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4期|趙志明:丁字河口(節(jié)選)
趙志明,七〇后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看不見的生活》《秦淮河里的美人魚》等?,F居北京。
丁字河口(節(jié)選)
趙志明
那說路是路、河是河、水是水的人,
真能夠分得清這些嗎?
開春的時候,她的丈夫過輩了。此后又過了小半年,她逐漸適應了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的生活。兒子一家?guī)缀趺總€周末都開車回來看她,帶上很多菜,要么做熟了帶過來,要么帶過來在煤氣灶上現做。四個人一頓兩頓根本吃不完,剩菜放進冰箱,夠她一個人再吃上一個星期。
兒子的性格隨父親,一想到什么事情就風風火火地上手去做。兒媳婦除了不會開車,什么都好,體貼又麻利,一進家門就戴上袖套、系上圍裙,忙里忙外,不是打掃衛(wèi)生,就是洗衣做飯,不是拆被子,就是撐蚊帳,讓前后左右的鄰居羨慕煞。
說是鄰居,其實都沾親帶故,有的是她夫家房門里的叔伯兄弟,有的倒和她娘家的關系更近。鄉(xiāng)下就這么一跺腳的地方,很難找到八竿子打不著的人。
這是她不愿意去城里兒子家享福,堅持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的原因,也是說服兒子兒媳婦還有小孫子的理由。她住在兒子家不自在,像客人;她待在城里也不習慣,像外鄉(xiāng)人。不像鄉(xiāng)下地方,轉個身都能見到熟人,不僅臉面熟悉,彼此的心思也不藏著掖著。即使鬧過別扭,在沒有和好之前那種不想撞見的奇怪心理,也值得在肚子里翻跟頭豎蜻蜓地來回琢磨。
更深層次的原因她不說,如果丈夫還在世,她自然愿意陪著他走南闖北,不管是去城里,還是去外省。她已經習慣了丈夫,陪伴他,也被他陪伴,有他在就定心,沒他在就忙慌失措。
現在,她終究要一個人過一眼看得到盡頭的日子了。
九月份第一周的周末,因為孫子開學,兒子一家難得沒有回來。
她娘家的一位小堂弟,好多年前便定居香港,這次回來探親,聽說了她的事,趕在上午時間過來看她。按照當地風俗,看望生病或遭遇不幸的親戚,要在正午十二點之前登門,以圖吉利。
當時她正在菜園里做生活,聽到鄰居隔了老遠在喊她,邊扯著喉嚨喊,還邊比畫手勢,很著急的樣子。她定定心,把涼帽脫下,直起身細看。鄰居旁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肯定是來找她的,但不確定是找她商談什么事呢,還是哪里的親戚來看望她。她疑惑地打量了一會兒,隨后開始收拾干活的農具。
園子面積足有半畝地,一壟壟的菜蔬被她照顧得很好,她一個人根本吃不完。好在兒子一家?guī)缀趺恐芏蓟貋?,每次她都會讓他們順便帶回去一些。這次兒子難得沒回來,瘋長的豇豆和茄子好像有意在耍威風。她又稍微耽擱一會兒,順手裝上滿滿一籃子蔬菜,同時心頭琢磨著,如果是親戚來看她,怎么才能讓對方把這些青頭菜帶上。
丈夫生病前后以及剛去世那陣子,經常有人來家里。她余悲綿延,苦眼淚水漣漣的,剎都剎不住,自己都感到難為情。彼時心里難過,更不希望在人前任眼淚像滑絲的水龍頭一樣長流不盡。她覺得他雖不在,卻沒有走遠,還惦掛著自己和孩子們。她也相信他不愿意看到她這樣的表現。諸如誰走在誰前面這樣的話題,他們談過多次。特別是丈夫一病不起后,她從丈夫看自己的眼神中就知道有些結局是難以避免的,沒法子不發(fā)生,沒法子不接受。
一個死者,是老人還是中年人,或者是孩子,對一個家庭來說,對一個家族來說,對一個村子來說,影響怎么可能一樣呢?
漸漸地,來看她的親戚少了,至少他們不會當作一樁債務一樣,必須在期限前登門償還了。鄰居談起死者的口氣,幾乎完全忽略了生死,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遠門,事不關己,他們無須考慮他什么時候回來,以及還能不能回來。
然而這些才是她的痛,痛在心尖上,痛到骨頭里,而她又必須囥起來,甚至對兒子一家也要瞞著。這就好像一筆越花越少的存款,越是想守住,就越是要精打細算,就如同老話說的一樣,“一分錢也要掰成兩半花”。
當她忍不住回想丈夫生前的點點滴滴,有時候會心生念想,一個不算熟悉又不失親近感的親戚,最好是遠房的、平時難得見面的,突然伸腳跨進院子,坐到她旁邊,和她一起嘮叨死者。她可以說得多一點。他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肯定做過不少錯事、傻事,留下一些算不清的糊涂賬,落下不少埋怨,也總有人念他的好。她意識到自己很是盼著和珍惜這樣的機會,而且她現在差不多已經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悲傷情緒了。
她離開菜園,右手挎著菜籃,左手把著農具,爬上河岸回家。走到一半,她終于認出那個男人是她的小堂弟。小堂弟早已向她迎過來,把鄰居甩在了后面。
她的這位小堂弟,比她小十歲,是她眼看著長大的??吹剿?,她難免要想起更早些的年頭,那時候她還沒有談對象,卻早已暗暗喜歡上了一個人。那個村里宣傳隊的成員,能文能武,能說會唱,是村里唯一可以和下鄉(xiāng)知青談天說地的。她一度擔心他看上了那位上海來的圓臉女知青,怕他們正常的談天說地,變成了不正常的談情說愛。那位女知青,開口必稱“阿拉阿拉”的,和村支書在高音喇叭里講話時每句話的尾巴上必加“是是”的口氣很像。后來,這位女“阿拉”返城無望,反過身來念了縣城里的師范學校。聽講村支書為此托了很多人,要不然堂堂上海姑娘怎么肯下嫁給一個鄉(xiāng)下人,哪怕那個鄉(xiāng)下人是村支書的兒子?就這么著,村支書家里也如愿有了一個“是”(師范)生。這件事一度被鄰近好幾個村子里的人當作笑話講,有的嘲笑,有的佩服。這個結果倒是讓她放下心里的一塊大石頭。隨后就是小堂弟出馬。當時她在老宅墻角辟出一個小花園,除了鳳仙花、太陽花、雞冠花和菊花,還有一株梔子花長得尤其茂盛,每年結很多花骨朵,開出來像一片片手掌大的白云,香氣四溢,連河對岸都能聞到。對此“香花毒草”,老古板思想的村支書一度揚言要帶人鏟平。是那個宣傳隊隊員出面拜托了上海女知青,村支書才絕口不再提此事。第二年梔子花開,她名正言順讓小堂弟采了頭茬花送給他。在當地,梔子花其實很受歡迎。很多人家習慣在碗里裝半碗水,水面漂一兩朵梔子花,隨意地放在灶頭上、桌子上或者梳妝臺上,不僅添香,還有驅蚊蟲的效果。有的老嬤嬤,喜歡在發(fā)髻或鬢邊插上一朵,顯得很是老來俏。小堂弟當時的年齡介乎幼童與少年之間,正好作為送花使者。他也很喜歡這個小堂弟,成婚之后,倒比自己的親小舅子更看重些。誰能想到,小堂弟念書愈來愈有出息,離家愈來愈遠,居然去了香港,聽起來比廣東人更有派頭。
正因為此,小堂弟倒是最最合適的人選。這也是她看到小堂弟時,悲欣交集,又想哭又想笑的原因。
她走在前面,帶著小堂弟跨進院子。
這是一幢在老宅基地上新蓋的四椽磚瓦房,里面隔出兩間臥室、一間廚房、一個明堂和一個衛(wèi)生間。堂屋心擺著一張八仙桌,桌旁圍著四張條凳,靠后墻的中堂條案上放了兩把老式暖瓶、一個圓托盤,托盤里倒扣著幾只玻璃茶杯。東墻舉臂高的地方掛著男主人的遺照。那是一張得病前的舊照,似乎是很多年前拍攝的,胖瘦適中,目光炯炯,顯得很有精神。
小堂弟甫一看到遺照,趕緊移開目光,仿佛在這個家里盯著遺像看顯得特別唐突。如果單從遺照上看,小堂弟忍不住想,自己的這位堂姐夫真正是英年早逝。
真實情況是,他得病時已經是小老頭,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當然,這樣一幅照片掛在堂屋,她是愿意的。這也是她回念最多的丈夫生前的形象。
“在醫(yī)院里躺了幾個月,后來醫(yī)生講沒辦法了,就把他接回來了??蓱z的呀,整個人瘦脫了形,又死要面子,我想給他擦一擦身體都不許。至少是只要有其他人在場,他死命都不讓擦。不想讓人看到他已經不成人樣??蓱z的呀,肚旁骨頭都一根根鼓凸出來。渾身上下,除了皮包骨頭,哪里還有一點點肉!偏偏他又要強熬汗,疼煞都不哼一聲。醫(yī)院專門配了杜冷丁,疼不過就打一針,疼不過就打一針。有同他害一樣病的人,根本熬不住,一天要打好幾針。他就是不肯打。有的時候,疼得眼睛烏珠都翻過去了,還是不肯打。都以為他心疼錢,不想因為自己這場病給自家留太多外債。只有我知道,他是想多看幾眼。一個要死的人,怎么會對眼面前的世界這么留戀!明知自己留不下,也什么都帶不走,就是要多看幾眼,耳朵膛里就是要多聽幾句話。打了杜冷丁的人,疼痛一減輕就會昏睡過去。打的針越多,失去知覺的時間就越長,很多人都是睡著睡著直接走了。身邊照顧的人,甚至不曉得他是睡著還是死了,只能過一段時間就去聽一下,過一段時間就去摸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呼吸,還有沒有體溫,還有沒有心跳?!?/p>
說到這里,她停了下來。那段時間的夢魘似乎仍未消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走到條案那邊,拿過來一把暖壺,往小堂弟的杯子里續(xù)了開水。
“要講不傷心,那是假的。我在夜里眼淚水不知道淌掉了多少擔。你外甥比我更吃苦,日里要上班,一下班就來看他老子。住在醫(yī)院的時候天天去病房,接到鄉(xiāng)下后就天天往鄉(xiāng)下跑。我看著這爺倆,一個躺在病床上瘦到骨頭要頂破皮,一個在這么重的負擔下眼睛烏珠都要從眼眶里掉出來。我心里在怕,這要是兒子也倒下,這個家就要沖塌了。一開始我一點都舍不得他死,到后來我的心變硬了,變得巴不得他死。死了死了,早死早好,一死百了,大家都用不著再受這樣的苦、遭這樣的罪。”
她說著,抬頭看向墻上的鏡框。鏡框里那個比她年輕好多歲的人,也看著她。
“窮人不怕死,就怕病。死得起,病不起。我們只有你外甥一個子女,想想他的壓力真是大。我都不敢想象,要是我也生了你姐夫這樣的惡病,他能怎么辦?我勸他們再要一個孩子,不管男女,就算不為以后養(yǎng)老,至少兩個小孩也能彼此照應照應。你知道你外甥怎么回我的?他講,他才不想生。我就問,那么你老婆呢,小顧想不想生?他講,小顧也不想生。我又問,為什么?他講,生得起,也養(yǎng)不起,生什么生!聽聽這是什么話。難道時代真的變化這么大?我們那時候想生不敢生,沒有指標?,F在倒好,準你生,鼓勵你生,一個個卻都懶得生。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我是想不明白,只能由他們去。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代)管一袋(代),現在是一代管不了一代了。”
她嘆了口氣,霎然開始發(fā)起怔來。
小堂弟的話一直很少,現在更不主動說話了,只是滿懷歉意地看著她。似乎離家日久,他已經淡忘了故鄉(xiāng)的湯湯水水,講英語講多了,甚至連寬慰人的話語也生疏了。
她的目光在房間里逡巡,一件件家具,一寸寸地方,從地板到屋頂,再繞著四面白墻游走。許久之后,又嘆了一聲長氣,仿佛突然驚醒了過來。
“這幾間房,也是你姐夫生病前堅持要蓋起來的。本來還說要砌灶頭,灶頭上做的飯菜比煤氣灶上做的香。可是現在家家戶戶都燒煤氣,塞灶膛的稻草都找不到一把。你說,哪個有他打算得好?人老了不需要多大地方,老兩口有個狗窩容身足夠了。平時在村里我游游胡牌,他打打麻將。要么去城里兒子家住幾天,要么去哪里親戚家走動走動,多愜意。不承想,房子蓋好沒幾天,他就病倒了,還是這樣一場大病。有時我忍不住想,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這個房子其實是他為我蓋的,是他最后為我打算的一件事。這也是你外甥要接我去城里養(yǎng)老,我死活不肯去的原因。就算是兒子家,住一天兩天可以,時間長了,畢竟不比自己家來得自在。趁著現在自己能動手能走路,就盡量自己照顧自己,免得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時間一長惹下小輩討厭?,F在這個房子我一個人住,倒顯得太空了。只有你外甥他們一家回來,才熱鬧起來。鬧熱半天、一天、兩天也就夠了,現在我反倒習慣冷清。有時候跟村里人打牌,我會覺得環(huán)境太吵了,嗡嗡聲震得頭皮發(fā)緊。旁邊的人說什么聽不清爽,只看到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像水里的魚一樣?!?/p>
有人鬼頭鬼腦地探了一下頭,隨即一個穿廉價西裝的瘦高個男人站到了門口。
“怎么你這個人又來了!”她有點不高興。
“老板娘,上次你說考慮考慮,不知道現在考慮得怎樣了?”男人眉宇間透著一股小生意人的精明。
“上次就跟你說了,我不是什么老板娘,我只是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婆?!彼呀浐懿荒蜔┝?,因為這個人的出現很不合時宜。而且在她家門口,擺出一副自來熟的樣子,是她最討厭的做生意的套路。她的丈夫生前也做過生意,但從來不會對陌生人死纏爛打。
“老板娘,”那個男人顯然不想輕易改口,繼續(xù)厚著臉皮說下去,“上次你就說要問問你兒子?,F在正好趁著你兒子在家……”
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生意人的話:“你想錯了,他是我娘家弟弟?!?/p>
男人假裝擠出一點尷尬,“真是不好意思。”他朝小堂弟飛快地掃過一眼,下定決心似的繼續(xù)說,“小阿舅也行。你們姐弟商量商量,給我個答復吧?!?/p>
她陡然抬高了聲音,板著臉說:“不賣。上次跟你說不賣,這次跟你說還是不賣,下次你就是再來我依舊不賣。來多少趟我都不賣?!?/p>
男人依舊不死心,“老板娘,做生意不就是談個買談個賣,你何必把話說得這么死!我大老遠過來一趟也不容易。”
她生氣了,“什么容易不容易!又不是我八抬大轎請你來的!”
也許是“死”字觸動了小堂弟,也許是男人的無禮舉動觸怒了他,他起身離開凳子,朝那個男人走過去,站到了堂姐的身邊?!澳氵@個人,怎么回事?我姐姐都說了不賣,你怎么還賴著不走!做什么生意都不能強買強賣!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小堂弟好像終于把嘴里那根在外面漂泊過久的舌頭捋順了,說起方言順溜許多。
男人嘟囔了一句:“我哪里強買了,我這不是在和你們打商量嗎?”
小堂弟說:“聽你口音是外鄉(xiāng)人。你想和我們做生意卻不依規(guī)矩,可別怪我們這邊人不客氣了!”小堂弟有意出言恫嚇,他已經看出這個男人的無賴性,知道這是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主兒,肯定趕不走,還會再來。他生怕堂姐和這種人做生意終究要吃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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