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3期|人鄰:母親
母親,九個月前,走了。
母親出生在洛陽老城貼廓巷。外爺外婆不會想到,她自己也不會想到,以后會去了中原人認為的荒涼之地。母親去西北,是因為父親。問母親,怎么就跟了他。母親說,人家介紹的,我沒看上,不好意思,等著他說??伤麤]說。
父親去西北,稀里糊涂。他的姐夫,是鐵路上的干部,有點級別。那些年,內(nèi)地支援大西北,他出身不算好,或許因為這個,或許是別的什么因由,帶著一家人去了西北。有人問父親,你姐姐姐夫去了,你去不去?去也行。父親說?,F(xiàn)在想,也許,單位上有支援名額,人湊不齊。父親問母親,母親說:你想去就去吧。父親在老家沒什么親戚,可母親的家人,她的母親,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都在。
幾十年后,母親說,傻??!人家都說:寧往東挪一千,不往西挪一磚。
父親去了甘肅天祝的一個小站打柴溝,安頓下來,寫信讓母親帶著一歲的我過去。那時,從洛陽到天??h的打柴溝,要先到天水,再換車,是大小站都停的綠皮慢車。從沒出過遠門,粗識幾個字的母親帶著我,一路硬座,不知是怎么樣的艱難。母親說一下車,看著荒涼啊。啥也沒有。父親離開時,在新鄉(xiāng)工作,有兩間房子,還有幾樣家具。到了打柴溝,哪里有房子,就是用鐵皮焊的臨時房子,里外糊一層草泥,像樣的家具一件也沒有。父親離開時,把東西都送了人,就帶了幾塊床板。那幾塊桐木床板,后來家里還有一塊,多年的脫水后,極輕,一只手就能拿起來。
父親到打柴溝,才知道姐姐姐夫先是去了天水,后來又到了武威。姐夫埋怨:你怎么不寫信問問我?
打柴溝冷??!海拔兩千六百多。尤其風大,即便挑著一擔水,肩上有重物壓著,風大起來,人也是站不穩(wěn)的。母親說,眼看著就要到家門口了,可就是那十幾步,風吹著人晃著晃著,怎么也走不回去。一次,你爸去挑水,風太大,他擔不住水,只好放下,自己不知怎么才到了家。風停了,去找水桶,好遠才找到一只,摔得不成樣子了。另一只,不知刮到哪里去了。后來,父親另配了一只,稍小一點。這兩只水桶,父親工作調(diào)動,搬家到蘭州,還帶了過來。新配的一只,是鑌鐵皮,有著冰凌花紋那樣的好看。
打柴溝,也有狼。一天,母親看見屋子不遠處的野地,有狗一樣的動物徘徊。鄰居說:那是狼啊!
后來父親帶著母親和我,從打柴溝往東,到了蘭州。
又過了一些年,哪一年呢?我總是記不住,也不想記住。母親下班,為求近路穿鐵道,匆忙之間沒看見那輛在運轉(zhuǎn)場分解的貨車。母親醒來,已經(jīng)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一條右腿,沒了。那一年,她二十六歲,我們弟兄仨,還那么小。父親在外省出差,聯(lián)系不上。母親在醫(yī)院一周,父親才回來。父親那年也才二十八歲。
后來我曾想,不管怎樣,母親還在,我們還有母親。若那一年母親走了,我們兄弟仨會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
兩年前,父親走了。父親走的時候,我想,母親八十多了,走,是遲早的事。父親的走,我沒太多難過。走了也就走了,不過是一個人一輩子。一生一死,就是這樣。可不知為什么,想象一生劬勞的母親,拄著拐杖的母親,走了,自己也許會崩潰,甚至是憤怒。崩潰自然,可憤怒什么呢?憤怒母親的命運么?不知道。命運,你怎么憤怒它?
也想過,母親走了,也許自己會去某個寺里,靜靜住上一陣子。
也想,什么時候母親走了,告別時也許會說起法國的戴高樂在他二十歲女兒葬禮上說的那句話:現(xiàn)在,她跟別的孩子一樣了。戴高樂的女兒是智障?,F(xiàn)在,她和別的孩子一樣了。作為一個父親,說得真痛。死后,所有的人應該都沒有區(qū)別了吧。
也想,母親下葬時候,我會備好一件舊襯衣,洗得干干凈凈,帶著我的體溫和氣息,在眾人的驚愕不解中,鋪在骨灰盒的下面,陪著母親的骨灰,慢慢腐化在一起,不分彼此。
九個月前,天還冷,母親感冒,吃了藥,不見好,請家里熟識的大夫上門診視。輸液幾天后,仍不見好,甚至更重了。母親多年患糖尿病,肌酐偏高,腎臟不好。我知道終究有那么一天,母親的腎臟會惡化到無法控制,腎衰,尿毒癥,要憑借透析維持。八十多的老人,那樣的透析,令人絕望。我甚至專門咨詢了如何在家里做腹膜透析,但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了。
送母親到醫(yī)院,化驗結果出來,大夫跟我說:進ICU吧?我問:不進呢?可能今晚都不一定能過去。跟弟弟通電話,說了一會兒,我說:都放下電話,靜靜,想想。我知道ICU是怎么回事。幾年前,去咸陽看望妻子家的親戚,七八張病床,對面是注視著屏幕的值班護士。他的聲音很是微弱了,他說:拔管,拔管。他自然知道拔了的意思,但他愿意這樣。母親進去,也是這樣的吧。一個人決定自己的生死,似乎容易,但決定另一個人的,太難了。
晚一會兒再次跟弟弟通電話。不進,母親可能過不了今夜。進去,也許還有存活的可能。我說:萬一呢。
母親住進了ICU,多年來,她從沒離開過家人。一年我們陪父母去姑姑家,說好了,那一晚住在那里。晚上不到八點,母親卻執(zhí)意要走?,F(xiàn)在,母親是一個人在里面,盡管她知道我們在外面等著。
一天送飯時,大夫出來,跟我說:老人不好好吃飯,下胃管吧?我拒絕了。我知道是護士沒有耐心。我進去,看看母親,摸摸她的臉,說:你要好好吃飯,不想吃也得吃。吃了就好了,咱們就可以回家了。
第六天上午,大夫說:人,我們給你搶救過來了,明天可以出院了。
一個多小時后,大夫又出來說:下午,就出院吧。
下午?這么突然?我沒多想,可我愿意母親回家。畢竟,可以又守著她了。
保姆給母親煮了粥,喂了她小半碗。晚上,母親洗漱了。保姆在一邊小床躺下。我在母親左邊,靠在床頭上,右臂環(huán)護著母親的頭。這是多少年來,我第一次跟母親睡在一張床上。母親微微呻吟,問她,她只是回自己名字:姚愛柳。這是她給自己起的名字。外爺給她的名字是姚愛留。外婆連著生了三個女孩,外爺給母親起這名字的意思,自然是祈求姚家要留根。母親不喜歡這個名字,不喜歡這個留字,喜歡柳。
母親能夠養(yǎng)大我們幾個,太不容易了。拄著雙拐的母親,除了要給上班的父親和我們做飯,洗衣服,還有一冬一夏一家人的單鞋、棉鞋,要一針一線做出來。為了納鞋底,母親甚至借來了紡車,學會了紡麻繩。那年月,糧食也不夠吃。母親在晚年隨口說過一次:你爸吃了上班去了,你們吃了上學去了。有時候就沒有吃的了,我就喝一碗開水。聽母親這么說,我想罵人。只有一條腿的母親,一個女人,她能吃多少!
知道母親的不易,我很小就學著挑水。母親拄著雙拐,站在房頭,看著半大的我挑著半桶水,磕磕絆絆走著,知道我終于長大了一點,可以為她分憂了,可她的心里是難過的,我畢竟還是個孩子。
我偶爾也埋怨父親,母親這樣的身體,父親居然一輩子沒有學會做飯。
夜深了,我摸摸母親冰涼的臉。這么多年了,我很少摸她的臉,甚至很少觸碰她的身體,除了每隔一段時間幫她洗澡。母親累了。她的呼吸均勻,輕微。很快,我昏昏欲睡,也許是睡著了。不知多久,保姆忽然喊我:阿姨不行了。
我轉(zhuǎn)過臉,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那一刻,我似乎也并不太難過。看看手機,凌晨四點零八分。我忽然想到:這就是大夫讓母親提早出院的原因。
母親走了。想想,下午到傍晚,母親幾次排泄,是要把身體里的污物都排泄干凈,才逃離這個艱難塵世的。母親愛干凈,雖然后來有心無力了。母親晚年便秘,需要瀉藥。我?guī)状慰吹侥赣H驚慌地起來,抓住拐杖匆忙往衛(wèi)生間去。走了幾步,無奈地停下來,已經(jīng)拉在了褲子里。
買布置靈堂的東西,時間還早,店家還沒開門。等天亮吧。遺照是早就準備好的。母親在床上躺著,不再需要我陪著她了。我轉(zhuǎn)去廚房,看見頭一天晚上母親用過的那只碗。那只碗洗得干干凈凈,還有一把锃亮的不銹鋼勺子。我把它們擺放好,借著凌晨窗外幽暗的光線,拍了一張照片。這么做是為了什么?不知道。是為了紀念嗎?
早就做好的老衣,從柜子高處取了下來。老衣本該是由女兒張羅的,但母親沒有女兒。一年,鄰居去做老衣,跟父親說,父親居然讓人家?guī)е徊⒆隽?。母親跟我說,我說,做那么早干什么?母親的老衣跟父親的老衣一樣,依舊那么難看,即便是紅色,那紅色也顯得像是假的,虛無,甚至虛偽,不像是人世間的。人老了,為什么要穿這么難看的衣服?也許是因為死亡是難看的,丑的。保姆和弟媳弄來熱水,給母親擦洗。母親的身體,我是熟悉的。我沒有姐妹,母親老了以后,給她洗澡就成了我的事。她不肯讓兩個弟弟洗。也許,因我是長子,是第一個從她身體里出來的,母親心理上更依賴我。每次安頓她洗澡,攙著脫了衣服的母親,她的胳膊有些滑膩,肌肉松軟,知道母親已經(jīng)有幾分衰弱了。母親在淋浴下面的凳子上坐穩(wěn),試好了水溫,給她洗頭。母親的額頭似乎比一般人要窄一些。額頭窄,是不夠聰明嗎?我不知道。我總是埋怨母親處理不好鄰里瑣事,總是有長長短短的事情纏在身上。也許是她常年封閉在家里,與人交往少的緣故吧。弟弟說母親幾十年過的,幾乎是監(jiān)獄一樣的生活。想想,是這樣。
給母親洗完頭,沖洗的時候,其實不用緊閉著眼睛,可母親總是害怕一樣低著頭緊緊閉著,將毛巾捂在眼睛上。也許是什么時候,肥皂水蜇過眼睛,母親在潛意識里深深記住了??梢苍S是因為車禍,那一瞬,母親一定是在奮力掙脫的同時,緊緊閉住眼睛,似乎閉住眼睛,就可以逃離那場災難。沖洗完頭發(fā),我從母親手里接過毛巾,擰干,幫她擦干的時候,母親還是恐懼一樣,緊緊閉著眼睛。
母親的胸部早已松弛,兩只綿軟不再溫熱的乳房像是空著的布袋子,無力地耷拉下來,貼在肋骨上。我托起母親的乳房,搓洗著,雖然有沐浴液的氣味,可母親的乳房還是散發(fā)出衰老的氣息,還有淡淡的腐敗了一樣的酸味。小時候,我是吃過這個乳房的奶水的,可是現(xiàn)在,請原諒我,我竟然是有些嫌棄的。不知道是母親老了,還是原本就這樣,母親的乳頭很小。母親小時候家里貧寒。外爺去世早,外婆帶著幾個孩子給人磨面,掙一點麩皮和幾個小錢,即便是加上抿袼褙,糊紙袋子,營養(yǎng)哪里會夠,也許會影響了母親的發(fā)育。洗完頭,搓完背和前身,我不習慣給她擦洗下身。我把搓澡巾遞給母親。母親似乎知道也似乎不知道我的意思,她老了,在孩子面前沒有羞恥感,只是接過搓澡巾,自己搓洗起來。坐著搓洗下面,不大方便,母親搓洗幾下,我把她攙扶起來,站著,她再搓洗幾下??粗赣H的樣子,我想起自己在小時候傻傻想過的——要是能夠替換的話,自己是愿意替換了母親的——三個孩子的母親,她比我更需要那條腿。
母親也在外面的澡堂洗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澡,那還是我們小時候。住在我們旁邊一座樓上,我們叫大哥大姐的一對年輕夫婦,倆人剛結婚,大姐沒工作,閑了就來我家跟母親聊天。大姐一只眼睛有點斜視,手也笨,她說起大哥:我眼睛不好,手也笨,炒一盤菜,里面就幾片肉,你大哥眼尖手也利索,一夾一個準,沒幾片肉,我總夾不上。大姐手笨,會央求母親幫著做點針線。也許是為了回報,母親少有的幾次洗澡,都是她攛掇著去的。母親行動不便,每次去洗澡都是大事。母親拄著拐杖,大姐跟著,路不平時,她攙扶著。我?guī)湍赣H拿著換洗衣服,送到澡堂門口。過一陣,我再去接母親。等我大了一些,用自行車跟大姐一起推著母親去。洗了澡的母親,臉上紅撲撲的,高興得啊,年輕了好多。
冰棺里的母親,頭發(fā)上是一層薄薄的霜。我摸摸母親的臉,冰塊一樣硬。稀疏的頭發(fā)也是冰冷的,像是剛從冰天雪地給我們帶了吃的回來。
殯儀館的師傅整理著,摸到母親右腿地方,看我們一眼。我說:六十一年了。整理完母親的左邊褲腿,師傅將右邊那條空著的褲腿,細心往直里順了順。師傅,謝謝你了。多年來,母親的褲子,右邊空著的那條褲腿,從不剪去,都是折疊起來,用針線認真地縫綴在褲腰上。母親空著的褲腿下面,是一只空著的,沒辦法立起來的鞋。
母親也配過假肢,還是年輕時候,不知聽誰說上海有假肢廠。那時的假肢不像現(xiàn)在,盡管是鋁制的,裹了皮革,但還是很沉。母親在上海的外白渡橋留下了一張照片,那是她去上海配了假肢后照的。照片上的母親微笑著,看起來完完整整,跟別的女人一樣。后來照全家福,我知道母親的意思,一家人只照了半身。
告別的日子到了。這一次,母親是真的要走了。火化之后,就再也見不到了。母親就要走了,不再需要走路,不再需要拐杖。失去了右腿的母親,跟所有的人,跟所有的女人就要一樣了。
家人齊了,跟母親的告別簡單,就是幾個至親。跪拜了母親,我們再一次看母親,看最后一眼。殯儀館的人很快把母親推了進去,告別廳里忽然空了。母親,沒了。
母親的骨灰出來了。我抱著那個沉甸甸的木頭盒子。現(xiàn)在,我可以把母親緊緊抱住了。母親,只有那么一點,連同那個盒子,不過七八斤,輕輕的。
坐在車的前排,我抱著母親的骨灰,盡量抱穩(wěn)。母親累了,好好休息吧。常年失眠的母親,終于可以好好安睡了。母親,好好睡一大覺吧,一直睡到地老天荒。父親在山上一年多了?,F(xiàn)在,母親來了,可以作伴了。父親走了以后,母親幾次難過地說:你爸走以前,老是跟我說:你過來,你過來,坐到我這邊。我咋就沒過去??!也許父親那時已經(jīng)感到,自己就要走了吧。
上山前,保姆說:給阿姨買個紙馬吧。腿不好的人,騎馬走著方便。紙馬,買了。小高問我:牽馬的人呢?我忘了,還需要一個牽馬的人。也許,母親其實哪里都不會去,去遠了,回頭就找不見我們了。
下山時忽然想起,靈位依舊是用的“姚愛留”的名字,不是母親喜歡的“姚愛柳”。
母親遺下的拐杖忘了拿到山上了,現(xiàn)在,它們孤零零地靠在老人舊居的墻角。
站在母親經(jīng)常站著的窗前,看著樓下,桃花開了。忽然間,我覺得我自己仿佛就是母親,又一次回到了人間。
桃花,開得那么好。
五七過后,我外出,七七夜晚,在異鄉(xiāng)給母親燒紙?;氐椒块g,寫了日記:
燒給母親的紙,一張張,燒得那么慢。夜色漸深,一只白貓過來,火光照亮了它的尾巴。它離去時的步子,和燒著的紙一樣慢。春夜寂寂,我心寥寥。這只認真看了我一會兒,悄然離去的貓,我們說聲晚安吧。
十幾天后,我回來。老人的廚房里空空蕩蕩,看看窗前那一塊,想起母親最后用過的那只空碗,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天還早,我去廚房 / 看見頭天晚上給母親喂飯的那只碗 / 正在靠窗的臺子上 / 這是母親最后用過的碗 / 我把碗放正,久久看著 / 黎明前的這只碗 / 比任何時候都干凈、清冷
如今這只碗依舊在廚房 / 已經(jīng)和別的碗混在一起 / 我再也無法找出它 / 就像再也無法找到 / 曾經(jīng)存在過的母親
有時我想,這一生,母親要是不來西北,也許就不會出車禍。她會在新鄉(xiāng),做一個身體完整的女人,跟別的女人一樣,可以穿著兩只鞋,上街,買菜,去商場,公園,隨便去什么地方。何況,母親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
新鄉(xiāng)離洛陽不遠,她也可以不時去看看她的母親。我的外婆,活了九十二歲。
我呢?也許會娶一個新鄉(xiāng)女子,在那里生活,直到現(xiàn)在。
【人鄰,河南洛陽老城人,現(xiàn)居蘭州。出版有詩集《白紙上的風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閑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兒》《行旅書》、評傳《百年巨匠齊白石》等。曾獲《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江蘇省紫金?雨花文學獎、全國文化遺產(chǎn)優(yōu)秀圖書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一等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