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遍照路迢遙 小說集《吉普賽郊游》創(chuàng)作談
過去幾年,我好像霉菌一樣蟄居在粵地的鄉(xiāng)村書齋中,度過三十歲前最后的日子。那時因為出行受阻,鄉(xiāng)村寂靜,反而進入了思維活動和創(chuàng)作欲最旺盛的時期。風雨晦冥時,航渡的針盤也失靈,惟有躲入草木陰影中求存,惟有寫作能讓人在不安的流逝中內(nèi)省,在紙上將命力分解、吸收和重塑,如霉菌侵蝕木器內(nèi)部,以細微的觸手完成了這些小說。寫這篇回顧時,無論好壞,曾經(jīng)傾回喪失的生活多少有了新方向,道路早已敞開,煩的又是廣東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兩個月雨,出行亦如同跋涉,時間幾乎用在如何使一切事物霉變上。我的心靈也快抵近霉變的極限。蝸牛從休眠中蘇醒了,院子處處有它們的蹤跡,留下云母色的黏液。這個鄉(xiāng)村太小,花半個小時就能走完,每天散步遇到的人跟我說著同樣的話,我們像游戲里相互觸發(fā)對話的非玩家角色,唯獨不會開啟隱藏劇情。這是一個以衰老、節(jié)日和節(jié)氣來計算時間,其余一切恒久不變的山谷。無法創(chuàng)作的日子,經(jīng)??葑鹤永?,凝望不間斷的雨水??粗伵r,我感覺自己的頭也像蝸牛一樣在地上爬行,延緩時間流逝。
在廣東,沒什么是不朽的,包括一個人在那里長久生活下去的愿望,也會被微物之神霉菌瓦解。霉菌侵蝕廣東人身邊的每一件木器、每一本書、每一樣食物,不經(jīng)意掀開席子,才發(fā)現(xiàn)每夜支撐脊梁和睡夢的床板早就成為霉菌王國。恐怕連霉菌本身也會長霉菌。我在充滿孢子的空氣中呼吸和創(chuàng)作,仿佛習得霉菌的思維,創(chuàng)造了這些小說鏡像空間:在一個金色繭房里,一個由神性、理想、藝術(shù)、權(quán)力、恐懼、嫉妒、愛情等等有機質(zhì)包裹成的膜里,蟄居著一群迷惘自欺的人;某日,一顆孢子悄然落在膜的邊界,發(fā)芽,腐蝕出一個空洞;異樣的波動吸引他們抬起頭,看見在那空洞之上、在自我圍城之外、在烈日照耀的地方,有一個未曾見過的世界;他們必須在膜完全破潰之前,決定留在“里世界”,還是走到“表世界”。
《吉普賽郊游》寫的是這群人被迫走出“里世界”的奇遇,他們遭遇的沖擊、掙扎、苦痛與憂郁是這本書的普遍情緒。自我世界是一種幻覺,外部世界也是一種幻覺,正如楚門一樣,他們要經(jīng)歷一場重新認識世界真相的傷寒雜病。這種痛徹的認識是通過“出走與歸來”抵達的。
與同名篇《吉普賽郊游》相比,在重新認識世界真相這點上,列在開篇的《絞刑山索隱》與之更切近。絞刑山最后一任守山人,憚于絞刑臺傳說,從不敢登頂,也不讓游客越過界線??上澜缱兓瘜τ趥€人的恒久而言,是懷有背叛的。為維護絞刑臺存在的正當性,他在夜里踏上登頂?shù)纳铰?,恰好在破曉時目睹真相,恐懼與信念賦予他的生存意義最終被送上了絞刑臺。《魔一般的夤夜》中的少年明惠與父親莊生去了趟佛寺,佛寺的歷史和父親的秘密對他而言同樣是絞刑臺,一種被玷污的佛性瓦解了他的完美世界。兩篇小說里的母親早已預見,并咽下了在那審慎表象之下的荒蕪宿命,以苦澀的愛欲與母性連接了山上山下兩個世界。生命在封閉繭房里坐享理想的勝利,一旦面對凄涼的現(xiàn)實生存,頃刻轉(zhuǎn)變?yōu)槊髁恋氖?。若失敗注定不可挽回,那么我們?nèi)康氖《询B起來,也能為殘缺不全、無佛庇護的一生豎起一座舍利塔嗎?
無論地理層面還是心理層面,那時的行走沖動都受到壓制,時間停頓,心靈怔忡。在完成這些小說后,我嘗試將自己一點點從腐濕的土地中拔起來,像風滾草一樣出走,努力在外面的世界跋涉得更遠些,停留得更久些。放逐、漫游、歸來、游移、觀察,是我和這群人物共同的心靈史。
因此,我以“出走與歸來”為線索編排了這十篇小說,作為向舊世界的告別。在編排之前,這些小說本身就反映了這樣一種內(nèi)在愿望——我只是進行事后追認——它先于明晰的理性,通過人物言行向我傳達了其模糊的沖動:無論身居何處,人始終懷著一種出走離散的欲望,先是以紙上行舟的方式,最后身體力行,遠走他鄉(xiāng)。出走,對應歸來,這兩種行為無論是自發(fā)還是被動的,都是具有精神力的行為。自然,在每篇小說的真正主題顯露之前,“出走”與“歸來”就已成為這些小說的最初驅(qū)動力(如《絞刑山索隱》《焚風期雜病論》);同時,因“出走之不能”和“歸來之不能”而產(chǎn)生的障礙力,也成了小說的一種反向驅(qū)動力(如《吉普賽郊游》《大禹歸來》)。這些小說習得的是這樣一種霉菌思維:人物成為舊世界的物質(zhì)分解者,在體內(nèi)重建能量秩序,最后向新世界噴吐孢子以完成精神迭代。這些小說是一團來自南方世界的孢子,順著多向度的風向外離散,嘗試降落在另一些能與此共鳴的心靈木器上。
蘭波說:“我說過,應該去做通靈者,讓自己成為通靈者?!蔽乙蚕氤蔀橐粋€通靈者,避免在小說里對現(xiàn)實經(jīng)驗采取直接描摹的策略,走向?qū)Ψ红`氣質(zhì)的感知。這些小說與這個時代的廣泛表象不直接吻合,要么是對個人歷史的提煉,要么有寓言傾向,召喚原初本性,描述心理層面的感覺活動。相傳有種秘術(shù),通過強大持續(xù)的想象力物化只存在于幻想世界的事物。通靈者運用意念塑造現(xiàn)實的力量,往往遭到質(zhì)疑,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既然我們可以借助特定手段去證實肉眼看不見的電磁波,不妨試圖借助小說人物的本質(zhì)行為和事件,去感知隱藏在表面經(jīng)驗下的精神世界,哪怕冰山一角。這種秘術(shù)更可能實現(xiàn)的并非憑空造物,而是將對未來設(shè)想或者古老愿望轉(zhuǎn)變?yōu)橐环N可實踐的現(xiàn)實。雖有此宏愿,這些小說仍只能說是“內(nèi)省型”“超出現(xiàn)實”的,還談不上“超驗”或“先驗”。
按個人歷史和寓言傾向劃分,我大部分的小說可以分為這樣兩個脈絡(luò)。前者是“肉身”的,五官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更相似。后者是“形而上”的,或說是“骨骼”的,觸感更冷,對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化用也更隱蔽。
《群星,嬌娥,植物學》是一篇“肉身”作品,基于父母的婚姻和寄居求學的經(jīng)歷,最初發(fā)表時叫《躍入群星》。我寄居無主的生命渴望進入引力軌道,母親的名字帶“嬌”字,父親曾是農(nóng)民,與植物學有諷刺性的近義,于是有了這個新題目。它從頭至尾都在展現(xiàn)美景的消亡:綠茵場上的少年感首先在開頭消亡,媽媽對婚姻的美好想象先于別的一切消亡,爸爸對未來構(gòu)想的消亡則貫穿整個人生。我們重建美景,我們懷念消逝的河川、滅絕的恐龍。小說中的媽媽說,她有時更喜歡滅絕的東西,像緬懷逝去或不曾有過的幸福。另外,“我”戴頭盔上學的情節(jié)靈感來自一位神秘的高中學長,傳聞他有被害妄想,感覺有人要打他的頭,得戴頭盔出門保護自己。
《大禹歸來》是一篇形而上的寓言作品,“骨骼”來自廣州建筑設(shè)計院的工作經(jīng)歷,我當時負責管道設(shè)計。諷刺的是,設(shè)計院門口在暴雨天經(jīng)常變成汪洋澤國。我把設(shè)計院里的水專業(yè)人員比喻為無法歸家的大禹,大禹的靈魂寄生在我們身上,泄洪的秘密就掌握在我們手中,然而我們不懂治水,只懂在暴雨中踏水而行,在辦公室紙上談兵。設(shè)計總監(jiān)給我學習治水的機會,兩年下來,我依然只是個平庸的繪圖員,是大禹繼承者中最無用的一個。廣府城市的管網(wǎng)圖是一座迷宮,時間洪流不斷沖刷城市,讓治水變成又漫長又徒勞的工作,將我們淹沒在掙扎求存的黑夜。
2023年伊始,我結(jié)束長久的蟄居生活,踏上真實的人生郊游。郊游從走進鄉(xiāng)村廣闊的林區(qū)開始,探索鄉(xiāng)村與鄉(xiāng)村的邊界。河對岸的村莊說著和我們不一樣的方言,他們說客家方言,我們說粵語。兩地人曾在同一所學校上課,來自對岸的同學笑我們不會說他們的方言,他們卻可以流暢自如地使用我們的方言。童年時不曾留意到這種妙處,如今才察覺到,一河之隔竟可以劃出兩個截然不同的語言習俗世界。
這場本在方寸之間的郊游,后來變得漫無止境。夏天先抵達江南水鄉(xiāng),夜游園林。秋季飛往英格蘭,巴斯公園的小徑用金黃色的夏櫟落葉鋪成,白堊色的大西洋海岸冷寂風急,原以為霉菌只是東方家庭專用的分解者,在住處的木柜背板后依然發(fā)現(xiàn)了霉菌痕跡。還因為對馬華文學中的華人世界充滿好奇,去了高溫多雨的馬來西亞。有次坐出租車穿越猴群出沒的雨林,到島嶼東邊的瓜鎮(zhèn)尋找華人海鮮餐館。沒料到瓜鎮(zhèn)這個地方,有如此多繁華市井的景象,超市、住房、加油站,這里才是本地人聚居生活的地方,我們所在的荒寂的游客海灘不過是幻象。還在雨林的黃昏第一次撞見野生犀鳥,它悄然降落眼前,用蕉黃色的大喙啃食果子,然而未等看清又飛往更深處。對神秘的犀鳥念念不忘,回國前一天,在海角散步時向大自然祈禱,希望再見犀鳥一面。不到五分鐘,一只犀鳥從頭頂滑翔而過,沒一會兒,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犀鳥又落在樹上,美麗的尾羽和鳥喙讓人看得深遠入神,只想落淚。旅途中那些靈性顯現(xiàn)的時刻,那些被呼應的圓融、圓滿之感,必然會被長久銘記。
不久前去北京,華北平原前那段路很難見到崇山峻嶺,列車開行許久才會穿越隧道。凝視廣闊平野時,列車突然穿越隧道,視覺瞬間中斷,遁入黑暗。毫無防備,車窗玻璃映出自己方才觀察風景時的靜默面容:啊,竟是這樣呆滯,崩解,甚至悲傷。大吃一驚,未見過這樣神思出離的自己,軀體在浪擲中化為無定形,陷入微微譫妄。
從游目庭院方寸,到跋涉墻外蒼野,我以為還能回歸鄉(xiāng)村生活。殊不知,去異國,返故地,一次次遷徙洄游,旅行者歸來時,已不是舊的自我。重返鄉(xiāng)村生活給我?guī)砭薮蟮慕箲]與不適,曾得益于偏居山谷而勃發(fā)的創(chuàng)作欲開始急劇下降,寫作數(shù)次停頓。多數(shù)時候,思考改變不了眼前最實際的困苦,還會帶來更深的困苦。偏居一隅已成一種折磨,我只能繼續(xù)在路上,將自己從封閉單調(diào)的鄉(xiāng)村社會流放到更深刻的世界去,每隔一段時日回村看望家人和小狗珠珠。
至此,《吉普賽郊游》也有了題解:一次短暫出門的郊游,卻變成一場難以歸來,甚至無家可歸的漫游。這里的“出走”,是通過其反面“出走之不能”抵達的。小說中,一家人在預感海嘯來臨的前夜集體離開,中途受到阻撓滯留村莊,當他們獲許離開時,父親已經(jīng)不知所蹤,發(fā)現(xiàn)留下來成了唯一出路,留在變得陌生的故鄉(xiāng),做一群沉默的東方吉普賽人。這篇作品寫于2020年,為我后來的軌跡變化做了預判:一旦滋生出走的欲念,便無法真正歸來。艱辛的漫游之后,奧德修斯不一定能重新掌權(quán)舊世界,在故鄉(xiāng)等待他的或許是一場決裂和瓦解。它也迫使我重新審視鄉(xiāng)村生活,審視與父母與自己的關(guān)系。我和母親終于談起《群星,嬌娥,植物學》背后那些我們共同經(jīng)歷過,但沒有傾吐過的往事沉疴。她是我母親,我是她兒子,這種鑿鑿的關(guān)系在血緣之上,通過互證和紓解的情感得到了一次重新確認。
去年出版《夜叉渡河》,是刺穿生活邊界的第一顆孢子,我借由它開啟渡河之旅。如今《吉普賽郊游》出版,借此告別一個舊世界。我們渡河,然后入林,遇見說不同語言的人們,約定去往未知之地郊游。雖然大而言之,身從幽冥入冥道,人生不過是從一個困境到另一個困境,但不管如何,這些作品為我保留了蟄居時期的種種余緒。我的小狗珠珠今年五歲了,期間一直在我身邊,感謝它喜歡和我一起散步。
還想繼續(xù)跋涉下去。山月遍照路迢遙,還有神圣的犀鳥飛過頭頂三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