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車鈴
一
五十多年前讀小學時,哪個同學家里要是有輛自行車,比門門考一百分還風光。要是在同學們的面前歪歪扭扭地騎上兩圈,那簡直就成了孫悟空拔根毫毛變出的小孫悟空了。
清明節(jié)時,從小鎮(zhèn)走回父親生活過的村莊,給爺爺奶奶掃墓,來回五十多里路,天蒙蒙亮就趕路,回來時天都快黑了。
我走在上坡下坡起起伏伏的公路上,偶爾身后響起幾聲車鈴。后座上坐著人或馱著貨物的自行車,嗖一聲從身旁躥出。一直看著它在前方拐了個彎,消失在夕照已盡的桉樹林里。
小腳丫走不動了,母親背起我。一挨著她的背,立時要睡著。模模糊糊地聽見父親說,什么時候咱家有輛自行車就好了。我還以為他沒話找話,不想讓我睡著。一睡著,在大人的背上就變沉,還左右晃動。
我做夢都想有輛自行車。出了家門,巷口對著小鎮(zhèn)的老街,一眼就能看見修車鋪。修車鋪卸下門板,鋪面和門前的一棵波羅蜜樹連在一起,從早到晚,熱熱鬧鬧的。一個腳踏板連著的砂輪,冷不丁飛轉(zhuǎn)一下,一聲尖叫,迸出一串火花。
放學回來,我蹲在修車鋪不礙事的角落里,看師傅們修車。叮叮當當?shù)穆曧憪偠鷦勇?。修車師傅麻利地把鏈條一節(jié)節(jié)拆下,泡在臉盆盛放的機油里,用硬刷子細細地清洗,再用白紗團慢慢地擦亮,最后用一雙洗不掉油污的粗糙大手靈巧地接好鏈條,裝回車里。有的臉盆盛的是水,修車師傅把打了一些氣的內(nèi)胎壓在水里一點點檢查,有小氣泡冒出,便逮到了漏氣點。
我常常帶著一身膠水味回家。父親也對自行車的興頭越來越大。他覺得上海的鳳凰牌可望而不可即,天津的飛鴿牌是陽春白雪,他琢磨得最多的還是廣州的紅棉牌。紅棉牌最便宜。
過了一年,父親單位攤到一張自行車購買票,讓父親抽著了。他下班回到家,神情復雜地拿出給我們看。呀,是鳳凰牌。他沒說幾句,聲調(diào)就低沉下來,像犯了什么說不清楚的錯。母親不吭聲,早就拉著臉瞪他。父親一個月工資不到四十塊,這點錢管著一家人的吃喝呢。瞧著這張購買票,一家人好些天睡不好覺。
外婆讓舅舅過來,說,一起湊錢吧。一大把紙幣,大小不一,皺巴巴的,幾雙手捋了好多遍,才成了平平整整的一沓。這沓錢用小麻繩捆緊,包在報紙里,在家里又放了幾天。購買票到期前的一天,父親抱著錢,和舅舅到百貨門市部,把一輛锃亮的自行車推回了家。如果不是那么沉,他們也許會抱回來。這才沒了懸念。
舅舅又把自行車推回外婆家,他用彩色膠帶把能夠包裹的地方都細細地包起來,好像車子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器。他忙到下半夜,看著新車睡不著。第二天他把花花綠綠的自行車推了回來。離開的時候,用大拇指撥了幾下車鈴,像是還有話跟它講。
外婆一早就跟舅舅說,這是你姐夫的車。他是個有工作的人,你還不會攢錢呢,怎么好意思騎車呢,再說你整天瘋瘋癲癲的,沒幾天就把車騎壞了。
有一次在酒桌上,舅舅最要好的玩伴跟他借車,舅舅喝多了,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他這才把車推走了幾天,借機過了一把癮。舅舅和玩伴跑得可遠了?;貋頃r,不知擦洗了多少遍的車子,在接縫處還是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紅泥。一看就是跑過了雷州城,到了徐聞。那邊不是黃土,是紅泥。他們騎到了陸地的盡頭,在海安隔著海峽看海南島。外婆問過我們,舅舅騎走車了嗎?我們都說,沒有。
二
自行車的傳動裝置真是精巧迷人。將后軸上的支架掰下來,架起車子,搖幾下車鐙子,后輪飛快轉(zhuǎn)起來。車鐙子的慣性帶著手臂繞圈,不撒手,擔心胳膊甩出去;撒手,又怕車輪飛出去。手里居然握著這樣神奇的機械。里面有很多原理呢。這比課本上的知識有趣太多了。那些日子,我在課堂上沒少走神。
父親也不舍得用它,小鎮(zhèn)就這么大,上下班走幾步就到。雷州半島風多雨多,人一身泥水不算啥,要是自行車沾上泥水,心疼著呢,趕緊擦拭,覺得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我?guī)椭赣H給車上油,鏈條轉(zhuǎn)動噠噠地響,心里一陣歡快。一天,父親發(fā)現(xiàn)舅舅纏的膠帶有點翹邊,便小心翼翼打開,里面居然爆漆了,陽光下細細一看還有銹點。父親連連拍著后腦勺,直怪自己怎么沒早點發(fā)現(xiàn)。他說,還是大意了,海邊潮氣重,無孔不入,還帶著鹽分呢。就這樣,新車成了不新的車,自行車得到了解放,父親有些賭氣似的首先用了起來。
母親這可找到了理,讓我趕緊學車,好像這車是給我買的。我腿不夠長,身子得鉆到三角架里,探出肩膀和腦袋,手夠得著車把,腳尖就夠不著車鐙子。勉勉強強地蹬著,不好使勁,速度起不來,車子東倒西歪,一倒地,就壓在身上。好在父親在后座上橫著綁了一條長長的扁擔。車跟人較勁,人和扁擔較勁。摔了又騎,騎了又摔,不敢說疼。
見我渾身泥土,膝蓋擦破了,母親先打起退堂鼓。父親卻說,男孩子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廢呢?三天后,車速不知不覺起來了,我的眼睛也不再緊盯著車把。父母二人在后面追不上我,急得大喊大叫。我和自行車成了一伙兒,把上氣不接下氣的父母越甩越遠。
抬起頭一看,正是晚霞滿天。我沒見過這么好看的晚霞,像許多飛著的黃色翅膀,我仿佛追上了它們似的。
像童話故事里說的,一睜開眼,我忽然變大了,不再是個孩子。會騎車,就能像大人那樣,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小鎮(zhèn)里,人們用自行車從打谷場馱回裝滿麻袋的稻谷,送到米廠脫殼,馱回大米和細米糠。糧食、家禽、水果、蔬菜,沒有什么不可以用自行車搬運。有人用自行車馱了一窩豬仔來小鎮(zhèn)集市賣。十幾只哼哼唧唧的小豬仔裝在小竹籠里,掛滿車后座、三角架和車把。騎車人一張傻笑的臉從里面鉆出來。肥豬裝在大竹籠里,也能結結實實地被綁在后座上呢。
我想得太美了。這次是母親定的規(guī)矩,不準我獨自騎車,她表情夸張地說,人還沒車高呢,摔斷了腿,你哭還是我哭?她后悔讓我學會了騎車。已經(jīng)感覺到自行車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又要跟它分開,我好難受。他們擔心我摔傷是真還是假,不是怕我把自行車摔壞了吧?心里委屈,想得不著調(diào)。你都覺得自己不是個孩子了,父母不像以前那樣由著你的性子,沒什么可說的。
三
自行車見證了那個年代男孩子的成長。
母親安慰我說,過兩年,媽就坐你的車,只坐你的車。父親不會從三角架大梁上抬腿上車,只會撇腿從后面上車。他快步推車,先騎上車,母親在后面追他,猛一跳,坐到后座上。每次成功都有幾分僥幸,免不了相互埋怨幾句。聽得出來,相互埋怨里更多的是相互擔心。
我最想用自行車幫母親馱稻谷。那時母親從父親的村莊挑回稻谷。兩個大籮筐,裝著一百多斤稻谷,掛在竹扁擔兩頭,壓在她肩膀上。為了抄近路,她從海堤上走。
耕牛在海堤上面踩出許多坑,曬得像石頭鑿出來的。海堤上沒有遮擋,海面跳躍的陽光,明晃晃地反射到草帽下母親好些年前就被曬黑的臉上?;j筐里的金黃稻谷,想接住她落下的汗珠。
下了海堤,村邊涼茶鋪的阿婆招呼母親喝涼茶,母親說她想喝幾口清水。阿婆說,水剛從井里打上來,清涼無比,你慢慢喝,喝個夠,也好喘口氣。要是花錢喝涼茶,這趟挑谷子就不怎么省錢了。阿婆是知道的,她說自己年輕時挑過谷子,從外面來的人,見了都說雷州女人長得俊美,筋骨也硬。
在小鎮(zhèn)邊的公路上,我等到了母親。母親見我還抱著幾截不甜但能解渴的嫩甘蔗,說,她在路上喝過水。我說,明年我就騎車去馱谷子。母親笑容里流出一股甘甜。
第二年,母親說,不去挑稻谷了,一擔谷子省不出一兩塊錢。我覺得這是母親編的理由,她就是不想讓我騎車去馱稻谷。騎車走不了海堤,要繞到雷州城里。在她眼里,我還是個孩子。參加工作后到取消糧票前,我把每個月省下的糧票,換成全國通用糧票寄回家給母親。這時家里不缺糧了,她也不說別再寄了。她知道我心里放不下這件事。
我在工作單位參加過一次抽簽買自行車。單位將十幾輛破舊的公用自行車作價處理給個人?,F(xiàn)場大家都樂樂呵呵的,有人還起哄,不太當回事。那時自行車不稀罕了,差不多人人都有自行車,處處都有存車棚和修車攤子。沒聽說過誰沒丟過自行車?,F(xiàn)在共享自行車擺滿路邊,更不是那個光景。自行車的時代早已過去。
四
年前,已過七旬的哥哥抱病騎摩托車回父親的村莊圍灶。他說,海堤上面做成了公路,汽車跑來跑去。真想在春風吹的時候,在上面騎騎車,看看撲到海堤邊的長長浪花,聽聽風吹過無邊的稻海。
我想起剛到北京工作時,住一間宿舍的同事,假期的黎明時分,騎上自行車,吭哧吭哧跑三百多里地回河北老家。一張反復折疊的地圖變得如此柔軟,他在上面做了很多標記。
我知道有人從廣州騎車回雷州,也有人從廣州步行回去,他們絕不是手頭缺這一點錢。但我沒聽說過有人從北京騎車回雷州。有一年只買到飛廣州的機票,落地后借了輛車開回去。那年廣州到湛江的高速公路剛通車。過了九江鎮(zhèn),路上的車越來越少,一腳油門就到了家。
我坐飛機直飛回去更多些。飛機起飛,平穩(wěn)了就提供早餐。要是在冬天,還得到狹小的洗手間脫去厚衣物,換上單衣單褲。零攝氏度左右和零上二十多攝氏度,隔著不止一個季節(jié)。更換衣物的人不少,用洗手間得耐心等候。腦子里還來不及細想往事,就落地了。湛江老機場跑道旁邊,插著幾個嚇唬飛鳥的稻草人,它們的衣帽被海風吹動著,好像在打著手勢跟你說話。幾十年里,我去過國內(nèi)國外一些機場,有些奢華,有些簡陋,卻沒見過這樣溫情脈脈的。
夏天和秋天稻谷快成熟時,雷州東洋父親村莊的稻海里,點綴著好多稻草人。它們套著破衣衫,頂著舊草帽,直直張開的雙手還拽著在風中舞動的舊布條,遠遠看去,真是雷州農(nóng)民淳樸、勤勞、粗獷又執(zhí)著的模樣。覓食的鳥兒看不出真假,在天上飛來飛去。新機場前年啟用了,名稱里有國際二字,應該有最新的驅(qū)鳥設備。老機場的稻草人,也許只是起個輔助作用,但我確實喜歡它,它讓我在夢里走不錯回家的路。
青蔥歲月里,我曾在湛江灣里的調(diào)順島打工,從那里騎車走出很長的軍民堤,擦著赤坎的老街,穿過花園般的霞山,一路上眺望美麗的火山湖湖光巖,站在長竹竿撐動的小渡船上。九十多里的回家路走完,小鎮(zhèn)就在前頭。路上大卡車、大公共汽車揚起的煙塵,不時吞沒了我和我的自行車。
五
我常常想,只有像騎車那樣迎著風,追著雨,滿臉泥土,才是真真切切的回家。一路上的風景與小時候的記憶接上了。小鎮(zhèn)東面是海,南邊和北邊各有一條灌滿海水時而渾濁時而清澈的小河。不刮風的日暮時分,霧氣如煙。
慢慢地,我聞到了小鎮(zhèn)的炊煙。灶膛燃著沒干透的稻草和飽含油脂的桉樹葉,炊煙又潮,又霉,又黏,又香,又輕柔,又深沉。
田野上的雷州黃牛,踩著走在前邊疲憊的耕田人留下的淺淺的腳印,慢慢悠悠走近小鎮(zhèn)。桉樹林遮天蔽日,它的邊緣是一塊塊的甘蔗地。甘蔗地和海之間的灌木叢里,探出幾棵高高的椰樹,樹頂掛著長長的枝葉,像公雞的尾羽,撫摸著海的來風。
雷州半島還是波羅蜜樹出名,它沒那么高大,卻果實累累。英國作家古爾納在他的小說里寫道,許多歷史學家、國王和哲學家都曾為波羅蜜留下過文字。小鎮(zhèn)街邊以前種下的小波羅蜜樹,已長成老波羅蜜樹,在越來越多、越來越高的樓房下,它們顯得比以前矮小了。波羅蜜樹下白天的一片濃蔭,被掛在樹上的燈火抹去。
修車鋪不見了,大排檔人頭攢動??吹郊议T口,耳邊忽然響起自行車的鈴聲。小時候,父親騎車回到巷口,總要撥響車鈴。
在臺風天的瓢潑大雨里,在除夕的爆竹聲中,在夜深人靜時,無論何時,父親的車鈴都是一個不變的調(diào)子,明亮、輕快、舒心、溫暖,還有一點淡淡的憂愁,跟我聽過的其他車鈴不一樣。路過的自行車鈴聲混淆不了它,巷子里的狗不會吠它。
在回老家前,我以為我不再是游子。但跟八九十歲的老父親、老母親在一起,游子的感覺卻更加真實和沉重。父母親健在時,我猜他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他們說起家里剛買自行車時,我整天待在家里,一輛自行車就能把我拴在家里。
我在家里短短的幾天里,他們念叨得最多的是我又要離家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數(shù)著,好像要數(shù)出更多的日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