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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5年第4期 | 強雯:暮云長
來源:《山花》2025年第4期 | 強雯  2025年04月23日07:07

強雯,重慶人。有四百萬字小說、散文隨筆、詩歌散見于各刊,著有散文集《訪古記》《重慶人絕不拉稀擺帶》《母城之光》,小說集《嶺上一號》《石燕》,長篇小說《養(yǎng)羞人》《吃鯨魚的騾子》。曾獲重慶文學獎、紅巖文學獎、中國新聞獎、《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巴蜀青年文學獎等。

1.春日幻覺

老態(tài)龍鐘像是浮腫的年,盡管人們的厚重衣服還未脫下,但晨風已不再凌冽。

鳥聲一日密過一日,慵懶的人,即使躺在只見陰晦天空的床上,也會莫名地興奮起來,想起即將到來的明媚,或過去日子的芳菲。早起的人會主動下樓,到逼仄的小巷中去尋找鳥鳴——城市中哪來這么多鳥?只是,很難找到,或者說很難看到,灰黑色的殘葉在枝頭搖曳,這明明還是冬天。你佇立片刻,不能辨明飛鳥之向。

然而,城市的尋鳥人一日日增多,他們認為這鳥聲催促著春天的到來,有著一種好意和期待。喜好“打鳥”的攝影者三五個約做一塊,長槍短炮聚齊,在公園、溪畔、林間蹲候,梨花漸次芬芳、李花一夜雪白,春寒料峭,卻也帶著一絲清新和憧憬。

每一個春日的來臨都會給人無數(shù)幻想,游走的人會走得更深,孤獨的人或在家里神游千里之外,或注視著一棵被陽光撫摸得雀躍的樟樹出神。在鳥鳴的幻覺中偷懶過一天,也是春日。這樣的偷懶是自覺的,不作為的,留下能量在內(nèi)心的隧道中進行,這隧道可連接閱讀、回憶、親情,以及剎那間的恩饋、人情反復……統(tǒng)統(tǒng)都與春日有關。

沒有什么是必須要做,非做不可的。跟得上跟不上,都沒有內(nèi)疚、自責,似冷非冷的日子里,無意中停下來,聽一聽鳥鳴,捕捉到了,便是喜悅,若一無所獲,也不自薄。

春日就是給人幻覺的時刻,好像來了,好像未盡。那么鳥兒在哪里呢?在新老社區(qū)的夾縫處,在推倒了一半的舊豆腐干廠的磚瓦上,在荒廢了一個冬天的小型足球場中……為了防止煙花爆竹,下水道的井蓋上紅色的“沼氣危險”封條還沒有撕掉,路人繞道而行,小心翼翼中掩飾不住對春天的追逐。

2.字字如注

暴雨、中雨、陣雨……幾乎每個周末都是雨水連連。

六月是重慶的雨季,是貴州的雨季,也是鄂北的雨季。氣溫不到30攝氏度,濕度為95度以上。天上的水阻斷了人在戶外的行動,而張愛玲的長篇小說《易經(jīng)》已經(jīng)讀到了日本大轟炸中國香港那一段無所適從、災難頻仍的章節(jié)。

窗外是稀里嘩啦、不可一世的暴雨,而腦子里卻是日本飛機,地毯式的轟炸,冷不丁的炮彈,奪人性命,奪去熟悉之人的胳膊、內(nèi)臟。

女主人公琵琶在這樣混亂危險的香港,仍舊尋找一兩本舊小說,安撫著內(nèi)心。張愛玲筆下的戰(zhàn)爭和女性的細膩互為交織,讓人覺得皮膚被一層一層掀開。沒有預備的空襲警報,凌亂的被洗劫一空的樓梯、書柜、衣物,還有突如而至的死亡,還有女孩子被日本人強暴……這種種不安、流言。

雨水似乎很契合這種災難的場面。

雖然是兩種互不相干的外界環(huán)境,卻無意中有一種偶合,因為它們都有一種殘暴、肆虐和堅定不移的阻止人類美好的相似性。

周末,我想訂一間在江津四面山上的房。我期待在森林中醒來,呼吸綠色充盈的濕意,但剛剛在美團下單,就被店家的來電勸退,“這幾天霧蒙蒙,能見度實在太差,整個雨季實在不好玩兒。好多客人待了半天就走了?!?/p>

我們在電話里聊到了天氣、雨季、物候,像舊友一樣絮絮叨叨,他十分誠懇。掛下電話的那一刻,我竟然覺得這個店老板是被雨水搞得有些寂寞了吧?

陽臺上栽種的薄荷在雨水中浸泡,老去的葉子即將掉下,新葉正在勃發(fā),盡管它們只有我的小指甲頭般大小。

望鄉(xiāng)臺的瀑布一定很大吧。

那是四面山的靈魂。

大雨是裹住雙腳的鎖鏈,我能想象四面山中暴雨嘩嘩的景象,那也曾是我在海拔一千米以上的森林里見過無數(shù)次的情景。在雨季,我攀過武當山、大巴山、廬山、泰山,那種壓抑、彷徨、流落的情景,仿佛昨天的一件臟雨衣。

雨像字一樣落在書脊上。

張愛玲筆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國戰(zhàn)場的戰(zhàn)亂,具體到個人的情感沖擊,她如是表達:

緞子,雪紡綢,鹿皮,織錦,游泳衣,刺繡的龍,翻翻滾滾,洪流似的,看著她喘不過氣來,她上去看個仔細,束手無策,像水管爆裂了。

我看了一下天空,大雨如注,一片灰茫。

3.夏隙有風

滾滾烈日,夏隙有風。

風是一種旨意。內(nèi)觀的刻度。

有風的早上,陽臺晾曬的衣裾在動,七里香和忍冬的葉片在動。如果起床夠早而天色又剛亮,就能捕捉到連續(xù)40度的三周以來,天氣微薄的恩賜。

能被稱作恩賜的東西,肯定不會如滔滔江水般,狂奔席卷,而是靈動如螢火,全憑自我的捕捉。

之后汲取其中細水長流般的精神支援。

酷暑令人狂躁,恩賜的微風,便有了內(nèi)在的神光。在這樣的暑熱里,適合做一些緩慢的事情。

緩慢一:我在這難得的寧靜里喜歡翻閱《湯頭歌訣》。其中有談到“六和湯”,雖然是藥單方劑,但讀來卻不乏文學之趣。

“六和藿樸杏砂呈,半夏木瓜赤茯苓。術參扁豆同甘草,姜棗煎之六氣平?!边@四句詩里提到的藿香、濃樸、砂仁、半夏、木瓜、赤茯苓、白術、人參、扁豆、甘草,加姜、棗煎,都是食物,是藥,煎煮之后能御風、寒、暑、濕、燥、火六氣,故名曰六和。

聽上去雖然有些十全十美,“既能攻子之矛,又能攻子之盾”,但其實不然,因單味劑量的輕重,便功效不同,譬如藿香若多,則更適合療愈夏天里的傷暑。

人人都知道傷寒,卻未必知道傷暑。

傷暑必然傷氣,而氣是人之魂魄,沒有氣,只得癱軟、躺平、無所事事。天之氣,影響人之氣,氣,看不見摸不到,卻游走于萬事萬物,肉體七竅。

夏日常常飲用的清涼飲料里,經(jīng)常會有藿香、半夏、甘草、扁豆等,而其中的提到的藿香,我是最愛。在重慶這火爐之城,婦孺老幼,青壯男子,人人都會三五天,甚至每天喝一支藿香正氣液?!皼]有副作用”,若有人拒絕,他們總會眾口一詞勸這么一句。這已經(jīng)成為防暑必備之物,外地人夏日來重慶,也會禁不住手持一瓶這網(wǎng)紅城市的奇異飲品。他們心里揣度著“是藥三分毒”,沒病不吃藥,但又想一瓶而已,大概也不會有什么差池。

但其實古人早就聰明地入戲了。

夏季暑氣當令,飲食生冷不凈,損耗脾胃陽氣,而六合湯作為古代的一味藥劑,方中諸藥,相配可祛暑、化濕、健脾、和胃,此乃緩解傷暑之飲食。

這本書原是清代汪昂撰寫的醫(yī)方著作,刊于1694年。時至今日,書的版本換了無數(shù),現(xiàn)代版本有更多圖片、手繪,標注中草藥的形態(tài),說是科普書、文學書,也未嘗不可。書中選錄中醫(yī)常用方劑三百余方,分為補益、發(fā)表、攻里、涌吐等二十類,以七言歌訣的形式加以歸納和概括。這七言歌訣又不是全然一味羅列,還注重押韻,民謠之美躍然紙上。

微風蕩漾之片刻,字字入腦,雖沒有食用單子上的東西,卻獲得心靈上太和。

緩慢二:遍澆諸物。

酷暑將陽臺上的綠植、花卉曬得奄奄一息,盡管每日補水,仍舊抵不住高溫的毒殺。雖也疑惑,小區(qū)、廣場、景觀道上的敞放植物,為何可以生生不息,但仍不得不嘆息生命的脆弱與反復。唯有人是最適于生存之物,于是又不免對它們心生愛憐。

提壺澆水。青黃不接的文竹、黃了半身的君子蘭,還有迎進家門不到一周的茶花,盡管有一半的葉子已經(jīng)簌簌掉落,但佛家思想,物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死了再來,一點一點地就從這些觀物之處釋放了出來。然而,這無意中,又暗合了儒家的“趨時更新”之理。佛家與儒家的相合部分,可不就從這些一花一葉里觀得、習得?

仍有綠意,耐受的是忍冬、七里香,雖然高溫之下難以開花,但仍舊維持著綠色的生命,已屬不易。

它們皆是我所托之物,因為是心中所托,所以心安。

宋哲宗時期,詩人蘇軾在惠州曾設想有一間自己的“容安亭”,先寫下一文《名容安亭》,安放身體和靈魂,不想再宦海漂泊,人生羈旅。雖然心愿一直未果,但名篇卻流傳開來了。宋徽宗時期,南劍州人陳淵以“容齋”命名江陵學官的書室,并為此而寫道,“天地亦大矣,曾不能外吾方寸之地,則是身之在心,猶海中之一漚耳。萬物之理,大則不容,小則易措,古人能漚視其身者,必能隨所托而安之”。這里的安,自然也有寄托之物,世間萬象,皆可取一物一體而托付。宋代學者洪邁對蘇軾極其敬重,讓他名揚千秋的《容齋隨筆》,也是賡續(xù)、發(fā)揮蘇軾《名容安亭》之意義。俯仰自得的精神家園,自此出發(fā),自此善終。

這是一種氣象,不管是為文,為人,為心。

緩慢三:風已逝,燥熱漸盛。一日之晨課似乎也抵達了終點。起身踏步,卷腹吐氣。

汗從毛孔里滲透而出,罅隙處的風停下了腳步。遠方的藍天沒有一絲游云,天氣預報顯示著高溫紅色預警。

六和似在別處,又慧在一心。

4.七月有貓

如果起得早,比如在七月不太熱的清晨,比如昨夜剛好下過一場雨,早上雨已停了的時刻,帶著睡意去戶外散步、跑步,往往會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

這種發(fā)現(xiàn)不僅僅來自植物、晨曦,也可能來自夙夜奔波、余興未了的貓。

七月的重慶,不到六點天就大亮了。城市背街、社區(qū)花園、盤旋往復的小徑上還鮮有人類活動,那些在光天白日里隱匿在草叢、房頂?shù)呢垼瑒t在步道上,搔首弄姿,公開求愛,全然沒有緊張和警惕——對人類的警惕。

最開始,跑步的人會發(fā)現(xiàn)有三只貓,他們互相在角逐,很快,就會變成四五只。個別有好奇心、愛心的人會慢下來,停下來,觀察那些原本在夜晚里集體活動的野貓,看他們在清晨繼續(xù)游戲。

貓類也是生物,也許他們也覺得這日的空氣適宜情感交流,雄雌互逗,觀望、引誘、欲拒還迎、欲擒故縱,這些與荷爾蒙有關、與季節(jié)和自然節(jié)奏有關的力量,在他們體內(nèi)發(fā)酵,來回拉扯,讓它們在大白天赤裸裸地調情。

他們自然是公貓與母貓,都是野貓。他們是的人類熟悉又不太理解的喵星人,是城市里游蕩的小影子。

一身金黃色皮毛,長得敦厚的公貓,看上去十分老練,他一直盯著兩米開外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黑貓。小黑貓毛色很雜,黑灰兩色胡亂堆砌,顯得臟,不招人愛,加上骨骼突出,有孤苦伶仃之像。或許是被遺棄太久,她的眼神中充滿了狡詐、兇狠、斤斤計較。因為瘦,她的眼睛就格外引人注目。她翻身舉起后腿,舔舐自己,動作很挑逗,幾乎是背脊著地,四腳朝天的姿勢。金黃公貓安靜地等待著她,不急。他似乎很明白,這是一只時刻準備著的母貓。

小黑貓不停地舔舐著自己的尾部和四肢,一遍又一遍,但它并沒有讓金黃公貓靠近自己。有幾次,金黃公貓準備縮小兩者之間的距離,小黑貓就立即站起來,離開,維持先前的距離。得到了情愛測試結果的金黃公貓,決定不再打擾,等她梳洗打扮,把戲做足。他在離她一米的地方,把自己躺成了舒服的樣子,等著小黑貓。清晨的時光總是走得太快,風又涼爽,蟋蟀還在草叢中歡叫,公貓的眼睛都快瞇上了,白天可真是睡覺的好時刻。

但是時機轉瞬即逝,他一會兒又睜開眼,看看小黑貓的反應。

差不多了。他試圖走過去,這時小黑貓的尾巴向上豎起,公然勾引他。金黃公貓緊跟兩步聞了一下,試圖撲上身去,但是很快就放棄了。他一只成熟的公貓,這事必須十拿九穩(wěn)。他們倆又在一定距離內(nèi)一個耐心等待,一個清理自己,重復之前的套路。花臺上有一只貓,注意他們很久了,此時,他直接跳了下來,跟在小黑貓的屁股后面。旁邊很快又來了一只貓,這下一共有四只貓了,他們似乎都明白這只小黑貓是處于發(fā)情狀態(tài),便這樣周旋了幾個來回,可是小黑貓自然是愿意選擇那個一開始就等待著她的金黃公貓。

七點過后,清晨的寧靜開始消失。上班的、上學的、晨練的人,逐漸多了,他們從這些貓中間走過,四只對峙的貓,變成了三只,又變成了兩只,最后變成了一只,他們不得不根據(jù)環(huán)境和人類的干擾,放棄原本可能出現(xiàn)的愛情。

金黃公貓因為外形可愛,被更多的人撫摸、逗弄,兩只貓的事情,受到了干擾和影響。小黑貓發(fā)出了不耐煩的“喵喵”聲,誰要是去逗弄金黃公貓,她就沖誰喵。她尾巴豎著,充滿敵意。之前的欲擒故縱,全被這幾聲“喵喵”給撕破了。

她顯然是在等待一場愛情盛宴,之前做了那么久的準備工作,欲迎還拒,欲擒故縱,佯裝生氣,眼看就快成功了,卻受到了人類的干擾,人們要分散公貓注意力,甚至讓他徹底放棄,這令她十分不快。小黑貓眼神焦灼,極不耐煩,甚至快撲到人身上了。

她根本就不相信人類,也不相信貓,所以,她綿長的試探幾乎讓金黃公貓放棄了。

到底是老練的公貓??辞宄『谪埖恼鎸嵰鈭D后,他決定繼續(xù)互相糾纏。而小黑貓,此時則采取了主動的姿態(tài),不再清理她的毛發(fā),而是在公貓旁,躺了下來,躺的姿勢也特別的慵懶,不像剛才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

其他的兩只貓又靠攏過來,他們聞到了小黑貓身上愛情的味道。金黃公貓多出來了兩個競爭對手,這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是一種隱患,也許他想讓這份愛情來得更心無旁騖一些。小黑貓一直在示好,表示“我已經(jīng)選好了”;可是在雌雄對峙的世界中,有時并不是雌性說了算。金黃公貓顯然想再思考一下。也許他覺得有些事情在草叢里處理比較好,但是小黑貓只是在水泥地上不停地翻滾。

撒嬌,只要樂意,原來每只貓咪都可以做到。

這是難得的七月清涼的早晨,露水還在接骨草葉上殘留,池塘里發(fā)出青蛙的鳴叫聲,聽上去悶悶的,卻是一種原本屬于夜晚田間的歡樂之聲,蟋蟀也在灰藜叢中密集鳴響,這七月的聲音,讓人想到尚不知人世深澀的童年。

城市忙碌的噪音漸起。

拿著熱包子、豆奶的人行色匆匆,汽笛聲蜂擁而起,紅綠燈一板一眼。新的一天是屬于人類的一天。而貓咪們呢,則開始打盹、困覺,鉆進草叢、房頂、樹籠、菜攤底,遮蔽原始欲望或那些本該在夜里才發(fā)生的事情。

5.秋霧迷情

一入秋,霧便多了。低矮寒冷的白氣遠遠地糾纏著裙樓,像濃得化不開的童年、青春。

側耳細聽,鉆探聲、鐵器的敲擊聲,漸次傳來,狗吠、頑童的尖叫,也間或夾雜。耐心一點,還能聽見“冰箱、彩電、廢書廢報紙拿來賣……”

什么都不要看,靜靜地坐著或是躺著,像被擊中了一樣,幾十年前的生活場景活生生地被拽到了面前。

幾十年了,城市在發(fā)展;然而,幾十年了,若忽略這些外在的變遷,彼地與此地,又什么分別?那些曾經(jīng)的煙火歲月,在某種似是而非的場景里,一個都沒耽誤地跑來了,你甚至想一猛子扎進那些光陰,但那些光陰,只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火花,讓你潸然,再緘默。

霧是一艘船。

上世紀80年代的大霧,總像趕趟似的,不分冬夏,不舍晝夜。法國梧桐和黃葛樹交替而植的沿江路,便成了一域纏綿的綠夢。

碰上這樣的天氣,父親就會早早地帶我到縉云農(nóng)場的大門邊,等候同伴。同伴都是“撞”來的,有時“撞”上同班同學,不免喜出望外;有時等來的是不熟悉的高年級同學,想必是父親對她們也有些不放心,寧愿錯過;有時則等得很久,有時等來等去,竟等的是隔壁鄰居的小女孩,我和父親就都有些失望,早知道就一塊約好走了,不至于在寒霧中等得如此之久。

但不管怎樣,等候的結果大多還是滿意的。

在大霧里,拾級而下,一路和同伴閑話,又或許是沒有閑話,不然,為何我連說的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了?但是孩子的記憶又是如此透明,還記得內(nèi)心歡快和那些濕漉漉的風景,相映成趣。

很多年后,我在想,父親把我送走以后,他去干嗎了呢?是回家睡個回籠覺呢,還是直接去上班?我總覺得時間還早,從家里到學校,要走上40分鐘的路程。而同父親在路口守候的光景,成為我一生頻頻回顧的美好。

記得有一次大霧天,與同行的女學生過澄江鎮(zhèn)大橋,為了減輕我的恐懼感,她主動承擔起說笑話的責任,說到七仙女下凡的故事,又說到1981年重慶發(fā)大洪水的往事,斷斷續(xù)續(xù),一鱗半爪,估計也是從父母那里撿來的瑣碎言語。

語言也是霧。

在半真半假中,我們愉快地又勝利地走完了大橋。

“洪水來襲的那會,真有人在橋上劃船嗎?”晚上,我向母親求證1981年澄江大橋發(fā)洪水一事的真?zhèn)?,竟引來一篇滔滔不絕的歷史追述。母親對于災難的描述總是有些慶幸的色彩,她口中的逃難和恐慌,讓聽者不僅不是感到恐懼,反而還會生出一種虔誠,一種感恩,劫難之后的感恩。

那夜,燈光昏黃迷蒙,墻角的蜘蛛網(wǎng)微微反光,我小小的腦袋里,想象不來恐懼之殤,父母也很快忽略了我,這個話題的發(fā)起者。父母的聲音漸漸變得溫和、細密,像兩只搭乘在蜘蛛網(wǎng)上的生物,溫情地追憶起1981年的洪水帶給他們的共同體驗。

漸漸地,我也遠離了他們的敘述中心,開始回味早上的那場大霧,那白茫茫地裹住我,又松垮垮地保持著一種距離的神秘物體。霧里的兩個人彼此可以看見,卻不能看得太遠。那洪水呢?除了讓一身濕透外,是不是也如這般,把人裹緊,但又疏離,再加一段稀奇古怪的記憶?

幾十年后的城市大霧,已不再多見,中午不到,它們就逃遁得無影無蹤了,像小女孩手中熄滅的火花,萬千的瞬間都在不經(jīng)意間溜走了,而那一刻卻纏綿地留下來,蛻化為我對親情的無盡舔舐。

6.冬季進山

十一月,我決定獨自去山里,縉云山。我從小生活在它的山腳下,然后離開了,每次回家的時候我都能看見山頂上的那座塔。無論我在哪里,都能看見。

塔像一個指示明燈,你在高速路上,在嘉陵江邊,在永輝超市門口,任何地方任何方位,只要空氣清明,你都能望見它,一種莫名而澄澈的心情便油然而生,覺得它在望著你,望著你所做的和即將做的事情,你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錯誤。

冬季,橙黃色的柑橘依然自顧自掛滿枝頭,在農(nóng)人的果林里。它們看上去像是野生的,漫山遍野,洋洋灑灑,但偶爾樹叢中會出現(xiàn)一兩個農(nóng)人的身影,他們會探出頭來,問你是否需要購買?

我微笑著搖搖頭,可是我愛這樣的顏色,愛這樣蓬勃的生命,這些生命在我眼中,使我感受到一種樂觀的積極向上的力量在我血脈里奔跑。

我已經(jīng)太久沒有在這種無拘無束的生命狀態(tài)里感受到快樂了,我會糾結、會猶豫、會浮沉、會患得患失??墒沁@時只要你走到山里,你就會看見許許多多的生命,比如那些匍匐在地的紅薯的根苗,它們已經(jīng)老去,老得只能拿去喂豬,可是它們依舊在生長,那叢熱烈的生命的氣息彌漫在整個山林。

柑橘讓我想起童年。山林里長大的孩子,總會想起每年的四五月份,那時柑橘花的馨香飄滿在整個農(nóng)場,在我的陽臺上,在我們的職工大樓里。我還曾經(jīng)寫過《我愛柑橘園》那樣的作文,嘗試著寫成憶苦思甜的作文樣式,那是高分作文的套路,多么幼稚又多么可愛的小學生。直到如今,柑橘花仍是真正進入了我生命的味道。那樣的花香總是讓我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它伴隨了我完整的童年,影響了我整整一生。我愛山里的味道,山里的顏色,山里的聲音。

這些聲音讓我相信冬天還沒有把我摧毀,它們向下沖的聲音,像春種的聲音,其實他們不過只是蟲蟲。曾經(jīng)有一句歌詞寫道:秋蟲在呢喃,昆蟲們?nèi)耘f在寒冷時節(jié)感到歡快,蟋蟀、甲殼蟲、蚯蚓,還有一些鳥叫,冬天還未完全封凍。

一個人漫步在山里,不覺得孤獨——無數(shù)生命都在競相展現(xiàn)生機,我這個人,這個高級動物又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呢?有什么是不能放在一邊的?就任由生命按自己的規(guī)律繼續(xù)前行好了。

我沒有爬上頂峰,只是在太陽能夠照射到的地方,在田間地頭的一條小路上漫步。我沉醉在我看見的每一幅畫面里,它們都是很好的素描,很好的水彩,或是很好的油畫,可惜我沒有這個能力把它們表現(xiàn)出來。可是我在用心感受,我知道它們讓我回到了童年。我的童年如此珍貴,如此美好,它一去不復返,可是在山里我又拾回了我的童年。

生命大概是不會老的,因為我總是能在這里發(fā)現(xiàn)我的童年山川不移、星河不移。

我想到了他,我們都有同一個故鄉(xiāng),喜歡分享關于山林的信息,如今想來卻遙不可及。人和人之間總有各種因緣際會,但我們一點都不孤獨。只要你在山里,在自然里,生命的充盈感隨時都會讓你感到自己有力、有用。

7.去森林看書

冬盡春來,清風捎暖,我想找一個森林里幽靜的地方看書,既不要有來往的人流,也不要完全密閉的叢林,要一個可以相對流通,半封閉的場地。那里要有木板凳可以坐著,木頭的溫性不會讓臀部以及身上的器官受涼;當然,還要有鳥聲,能看見微風,聽見微風。

在照母山跋涉,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個回廊迂回處。我坐下來,凝視了一會香樟,翻閱起《世說新語》。

其實這本書有點斷章取義,從歷史方面和敘述方面,都沒有前幾日逐字逐句讀的《資治通鑒》好看。翻書時,總有鳥鳴將我喚起,讓我突然地從書中抬起頭來,仿佛空中有巨大的《中國古漢語字典》。

是的,你不能完全把《世說新語》當史實看,而應該把它看成是小說,那樣它的毛病就不會太多。

在我身后生長著一人高的枇杷樹,但主干只有大拇指粗細,旁邊還有正在吐露新芽的黃桷蘭。陽光從樟樹枝干的縫隙中灑下來,那里也有被樟樹隔斷的飛檐、回廊。滴水觀音東一塊西一坨地站立著。香樟樹是這里最主要的植物了,它們剛剛吐出的嫩綠色的柔軟新葉,在春風中發(fā)出細浪般的聲音。它只要一響動,我就忍不住去凝望,尋找是哪一叢葉片——是的,那是它們歡快的神情。漸漸地,陽光照向它的三分之一處,光斑也落在了樹干上。

有風,有一些不知名的落葉隨風而逝,但依然不影響森林整齊的繁茂蔥綠,這樣的綠色是有層次的。

野迎春花也綻放在巖石邊的各個角落里,花不太密集,倒是從一片半米來高的綠枝條中探出頭來,這檸檬黃色的植物,甚是惹人憐愛。黃色是天地間最明媚的顏色,是眼睛最能捕捉的顏色,它們讓一片沉綠有了嫵媚的流動感。

我會聆聽一下細細的風聲,在這里的天空能聽見飛機掠過的聲音,大概這邊是航線范圍之內(nèi)吧。

看了一會兒書,我決定起來走走,有不甚清晰的人聲在叢林之外,也許是因為回廊相隔,別人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別人。我們相安無事。

有一條切割得不規(guī)則的青石磚鋪成的路徑,曲折著,可以通往照母山的攬星塔,那是一座白色的石灰塔,是照母山的象征和標志。

但青石碎路坎坷,走了一小段我便放棄了,蹲下來看不規(guī)則石體中的青苔。陽光見縫插針地也長在了這里。每一個石塊好像都承載著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伏在你腳下。零零星星的紫堇、鈴鐺草、蒼耳,漸次鋪陳——多希望這風、這陽光能夠停留在我身上啊。

冬天大概是要結束了吧。

來到照母山上的大坡古寨,我在城墻上坐著,城市樓宇遠遠的,被蒼茫的楊樹、槐樹推隔成人世。城市煙火終于不在我周圍了。手握《世說新語》,隨手一翻,看到晉成帝被蘇峻挾持在石頭城(今在南京),幫助蘇峻起兵的任讓,在成帝面前殺害了護衛(wèi)成帝的侍中鐘雅和右衛(wèi)將軍劉超。

這一段好不離奇!

當時七歲的晉成帝哭泣著說“還我侍中”,任讓根本不聽這個小皇帝的命令,殺掉了這兩人。后來蘇峻之亂平定之后,陶侃因和任讓有老交情,要想保全他。同時參加作亂的許柳的兒子許思妣,品貌極好,在那個朝代,男子若是有好面貌,風神俊秀——是很受人歡迎的——一大幫公卿都想保他,但是如果保了許思妣,那就不得不為陶侃保全任讓,他們于是打算請求晉成帝一并赫免這兩個人。此事上奏到成帝處,成帝說任讓是殺我侍中的人,不能赦免。一幫公卿認為小皇帝的旨意不能違抗,于是把這兩人都殺了。

大概也是天意吧,真是一念天成,兵戎相見,謀反、匡正、立威。這和古寨風煙往事,應有某種應合之處。大坡古寨也是我攀走照母山的一處新發(fā)現(xiàn)。雖然只是堆砌了兩塊城墻,但這不多的一點文物,這舒朗的森林,蒼綠之中也讓人不得不感懷起來。

我很喜歡這個山頭,它寬整干凈順暢的步行道,給人一種溫暖的家的感覺。

三米外,有一片十來平方米的竹叢,竹叢前有一棵一人高的枇杷樹,新長出的葉片結實有力,過不了兩個月它就會結出青色的果子吧,雖然稀松平常,也是一株完整的生命。

風吹過來,竹葉短劍般摩擦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還沒有春筍,但是已經(jīng)有許多剝落的筍殼。竹子在長啊,它的葉子在陽光下,淺黃、亮綠、墨綠交替著擁抱陽光。它是我的內(nèi)心這擁抱的姿態(tài)。

合上《世說新語》,忍不住又往森林深處走去。一方紅色躍入眼簾——好大一株花,哦,不,是石楠的葉子。綠色的樹叢里長出了一片紅色的新芽,干凈,泛著紅光,絳紅色灼灼奪目,這葉子簡直就像花。冬末春初的石楠竟然是這么美!有的石楠的紅葉像火焰一樣直接蹦出來,甚至有點像塑料的,我忍不住捏了一下,有清脆的聲音。杜鵑花和白色的鳶尾花開在剛吐了新芽的皂莢樹下面,星星點點的草綠色新芽和淡青色、白色以及朱紅色的杜鵑互相輝映,中間隔著布滿蒼苔的褐色樹干,一切顯得那么曠遠。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閱讀是多么自在,多么愉快、安寧??!什么時候我可以長久地擁抱這種閱讀的時分,這種寫作的理想環(huán)境?我想在山里有一個這樣的房子,沒有人干擾,沒有雜事發(fā)生,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吸收,以及和古代先知的對話,并從中汲取能量。

照母山發(fā)現(xiàn)了一處古墓建筑——王家大墳,旁邊開滿了雪白色的甜心櫻花、紅櫻花、桃花、紅梅,甚是可人。此處雖偏僻,但就像一個自成一體的古代園林,或曰古墓園林,小有風水之觀。還有兩株碩大的香樟樹,蒼勁有力,立在牌坊前,像是植物武士。

沿路開了好多木芙蓉,還有構樹,它們非常粗壯,遒勁的枝干吐露著新葉片。

已經(jīng)是傍晚六點半了,夕陽仍然掛在枝頭,這最后的余暉。這多么迷人的春風啊,春風里走一走,草地里開滿了淺葡萄色的紫堇,“一日一紫間,猶見我可憐”。這漫坡的春綠,因為紫堇花而分外溫柔。雖然有的花已經(jīng)開敗了,但是不妨礙它們不斷生長,這大概是春夏之交,在大樹底下開得最為茂盛,生命力最強勁的花卉了吧。

就像同胞姐妹似的,紫堇旁邊,總少不了諸葛菜,諸葛菜也正開著紫色的小花,四個花瓣。諸葛菜在民間俗稱為“二月蘭”,是一種農(nóng)歷二月前后開藍紫色花的植物。今年是閏二月,有兩個農(nóng)歷二月,它在我眼里是粉紫色的。

一個小時之后深藍色的天幕覆蓋下來,路燈便漸次亮了。天空還沒有黑盡,它在前方發(fā)出紫堇色的光芒,紫堇色之外是湛藍色的余暉。

有一種觸手可及的溫暖。溫暖,是會被某種特定光線點燃的。我想起童年和姑婆姑爺一塊兒去看四川美術學院校區(qū)里看電影,天邊也有那樣的光線,真是像極了。通往電影院的路上,姑婆買了一包用報紙包裹的五香瓜子,三個人分著吃,你抓幾顆,我抓幾顆。那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瓜子,五分錢或者八分錢一包,在我五歲那年。

后來我一直在尋找那樣的瓜子,它一定是被報紙裹成粽子狀,一定是在路邊小販的背簍里兜售,但這兩個條件都滿足了,卻依然找不到那樣的美味,因為沒有了當年的電影院,也沒有了姑婆姑爺?shù)呐惆椋麄冊缫讶ナ懒恕?/p>

但我竟然遇見他們了,在深葡萄色的夜空里,春風、路燈、影影綽綽的路人背影,那感覺讓人心頭一顫,雖然還缺一包五香瓜子,但我觸摸到了純真無邪的童年和光陰。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之后,我們才能感受到童年的珍貴。

從傍晚開始,森林的氣味濃烈起來,香樟、槐樹、青草的味道混合著,也許還有其他植物的味道吧。白天怎么就嗅不到呢?風雖然有點涼了,但有著路燈,并不令人覺得凄涼,反而愿意在這長長的夜里多走一走。

放棄一頓晚飯也值當。

其實夜里,無論身在何處都是好的。家里也好,街頭也行,山里也好,飯館也好,只希望當下的時刻,更長久一些,更浸潤一些。我想把它們?nèi)慷甲兂勺约后w內(nèi)的一部分,變成呼吸,吐故納新,不要有外人來干擾;然后,靜靜地聽著那呼吸在肺腑與塵世間流淌,流淌成瀑布,密密實實,嘈嘈切切,營造出銀河落九天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