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4期|娜仁高娃:老船布魯維斯號
編者按
“草原騎手”作為《草原》雜志的品牌欄目,至今,已經(jīng)走過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蘇、陳薩日娜、渡瀾、劉惠春、謝春卉、蘇熱、阿塔爾、曉角、田逸凡等許多本土作家從這里出發(fā),嶄露頭角,羽翼漸豐。2025年,為持續(xù)強化“草原騎手”的品牌影響,《草原》雜志將于全年交替推出“草原騎手·00后”和“草原騎手·多文體”欄目,充分激發(fā)本土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潛能,深入發(fā)掘更多文學新銳,繼續(xù)對本土青年作家的培育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安菰T手”作為一個文學群體,將繼續(xù)集中呈現(xiàn)內(nèi)蒙古青年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趨向和地域特色,建構(gòu)起獨具魅力的文學景觀。讀者也可以通過他們作品中兼顧的個人經(jīng)驗和時代話語,感受青年一代對人生、價值、世界的構(gòu)建與思索。
老船布魯維斯號
/ 娜仁高娃
所以,真的會有人,一個人去看老船布魯維斯號嗎?
周末在家刷手機時刷到了布魯維斯號的畫面,它擱淺在威海榮成海域滿是礁石的地方,距海岸只有幾百米遠。一個穿風衣的長發(fā)女人背對著鏡頭,面向深藍色的海站著,更準確地講是面向布魯維斯號。女人的身后,也就是畫面最近的位置有把折疊椅,一張小桌,桌上有酒和鮮花,以及一盞亮著的馬燈。畫面下角配著那句話。
大概是在去年秋天,在微信里看到過布魯維斯號的圖片,也大致知道它是一艘1998年初次下水,在海上航行了近二十五年,用網(wǎng)友們的話來講是“一艘在北緯37°盡頭遇見的老船”。
也許是畫面很唯美,抑或是這艘老船本身傳遞著某種孤獨與寧靜,守著屬于它的震撼與悲壯,我竟然有種立刻驅(qū)車前往的沖動。然而,當我查看導航后發(fā)現(xiàn)它與小鎮(zhèn)相隔三千里,足足需要十六個小時不間斷的車程,往返差不多七千里,而且還是在天寒地凍的冬季,且馬上就是臘月了。想了想,還是算了吧,等到明年天回暖了再說。繼續(xù)刷屏,錄入“布魯維斯”,截屏一張在晚霞的浸染中變成橘黃色的布魯維斯號圖片,在圖片下端加上一句:“真的會有人,一個人去看老船布魯維斯號嗎?”然后用便捷打印機打出來。
為什么要去看一艘被廢棄的老船呢?
是去看它喧囂之后的孤寂,還是去看它荒廢之后的喧嘩?去看它逃離漂泊,選一片寧靜港灣度余年的模樣?還是要去看它銹跡斑駁的龐大身軀在海浪中微微顫栗的模樣?無論是何種緣由,喧囂也罷,孤寂也罷,對于一艘擱淺在海灘上的老船本身來講毫無意義。這一切只不過是人們附加于它的寓意,是人們對時光的想象,也是時光在人們眼里的具象化。
如果沒有被擱淺呢?
記得在我十四五歲時,有一年寒假,我住在沙窩的老家。有一天,在我家小桌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封已經(jīng)被開了口的信。其實不是有人故意拆開了封口,而是信封的邊被磨破了。那天,我讀了那封信,也很仔細地看了里面的三張照片,三張都是同一個女孩的,其中一張是女孩坐在海邊椅子上拍的。她穿著裙子,戴著很大的遮陽帽。信很長,足足有四頁,有好多在當時的我眼里算是“很臉紅”的句子。信的郵寄地址為大連,信的落款為十月初,也就是說,這封來自距沙窩地三千余里之遠的一封情書,從頭一年秋末開始了它的旅程。它首先是被裝在印有“郵局”二字的編織袋丟到某趟列車上,告別大連,一路向西,抵達內(nèi)蒙古的呼和浩特。然后,在那里被裝到另一個編織袋或者帆布袋子里,裝入車廂前往東勝,在東勝再次裝到另外一個袋子里,塞入前往位于黃河幾字彎腹地的錫尼鎮(zhèn)的班車貨倉里。到了錫尼鎮(zhèn)某個郵局,與其他七八封信捆扎到一起,并在這里擱淺了一段時間后,再次被丟進一條寬大的帆布袋子里或者褡褳里,放到班車車頂?shù)男欣罴苌?。在冬季寒風中,它沿著滿是碎石和結(jié)冰的河床,一路搖晃,前行百余里地之后抵達我讀過小學的小村莊(公社)。然后呢,在小村郵局的某個小盒子里躺啊躺,躺了半月二十天后,突然有一天被踹進某個人的懷里,前往我的家鄉(xiāng)沙窩地,因為女孩的戀人就是我們沙窩地的小伙子,我哥哥的同學。再后來,哥哥的同學結(jié)婚了,新娘居然是我的一個親戚。至于那封信,我從未向誰提起過,但是它那被揉皺的模樣卻始終留在我的記憶里。四個月的奔波中,它早已被開膛剖腹。這一點,多么像這艘銹跡斑駁的巨輪。
說到寫信,差不多有小二十五年的時間里,我沒有給誰寫過信。當然,我也沒有收到過誰的信。對于多數(shù)人來講,手寫書信的時代結(jié)束于二十世紀末。那時,我在人口不足二十萬的小城讀書,學校的收發(fā)室就在教學樓入口處,其一側(cè)墻上掛著綴有很多方形布兜的布簾,布兜上印著班級號碼。每到課間,總有人咚咚地跑下樓,又咚咚地回來,“砰”地撞開門,高舉著手,大喊:誰誰,有你的信,從XX地來的。有人去了,接過信憤憤地嘟噥一句:“郵票又不見了!”隨后當場拆信。不用懷疑那是一封家書。喂喂,誰誰,你的信,你不要你的信啦?被喊名字的過去了,持信的卻耍賴,舉著信繞桌椅躲閃。有人拍桌大笑,我們也跟著拍桌大笑。窘得索討的那位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準會露出苦凄凄的神色,像是要號哭。偏巧,這時鈴聲會響起來,老師的腳步聲無縫地銜接鈴聲,鈴聲剛落,老師便站在講臺上了。老師滔滔不絕,除了那八九位學霸,其余人都云里來霧里去。忽而,有人低聲噗嗤一笑,我們則縮著脖子怯怯地望過去,只見那人手持著信,斜著身扇風,滿目的得意,而信的“主人”卻用書本擋著臉拭淚。當然,拭淚的多數(shù)是女孩。好不容易熬到下課了,女孩剛要沖著那持信人撒一腔火,那人卻把信丟到女孩桌上,詭異地一笑,轉(zhuǎn)身,吹起口哨走了。
后來才明白,那個持信的男孩其實特別喜歡女孩。
女孩呢,收了信也不會立刻拆封,而是藏著掖著回宿舍,躲進蚊帳里。見女孩遲遲不肯從蚊帳里出來,我們幾個人便猛地掀去帳簾哦哦叫。女孩喊著滾滾滾,一雙婆娑眼里卻盡顯萬重山水。
一封情書,居然能如此的“浩蕩”,無非是心底的思念太過濃郁而甜蜜,還有一點點的苦澀。彼人在,卻不在我的空間里,看不到,聽不見,摸不著,觸不得。手里能攥緊的唯有幾張薄紙。而那幾張薄紙卻暗藏語調(diào)、語氣、語速,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都發(fā)出聲響,或輕柔或粗暴,或急促或舒緩,使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在女孩心里活起來。心里有思念的人——這種感覺一定很美。如果不美,她也不會在被窩里借著小臺燈寫出滿紙密匝匝的思念之語,然后秉燭達旦——清晨原來如此的漫長。
那時,幫男同學寫情書也是一件不錯的差事。男同學告訴我大致意思,我負責占主要內(nèi)容的甜言蜜語。所謂的酬謝是周末借我自行車。這類的信寫過三五封,當然,這事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至于字體啊,某個細節(jié)的穿幫之類的則無須擔心,反正不是寫給我們班女同學的。寫著寫著,有一天我自己也偷偷地寫了一封,找本厚書夾著,隔幾日重讀,讀著讀著莫名地懊惱,于是撕成碎片,丟在風里。
后來,臨近畢業(yè)時,我發(fā)現(xiàn)學校收發(fā)室墻上的布兜日漸消瘦,信件越來越少,課間時分也不見有人拿著一疊信箋大呼:喂,誰誰,有你的信。
一九九八年夏季,我在小鎮(zhèn)參加了工作。工資不高,攢了三五個月,買了臺摩托羅拉傳呼機。記得剛剛戴上傳呼機的感覺很奇妙。比如,有時候當你剛落座吃飯,腰間猛地一串嘀嘀嘀,你低頭一瞅,赫然瞅見一行滾動的字:請速回電話。于是,你便立刻丟下碗筷,跑向小賣部、電話亭,或者IC卡亭。再比如,在某個夜晚,等你閉燈準備入睡時,黑暗中一陣嘀嘀嘀脆響,你又不得不披衣趿鞋走到街上。
我對“請你速回電話”中的“速”字有種天生的惶恐感,它自帶一種令人不可遲疑的緊迫感與壓抑感。我想,面對一個“速”字,大抵不會有人慢騰騰地找來筆和紙,慢騰騰地“吾友,近來如何”地寫起信來,也更不可能泡壺茶,鋪宣紙,潤筆、蘸墨、掭筆,微蹙眉宇,緩緩地來個“見字如晤”。
速,疾也?!凹病焙小笆浮?,“矢”離弦飛去了,沒有誰能讓箭飛一會兒?!凹病币蚕袢艘赶轮屑[隱作痛。總之,一句“請你速回電話”之后,你再不能靜下心來。心不得靜,整個人用蒙古族諺語來形容就是“衣襟下灌了風”,足跟不落地,接不住地氣。放眼望去,天地間一切依然,但是節(jié)奏卻變了,變得愈來愈快。
所謂的“快節(jié)奏”便是高效率。
當我們剛剛明白腰間的“嘀嘀嘀”是怎么回事,剛剛明白不用寫信、不用見面也可以讓對方讀到“我想你”“我喜歡你”時,有人已經(jīng)坐在軟椅上,隔著屏幕與某個人面對面地聊天了。這便是悄然而至的QQ時代,一聲咳嗽,一連串清脆的吱吱吱,不用說,屏幕那邊某人如約而至。如果隔空而坐的是對戀人,曾經(jīng)的紙短情長、言為心聲,此刻已成一句句短語,一個個符號、表情包,彼此眼里的萬重山水幾乎要溢出屏幕。當然,除了隔著屏幕談戀愛,我們在QQ里還會寫日志、發(fā)圖片、交朋友、建群聊天、玩游戲等等。我們沉浸在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的虛擬世界里,找到了僅屬于我們的角落。這樣的日子延續(xù)了十余年,直到二零一一年,微信出現(xiàn),流行網(wǎng)上購物,隨后便是自媒體的雨后竹筍,抖音的一夜爆紅,以及如今的AI。
那么,還是那一句:為什么要去看一艘被廢棄的老船呢?
就像我,借助智能手機隔著屏幕可以看它,聽一聽海鷗的鳴叫,海風的呼嘯,不也挺好的嗎?這效率多高啊,而且效果或許比親自去看還要好。然而,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非要長途跋涉親自去看一艘被廢棄的貨輪?是不是因為它的擱淺,預示著我們在時光中的遇見,而一切的遇見終究都是遇見自己。也許,我們?nèi)魏稳说倪^往都是一艘銹跡斑駁的布魯維斯號,只是等到潮起又潮落后,碧空萬里,我們沒有忘記上岸。
作者簡介
娜仁高娃,蒙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榮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二屆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多篇中短篇小說入選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度榜、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