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5年第4期|趙瑜:西沙抒情(節(jié)選)
趙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閑事:戀愛中的魯迅》《一碗面里的鄉(xiāng)愁》等多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獎項。
西沙抒情
文/趙 瑜
之一:永興島之夜
島嶼意味著漂浮感——不完整的陸地,受制于自然面積的交通環(huán)境,所有的事物都是變化著的。大海隨時可能用珊瑚石堆出一個新的島嶼,也有可能讓一個島嶼消失。島嶼還意味著疏遠、自我甚至孤獨。在一個島上居住一段時間,會更加理解風,更加依賴樹蔭和鳥鳴。島嶼缺少城市的喧鬧,在島嶼上,人的身體是陌生的。
島嶼上的人,怎么說呢?在永興島,我見到的每一個人,我都想知道他們來自哪里。地域的狹窄會讓人有傾訴欲,仿佛每打開一個人的內(nèi)心,島嶼的面積便擴大了一些。
永興島在太平洋的懷抱里,小到只能盛放一部電影的開頭。大約十年前,我坐船抵達永興島。海水的藍是一種徹底的藍,大船靠岸的瞬間,海水里的沙粒停止浮動,水底的石子、魚類便開始游動。這樣的大海略有些虛構。
這些年來,我又去過多少個島嶼啊,每一個島嶼,都是一個動人的形容詞——閃耀的,神秘的,豐富的……。我去過舟山,在跨海大橋上看窗外的大海有暈眩感。不止,我還到過溫州的洞頭,聽了一下午東海的風聲。洞頭人喜歡用酒將一種小小的螃蟹灌醉了,生腌起來給人下酒。我也吃了。感覺我身體里對萬物的理解又多了一種維度。
食物,地理,風聲,都是幫助人成長的參照。有時候,我們到不同的地方行走,更多的是為了打開自我,讓封閉的心釋放一下,人便會生動起來。而一個生動的人,才會對這個世界有營養(yǎng)。
有那么幾年,我一直居住在海甸島。是屬于??谑械囊粋€小島,早年不過是一個漁村。后來,隨著海南大學的建成,海甸島的生活內(nèi)容越來越豐富,人類的聚集總會帶來物質(zhì)的消耗。商場、電影院、有著東北特色的小吃街、遍地的湖南菜館和四川菜館,甚至連河南的胡辣湯都有店鋪。小島上的人多了,便少了孤獨感。在某條小路上,我喜歡上一家重慶面館,我還喜歡路邊烤甘蔗的攤位,每一次跑完步,我坐在小路邊,喝上一只椰子,或者喝上一杯濃濃的烤甘蔗榨汁,都覺得有無比的滿足感。如果人足夠多,那么,島嶼便不再是充滿漂浮感的詞語。海甸島生活的便利讓我一度覺得,島嶼可能更適合那些孤獨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們不需要交流,成為朋友,但可以擦肩而過,成為街道上彼此的背影。
十年前我乘船到過永興島。大船是一艘客貨兩用的巨輪。船只除了拉乘客、漁民、到部隊探親的家屬,還會滿載一船淡水。那時永興島的飲用水全靠運輸船只來補給,所以,島上可以接待的人員數(shù)量不多。而這一次,我們上島便知曉了,海水淡化的技術已經(jīng)獲得了極大的突破;而飲用水,依然借助于雨水的儲存和凈化。
永興島尚未對游客開放,前來探訪的大多是科研人員,生態(tài)保護人員,或者像我們這樣一群記錄者。出發(fā)前,我往隨行的背包里裝了一本三島由紀夫的《潮騷》,在這部小說中,三島由紀夫?qū)懥艘粋€和永興島大小相似的島嶼。然而,我并沒有時間在房間里看書。因為在島上居住的時間有限,我?guī)缀醣牬罅搜劬τ^看每一朵浪花、每一株樹、每一片礁石,每一個住在島上的人臉上的皺紋。
白天,永興島屬于陽光,空氣幾乎是透明的,陽光砸落下來,溫度并不高,但卻格外地燙。我們在這樣的陽光下看到了翡翠一樣的大海。在燈塔下的陰涼里,我聽了一半個小時的風聲,這里的陽光和海風都與??诓煌踩菀桌斫?,永興島陽光直射,光線里沒有灰塵,人被這種透明的光照耀得眼睛發(fā)暈。這里人與人之間說話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提高聲音,原因是永興島太小了,不論你走在哪里,都能聽到一浪又一浪的波濤聲,而這樣的聲音自然會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變得困難,必須提高聲音才能保證對方可以捕捉到。我有時候擔心,我說出來的一句話會被永興島的一陣風吹走,它們調(diào)皮地相互傳遞我所說出來的那句話,傳來傳去,那句話的意思便有了差別。
夜晚的永興島,燈火漸漸暗了。我和同室居住的友人黃土路約好了,要在島上跑一次步。
作為一個跑步愛好者,在不同的地方打卡跑步是一種心理占有行為。到了永興島這樣一個中國最南端的島嶼,如果不跑一次步來確認我們曾經(jīng)到過這里,簡直是一種對地理資源的浪費。我們兩個在海風和波濤聲中做了熱身,從三沙賓館出來,沿著宣德路繞永興島慢跑。直行,一會兒便過了渡船的港口。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登上永興島,便是在這個渡船碼頭上岸的。十年前,船上的細節(jié)仿佛還可以從時光的抽屜里取出,我枕著太平洋的波濤聲睡了一夜。天亮時有人說起,晚上的時候,大船遇到了魚群,不得不繞了一段路。那時我早已經(jīng)在夢境里,所以一直遺憾著。下午的時候,我們在港口的燈塔下吹了半下午的風,島嶼最多的事物是風,太平洋的風里盡是魚類的味道,陌生,潮濕。我們一行幾個人,在風里談論居住在島上的人,如果離開這里以后,說話的聲音還是會比較大。原因和這里的風有關。風吹走了我們一大半談話的內(nèi)容,要想讓對方更加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話,必須放慢說話的節(jié)奏,擰大自己的音量。
再往前一點點,竟然有夜市。我想請土路在中國最南端的島上吃一份清補涼,想想便覺得在這個島上做什么事情都是有著紀念意義的。比如此刻我們正經(jīng)過白天撿拾珊瑚石的沙灘。沙灘上有很多紐扣一樣大小的貝殼。任何一個貝殼,只要你將它放在耳朵邊,馬上便會有海浪的聲音傳過來。這是大海送給所有抵達海灘邊游客的一首樂曲。
過了沙灘,一片野菠蘿樹林里有鳥兒突然飛出。夜色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我和土路的腳步聲和喘息聲。有那么一小段路沒有路燈。黑夜,海浪的聲音,野菠蘿樹林,無聲的鳥兒。這所有的意境都是我們?nèi)松谝淮谓?jīng)歷。夜色撲面而來,野菠蘿樹的影子像一部電影的長鏡頭,風吹來不遠處大海的波濤聲,海水規(guī)律地沖擊著岸邊的礁石,那聲音巨大,卻又安靜。大海在夜色里變小,變得模糊,泛著灰白色的光澤,是夜色懸掛在世界上的一框油畫。
在一部紀錄片中,我看過一位油畫家用黑色的油畫顏料畫一種立體的波紋,他一次又一次地覆蓋掉自己剛剛畫出來的好看的作品,直到他認為已經(jīng)接近他心中的想法。這個世界有時候是那么抽象,大海如此闊大,卻也不過是幾筆墨色。我們心中的悲喜,當時間過了以后,就像大海的幾聲波濤一樣??傄詾檫^不去了,用盡了力氣也推不開世俗人情的門,然而,多年以后,想想便覺得那些悲傷并不值得。
在黑暗中跑步,我總會陷入過去的時光里。我與舊時光里的我就那樣遇到。二〇〇六年,三十歲那年,我從中原抵達海南島。早已經(jīng)固化的飲食習慣、方向感以及人情世故,全被陌生的島嶼習慣覆蓋。島嶼意味著漂浮感,意味著疏遠,意味著獨立,意味著有多種可能性。而我正是受益于這樣的一次冒險,從面目模糊的平原地帶到四面都是海水的海南島,我打開了自我,成為一個背叛了故鄉(xiāng)的人。
過了野菠蘿樹林,進入一片生活區(qū)域,有人在庭院里低語。有狗叫聲,有院子的門被風吹動的聲音,有啤酒瓶碰在一起的聲音,在這樣的島嶼上,日常生活也是動人的。有汽車的燈光從不遠處駛來,我和土路放慢腳步,靠邊繼續(xù)跑步。島上只有這唯一的路,白天的時候,我們看到了永興島的公交車,竟然是我們在旅游景區(qū)常見的那種敞篷的電動觀光車。這里的公交車,主要是給駐軍和漁民使用的。
島上沒有理發(fā)店,聽說,漁民們想要理發(fā),就要到軍營里去找理發(fā)師。這樣一想,便覺得有意思。
在永興島,日常生活集中在我們?nèi)胱〉娜迟e館旁邊,漁民家庭、超市、郵政局以及一家咖啡館。
我和土路便又陷入另外一陣黑暗里。大海就在旁邊,月光時有時無,土路跑過多次的全程馬拉松,他的呼吸、節(jié)奏都很好。土路多次給我示范過跑步時的身體傾斜度、腳掌落地時的姿態(tài),以及跑步的速度和步幅。跑步不只是運動,還是對自我身體協(xié)調(diào)性的探討。甚至,兩個人一起跑步,聽呼吸聲,便已經(jīng)將之前數(shù)月的身體狀況向?qū)Ψ阶隽苏f明。我在兩公里以后便開始大口喘氣,我已經(jīng)有半年時間沒有跑步了。我陷入日常生活的瑣碎里,孩子、父母親,以及難以糾正的內(nèi)心執(zhí)著。人到了中年,才發(fā)現(xiàn),很多之前認為有價值的事情突然變得蒼白。
永興島的植被豐富,我總覺得和這里的風有關,風把種子吹散到這個島嶼的每一個角落。夜色中的大海和風都是溫和的,適合奔跑。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和土路都沒有說話,聽著椰子樹被風吹動的聲音,以及路邊草叢中蟲子的鳴叫。只有在極度安靜的野地里,蟲子的鳴叫聲才會顯現(xiàn)。島上的風大,十幾只蟲子同時叫響,才能劃破風聲吧。跑步時,我想到了一句詩,“蟲鳴山更幽”。島嶼所對應的應該就是城市,是繁忙的個人史,是精神生活寄居的道場。在城市中,基本上只有工業(yè)化的聲音,公共汽車的剎車聲、灑水車的音樂、急救車或消防車的聲音,還有人們交談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城市就是一個人類的聲音的博物館,只是在城市中,聲音被擠壓、變形,壘在一起。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城市出臺一項規(guī)定,每周有一天,大家都不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著對方,便可以達成很多事情,那么,城市就會安靜下來,人便會在聲音擁擠的空間里被解救出來。
在永興島,夜色里除了蟲鳴,天空中泛著灰白色光澤的流云,還有完完整整的空曠??諘缡鞘裁茨兀諘缙鋵嵕褪且皇孜赐瓿傻脑?,而且永遠無法完成,因為,一旦完成,空曠便有了邊界??諘缡且环N內(nèi)心對現(xiàn)實世界的規(guī)劃。此刻,我們跑步的道路是空曠的,旁邊的野菠蘿樹林是空曠的,鳥兒的翅膀展開的聲音是空曠的,天空中不斷在流動的灰白色的云彩是空曠的,我們的腳步聲是空曠的……此刻,在永興島上,我想到的音樂大都是海水,一切有關深藍的,是空曠的,甚至我能想到的唱歌的人的樣子,都是舞蹈著的,也是空曠的。自然,道路不遠處的大海,沙灘上的貝殼,貝殼里的海的聲音,都是空曠的??諘绮恢皇侨藷熛∩伲€包括海浪聲音里的孤獨,是的,我確定了一點,空曠必須是孤獨的。
空曠是一種內(nèi)心的狀態(tài)。而人的內(nèi)心必然是和環(huán)境捆綁在一起的。當我們窩在家里的沙發(fā)上閱讀一部敘事節(jié)奏緩慢的小說時,其實,我們就活在一種空曠的語境里。當我們在一個公園里散步,身邊盡是喧囂的人群,如果這時我們接到一個電話,便會瞬間被電話那端的人從吵鬧的環(huán)境里解救出來,對方如果處于一個安靜而空靈的環(huán)境里,那么,此刻你也會空靈起來。
我和土路沉默了許久,各自數(shù)著自己的步子,陷入時光的抽屜里。路燈被椰子樹遮擋,我們腳下的影子消失,除了呼吸的聲音,土路也消失在夜色中。燈光在遠處,我們一直在往更黑暗的地方奔跑著。路燈的消失似乎是一種提醒,我和土路說,是不是前面不允許進入了。然而道路暢通無阻,天空的云彩似乎更白了,星星也開始出現(xiàn)。這才是島嶼的夜晚,我和土路感嘆,我們終于跑進了一個黑夜。這么多年來,我們離開鄉(xiāng)村生活,融入城市,就很少再見到真正的夜色了。沒有光,世界便沒有了真相。在夜色里,我們只能靠想象力來判斷大海的距離。只要我們在夜色里一直睜著眼睛,便可以看到黑色的層次是那么分明,椰子樹干是一種黑,低矮的野菠蘿樹是一種黑,柏油路面是一種黑,遠處的海平線是一種黑,天空是灰白色的。終于跑過了永興島機場,路燈亮著,機場卻沒有一個人。這應該是全國最為安靜的機場,每天只有一個航班,但并不會每天都有客人過來。我們跑步前行的道路中斷了,原本以為,我們可以環(huán)繞著小島跑上一圈,然而,現(xiàn)在卻只能原路返回。
我們又一次陷入剛才的黑暗中。從路燈下的光影到徹底陷入黑暗,像極了人生的某種彩排。永興島的夜色激活了我的審美記憶。夜色、風、汗水,以及自我的日常覺知。在日常生活里,我自己可能就是夜色的組成部分,我對抗很多當下的敘事方式,不喜歡輕浮的歡喜。自從我關注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的事件以后,我發(fā)現(xiàn),喜悅的事情大多經(jīng)不起推敲,淺薄、浮夸,甚至是對大眾審美的迎合。
跑步結束之后,我和土路到生活區(qū)域去喝椰子。店家說已經(jīng)太晚了,要關門了。我們看了一下時間,才十一點鐘。而在???,這個時間,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椰子就是從島上的椰子樹上摘下來的,個頭很大。我們喝完以后,覺得身體里有了永興島的味道。那是聽著永興島上的風聲長大的椰子樹。
我們乘著夜色回住處,路過海南路、北京路等路牌,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海南路全程大約一百米。夜色里,這一百米布滿了太平洋的風聲。我對土路說,我們不會是第一個在島上跑步的游客吧。土路說,有可能是。
在一個島上,我們早已經(jīng)被風吹透,成為哲人。我們吃飯,奔跑,都是通向真理的路徑。這樣一想,便覺得,島嶼就是塑造一個人的地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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