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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森林的呼吸
來源:長江日報 |  陳應(yīng)松  2025年04月22日09:11

月亮升起來了。一根樹枝托著它,十根藤蔓串著它。梟鳥叫了。林海蒼蒼,天風(fēng)洗眼。煙散為帳,云瀉為霧。月亮?xí)絹碓矫髁粒菑纳焦鹊紫律饋淼?,溪水的響聲比白晝大了兩倍,涼風(fēng)如刀,山里的夜風(fēng)像刀子一樣薄寒,層次分明的山岡此刻像石梁橫在天闕。一個仙人,或是一只大鳥,或是一頭老熊蹲在梁上,望著山下的我們。人在山上為仙,人在谷底為俗。出門在埡口的那把舊椅上坐坐,半仙半俗。露下看牛斗,陰陰毛骨清。霜寒山鬼泣,風(fēng)細(xì)天河明。也不至于吧?月色如霜,星象累累。山可上,而仙不可上;谷可下,而俗不可下。有山為臺,有木為椅,可視日月星辰,足矣。先人畫野建邦,類表大山以為鎮(zhèn),示民不迷,辟之方岳偉人,鎮(zhèn)物承天,寸云敷澤,則尊而禮之,以為民望,貴其用也。乾坤磅礴之氣郁而不泄,則結(jié)而為名山大川,動數(shù)百里,與七曜爭奇?;蛏巾攼澚壤?,或遠(yuǎn)行韜光影。向晚不更事,只看東山月。坐定幾時起,目送鴟聲咽。

戴維·喬治·哈斯凱爾在《看不見的森林》中,選擇在一平方米的森林世界中觀察森林,他稱之為“壇城”。這里,他看到了山胡椒、白蠟樹、“綠松石”一樣的地衣。他看到了蠕蟲、積雪下猙獰的地面、山雀(它們用顫抖抵御寒冷)、躲過冬天的鷦鷯、金冠戴菊鳥。灌叢中的白尾鹿、蜱蟲、苔蘚纏繞的巖石、蠑螈、獐耳細(xì)辛、蝸牛、柳鶯、東部逗號蝴蝶、春美草、唐松草葉銀蓮花、鼩鼱、那些短命的植物和與之共舞的黑蜂、蜜蜂……他在四月記錄到了三百二十朵花,繁縷、石竹花、細(xì)辛花、春美草花、唐楓、光葉山核桃。食蟲鶯在早晨嘎嘎地叫著,黑白林鶯倒掛在樹枝下,黑枕威森鶯、黃腹地鶯、啄木鳥、紅眼鶯雀的陣陣哨聲、牛鸝跟杜鵑鳥一樣借巢孵卵,還有老鸛草、大螞蟻、被蟲食后的血根草、葉蟬、蚊子、響尾蛇蕨、小冬菇、長毛猩紅肉杯菌、螢火蟲、水蜥、郊狼、蟈蟈、野薯蕷、足葉草、毒蛾毛蟲、藍(lán)灰蝶、偶爾飛來的禿鷲、鹿、突然經(jīng)過的浣熊、蛞蝓、顯微鏡下的跳蟲……當(dāng)然,還有風(fēng)雪、地震、落葉的傷感、鳥聲靜止時的失落與惆悵……他感覺到,我們的文化岌岌可危,隨時可能失去同土地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啊笞匀弧皇且粋€孤立的處所。我們也是動物,是一類具有豐富生態(tài)學(xué)背景和演化語境的靈長類動物?!薄巴ㄟ^觀察森林,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p>

一畝樹林的作用有這些:

每天能生產(chǎn)四十九公斤氧氣,回收六十七公斤二氧化碳。一畝樹林每天可以為六十五人提供所需的氧氣。

一畝天然林和人工闊葉林,每年可生產(chǎn)一千公斤有機(jī)物質(zhì),并從土壤中吸收三十萬到五十萬公斤水,其中99%以上的水分蒸騰到空中。森林是一部抽水機(jī)和噴水機(jī)。從地下抽出來,再噴灑到天空,促進(jìn)降雨。

二氧化硫是大氣中污染危害較大的有毒氣體,一畝柳杉林一個月可吸收四公斤二氧化硫,一年達(dá)四十八公斤。

樹木在生長過程中,能分泌多種殺菌素,殺死周圍的病菌。一畝檜柏一晝夜能分泌出二公斤殺菌素,一個月為六十公斤。而一畝針葉林一晝夜能產(chǎn)生五公斤以上殺菌素。這種殺菌素能殺死肺結(jié)核、傷寒、白喉、痢疾等病菌。

一畝有林地比無林地大約要多蓄水二萬公斤,可供一百棵玉米所需要的全部水分。五萬畝森林積蓄的水量,相當(dāng)于容量為一百萬立方米的一座小型水庫。

唯大地之恩不可辜負(fù)。

粗野的藤本絞殺是我見到森林中最殘忍的事件。這些藤蔓植物,生在地上,無力挺立,爬到筆直的冷杉身上,或是別的高大喬木上,便開始攀緣,緊緊地纏住它,不讓它喘息。在半夜,聽得到冷杉不堪緊縛的呻吟聲。可是,你再偉岸,再雄壯,碰上了一棵葛藤,你終將會死在它的手里。這不動聲色的謀殺,根本看不到藤蔓的害人之心,沒有猙獰的面孔,沒有殺氣騰騰,就是無聲無息地緊縛著你的軀體,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為了奪得你的天空,它必須借你的高枝,將你殺死,讓你徒剩一副軀殼,最后連軀殼也不存在。它的形象完全是你過去挺立的形象,它用藤蔓織成了你,你消失了,你在它的懷抱中腐爛,你被它一步不離的熱吻窒息了,你連一點木渣都不剩,你腐爛的軀體成為了它的養(yǎng)料,于是柔軟的、卑瑣的、無骨的、陰險的藤蔓站住了,它變成了一棵模仿的冷杉,它是空心的,它成了它自己。一個千年的謀殺案,在森林中完成了。這觸目驚心的絞殺事件,沒有任何反抗可言。自然如此悲慘,但森林生機(jī)勃勃。

早晨的嗅覺異常靈敏,閉上眼,連云霧的濃淡和天氣的陰晴都可以聞出來。

走出屋子,又到了那個端坐看云的埡口。一把陳舊的椅子那兒,荒草蔓延,山葦?shù)纳L因一場雨而青蔥茂密,獼猴桃爬上了樹梢,是一棵板栗樹,它們都在高處結(jié)果。而扇形葉子的葛藤,卷纏在木椅上;這把椅子太老,因為有人來坐,可能撐不了多久會坍塌成白蟻的食物。野草葳盛,幾乎要遮擋住視線。云氣升騰在山巒間,厚重、純白。得要有多靜的心態(tài)才能坐在這里?得要走多遠(yuǎn)?要從哪兒來的人,多大年紀(jì),才能安坐如磐?

對云埡。這是我取的名字。就叫對云埡吧。與云對坐,相敬如賓。青山同云雨,他鄉(xiāng)非兩鄉(xiāng)。

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皓月凌空,星漢倒懸,枕石漱流,醉臥花影。

紅云如浪,群山如黛,此時的天空還很干凈,鳥聲尚稀薄。茶園里,鳥的叫聲“嚓嚓嚓嚓”,是一只長尾紅腹錦雞,是雄雞,還有一只母錦雞,不及雄雞鮮艷,灰色,尾翎不長。在茶園的邊壟,雄錦雞展開它頸上華麗的金色虎紋披肩,以及鮮紅的尾翎,不停地圍著雌錦雞旋轉(zhuǎn)舞蹈,并唱著求偶之歌。黎明山岡的露水清靈欲滴,鳥兒的叫聲和蟲吟聲被露水洗濯之后,像彈簧一樣有力。山林里的天籟,是被夜晚過濾的靈舌。

遠(yuǎn)眺的人其實在山里,只因他站得較高,心中除了敬畏就是踏實,沒有妄念,在這片空曠的區(qū)域流連彳亍。充其量,他是一株行走的植物,信奉文字在荒野生長的魔力,將所見所聞轉(zhuǎn)換成語言,并在深睡的世界里保持平靜和獨處。

更遠(yuǎn)的暗影就是高山針葉林,生長著華山松和巴山冷杉。那是最神秘而且高貴的老林,那里的故事幾乎都帶著天上的意味,仿佛它們都生長在天上,與天接壤。鳥很少,而風(fēng)暴和冰雹很多,各種動物都會在那里現(xiàn)身。箭竹林中的響動全是恐怖和傳奇。野人出沒,熊和豹子出沒,還有傳說中的異獸們也會出沒。那里,痛苦是高山上的事,在云端,卓絕的生存一直都在付出代價。天黑得很早,人煙很少,松鴉的鳴聲如此寂寞,像是逃散在此的避難者,找到了它們的天堂。

鳥兒們大都在海拔一兩千米的灌木叢和混交林中生活,有充足的食物,有蟲、花、果。高山上,少量的山雀和鵯鳥會在針葉林中現(xiàn)身,它們離群索居,叫聲落寞。只有白腹錦雞、紅腹錦雞生活在這些高寒處,它們成群結(jié)隊,拖著長長的美麗尾翎,飛過箭竹林和冷杉林,藏身在高山草甸中。白腹錦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飛禽。它的頭頂、背、胸是金屬般锃亮的翠綠色,頂冠是紫紅色,頸上披羽是白色,加上黑色的羽緣、下背的棕色、腰中的朱紅色,飛羽的褐色,長長的尾翎上十分稀罕的黑白相間的云狀斑紋,腹部的白色、嘴和腳的藍(lán)灰色,看起來就是一雙巧手織成的斑斕云錦。

坐到很晚,暮色蒼蒼,在西天奔涌的云陣深處,天上的馬群奔跑。一只夜鸮突然驚吼,一抬頭,在東山的山尖上,一彎上弦月,像一只精美的水晶,擱在藍(lán)空里。

不是為了到達(dá)某個地方,而是為了抵達(dá)某個心靈。

噪鵑噪醒了山林的死寂。天空的頂端在燃燒。云彩涌動著橙色之火,而林中綠潮的囂鳴在群山間竄行。后來,卷云里的陽光垂下了千萬條淡藍(lán)色的帷幕,照在大地和森林之上。金絲猴抓緊濕涼的樹枝,在松蘿吹拂的云靄里漂流了一夜。一只鷹在陽光的帷幕下運動著,仿佛遠(yuǎn)古飛翔的化石。

林子里,漿果的汁液流了一地,蜜蜂和螞蟻瘋狂搶食,堅果和核果也在陽光下充實自己。這些果實,有著濃烈的高山陽光的滋味。在藍(lán)色傾瀉的雨后清晨,所有的植物都像是詩歌中的句子,連落葉都那么華靡,深刻。在漫漫長夜里,受傷的野獸一直在叫著。狼的牙齒里生長著森林的風(fēng)暴。

開裂的果實準(zhǔn)備袒露自己,迎接豐收。

跋涉者在到達(dá)森林之前,風(fēng)塵仆仆,面色憔悴,但現(xiàn)在他終將心跳平緩,溪河的喁語就像聆聽故鄉(xiāng)母親在樹下的嘮叨,植物的手臂像野妖精纏繞你,莫名的暢悅。

世界從一滴眼淚中逃離,也從一滴雨水中驚醒。

怎樣讓一顆堅果回到泥土,再次生長成一棵樹。它的路會很奇特、很曲隱,可能要經(jīng)過禽鳥的腸胃,經(jīng)過一只獸對果殼的破碎,經(jīng)過它們的皮毛和背上的刺,經(jīng)過松鼠的藏匿和遺忘,經(jīng)過行人的腳板,經(jīng)過流水、懸崖和洪災(zāi),經(jīng)過黑暗的深淵,被帶往很遠(yuǎn)的地方。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到達(dá)泥土和春天,醒來。

為草木和季節(jié)歡慶的人,他向自然致敬。面容善良,臨水低語。

大地通往花朵,也通往果實。在雨雪中咆哮的果實,是一只大鷹。鷹是天空的收獲,它們的聲音切割著星群,像山谷里的雪崩。

林麝的麝香會帶來所有植物和動物生命的歡呼,如果它們的異香不在發(fā)情的季節(jié)出現(xiàn),這片山區(qū)森林的動植物都會生病,一蹶不振。麝在一塊石頭上啃食苔蘚,烏黑發(fā)亮的皮毛,警惕的大眼睛,直豎張揚的大耳朵、黑油油的嘴。后來它受到了什么驚嚇,從高高的樹上躍下,跳到一塊大石上,越過一個高塹,就像飛起來一樣。農(nóng)人說:麂跳八尺,獐跳一丈。麂子、獐子、鹿、麝,都善于跳躍,它們只在清晨和黃昏出現(xiàn),啜飲深溪里的水。麝會爬樹,站在樹丫上。它的身體為何會佩戴如此香味的珍寶?為何會是大地生物的救星?

森林里的東西,我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是我們遠(yuǎn)古祖先的家當(dāng)。那些草木、山川、河流、禽獸,遠(yuǎn)離了我們。一些生活在這兒的遺民,與它們?nèi)跒橐惑w,看守著我們祖先的財產(chǎn),卻不知道它們的珍貴和秘密。那些來自大地生命的悸動,蒼穹下沉默的群山,是靜止的神祇,它們因靜默而莊嚴(yán)優(yōu)雅。竹鼠在竹根下噬咬,鷂鷹在峽谷盤旋,夜鸮在林中滑翔,鳴禽在大喊大叫……這一切,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

松鼠從鼓囊的嘴里吐出一顆顆果實,埋進(jìn)洞中。這是它收集來的冬天的糧食,也是為春天埋下的種子。

腐朽的樹干被蕨類和蘭花占滿了,掩蓋了衰老的樹容。一串一串的白蘑菇,它叫楓木菌,像是凝固的云朵,出現(xiàn)在樹干上。紅色的鵝膏菌錯落有致地蓬在樹下。苔蘚厚肥精濕。落葉中,一叢竹蓀打著奇怪的大傘,一朵肥大粗壯的牛肝菌從腐葉中高高地拱出頭來,像是示威。一窩珊瑚菌正在泛濫,越長越多。馬屁泡菌是好玩又好吃的野菌,野獸和人如果碰它一下,就會像氣球一樣炸開,噴出一股黑煙,其實是它的孢子爆炸,以便將種子送往遠(yuǎn)方。

啄木鳥在一棵樹上啄出了一個新鮮的大洞以藏身;戴勝在樹梢驚慌疾鳴;白頸鴉在崖畔亂飛;河烏(水烏鴉)和水鴝在溪邊的巖石上蹦跳……

露水在每一片針葉上凝結(jié),在針葉和闊葉上閃耀。花開得千姿百態(tài),沙參花的藍(lán)、旋覆花的黃、苣苔花的紫,是我們溫暖的秘密。飛泉濺瀉,礦脈閃耀,蒸氣彌漫,流水豐沛……

“我們看著你,我們屬于一個/留在大地上的種族?!保ㄒ獯罄娙嗣伤R)

我進(jìn)入原始森林,一塊牌子上赫然寫著:熊、野豬、金錢豹出沒處,請注意安全快速通過。

周圍的巴山冷杉粗壯、高大,長滿了厚厚的、斑駁的苔蘚,淌著水滴,這是暗針葉林,黑茫茫的,陰暗驚悚,這里的海拔只生長冷杉、云杉、高山杜鵑和箭竹。在一棵看不到頂尖的巴山冷杉的枝椏上,有著明顯的野獸攀爬和擱放獵物的痕跡,有一些毛發(fā)。這就是豹子活動的地方,說不定它正在遠(yuǎn)處窺視我們,我們得趕緊離開。

地上的石頭光滑、印滿了遠(yuǎn)古海洋生物的化石,有倒伏的大樹,有蘭花幽幽的香氣,有森林的濃霧,有一種混合的、渾厚的、生長的氣息。有鳥叫,遠(yuǎn)處天空大杜鵑的凄喚、深藏在樹葉叢中的鴉鵑沉悶的咕嚕聲,以及噪鵑心懷叵測的高亢叫聲。流水聲總是善意的,但豹子不會有太多善意,它畢竟是肉食動物。我書寫豹子,為它的被追殺和死亡申訴,但我害怕豹子,它不通人情,是山野的兇物,它美麗,它矯健,它英姿勃發(fā),但它在高山的蒼苔和草莽中生活,不可與我為伍。我沒帶獵槍,不殺害任何生靈,但我害怕它。它只是我遠(yuǎn)方仰望的意象,并非在叢林中藏身的、眼睛兇悍、牙齒尖銳、噬骨嗜血的真實豹子。它在森林中踱步,儀態(tài)萬方,仿佛回到神話。我為它說話,卻不可以與它的眼睛對視,那是我無法承受的恐懼。我的血管里有血,但不是為它備下的晚餐。那一團(tuán)金色的豹子之火,是一場火災(zāi),注定要焚毀一些什么,全是奔跑和呼吸的活物,人,或者動物。

躲避也是道路,我不敢等待著與你邂逅。

在苔蘚溝,泉水從肥厚的、擁擠的苔蘚間流出,苔蘚長在石頭上,石頭再也沒有了它們的本來面目,像一些巨型綠毛龜,趴伏在山溝里。這些霸道的苔蘚,要多少年才能包裹石頭,并對它們進(jìn)行長久的侵蝕?

山與森林保持了天地初創(chuàng)時期的那種羞怯、簡潔和堅貞,從地衣苔蘚到每一根根須,它們在石頭上開疆拓土長成一片森林的漫長過程,是嚴(yán)酷歲月的見證,那些冰涼的石頭深處,刻著寒冷歲月敲骨吸髓的記憶。古老的時光與我們的呼吸節(jié)律是一致的,我們的心跳就是森林的心跳,這讓我們與天地保持著平衡。

這里的石頭上印滿了遠(yuǎn)古海洋生物的花紋,但現(xiàn)在,樹在石頭上生長,也有人在石頭上磨刀。在生命爆炸的白堊紀(jì)、侏羅紀(jì),海洋洶涌澎湃,如今,一切都結(jié)束了,新的生命正在誕生……

落在你的手里,是我一生之大幸。我頭上滿天星斗,身邊遍地花香。一個人要被牽引著,走向他的遠(yuǎn)方,并均勻呼吸。我將滿身的風(fēng)塵抖落,告訴生命不可辜負(fù)。我從不挑戰(zhàn)自然,只以山水為鄰。在渴望的地方小坐,在有風(fēng)的埡口駐足。石頭純潔,森林古老。我尋找著巖石和樹木里的細(xì)節(jié),并莫名羞慚。

大地多么可愛,充滿了忍耐和尊嚴(yán)。纖薄的晨光像解凍的霜跡,如此純潔的陽光和空氣,還有秋風(fēng)中私密的甜味、成熟的果實,是太陽爆給山林的。你可以擁有,但不可匿藏。在秋天,苔蘚變薄,落葉覆蓋。森林的淡遠(yuǎn)之態(tài)是用風(fēng)霜雨雪、電閃雷鳴換取的。

如果我為森林而活,我必須匹配山岡的寬仁,像果實一樣貞守。

草木為何在此幸存?種子的飛揚為何如流亡?它從不說兩個字:苦難。

動物奔跑,植物開花,它從不說兩個字:活著。

我贊美為萬物舉燈的人,他從不詛咒那兩個字:黑暗。

在林中獨坐,一滴雨水(或露水)巧遇在額頭,我輕吮著南方雨露的芳冽。在這里,我愛偏冷的事物、空氣,和比較沉靜的樹與花朵。因為光線充足,我愛打量植物的細(xì)部、鳥獸行走的細(xì)節(jié)。

獨花蘭噴薄欲出的香氣、金絲猴在高聳云杉上的攀援、巴山榧樹的油亮、草甸上五脈綠絨蒿挑著的花葶、垂絲丁香暴漲的花穗,鐵線蓮下垂的花鐘……綠色的火焰游蕩,穿過夏日的陰影。霧散的日子里,陽光鮮如橙汁,風(fēng)像精心擦拭的銀器。

對自然,無所謂卑躬屈膝,在山里的生存,就是學(xué)會欣賞和傾聽。在森林,只能用緩慢的、木訥的方式愛它。炊煙傾倒出的溫暖,跟臘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還有樹脂的芳香,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你。陽光和雨水都是斑駁的,以碎片的形式存在。如果悲傷,不是一棵樹,而是所有的樹;如果歡悅和歌唱,不是一棵樹,而是整個森林。它們的情緒漂浮在云霧上,就像是沒有或者膚淺。

一些珍貴的東西是不可以給人看的,甚至拒絕讓自己看,比如我們體內(nèi)的五臟,心、肝、肺;比如血液,讓它暗無天日、千回百轉(zhuǎn)地流淌。森林就是地球的五臟,不允許讓人看清,只能偶爾窺視、走近,但不能撩開它的面目褻賞。

我行走在路上,一如既往。如果你的文字接近草色,你將不朽;如果你叩訪過的山川河流、仰望過的日月星辰,可以描繪和闡釋,你將永生。

十一

森林是一個渡口,你找到了去彼岸的路。鳥擇良木而棲,人擇山水而住。森林是一座鄉(xiāng)愁的古堡,也是一座祖先離棄的廢墟。每一座廢墟都是一座祭壇,里面深埋著破碎而偉大的神靈。

森林既不是視角,也不是話題,它是一個遠(yuǎn)古的想象,是一個正在遺失的圖騰。如果人類成為一種森林的植被,取代森林,人類就成了自己的現(xiàn)代垃圾填埋場。但如果一個人成為一株森林里的植物,則是森林的萬幸,世界將減少某種危險。我們將靈魂的回歸設(shè)定為一種文化構(gòu)想,忽略了生命對森林的本性渴求。事實上,我們把文化脫下來,像脫下蟬蛻,里面的實體才是與森林互為一體的。文化有時是虛偽的,是對人的精神回歸形成巨大拖累的泥濘路。我們需要偶遇,這是生命行走的必然。任何被規(guī)劃的路線都是傳統(tǒng)桎梏和現(xiàn)代社會的雙重狙擊,是道德的綁架與偷襲。有時候,脫下你的外殼,生命亟需避難,而森林是最好的隱身之所,是我們活下去的諾亞方舟。

當(dāng)我們回到森林的時候,我們差不多被榨干了,一個扭曲的相貌,一個干癟的軀殼,一個坍陷的精神,一個變態(tài)的魂靈。我們闖進(jìn)森林的時候,傷痕累累,丟盔卸甲,跌跌撞撞,茍延殘喘,幾乎是被世界拋棄的廢物,等待著仁慈的、神奇的森林重新組裝,等待著重?zé)ㄉ鷻C(jī)。

森林是讓我們生命極速消耗的閘閥,它阻止了我們的損毀和墮落。唯有森林能拯救我們,人類只有在荒野重生?!拔覀冊趨擦种兄匦抡业搅死碇呛托叛觥!彼罅_說,“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護(hù)這個世界。”

人的生命是森林組成的一段基因,是一個基因片斷,如果重歸自己的位置,這個世界的生命之鏈才是完整且合理的。

如果你不是一個社會人,是一個森林人,你無需扮演任何角色,只有心靈的感應(yīng),而無心靈的運作。語言十分膚淺,有時是謊言和說教。萬物平等,并無精英和賤民之分。我們理解的世界跟我們生存的環(huán)境完全一致,具有同樣的分量,同樣真實可信,同樣服從于身體與心靈的諧振,而不必想到它的負(fù)面影響和陰暗特質(zhì)。從一定意義上說,森林的正能量像噴涌的云彩一樣壯麗動人,大自然的所有法則和結(jié)構(gòu)都是偉大的,可以慷慨悲歌,可以欣喜若狂。

森林是一個生命群落,人類加速著與這個生命群落的分裂。人類雖然是從森林中走出的,但人類對森林的膽怯在于與森林這個故鄉(xiāng)阻隔得太久太遠(yuǎn)。我們無法邁出一小步,真心誠意地了解它。我們失去了引領(lǐng),也聽不見它深沉的召喚,對它漠視、質(zhì)疑、疏遠(yuǎn)、排斥,甚至恐懼。在他們看來,森林是在槍聲中漸漸僵死的軀殼和遺骨,森林正在腐爛。在看不見的地方被風(fēng)雪和石頭湮埋,在時間中坍塌。

十二

雪地里的報春花是最早開的,但那不是春。被雪打蔫的葉片間,突然蹦出了一些顏色,紫色,淡紫,開得很艷、很倔、很大膽。從雪里刨出來,是花,它就叫報春花,在神農(nóng)架山區(qū)它是齒萼報春,生長在高海拔的地方,是寒冷催生出來的花,它是草本,不像梅為木本。凍不死還要開花的柔弱之輩,它長有反骨。

春天真正的醒來是在群鳥的爭吵聲中被扯醒的。在高山上的一個坳子里,狗在它慣性的憤怒中吼著,雞沒心沒肺地叫著。鳥不知疲倦地啼著,好像都在嗷嗷待哺。山還在深寒的霧里徘徊,連那些小樹和巖上的草也一動不動;溪水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流響;一畦油菜開花了,一些白菜鮮嫩地舒展著。山上,在薄霧籠罩的地方,突然看到了一樹半紅半白的花,也許是野苦桃,也許是野李或者山杏吧,好像在向看它的人招手,或者笑著。春天的露水還挺重,鬼燈擎從草叢里伸出了它的藍(lán)色。一頭牛因為戀舊,嚼著一堆苞谷衣殼子,在它的腳下就是春天鮮嫩的青草。也許是它的主人太昏,只給了它這種去年的苞谷衣陳料,或者這頭牛只愛吃它,對春天里生長的東西不感興趣?;鸺L出了碧綠的葉芽,香火藤的花垂吊在樹上。一樹黃花是什么花?也許是迎春吧。白花呢?薔薇或者核桃花。春天正在蠢蠢欲動,試試探探??諝馐趾吞@,像一個善解人意的人,就算沒有太陽那也十分溫煦,川谷里吹來的山風(fēng)有地氣厚厚的暖。

“踏云撥霧見千峰,千峰寒盡吐蔥蘢。為探春色行色遠(yuǎn),一溪桃李一溪紅?!眴悖@種晴朗的暖意,這春色,哪管行色匆匆遙遠(yuǎn)。

十三

喜歡住在鄉(xiāng)下的海德格爾說:“孤獨有種特別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們,而是將我們整個存在拋入所有到場事物本質(zhì)而確鑿的近處?!?/p>

常對青山語,愿做煙霞客,朝伴白云生,暮隨松濤歇。不為松風(fēng)響泉,不為雅行歸隱,只為此生安心。

羅蘭·巴特說:“我寫作是為了被愛,被某個人、某個遙遠(yuǎn)的人所愛。”

她就是森林。

我在一首詩中,有這么兩句:“此身只為蒼山老,不與蒼山爭少年?!?/p>

【陳應(yīng)松,出版有長篇小說《天露灣》《森林沉默》《獵人峰》《失語的村莊》,小說集《陳應(yīng)松作品精選》《松鴉為什么鳴叫》《陳應(yīng)松神農(nóng)架系列小說》3卷本等共140余部。小說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2019中國好書獎、首屆十月生態(tài)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