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之音的幽燕回響
中國古典詩歌,以唐詩為最。大唐詩人們奏響了絕世華章“盛唐之音”,創(chuàng)造出古典詩歌臻于化境的完美形態(tài),并將之升華為一種經(jīng)典的詩歌美學范式。最能體現(xiàn)盛唐之音時代性格與美學特質的,莫過于緊扣歷史脈搏的邊塞題材詩作。邊塞詩作承載著唐人建功邊陲、逐夢關塞的集體記憶,彰顯出盛世的自信開朗與進取精神。這在走向江山與塞漠的“初唐四杰”那里已初現(xiàn)端倪。幽州人盧照鄰用《戰(zhàn)城南》的舊題寫出新意,駱賓王在赴幽州途中寫下流芳千古的《于易水送人》。看似巧合,背后潛伏著歷史的必然。
幽州,古稱“燕”“薊”“幽燕”,唐時的幽州包括今北京、天津及河北北部,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文化區(qū)域,形成了胡漢交融的文化特征。游邊入幕是唐代特有的社會風氣,幽燕在時人看來既不像安西、北庭那樣遠在天邊,九死一生,又有特殊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因此,北上幽燕是唐人游邊入幕的心儀之選,也是邊塞詩的素材寶庫與靈感之源。
于是,當我們翻閱唐詩,“如旦晚才脫筆硯”的詩篇將一幀幀帶著唐人體溫心跳的動態(tài)立體畫面呈現(xiàn)于眼前:頹敗的薊北樓上,陳子昂仰觀俯察,頓悟人生天地間的渺小孤獨,淌下壯志難酬的英雄淚;幽州新年夜的軍營里,張說在觥籌交錯間隱約聽到戍邊將士的思鄉(xiāng)曲,感慨萬千;邊關傳來急促的鳴金擊鼓聲,高適在主帥軍帳中凝視著歌兒舞女,為前線將士憤憤不平;大雪紛飛的軒轅臺下,燕山大如席的雪花飄落在李白青春逼人的面龐上,謫仙人詩興大發(fā);天寶十四載臘月的清晨,漁陽還在沉睡,凜冬朔風呼嘯,夾雜著安祿山叛軍的鐵蹄聲,踏破了黎明前的寂靜,杜甫從夢中驚醒,悵然若失,覺知大唐盛世已成回憶……這一切都構成盛唐之音的華美樂章,響徹幽燕大地,千載不絕。
序曲·陳子昂
當名噪一時的“四杰”為唐詩開辟廣闊題材和健康道路之際,蜀中才子陳子昂以“孤膽英雄”的形象登上詩壇,繼續(xù)為廓清六朝積弊、復歸“漢魏風骨”而身體力行。代表其詩風與成就的《登幽州臺歌》和《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正是他游幕幽燕時期所作,完美融合了昂揚激越的思想情感與雄渾質樸的藝術風格,奏響了盛唐之音的序曲。
可以說,沒有幽燕之行,就不會誕生《登幽州臺歌》如此偉大的詩篇,也就不可能順利開啟盛唐序幕,古典詩歌能否順利從“建安風骨”過渡到“盛唐氣象”將打上大大的問號。幽燕之行成就了陳子昂盛唐之音先驅的崇高地位。然而,這卻是一次傷心之旅。萬歲通天元年(696)秋季,陳子昂懷著劫后逢生的心情來到了幽州。人到中年的他剛遭逢人生重創(chuàng),頂著謀反罪名被捕下獄,所幸獲釋。他向武則天表明心跡:“臣請束身塞上,奮命賊庭,效一卒之力,答再生之施?!保ā吨x免罪表》)陳子昂原以為隨武攸宜東征契丹會是建功邊塞、掙脫困境的翻身機遇。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另一場風暴正在悄悄地逼近。陳子昂很快意識到,武氏既無軍事謀略也無用人之智,對陳子昂的才華和獻策置若罔聞,還把他從參謀降為軍曹。慘遭棄用的陳子昂四處游蕩,訪古覽勝,用詩歌抒發(fā)思古之幽情,慰藉受傷的心靈。
當陳子昂路過燕國舊都薊城,只見曾經(jīng)的城池舊跡早已荒蕪破敗,遙想當年樂毅、鄒衍等各路賢士聚攏昭王麾下的盛況,對比自己滿腹才華卻不被重用,心頭涌上無限感慨。他將潮水般的思緒向好友盧藏用傾訴,寫下組詩《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久久佇立在燕昭王為延攬?zhí)煜沦t才所筑的黃金臺上,陳子昂撫今追昔,脫口而出:“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黃金臺?!保ā端E丘覽古·郭隗》)戰(zhàn)國文士尚有君王提供的施展才華的機會,自己空有滿腔才華抱負卻無用武之地,他再也壓抑不住蓄積已久的憤懣,在曠野中吶喊:“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薊丘覽古·燕昭王》)
在今夕何夕的恍惚中,陳子昂獨自登上薊北樓舉目遠眺,只見黃沙白草在北地罡風中飄搖不定,天地蒼茫寥廓,想到自己奔波半生卻仕途蹭蹬、報國無門,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急劇蔓延,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引吭高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寥寥數(shù)語的短歌,道盡多少懷才不遇的仁人志士的心聲!其中交織著吊古傷今的激情,對天地無窮、人生苦短的浩嘆,對個人坎坷命運的悲慨,更有報國無門、理想幻滅的苦悶與不甘,富有動人心魄的藝術力量。清人黃周星評論此詩:“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真可以泣鬼?!保ā短圃娍臁罚?/p>
陳子昂將剎那間頓悟的人生況味、充塞天地的一腔憤慨高度提煉濃縮,并將其浪漫化、詩意化,豪壯而并不悲痛。歌詠偉大孤獨感的《登幽州臺歌》因此成為一座詩壇的豐碑,祭奠初唐的逝去,呼喚盛唐的到來。
主歌·張說
張說是銜接初唐與盛唐的一位耀眼而獨特的人物。他首先以卓越政治家的形象深入人心,這位躋身政壇頂端又寫得一手好文章的燕國公,“三登左右丞相,三作中書令”(張九齡《張說墓志》),又曾三次總戎臨邊,可謂內秉均衡,外膺疆寄,是功勛卓著的朝廷重臣。張說還喜愛獎掖文學才俊,門下張九齡、王翰、賀知章、徐堅、王灣等一眾名士,在其栽培提攜下成長為文壇中堅力量??梢姡瑥堈f作為盛唐前期的一代文宗,是詩風變革的中流砥柱,其文壇影響不容忽視。
張說與幽燕淵源頗深,他原籍范陽(今北京西南),一生雖主要在長安和地方官任上度過,但心底始終埋藏著濃厚的故鄉(xiāng)情結。在出任幽州都督期間,張說做出大量政績反哺家鄉(xiāng)的同時,寫下許多描寫幽燕風物的佳篇。他似乎更偏愛故園夜色,如《幽州新歲作》:
去歲荊南梅似雪,
今年薊北雪如梅。
共知人事何常定,
且喜年華去復來。
邊鎮(zhèn)戍歌連夜動,
京城燎火徹明開。
遙遙西向長安日,
愿上南山壽一杯。
從梅花似雪的江南春色切換到白雪如梅的北國嚴冬,面對世事無常、時光流轉,張說沒有悲傷、失落、彷徨的負面情緒,而是悅納一切變化,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對未來充滿希望。聽聞戍邊將士的歌聲在空闊無邊的黑夜中回蕩,張說的思緒飄向千里之外的京城,想象那里的新年夜當是燈火通明、熱鬧喜慶。時空交錯對照之下,出守邊地的張說與命運達成了和解,雖身處邊遠的幽州,卻心系長安,憧憬有朝一日回到京城并向皇帝親自獻酒祝壽的榮耀時刻。清人方東樹評價此詩“情詞流轉極圓美”“親切不膚”(《昭昧詹言》),指出其圓美工穩(wěn)的詩風和極高的藝術水準。
同樣是輾轉南北,奔波東西,在《幽州夜飲》《巡邊在河北作》等詩作里,絲毫不見宮廷詩人們遭逢貶謫后的含淚吞聲,諸如“兩地江山萬余里,何時重謁圣明君”(沈佺期《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宋之問《度大庾嶺》)。張說把這些沉重悲苦的情緒都凈化過濾掉了,欣賞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王灣《次北固山下》)那樣開闊明朗、積極向上的精神風貌,即便遭遇坎坷、置身邊關,也難掩身為宰相以天下為己任的豪邁恢宏之氣。他以不同流俗的胸襟氣魄,在人生低谷中仍對未來樂觀自信,找到精神支點以安頓身心。
誠然,作為身居高位的巡邊大將,張說的幽燕詩呈現(xiàn)的也許是濾鏡下的邊塞生活,但已顯出成熟中和、圓融渾厚之美,這正是盛唐詩歌的重要美學特質??梢哉f,張說是繼陳子昂之后將詩歌從初唐推進到盛唐的又一關鍵人物,他以多首佳作讓盛唐之音在幽燕大地奏響。
副歌·高適
作為唐代詩人中唯一的封侯者,以邊塞詩揚名天下的高適注定是個傳奇。據(jù)正史記載:“(高適)以氣質自高,每吟一篇,已為好事者傳誦?!保ā缎绿茣じ哌m傳》)唐代詩選家殷璠稱許他:“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保ā逗釉烙㈧`集》)可知高適在當世就詩名顯赫。開元十九年(731)秋,高適北游燕趙,登薊門(今北京德勝門外),出盧龍塞(今河北喜峰口附近)。他回憶這段經(jīng)歷道:“拂衣去燕趙,驅馬悵不樂……獨行備艱險,所見窮善惡?!保ā朵可铣暄θ龘?jù)兼寄郭少府微》)可知游歷幽燕的經(jīng)驗對高適的成長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令他初嘗生活的艱辛,見識人性的復雜,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精神養(yǎng)料。
同張說觀察邊塞的視角有所不同,由于長期在軍幕中擔任下層官職,高適對軍營生活了解得更加真實全面,對戍邊將士的喜怒哀樂感同身受,對邊地戰(zhàn)事的觀察思考也更為透徹深刻,寫出了既有切身感受,又有深刻見解的邊塞詩名篇,如《燕歌行》。開元二十六年(738),一位跟從北地名將張守珪出塞歸來的友人寫了《燕歌行》,高適同題作詩以和。他以張守珪部隊為原型,也將多年在更廣范圍上對邊地情況的觀察思考進行總結提煉,對守邊軍營生活進行全景式、具象化的描繪,表現(xiàn)軍中苦樂不平、將帥生活腐化等現(xiàn)象。高適詩中直擊現(xiàn)實的內容有普遍性與批判意義,其中間部分尤具感染力:
山川蕭條極邊土,
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
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
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
玉箸應啼別離后。
少婦城南欲斷腸,
征人薊北空回首。
時而雄渾高亢,時而悲憤難平,時而憂郁感傷,各種復雜的矛盾情緒錯綜交織在一起,匯成悲壯蒼涼的情調,流宕貫注于詩行間。然而,這一切復雜矛盾的情緒都被裹挾湮沒在緊張殘酷的前線戰(zhàn)場上,高適被將士們“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的豪言壯行所震撼,所有不平、憤懣與幽怨都融入了奮發(fā)昂揚、舍生取義的主調,呈現(xiàn)出邊塞生活的立體性與復雜性,也表達了對戰(zhàn)事的深刻反思。
成就高適邊塞詩特質的還有他對游俠形象的塑造。由于高適本人有任俠使氣的個性特征,邊地游俠是他筆下的亮點人物。如《營州歌》里的胡族少年:
營州少年厭原野,
狐裘蒙茸獵城下。
虜酒千鐘不醉人,
胡兒十歲能騎馬。
這是一群在原野上自由奔跑著長大的孩子,小小年紀就能騎馬打獵,喝酒千杯不醉,其勇武豪爽的性格形象令人耳目一新。這些孩子長大后就成了縱橫馳騁、驍勇善戰(zhàn)的幽州游俠:“一朝事將軍,出入有聲名。紛紛獵秋草,相向角弓鳴。”(《薊門行五首》其四)
此外,《邯鄲少年行》中的“邯鄲城南游俠子”則寄托了高適向往的理想人格與生活狀態(tài),他們豪放灑脫、重義輕利、睥睨俗世的性格形象,盡情盡興、高曠豪邁的英雄氣概,耿介剛強、奮不顧身的俠肝義膽,也是高適自我形象的投射。這些北方游俠身上的“俠肝義膽”,不僅有燕趙大地“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地域文化底色,更有高適在多年邊塞生活中涵養(yǎng)而成的精神追求,英雄主義得以具象化,縱馬馳騁的身影帶有呼吸談笑的溫度。
高適還特別擅長描繪幽燕特有的自然景物,《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白描式呈現(xiàn)他送兵途中所見居庸關(今北京西北)附近景象:“不知邊地別,只訝客衣單。溪冷泉聲苦,山空木葉干”(其一),“巖巒鳥不過,冰雪馬堪遲”(其二),“絕坂水連下,群峰云共高”(其三)。邊地苦寒的自然環(huán)境令初來乍到者感到驚訝,山溪的冰冷讓水流聲變得苦澀,嚴冬空曠的山野使枯枝敗葉看上去更加干癟。這是多么敏感細致的體察與描繪,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高適的幽燕詩講述了戍邊將士的浴血奮戰(zhàn)、軍營里的喜怒哀樂、邊地的游俠群像以及苦寒荒蠻的邊疆環(huán)境,這些都是高適為盛唐邊塞詩注入的新鮮元素,又融入了他真切的生活體驗和對現(xiàn)實問題的深刻反思,極大擴充了邊塞詩在思想和情感上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在整體保持雄渾健朗、昂揚進取的明亮基調基礎上,形成了充滿豪俠氣質又不失細膩情感的特有風格。以高適為代表的邊塞詩構成盛唐之音的高潮,完美呈現(xiàn)出盛世邊疆既雄健壯麗又險峻動蕩的時代圖卷。
主旋律·李白
如果說盛唐是大唐王朝的青春時代,那么李白就是王朝青春的頭號代言人。幽燕大地見證了李白非同一般的青春年華,李白也為盛唐之音奏響了青春的主旋律,為這絕美樂章平添了幾許異域風情,帶來新的驚喜。
據(jù)學者考證,李白一生曾兩赴幽燕。第一次是在開元二十一年(733)的秋季,還是懵懂少年的李白懷揣立功疆場、一鳴驚人的宏愿,向著燕趙大地出發(fā)了。他追憶道:“憶昔作少年,結交趙與燕。金羈絡駿馬,錦帶橫龍泉。寸心無疑事,所向非徒然。”(《留別廣陵諸公》)風華正茂的謫仙人在幽燕大地留下了何等意氣風發(fā)、風流倜儻的身影!他以赤子之心廣交豪俠之士,對自己認同的一切篤信不疑,勇敢追求心之所向。
天才的青春往往是殘酷的,李白的青春記憶就充斥著戰(zhàn)爭與殺戮。當時東北邊患不斷,張守珪出鎮(zhèn)幽州,正與奚和契丹交戰(zhàn)。李白見證了邊陲戰(zhàn)場的壯懷激烈:“推轂出猛將,連旗登戰(zhàn)場。兵威沖絕幕,殺氣凌穹蒼”(《出自薊北門行》),“白骨橫千霜,嵯峨蔽榛莽……三十六萬人,哀哀淚如雨”(《古風五十九首》其十四),“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胡無人》)。這些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場面,僅憑想象很難有如此令人血脈僨張的逼真描寫與濃烈情感的激發(fā)。
青春也有失落與憂傷,但底色是明亮的。李白此次游邊本有入幕打算,投身衛(wèi)國戰(zhàn)爭,施展抱負。然而,現(xiàn)實令他大失所望。惆悵之余,李白積極享受當下的生活。他為燕趙美人的風姿綽約而沉醉:“燕趙有秀色,綺樓青云端。眉目艷皎月,一笑傾城歡?!保ā豆棚L五十九首》其二十七)也為邊城游俠的騎獵身手而著迷:“弓彎滿月不虛發(fā),雙鸧迸落連飛髇?!保ā缎行杏吻耀C篇》)他還去實地踏勘燕谷的地質形貌,想象自己有鄒衍那樣的魔力:“鄒子一吹律,能回天地心”(《鄒衍谷》),使荒涼冰冷的燕谷溫暖如春。
青春最可貴的是熱血與希望。素以“野人”“布衣”自居的李白最關注的是幽燕的平民百姓,他塑造了一系列邊民群像,其中《幽州胡馬客歌》里的胡人形象尤為鮮活:
幽州胡馬客,綠眼虎皮冠。
笑拂兩只箭,萬人不可干。
彎弓若轉月,白雁落云端。
雙雙掉鞭行,游獵向樓蘭。
出門不顧后,報國死何難?
天驕五單于,狼戾好兇殘。
牛馬散北海,割鮮若虎餐。
雖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
婦女馬上笑,顏如赪玉盤。
翻飛射野獸,花月醉雕鞍。
幽州的胡人不僅相貌特別,且天賦異稟,身手矯健,保持著原始野性的飲食和游牧習性。李白全方位、立體化呈現(xiàn)了這個族群的典型形象及生活,胡人天性驍勇善戰(zhàn),與當?shù)厝舜肢E、豪爽剛烈的性格十分契合。
盛唐時的幽州城是多族群雜居的邊境大城市。這給初來乍到的李白以極大的感官沖擊,他深為胡人的馬上英姿、尚武精神所折服,于是苦練騎射技藝,自許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匦袅鞴?,轉背落雙鳶。”(《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其中或許有臆想浮夸的成分,不過也說明李白深度融入了當?shù)厣?,才可能有如此真切細膩的體察,創(chuàng)作出有血有肉有體溫的人物寫真。李白用詩筆定格了胡人閃耀在馬背上的熱血青春,也張揚了自我青春的光芒,襯托出大唐王朝蓬勃向上、自信無畏的青春模樣。
飽滿的青春不僅有馳騁疆場、縱情詩酒,也有憂國憂民、指斥時弊。李白通過深入體察當?shù)厣鐣毺氐娘L土人情,認識到邊地戰(zhàn)爭的殘酷真相,他預感到安祿山潛藏著莫大的隱患,情緒由欣賞轉為擔憂怨憤。《幽州胡馬客歌》篇尾表達了對戰(zhàn)爭爆發(fā)給百姓及戍邊將士帶來災難的憂慮:“白刃灑赤血,流沙為之丹。名將古是誰,疲兵良可嘆。”
天寶年間,已屆不惑之年的李白在嚴冬的寒風中再次抵達幽州,當他目睹了安祿山飛揚跋扈之狀,少年的憂傷化為中年絕望的疾呼與眼淚:“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羅星……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攬?zhí)辄S金臺,呼天哭昭王。”(《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他將自身的觀察思考融入幽燕詩的創(chuàng)作,為盛唐之音的青春主旋律增添了色彩。
尾聲·杜甫
被譽為“雙子星”的李白、杜甫詩歌是盛唐之音的高潮,集中體現(xiàn)了盛唐詩人博大開闊的胸襟氣度、奮發(fā)進取的精神風貌和兼濟蒼生、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他們二人都默契地將關切的目光長久投注在幽燕大地上。不同的是,李白在詩中反復懷念的是青春記憶里的幽燕,而杜甫更關心當下現(xiàn)實中的幽燕。幽州是杜詩的熱點題材,令他牽掛終生。
不少人認為,杜甫雖然趕上了盛唐卻并不屬于盛唐,在他詩里已看不到多少盛唐詩歌必備的“少年精神”與“盛唐氣象”,其人其詩都給人老氣橫秋的印象。這其實是對杜甫的某種誤解。這種誤解源于一場改變大唐國運的政治叛亂——安史之亂。
這場長達八年的內戰(zhàn)浩劫,將一個正值青春壯年的王朝猛然推入中年的大門,成為唐朝由盛轉衰的分水嶺。天寶十四年(755)臘月的一天,安祿山在幽州起兵造反,戰(zhàn)火迅速吞沒了半壁江山,長安淪陷,唐玄宗倉皇出逃,王朝的盛世繁華仿佛一場美夢,被叛軍的戰(zhàn)鼓馬蹄聲驚破。
杜甫是這場大夢的親歷者與兵燹災殃的見證者,感觸尤深。從此,幽州成了杜甫內心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他以冷峻客觀的目光不斷剖析幽州社會的方方面面,反思這方土地何以從保家衛(wèi)國的前沿重鎮(zhèn)變?yōu)橄萑嗣裼谒鸬淖飷褐?。他首先將批判的筆鋒直指邊鎮(zhèn)守軍,認為安祿山造反得逞是藩鎮(zhèn)割據(jù)的惡果:“祿山北筑雄武城,舊防敗走歸其營。系書請問燕耆舊,今日何須十萬兵。”(《漁陽》)
相關的思考在《后出塞》五首中展開得更加具體充分,杜甫借一位幸存下來的幽州戍邊者口吻,描述了幽州在二十年間發(fā)生的巨變,冷靜理智地分析造成這些天翻地覆變化的社會根源?!逗蟪鋈菲渌脑娫疲?/p>
獻凱日繼踵,兩蕃靜無虞。
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
云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吳。
越羅與楚練,照耀輿臺軀。
主將位益崇,氣驕凌上都。
邊人不敢議,議者死路衢。
從表面詩意來看,說的是安祿山對邊鎮(zhèn)施行獨裁統(tǒng)治使得人民不敢發(fā)聲,真實的情況難以傳達到朝廷,造成安祿山野心膨脹,氣焰囂張。細品深意,其中暗含著杜甫對幽州及整個王朝往昔繁華的眷念,對安祿山擁兵自重、為亂一方的鄙視與痛恨。杜甫這種巨大災難前的冷靜自信顯然是在盛世涵養(yǎng)而成的,也是由其儒家信念支撐的家國情懷與時代感情所決定的。其展露出的博大胸襟與高曠視野依然屬于盛唐。
在八年艱苦卓絕的斗爭,家國與百姓飽受動亂流離的洗禮之后,割據(jù)數(shù)年的河北終于重新歸順唐王朝,正在蜀中漂泊避難的杜甫得知消息后喜極而泣,激動地寫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
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
曾經(jīng)讓杜甫牽掛擔憂、痛心不已的幽燕大地終于徹底光復,即使身處顛沛流離的窘境,也絲毫未減發(fā)自內心的狂喜,陰霾散去,他的身心輕快得像要飛起,大好河山任我行,瞬間又回到了詩酒青春的大唐盛世。
將這種情緒進一步鋪展開來,渲染得淋漓盡致的是聯(lián)篇絕句《承聞河北諸道節(jié)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杜甫圍繞諸道節(jié)度使入朝這件大事,從戰(zhàn)亂爆發(fā)到平定叛亂再到諸鎮(zhèn)入朝,從北地到中原再到西蜀,從朝廷君臣到戰(zhàn)地將卒再到詩人自己,從戰(zhàn)亂始末到功績歸屬,用絕句高度濃縮了幽州邊鎮(zhèn)演進的歷史軌跡,可謂“以詩寫史”的范本佳篇。
這些“詩史”之作雖然大部分是追憶和想象的盛世景況,但發(fā)出的卻仍是醇正的盛唐之音。盡管杜甫的幽燕詩多表達對禍亂突降、盛世不再的反思和警醒,屬于盛唐的尾聲,可再精彩的樂曲也終有收束,這最后的余響也是盛唐之音不可或缺的樂章。
盛唐是孕育天才的時代,大批稟受山川英靈之氣的一流詩人紛紛踏上幽燕這片苦寒神奇的邊疆沃土,留下悲欣交集、五味雜陳的人生故事。無數(shù)閃耀著人性光輝的歷史瞬間定格在一首首慷慨奇?zhèn)?、渾厚圓融又風骨凜然的詩歌里。盛唐之音盤桓在幽燕大地的美妙回響,余韻悠長。
(作者:林靜,系北京語言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