉袢紵耐愣骨v兒——鐵做的,又像好看的燃燒的眼睛,而塘灰里適合燒幾個洋芋。
楊早在廚房給母親幫廚,開始還聽得見聲音,后來便沒一點聲氣了。有一會兒,西川以為她出門了,走到廚房門去聽,見她正弓著身子在灶門前爨火。
楊校長的家在白羊河里面的龍池,房子坐落在右岸一塊早期的泥石流沖積帶上,已成臺地,路口有兩棵幾百年的山梨樹,想必是楊家老祖宗栽的。龍池再往里,就是沙地坎(莊老曰說,是“殺氐坎”,過去漢軍殺氐人的地方)。
午后,三人一行回龍池。楊校長推著自行車,西川跟在后面?!皶r間還早,我?guī)阕咦呗?,來白羊這么久,你說不定還沒好生看看白羊的風景呢。莊老師是老白羊,若白羊是一本書的話,早就叫他翻爛了。”楊校長說。莊老師走在前面,兩手背在身后,一副深沉的樣子,實際鏡片背后的兩只賊眼一直在東瞅西瞅。來白羊這么久,雖說也走了幾個地方,但西川還真沒好好看過這里的山水、村舍和莊稼地。
說白羊是夾皮溝又不是夾皮溝。除開關(guān)門子,白羊總體還算寬綽,學(xué)校所在的鄉(xiāng)場、西川即將去到的龍池和與白馬路一山之隔的草原都稱得上是山間壩子。沿途看見的沙地、梯地和坡地早已收割,堆著蕎麥秸稈和玉米秸稈,河畔低地也有種了蘿卜、白菜和山油菜的。半山是雪,山脊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有的像馬脊,有的像駝峰,也有綿延好幾里像龍脊的。
“你愛讀書,多跟莊老師擺一擺,莊老師也愛讀書,不管什么,只要是上面有字,抓到就讀?!甭飞?,楊校長跟西川說,“莊老師有個綽號,叫老曰,他調(diào)回城的女人給他起的??h里幾個單位要他,他都不干,部長、縣長坐吉普親自到白羊來見他,他也不買賬……莊老曰,莊老曰,作為同學(xué),共事多年,我一點都不覺得他曰,反倒覺得他很精。他不是不想回城,他是想等個好位置?!?/p>
西川嘴上應(yīng)著,心里清楚自己和莊老師不是一路人,他們讀的書不一樣,想的問題也不一樣。
西川的感覺是對的,當天,在楊校長家路口兩棵山梨樹下便得到了印證。山梨樹巔還掛著幾個“麻疙瘩”,霜打過,在下午的光照里黃酥酥的。西川很想摘一個下來啃兩口,但西川爬樹不行,又恐高。楊早在路口接到他們,聽西川說想啃“麻疙瘩”,猴子一樣倏地就上了樹,楊校長喊都沒喊住。楊校長說有梯子、有網(wǎng)子?!澳挠玫弥?!”楊早在樹上說,手里已握住一個“麻疙瘩”。楊早真只摘了一個,在衣服上揩兩下扔給西川,看著西川下口。黃酥酥只是騙人,“麻疙瘩”很硬,皮厚肉木,西川一口咬下去只差沒把牙齒磕脫。就在西川牙斜斜啃山梨兒的時候,莊老曰說話了,他說:“你一個寫‘啊噢詩’的,也吃得來麻疙瘩梨兒?”聽口氣對寫詩的西川很是不屑。
“寫‘啊噢詩’的?什么叫‘啊噢詩’?”西川把臉從啃了一半的山梨兒上抬起來問他。
“我不信,你一個現(xiàn)代派,連‘啊噢詩’都不曉得!”莊老曰站在路邊一塊陷進沙土的石碑上說,“開頭一句啊——,結(jié)尾一句噢——,就是‘啊噢詩’!北島顧城是你們的偶像,郭沫若是太祖!”
莊老曰這么說,西川覺得他那些書都白讀了。西川沒再說什么,埋頭啃他的“麻疙瘩”,覺出靠近果核的部分酸里帶澀。
飯桌就搭在火塘邊。小水電照明光線很暗,楊校長點了煤油燈。莊老曰滴酒不沾,這是很出乎西川意料的。楊早舅舅勸他喝半杯,他不接招,西川勸他喝眼流子一點,他說喝眼流子一點不如不喝,又說“喝酒圖醉,娶媳婦圖睡”。他在別個家里說怪話讓西川大跌眼鏡?!澳馨丫平o他勸進去,他就不叫老曰了?!睏钚iL說話女聲女氣的。
飯桌上要數(shù)楊校長和莊老曰話多,西川問啥答啥。楊早爺爺一句話不說,別個說啥他也聽不見,莊老曰以水代酒敬他,他擺手,示意免了。西川站起來端酒敬他,他也只是抿一口,跟個啞巴似的。西川感覺到楊早爺爺肚子里有故事,打開來比他讀的書看的電影還要多。
酒過三巡,楊校長叫楊波姆把莊老曰茶杯里的水續(xù)起,他要敬老曰一杯。莊老曰丈二和尚摸不到頭,問楊校長是不是酒喝多了認不到人了。楊校長很執(zhí)著,先干為敬,隨后才說為啥敬這杯酒——他說西川是個苗子,要莊老曰往后好生帶一帶。西川聽了很不自在,有失自尊——為什么要他帶——但是,面前站的是楊校長,這話是他說的,心里不舒服也只有認了。西川不是看在他是校長的分上,也不是因為楊校長長得有幾分像他父親,西川是看在楊早的分上。
楊校長說西川到白羊不是文教局安排的,是他楊校長要來的。西川本來是發(fā)配去虎牙,虎牙的校長聽說了他的情況不接,楊校長正好去局里要人碰上了,就撿到了。他說的“撿到了”,就好像西川是個任人踢來踢去的皮球。
西川腦殼里有些亂,沒注意莊老曰是怎樣應(yīng)的,想必很不情愿,頗有幾分不屑,認為他一個寂寂無名的“啊噢派”詩人是可以與不學(xué)無術(shù)畫等號的。
等楊早和她阿媽上桌,西川已喝得快認不到人了。不是楊校長酒量好,是楊早舅舅和從水晶趕來的楊早姐夫酒量好。
喝到第五杯時,西川感覺醉了,說他不喝了,楊早姐夫說不喝不行,端了杯就不要想放下。西川看著楊校長,指望他發(fā)話放自己一馬,可他始終緘口不語,任由舅子和女婿欺負西川。滴酒不沾的莊老曰也投井下石,像后來西川在酒桌上遇到的那些啥都不懂的官員,說什么“李白斗酒詩百篇”,慫恿他繼續(xù)喝,巴不得他出洋相。
“早曉得把鄉(xiāng)上的玉酒杯拿來喝一盤!”楊早舅舅說。
“你以為你是縣大老爺?只有縣大老爺來了,才能喝玉酒杯。”楊校長接話說。
“也不見得,你們要真是想喝玉酒杯,跟我說一聲就是了!”楊早姐夫拍拍花襯衫下滾圓的肚皮說。
“那倒也是,你響當當?shù)奈褐行?,水晶?shù)一數(shù)二的金老板,縣大老爺都在你那兒搭干股,哪像我一個編外的林業(yè)員。”楊早舅舅用一個獵人慣有的敏銳目光看著楊早姐夫說。
“別說,你還說對了,昨天又有個副縣長托公安上的人跟我打招呼,他有個兄弟要過來與我搭伙挖菜園子的金,我叫公安給帶話了,這回不能干指拇兒蘸鹽——干扯,想搭伙就抱票子來?!蔽褐行S幸鉄o意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上手指粗的金項鏈,毫不謙虛地說。
西川開始沒聽懂,把“玉酒杯”聽成了“余酒?!?,以為是個人,后來才曉得是一套玉酒盞。莊老曰煞有介事地做了介紹,說這套酒杯是和田玉做的,王氏土司始祖從揚州帶過來的,蘇東坡都喝過的。
桌子上正說得鬧熱,楊早爺爺酒杯一挏,抬屁股走了,臉黑得像鍋底。
“二哥,你忘啦?大大見不得哪個提王土司,哪個提王土司他氣一下就登喉了,玉酒杯提不得!”楊早母親停下筷子,看著楊校長說,“也難怪他,十幾歲就腦殼別在褲腰帶上跟著王土司跑,土改時還幫著他當土司背黑鍋,五二年吞生煙死過一回沒死下去,六七年有事去找王土司,連面都不出,是哪個都咽不下這口氣。”
“波姆,我當然曉得,我進你家門時大大跟我講了?!睏钚iL笑笑,細聲細氣地說,“前些年,楊美跟中校耍朋友,就因為中校的外婆是王家女,大大遲遲沒松口。”
“是啊,當時弄得楊美快瘋了,要不是你叫美美把戶口本偷出去,先斬后奏領(lǐng)了證,后頭還真難說?!睏钤缇司私釉捳f,“老爺子一根筋?!?/p>
楊早姐夫叫魏中校,人稱魏老三,特務(wù)連退伍,膽量和格斗術(shù)在水晶是出了名的,春夏秋冬都剪淺平頭,膀子上的文身和金項鏈格外顯眼。
那晚,西川醉得一塌糊涂,怎么回學(xué)校的一點不曉得。唯一記得的是楊早過來奪了他的酒杯,罵了舅舅和魏中校。這次醉酒,西川睡了十六個小時,醒來已是次日傍晚。
“你不要有啥心理負擔,校長叫我守你的,再說了,是舅舅和魏中校把你灌醉的,我守你是幫他們還情!”楊早看著西川說,“別以為哪個想守你,聞到你呼出的酒氣都要吐了?!?/p>
睡了十六個小時,西川依舊感覺有些乏力,腦門和眼睛還有些漲疼,但很快,黃昏降臨的時候,他腦殼一下子變清晰了,如白雨過后的碧空,寂靜浩瀚,沒云沒風,甚至沒一只鳥兒,只有些許遙遠而微弱的星光——從“自我”和“內(nèi)里”意外投在白羊的思想與靈感的星光。
西川第一次聽說林波寺是在莊老曰的《白馬土司》手稿里?!傲植ㄋ隆比齻€字從莊老曰略顯潦草的手稿里跳出來像一個詩的意象,也像一個外來詞,西川不明就里地被擊中,感覺體內(nèi)的血管發(fā)生了一次爆破。
那是一個五月的上午,室外光線極好,原本昏暗的老房子呈現(xiàn)出少有的亮堂,西川坐在寢室里也能感覺到屋外白羊河谷的豁亮?!栋遵R土司》手稿有一個班作文本那么高一摞,碼在書桌上。西川坐在一把塌陷的藤椅里一頁頁翻閱。為什么叫“白馬土司”不叫“白羊土司”?莊老曰伏在課桌上校點當?shù)貎H存的一部清代府志,他兩眼近視得厲害,就是戴了啤酒瓶底厚的眼鏡,臉還是觸到了稿紙上。他自稱“奉旨校點”“奉旨搶救”,時常把“奉旨”掛在嘴上,以示跟大領(lǐng)導(dǎo)走得很近。西川當然知道他奉的是何方神圣的旨意——不是書記、縣長,是分管文化的副縣長。西川又開始有點煩他。
一年后,《白馬土司》與府志一同“奉旨付梓”,西川討得一本,并獲贈金句“讀書是天底下最莫名堂的事”。西川讀完恍然大悟,天底下哪有什么白馬土司白羊土司,甚至連“土司”稱謂也沒有,住在白羊的王土司叫“土長官司”,叫“白馬土司”不過是莊老曰的權(quán)宜之計。
當西川的視線停在手稿中關(guān)于林波寺的敘述時,莊老曰擱下筆走出了房門,于是這間從清代到民國都住著土司的房間便只剩西川一人。西川馬上感覺到了一種自在,一種時間的停頓或者說他個人在時間中的擱淺,目光像水浸漫在字里行間,一下獲取了林波寺的意義,且十分明晰,像晨光映照的山溪中暢游的羌活魚。一座喇嘛廟若隱若現(xiàn),雪欄山若隱若現(xiàn),一座西番老寨若隱若現(xiàn)。
楊早二十出頭,在郵政代辦所當郵遞員已是第三個年頭,鄉(xiāng)政府招聘她去坐辦公室她不去,理由是要為西川送信。別人問她哪個是西川,她不說,只說她要為西川送信。西川是王老師的筆名,不為白羊人知,只是偶爾出現(xiàn)在報紙副刊和地方文學(xué)期刊上——也出現(xiàn)在退稿信上。
郵政代辦所在土司衙署東側(cè),鄉(xiāng)政府大門外,和學(xué)校隔著操場。
西川和楊早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但不是戀愛關(guān)系,至少西川覺得不是。楊早心里咋想,西川曉得。有傳言楊早在館子喝了酒放言,非西川莫娶——是“娶”不是“嫁”,明擺著要西川做倒插門。這或許不是楊早的意思,也不是楊校長的意思,而是楊早爺爺?shù)囊馑肌?/p>
楊早給西川的感覺像個小妹妹,甚至像個小弟弟。
自從來到白羊,西川記不清到楊早家吃過多少頓飯、喝過多少回酒了。早先喊他去還客氣,推一下,后來就不客氣了,跟回家一樣。
“千萬莫客氣,出門在外,就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泵看稳チ耍瑮畈范歼@么跟西川說,后來楊早爺爺開口了也是這么跟他說的。多數(shù)時候是跟楊校長回去,偶爾也邀約上莊老曰。有時天氣好,半天沒課,一個人捧著書邊走邊讀,不知不覺就到了山梨樹下;有時楊早從水晶拿郵件回來天黑了,拉他陪她回去。
一天,莊老曰問西川,楊早爺爺?shù)淖彀痛蛄送┯?,你是拿啥子拗開的?沒等西川回話,莊老曰又說,兩瓶酒、一捆蘭花煙肯定不行,說一背篼好話也不行。西川能告訴他什么呢?說他詩寫得好,說老爺子看起了他的文才,還是說他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
西川想跟莊老曰開個玩笑,說老爺子看起他了,想要他當楊家的上門孫女婿,但他想想又算了,怕玩笑開大了傳到楊早耳朵里去。不過,答案很可能就是這個。去龍池多了,隔三岔五有意無意把收到的樣報樣刊落在楊家火塘,有時是楊早借回家看的,給了老爺子一個“文墨人”印象。
這樣一來二去,楊早爺爺跟西川擺了很多白羊舊事——王土司的舊事,白馬路的舊事,水晶漢區(qū)的舊事,老爺子自個兒的舊事……王土司不是指某一個某一代土司,而是指白羊所有的土司,王氏家族一代代世襲的土司。早先,土司地盤上的事都是土司說了算,白馬路、白羊、火溪溝,包括楠木炮飛地,知州知府都管不了,更別說知縣了,到民國才起變化,外面各方勢力滲透進來,王土司開始學(xué)著看他們的臉色行事了——各方勢力包括行政勢力、駐軍勢力、地方袍哥勢力和實力派勢力,還包括流竄的悍匪勢力。
楊早爺爺不說話,西川還以為他真是啞巴,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廢人;老爺子一開口,西川才發(fā)現(xiàn)他是塊活化石。
一天晚上,楊早爺爺講了王實秋王土司誘殲悍匪頭子唐吉三的事。那晚酒不醉人,明火里加了青岡炭,烤起愛人得很,大家都沒瞌睡,耳朵都聽立起了。事發(fā)時,老爺子就在現(xiàn)場,他后來追隨的小土司也在現(xiàn)場。這幫土匪被剿得急,川、甘、陜圍剿,從寧強攆到文縣,又從文縣攆到南坪,最后由南坪進入白馬路。土匪頭子唐吉三病急亂投醫(yī),派心腹找到也曾經(jīng)為匪的水晶袍哥總舵爺吳凱臣,送上銀子和快槍,求借個道,走水晶渡河向南方轉(zhuǎn)移。吳凱臣已今非昔比,做了團練局吳連長,正受命剿匪,立功心切,當即答應(yīng)了唐吉三的人,并帶他拜見了王土司,立誓與王土司共同掩護他們渡河。就這樣,王土司和吳連長給唐吉三挖好了坑,而且坑就挖在西川坐的楊家火塘。
“火塘一點沒變,上面吊的就是這口鼎鍋,只是當年門開在這邊籬笆上,伙食下戶那年門改到廳房去了?!睏钤鐮敔斦f,沒有一點添油加醋。西川卻覺得在看一場電影,一部剿匪片——場景很平常,場面卻很有戲劇性,反襯出銀幕上那些剿匪片的虛假輕薄。
關(guān)于王土司這次誘殲,很多年后西川還記得最精彩的一幕:王土司讓匪首唐吉三放下手里的快槍,在火塘的煙榻躺下過夜。吳凱臣的管家何占奎向后面廚房喊了聲:“粉子造好了沒得?”廚房齊聲作答:“造好了?!焙握伎谑谴舐暫暗溃骸耙沟??!薄霸旆圩印笔墙鸱蜃拥男性挕箫垼耙沟谩笔腔孛裾f的“吃飯”。話音未落,王土司舉起唐吉三派人送他的那支德國造盒子槍朝著唐吉三腦殼就是一槍,唐當場斃命。同時,屋里的“村夫”每兩人按住一個土匪,隨即,埋伏在外面的民團也舉著槍沖了進來,吼著將土匪繳械上綁。
西川在南方學(xué)校教過的女生突然到訪,敲開土司衙署的木門,嚇了西川一跳。女生一身戎裝,戴著“87式”空軍大蓋帽,盡管腰板挺得直直的,肩章上的兩顆星很耀眼,仍然掩飾不住天生的羞怯以及笑起來臉頰的兩個酒窩。
“憶遙遙?!笨匆姷囊凰?,西川竟然叫出了名字。
“王老師,我還以為你不認得我了?!睉涍b遙摘下大蓋帽,抖落一把染得絢爛的長發(fā)說。
“你——你不是在新疆——當兵?好——好久回來的?”西川突然變得結(jié)巴起來。
西川當然認得,雖然長高長變了,穿了軍裝,但幾年前南方的那個小女生還在她的身體里。她看人的眼神,笑起來嘴角浮現(xiàn)的酒窩,還是那個小女生的。
“怎么搞的?跑到這么個鬼地方來了?”憶遙遙進屋四下打量,穿軍裝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這棟清代衙署里,看上去很優(yōu)美。
“到這么個鬼地方?當然是遇到鬼了。”西川故作幽默地說。
“我不請自來,王老師不是說我是鬼吧?”憶遙遙轉(zhuǎn)過身來,咯咯地笑,摘下的軍帽放在堆滿書本的老式三抽桌上,兩手反過去攏腦后的頭發(fā)。她的額頭很白,臉很白,不像個當兵的。隨后,她在桌邊坐下,沉下臉說:“玩笑了。玩笑。王老師,我想問你,從南方走后,你收到過一封信嗎?”
“啥信?我不曉得你說的是哪封信、誰的信?!蔽鞔髦蕟?,他知道憶遙遙說的那封信。
“你如果收到了,就曉得是一封什么信?!睉涍b遙站起來,走了兩步說,“除非你沒收到。”她走步的樣子倒像個軍人。
西川沒有再說,算是默認了。
“這陣,如果我說我收回我說的話,你不介意吧?”憶遙遙走到床邊,撈了撈西川發(fā)黃的印著蚊血的帳子,繞到窗前說,“那時我剛上高一,整天腦殼里都是你的樣子?!?/p>
“好幾年了,我就是收到過你的信,也忘了你寫的啥?!蔽鞔ㄕ驹谧肋叄鷣y翻著幾個禮拜都懶得改的作文本,腦殼里一片空白。
“王老師,你可能不曉得,自從你給我們班上了那節(jié)歷史課——陳勝吳廣起義,自從你在課堂上沒收了我那本連環(huán)畫,我就落入了黑暗?!睉涍b遙一邊說一邊伸手試著推開木窗,發(fā)現(xiàn)木窗是釘死的,繼而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西川,“連環(huán)畫是大開本的彩畫,不是小人書,你一定不記得那本連環(huán)畫了……歷史課下來是體育課,你把我留下來談心,不讓我上體育課……我告訴你,我從小沒爸爸,媽媽改嫁了,我跟姐姐到了媽媽的新家,媽媽喜歡叔叔,我和姐姐不喜歡叔叔……我跟你講完家事,你見我哭了,把連環(huán)畫還給了我……還記得一點影子嗎?連環(huán)畫畫的是一個關(guān)于燈塔的故事,一個法國小女孩,躲在燈塔看海、看星星、看過往的船只……沒多久,你不教我們課了,托人借了那本連環(huán)畫去,再沒有還我……你托的人告訴我,你把連環(huán)畫鉸了,把有燈塔、有小女孩的畫頁都鉸了,鉸下來貼在了你的日記本里……你肯定不記得,或者壓根兒就沒在意。我到過你寢室一回,陪你托的那位給你還書,我看到過你的日記本,燈塔女孩的貼圖旁是一首顧城的詩……我從未跟人講過我的感受,一個十三歲女孩的感受……這么說吧,王老師,我就是那個被你鉸下的躲在燈塔里的小女孩,但你從沒發(fā)現(xiàn)?!?/p>
西川一聲嘆息,云里霧里。憶遙遙戴上大蓋帽,扶正,整理整理肩領(lǐng),從包里取出幾樣新疆特產(chǎn)——不是葡萄干、哈密瓜或馕,是一塊和田玉,兩片竹簡和一小疊金燦燦的胡楊葉。
西川看著憶遙遙從包里掏東西,腦殼里搜尋著被他鉸掉的連環(huán)畫和那個自囚于燈塔的小女孩。腦殼幾近黑屏,黑屏中轉(zhuǎn)動的虛線圈也像要停下來。于是,他把眼睛朝上,將視線移到憶遙遙的臉上。
“上學(xué)那陣,你每次在路上遇見我時躲什么?有一兩回,還往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跳!”西川沒話找話,想逗逗憶遙遙。憶遙遙果然被逗笑了,兩個酒窩像兩朵花。
記憶的信號變強了,燈塔里的小女孩從西川的腦殼里跳出來,慢慢變得清晰。憶遙遙長大了,發(fā)育了,臉上身上的肉多起來,稍顯寬松的軍服下兩個胸脯也鼓脹了,和連環(huán)畫里單薄的小女孩不一樣了,但神情還一樣,漠然的目光還一樣,無意間流露出的孤僻感還一樣,包括她身上裹挾的黑暗——一種童年自帶的、與生俱來的自囚。
隨后,兩人又談了什么——憶遙遙當兵的烏市、喀什與和田,文藝兵、地勤兵和話務(wù)員,她新的去處——西安,抑或廣州。西川告訴憶遙遙,他改了名,現(xiàn)在不姓袁了,姓王。憶遙遙說她當兵走時給他帶過一個口信,西川承認有那么回事,但不是說她當兵去了,是說她要嫁給一個軍官。
憶遙遙聽了哈哈大笑,曉得是西川逗她樂的,笑過含著淚花說她是和弟弟一起去當?shù)谋瑳]考,是新疆來的人直接從學(xué)校接走的。西川不曉得,憶遙遙的大爸在新疆空軍某部當師長。
“我在中壩汽車站看見過你一回,喊你你沒聽到……你穿著牛仔褲,扎著紅襯衫,長發(fā)飄飄,帶著個漂亮女子……我原本沒打算寫那封信,在中壩汽車站看見你才決定寫的?!倍虝旱某聊?,憶遙遙說,“當兵走之前,又碰見你一回,在紀念碑汽車站,你坐在從上山區(qū)下來的客車里,我趕班車回南方?!?/p>
憶遙遙說話時,西川一直有些心虛,應(yīng)該說這位女兵一出現(xiàn)西川就很心虛,表面看似正常,心里卻惴惴不安,覺得這位女兵不宜在他寢室久留,得盡快換個地方,然而,他又不便明示,別人遠天遠地來看你,不讓待在屋里還能待在哪兒?
“白羊這個鬼地方很美,出去走走吧!”西川看了看表,估計楊早快要下班了,對憶遙遙說。
“好啊,你咋說我咋依,這鬼地方風景不錯,路上我都看到了?!睉涍b遙笑著說,“你先出去,我換一下衣服,這山溝溝里穿軍裝太刺眼?!?/p>
……
(節(jié)選自《紅巖》2025年第2期,全文見“紅巖文學(xué)”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