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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壇春箋
來源:北京日報 | 肖復(fù)興  2025年04月15日08:11

今年開春時天氣暖,天壇的杏花開得早,早了有一個星期。我去看杏花那天上午,人不多。杏花開在天壇二道墻唯一的月亮門外,鋪展開一片,蔚為成林。很多人以為這是一片古杏林,其實是近幾十年來后種的。北京這么多的公園,擁有這樣一大片杏林的,很是少見,這讓天壇多了一處獨到的景觀。春天,杏花開的時候,來這里打卡拍照的大多是北京人。外地游客一般去祈年殿,很少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

我在二道墻里面,沿著柏樹林間的小道,向月亮門走去的時候,前面走著兩位老大姐,個頭都不矮,身材清瘦,各穿著一件灰色的長款呢子大衣。其中一位攙扶著另一位,步履蹣跚,走得很慢,簡直就是一步步地往前挪。顯然,另一位的腿腳出現(xiàn)了問題,很像是中風(fēng)后留下的后遺癥。

我緊走幾步,超過了她倆。走過月亮門,就是一片杏花如雪,立覺明亮照眼。我坐在長椅上休息,背后和斜前方是杏林,正對面是個網(wǎng)球場,有人在打球。杏林前,形成一個L形,棕色的長椅坐落一遭兒。這些長椅,是前些年新安置的。這些年,天壇新安置了好多這樣的長椅,方便人們休息。杏花未開的時候,雖然枯枝一片,但常有人在這里晨練,長椅的旁邊還安了好多衣架,可以掛提包和衣服。杏林,便不只是開花時候熱鬧,平常的日子里,這里是周邊居民的天下,這便是天壇地方大的好處。

胡思亂想,抬頭一看,那兩位老大姐也走了過來,步履依然蹣跚,還是堅持走了過來,走到我身旁的空椅子,一位扶著另一位坐下來。那動作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很緩慢,很小心,很仔細(xì)。她們倆人打開提包,拿出保溫杯,喝了幾口水,歇了一會兒。一位站起身來,對另一位說:我給你照張相!另一位說:好??!說著,正了正大衣和圍巾,攏了攏頭發(fā)。我看清了,她雖然面容消瘦,但白皙清朗,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

一位從衣袋里掏出手機(jī),往后退了幾步,啪啪幾下,給另一位照相。照完之后,她往長椅走,我對她說:我給你們老姐倆照張合影吧!

好??!說著,她把手機(jī)遞給我,快走幾步,坐到椅子上,摟著另一位的肩膀。鏡頭里,倆人微微笑著。盡管老了,但很上相。

我走過去,把手機(jī)遞給她,倆人道謝,我沖她們說:看你們姐倆多上相啊!

一位沖我擺擺手,說:我們不是姐倆。

另一位說:比親姐妹還親呢!

就這么說起話來。她們姐倆在一個單位,彼此關(guān)系很好,前后差一年多退休,有了大把的空余時間,倆人來往更密切了。不想,大約十年前,這一位突然中風(fēng),幸虧搶救及時,沒半身不遂,只是走路不行了。都是那一位幫助她,鼓勵她,對她說:你一定堅持走,千萬不能坐輪椅,一坐上輪椅,你就下不來了!她便堅持了十年,堅持到現(xiàn)在。也就是從那一年春天,杏花開的時候,那一位攙扶著她來天壇看杏花,年年都來。年年來,她都會想起當(dāng)時那一位鼓勵自己的話。

多虧了她呢!她沖我夸獎那一位。

真不簡單!我由衷地贊嘆。不是什么事,都能堅持十年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把一件事堅持做十年的。

忽然,她嘆了口氣,對我說:也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再來看杏花了!

那一位沖她說: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不說喪氣話,心氣兒很重要,佛憑一炷香,人活一口氣!

我也對她說:沒錯,心氣兒很重要!再說,您才多大歲數(shù)呀?

眼瞅著就往八十上奔了!她說。

咱們的目標(biāo)怎么也得堅持到九十,起碼再來看十年杏花!那一位說。說得她們倆都笑了。

每年只要你能堅持來看杏花,就是對自己的鼓勵,也是對我的鼓勵!那一位接著說。

你看她說的,她總是這么會說,總是這么鼓勵我!她對我說。

那一位接上話茬兒,我說的是真心話,你看呀,她病得這樣,走路這么費力,還能堅持,我腿腳利索,不更得堅持了?你說這對我是不是鼓勵?

真是難得!朋友做到這份上,有時候比家人還起作用。我一時感動,不知說什么好,沖她們豎起大拇指。

她們身后的杏花一片,開得那么燦爛。

天壇里,有很多藤蘿架,架下供游人休息,也增添一些景觀小品。藤蘿架分白色和棕色兩種。白色的在天壇的二道墻內(nèi),棕色的在二道墻外,不知當(dāng)初建時是不是有意為之。

月季園北面,有個白色的藤蘿架,我常到那里畫畫。藤蘿架下面,兩邊都有長條凳,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過人。我畫對面的人,一般不會被發(fā)現(xiàn),可以畫得放松舒展一些。

常常闖入我眼睛里而被畫的人,很多是老太太。到這里來休息的,一般是北京人,尤以老太太居多。幾乎被我畫的老太太,都老眼精靈,會發(fā)現(xiàn)我在畫她們,她們不會介意,都會沖我笑笑,讓我隨意畫。滿臉的皺紋金絲菊一樣綻開,總讓我忍不住想起母親。

春天,中午時分,太陽很暖,藤蘿架下,坐著的人不少。藤蘿花還沒開,滿架藤蘿的葉子,已經(jīng)長出來,在微風(fēng)中水波紋一樣輕輕蕩漾。陽光透過葉間,灑在人們的身上,閃動著點點光斑,如同點彩派的畫面。

我畫對面的一位老太太。她穿著一件翻領(lǐng)帶拉鎖的呢外套,酒紅色,領(lǐng)口、袖口和下擺鑲著花邊,年輕人的式樣和顏色,有些時尚呢。就是這件呢外套吸引了我。我仔細(xì)端詳著她,她一頭銀發(fā)齊耳,利索精神;雙手拄著一根手杖,酸棗木的,疙疙瘩瘩,筋脈突兀。她一直斜對著我,在專心看著對面不知什么人或者花。

初學(xué)乍練,我畫畫很笨,畫得很慢,老太太一直斜對著我,不怎么動,對于我這樣的“二把刀”來說,最方便畫了。就怕正畫一半呢,人動了。有經(jīng)驗的人說,畫速寫得具備記憶能力,人動了,但你腦子里還記住剛才的動作,才好繼續(xù)畫下去。這方面的本事,我實在太差,有時候只能半途而廢或草草了事。

這位老太太,真好,就那么一動不動,沒有注意我在笨拙地畫她。要是她一直盯著我畫,多少有些尷尬。

終于畫完了,又補(bǔ)上老太太身邊藤蘿架一角的藤蘿葉子,心里舒了一口氣。正合上畫本,準(zhǔn)備站起身走人,老太太轉(zhuǎn)過身來,微微笑著,沖我說了句:畫完了?

這突然的一句話,說得我一愣,原來,她知道我在畫她。

我忙對她說:真不好意思!您看看,我畫得像不像您?說著,我就站起來,拿著畫本向她走去。

誰知道,老太太的動作比我快,拄著拐杖,已經(jīng)利索地站了起來,先向我走了兩步。我趕緊走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她看了看我的畫,笑著說:挺像,就是把我畫年輕了!

我問:您今年多大年紀(jì)了?

她比劃比劃手指,告訴我:八十五了!

不像!一點兒都不像!我以為您也就七十多呢!

七十多?挑水的過景(井)嘍!你就別忽悠我了!

老太太真有意思!

我和她簡單聊了幾句,知道她家原來住天橋,過馬路就是天壇,從小就到天壇玩。一直到二十多年前,孩子有了房子,讓他們老兩口搬過去住,才離開了天橋的淺屋子破平房。住的房子寬敞了,但離天壇遠(yuǎn)了,來一趟不容易。

以前,天壇哪有東門和北門啊,都得從西門進(jìn)。那時候,天壇的門票五分錢一張,小孩才兩分錢!

我連連說是。

她又說:進(jìn)西門不遠(yuǎn),有個兒童游樂園,你知道不?現(xiàn)在也沒有了!

我又點頭說是。

以前天壇里面,哪有這藤蘿架呀,但有蘋果樹呢,你見過嗎?

我沒見過,忙搖頭。

以前齋宮的御河里有水,你見過了嗎?

我又搖搖頭。

1958年那會兒,是用機(jī)井打的水灌進(jìn)河里,很快就滲光了。你是沒看見,那時你還小!

我忙點頭說是!

看你會畫畫多好啊,我要是會畫畫,就把以前我見過的天壇都畫出來。

老太太對我說完,和我告辭。我要攙扶她,她擺擺手,指指手中的酸棗木拐杖,對我說:不用,這是我的“老伴兒”,管用著呢!

在這座藤蘿架下,我碰見好幾位這樣慈祥又愛說愛道的樂天老太太,她們都是這樣幫助我畫完她們,又不吝表揚(yáng),夸我?guī)拙洹?/p>

也有一位老太太,坐在輪椅上,是家人推著到藤蘿架下曬太陽。也是春天,她坐在我的對面,身子很瘦削,戴著口罩,花白的頭發(fā)散落在輪椅后面。天有些涼,她的身上蓋著件小花薄棉被。她倚在輪椅的靠背上,好像睡著了,一動不動,我不著急,慢慢畫她和她背后的花白頭發(fā),畫藤蘿架剛冒出的綠葉。

等我埋頭畫完藤蘿葉子,想接著畫蓋在她身上的小花薄棉被的時候,抬頭一看,老太太不見了,已經(jīng)走人了。

這是唯一一次我畫了半截,老太太走了的情況。這讓我多少有些遺憾。又一想,老太太坐在輪椅上睡著了,要是沒睡著,醒著,知道我在畫她,一定不會離開的。我在這里碰到的老太太,都是那么慈眉善目,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