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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鈞 :交會于曲噶塘的石窟
來源:《青海湖》2025年第4期 | 馬鈞   2025年04月16日08:47

馬鈞,青海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青海省美術(shù)館藝委會委員,西寧畫院終身顧問,青海日報社首席編輯。出版有散文、隨筆、評論集《越界的蝴蝶》,評論集《文學(xué)的郊野》《時間的雕像:昌耀詩學(xué)對話》《有美如斯:青海藝術(shù)家浮雕》《嚶鳴友聲:致李萬華書簡》等。主編并出版六卷本《江河源文存》。相繼榮獲全省宣傳思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優(yōu)秀人才、青海省文化名人暨“四個一批”拔尖人才、青海省優(yōu)秀專家等殊榮,被中宣部授予2019年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第十一屆茅盾文學(xué)獎評委。

交會于曲噶塘的石窟

馬 鈞

現(xiàn)在想起來,這絕對是時間遞給我的一個盲盒。

那天是2024年的8月21日。是個很特別的日子嗎?也不是。日歷上,那不過是處暑的前一天。朋友Q像是心血來潮似的,忽然邀請我,還有朋友M和Y女士,一同前往湟中區(qū)共和鎮(zhèn)的蘇爾吉村,說是去拜謁一下宗喀巴母親的故居。

這之前,我已經(jīng)和朋友M,去過宗喀巴母親香薩阿切的那座土莊廓。兩層的土木房子,架著一段僅夠一個人的身子上下的木樓梯(多年前,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班瑪縣的瑪可河林場采訪,牧人家通向二樓的木梯,僅是在一根粗壯的原木上,砍鑿出幾個豁牙,充當雙腳攀登的橫桿,旁邊沒有防止摔跌的扶手。上不慣這種獨木梯的外人,心臟被捏住似的爬上爬下,形同在耍玩一個驚險的雜技,那過程里最可怕的地方,是要經(jīng)歷三次恐懼與戰(zhàn)栗——上去是一次,下來是一次,回味里的后怕又是一次。從朋友那里得知,獨木梯是藏緬民族文化中頗具代表性的事物,通常住在牦牛毛帳篷里的游牧人,很少使用到獨木梯,而在半農(nóng)半牧地區(qū)的藏族,多使用獨木梯。我非常喜歡木樓梯上磨出的那種粗糙的木頭纖維的痕跡,被磨出光亮的痕跡。我猜想這樣的痕跡,就像一把木頭矬子磨鈍了,屬于矬子的部分一定是粗糙的,而矬子的手柄,早已磨出沉靜光潔的包漿。這個木樓梯,讓我禁不住回想起三四歲的時候,父母因為擔心剛剛掀起的文化大革命,對尚處于孩童的我有什么不利的影響,同時他們也擔心一旦忙得身不由己,就很難再周全地照顧到我,便把我托付給了離熱鬧的中心稍稍遠一點的姨娘家去撫養(yǎng)。姨娘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三個表哥都上了學(xué)。姨娘家所在的地方,處在城區(qū)東面的一個叫作“花紗布公司”的地方,那是當時全西寧城的老百姓,都喜歡買花布、衣料必去的國營大商店。姨娘家就住在這家名氣頗大的商店背后的一個舊式的家屬院里。家屬院一多半都是平房,只有唯一的一座二層木樓處在院子中心,姨娘家住在木樓最中間的位置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恰恰就是通向二層木樓的那個寬約兩米的木樓梯。木樓梯梯級的高度,比一個小孩子的小腿還要高出幾公分,坡度也很陡,大人們抬腳、屈腿上下,動作里也得帶著三分謹慎。年幼的我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上爬下,是名副其實的爬樓梯。木樓梯中間踩踏摩擦的次數(shù)多了,不但早就磨掉了木頭最初的棱角,還磨出了一大截曲線狀的凹面,像戴在驢脖子上的套圈磨舊的樣子。關(guān)于木樓,我還做過一個奇異的夢,夢里我游走到一個地方,臨街的樓房分列在一條街道的兩旁,兩層的木樓,一律閃著黑褐色的木頭的光色。樓層的高度,給我一種世間最親切的空間高度。再高一些,就好像拉開了與大地的距離。二層樓的高度真是恰到好處,既呼應(yīng)著大地,又可以稍稍抬升一下平視的視野。站在兩層的高度上朝下面俯視,地上的一切都近在眼前,讓人踏實、安穩(wěn),既不會出現(xiàn)恐高,也不會發(fā)生眩暈,一切就像剛夠翻過籬笆墻的蛺蝶,翻飛得那么款款然,施施然。

香薩阿切的院子中央,有一座方形花壇?;▔虚g矗立著高高的瑪尼達卻(這是一個梵藏文復(fù)合詞,瑪尼意為珍寶,達卻在藏語里的意思是旗幡。據(jù)近現(xiàn)代藏學(xué)名家更敦群培在《白史》中的推測:“至于一般民眾,游牧者眾,各家門上(有學(xué)者注:其實不僅僅是門上,還有門口、院落和其他場所)皆豎旗矛—瑪尼達卻,此亦是吐蕃—西藏之自贊普時傳承遺留下來的特有風(fēng)習(xí)。此最初亦是軍戶之標幟,后來遂成為定制習(xí)規(guī),直到現(xiàn)在,上(西)起于印度—阿富汗雜居之藏族,下(東)至與陜甘漢族雜居之藏族,任何一戶,其門上和院落中亦皆有豎立此種旗幟之風(fēng)習(xí))。它很自然地把人的視線引向蔚藍色的高原蒼穹,引向間或飛落到樹梢上不時翹尾、酬鳴的喜鵲?;▔锩?,安安靜靜地住著芍藥、牡丹和丁香,樸樸素素地在那里艷麗著,本本分分地吐露著空明的芳香。院子的角落,還有高挺的芫荽梅,像是粉色的蝶眷戀在細細的莖稈上,與天空的停云,較勁著各自的恬靜與安詳。

院落的夯土墻,散發(fā)著陳年老土的沉靜,勾勒在其上的灰褐色的雀兒煙(青海方言里對苔蘚植物的一種稱呼),像是給光陰熨帖地刷上了一種老去的色調(diào)。院子外面的不遠處,平鋪著一個比半個籃球場大的場子,曬著剛剛脫去麥穗和糠皮的麥粒。被農(nóng)具反復(fù)耘過的麥粒,顯露出某種規(guī)則和不規(guī)則混雜起來的紋路。它們被陽光曬得一天比一天堅硬,像被海水推送到岸邊的一枚枚小小的釉質(zhì)珠貝。在場子的右上角,立著一塊方形石碑,石碑背面,刻著宗喀巴大師寫給母親的一封信。大師一向是以高僧大德示人,以佛法的闡釋者、領(lǐng)悟者示人,我們還很少看到過他凡心世界里發(fā)出的這般質(zhì)樸又誠摯、慈祥又親和的聲音:

兒于今日收到你們托富商羅布桑波從遠方帶來的物品——母親的發(fā)辮,妹妹做的氆氌墊子,弟弟從西寧買的象牙念珠,以及父親用了多年的轉(zhuǎn)經(jīng)輪,為此我充滿歡喜。

這些東西帶給我一種你們仿佛就在身邊的親切感,特別是當我看見母親的銀發(fā),往日我在故鄉(xiāng)的時候,雙親年少貌美的樣子歷歷在目。即便反復(fù)憶起師尊,告誡自己諸法無常,仍難斷心中思念之情。幾年前收到父親已故的消息,今天又收到如吉祥海螺色般的母親的發(fā)絲。雖然我急切想回故鄉(xiāng)宗喀一次,但近日正值兒子大恩上師仁達哇領(lǐng)受佛法甘露之重要時段,上師雖已年邁高壽,卻不辭勞累,顯密教法無所不通,有問必答之,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決意在此師近旁聞思修,母親在上,雖然在一段時間內(nèi)無緣和你以及眾兄弟姐妹團圓。

……

與信同時,我給你們寄去了用自己的血繪成的自畫像“行善”,產(chǎn)自天竺的菩提念珠三串;戴了多年的用衛(wèi)地氆氌所造智者法帽一頂;于材質(zhì)上等的漢紙上親自手寫的《薩陀波倫菩薩傳》以及兒著《格言精要》之時所用墨瓶和竹筆等三樣。

……

不到千把字的一封家書,讀來真是如沐春光。里面的每一個信息,足以讓人歡悅地展開神游和暢想。如果是一位宗教人類學(xué)學(xué)者,或者是一個熱心于地方歷史學(xué)的學(xué)者,他興許會兩眼放光,大有興頭地去構(gòu)思一兩篇索隱鉤沉的好文字。而我面對著這兩個學(xué)科,充其量只能扮演一個站在門外張望的好奇者。信中提及的自畫像這件事,正好可以借用詩人胡弦的《聽梅卓說》這首詩,映照出另一番意味:

梅卓說,香薩阿切思兒心切時,

剪了一縷白發(fā),讓人捎給遠在拉薩的宗喀巴。

宗喀巴因?qū)W佛不能返鄉(xiāng),于是刺破鼻子,

用鼻血畫唐卡一幅,

為自畫像,代替他返回。

香薩阿切打開唐卡的那一刻,那畫像喊了一聲阿媽。

我震驚于這呼喊,仿佛那正是語言之初。如今,這唐卡藏在塔爾寺,

一聲呼喊,

深藏萬千蒼茫誦經(jīng)聲中。

那一刻,讀著大德宗喀巴的家信,我欣然動念于“吉祥海螺色般的母親的發(fā)絲”這個比喻。我一邊走,一邊對朋友Q說,這個比喻看上去雖然顯得十分普通,如果稍稍細究一下,還是很有些意思。要是放在漢語的表達里,宗喀巴大師只需要寫出“銀發(fā)”這個意象,就可以表達出老母親頭上的白發(fā)。但大師卻使用了無論是在藏傳佛教中,還是藏族人生活里,都十分珍視的白海螺這個意象。“銀發(fā)”只是單一地表達了頭發(fā)的顏色這一層意思之外,其余再也沒有別的什么附加的意思。而宗喀巴大師使用的海螺色般的發(fā)絲這個比喻,卻至少包含了三層意思:第一層表示頭發(fā)的顏色,有如白海螺的白色;第二層則投射進宗喀巴大師對母親敬重的情誼,是一個充滿情感價值的表達;第三層包含著增福延壽的吉語式祝福。一個貌似簡單、普通的比喻,里面卻反映出不同的文化語境、不同的文化蘊涵、不同的文化表達,顯示出不同民族文化表達的豐潤度、細膩度和多樣性。

我給朋友Q的一通言說,并沒有揮發(fā)完我渾身冒出來的興奮,我那會兒在腦海里還想到了另一個與此類似的例子。

漢語詩歌里,從漢唐開始,習(xí)慣用“雪鬢”“霜髯”來指代老人的白發(fā),用久了,就變成了一個習(xí)慣用語,一個語言的通用貨幣。直到有一天,我重讀已故藏族詩人索寶的《藏族老人》這首詩,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沒有把他的表達,兌換成通用貨幣,他躲開了許多詩人都繞不過去的慣常表達,給了我們一個意想不到的表達。他在這首詩的開頭部分寫道:

孩提時就飄揚的雪花

一夜間終于覆蓋在他的頭上

于是,駝著背喘著粗氣

就像夏天的雷滾過天邊

阿妮,您老了……

詩人索寶的高級,就在于他把一度被我們虛寫的“雪鬢”“霜髯”里的霜與雪,從單純的顏色呈現(xiàn)這個維度,拓展到了空間的維度和時間的維度里,他還升華了這個意象的情感維度。他自如靈巧地將原本毫無“實”義的雪花,異常清新、自然地銳化為草原上飄揚的雪花,又用奇異的時間壓縮法,將孩提時代的雪花,與阿爸一夜之間變白的頭發(fā),疊印、渾化在一起。僅就這個小小的新的意象表達來說,索寶無疑是萬萬千千的詩人中,那個具有了高質(zhì)量表達的優(yōu)秀詩人。

朋友Q微笑著連拍幾下我的后背,隨即賣著關(guān)子對我們?nèi)苏f,下一個地方你們肯定都沒去過。

啥地方?

靜房寺。

我們?nèi)齻€人幾乎是異口同聲:真沒去過這么個地方。在西寧住了這么久,耳根里聽都沒聽說過這么個地名,心里直愧疚自己這般無知于地方的人文。

沿著車載導(dǎo)航的提示語音,我們一路七繞八拐,中間還下車向上新莊鎮(zhèn)靜房村的村民打問過一番,尋尋覓覓,才從我們的視線里,望見一處山崖下,那熟悉的黃教寺院的袈裟色、懸掛的五彩經(jīng)幡,還有用青磚鑲成梯形的黃色木格窗。

通向靜房寺的山路早已硬化成水泥路,我們把車開到了離寺院很近的一處斜坡的拐角上。寺門敞開著,兩只黑色小狗里的一只,對著生人起勁地叫著,我用手掌做了一個向下平復(fù)的動作,小狗會意似的躲進窩里,不再叫喚。我們找人的目光里,滿眼沒見著一位僧人。只有一位不著僧衣的守寺中年男子,聽到動靜后,出來接應(yīng)我們。

我們說明來意,告訴他我們想去半山腰上的密修室去參觀一下。他沒有一點猶豫,便從一間僧房里取了鑰匙,帶領(lǐng)我們朝著靜房寺西面的洞窟走去。

半道上,我們從他嘴里知道,他來自民和,通過親戚介紹,來靜房寺看守寺院。我們隨著他經(jīng)過一段緊挨著山體的小路。小路用不規(guī)則的巖石條塊混合著水泥鋪就,路面極為平整、堅實,還十分干凈。走到盡頭,是用燒磚砌筑起來十幾級臺階。臺階右手,固定著一段鐵管制作的、約有四米的扶手。臺階非常陡峭,我目測坡度超過45°。朋友M一見之下說他恐高,不敢再近前一步。我和朋友Q還有Y女士,先隨著守寺人進到洞窟,一看之下滿眼驚奇,便一再“誘惑”朋友M,期望他有眼福同享,不要錯過這個難得的機緣。經(jīng)不住我們?nèi)龔堊斓墓膭雍蛣裾T,朋友M終于在Y女士小心翼翼地護持之下,緩慢地爬上了這一截在他視為天梯的險道。

“我是爬著上來的!”到了洞窟,朋友M滿臉愧色地說。

“當年大師也是爬著進來的?!笔厮氯碎_解道。

洞窟里有一扇四格窗,通過它引入的天光,合著打開的木門投進來的陽光,兩處光源把整個洞窟照亮了。我們五個人站在里面,那空間還可以再站上三四個人。洞窟的石壁極為堅硬,摻雜著巖石和其他的地質(zhì)成分。石壁上被熏黑的地方,如同古墨,如同黑曜石。我原以為手指摸上去,會把黑色染在指頭上。試了試,手指上還是肉色,并無一丁點的黑。洞窟的頂高,大抵能容下一個一米八以下的個頭。

守寺人介紹說,靜房寺是塔爾寺的附寺,關(guān)于它的價值,他向我們轉(zhuǎn)述了一句流傳很廣的話:如果說塔爾寺是衣服,靜房寺就是衣服的領(lǐng)子;只到塔爾寺而不來靜房寺,就相當于衣服沒有了領(lǐng)子。他在給我們解說之后,還特意向我們指示了宗喀巴大師的啟蒙老師曲結(jié)·頓珠仁欽,在這里閉關(guān)修行時留下的兩個手掌印。我們試著把手放進巖壁的手模里,做出撐天的姿勢,覺得自己的手還是小了些,很難放滿手模深厚的空間。

在如此密閉的空間里密修,這是我們恐怕一生也都無從體驗的。我在孩童時,和弟妹們玩過一種游戲,就是把毛毯固定在炕柜上,形成一個狹小的形同斜坡的氈房,我們小小的身子鉆進去,體驗到的是密閉和黑暗帶給我們的奇妙樂趣。在黑洞洞的世界里,我們反而能夠想見可以想到的一切事物。黑暗沒有剝奪掉我們看見的能力,這是我們那時候,在幼小的心靈里感到十分奇異的一樁事情。而眼前的場景,密修者把自己置身于遠離人的地方,在幽閉的洞窟里參悟欲望、生死和終極問題,哪里是從前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能夠抵達的境界。站在洞窟的窗戶前,我們望向窗戶外面的風(fēng)景,驟然間感到這個窗戶,就是一只睜著的眼睛。它從內(nèi)部窺望外部。雖說我們剛剛在半山腰上瞻望和環(huán)顧過山下的風(fēng)景——那好像是環(huán)形銀幕的視角,但把周圍的一切縮放進這個四格窗,外面的夜色,頓時奇跡般地全部變成了畫面。洞窟所處的半山腰這個高度,似乎更便于獲得最佳的俯視,更便于拉開一點恰當?shù)挠^察距離,來眺望四周。透過四格窗,我們望見畫框里綠毯子一般的田野,中段的一溜起伏平緩的山丘,稍遠處那一脈屏風(fēng)似的逶迤的山影。再把目光從遠山往回收,收回到近處,目光聚焦在田間的幾株楊樹,它們豐茂的樹冠,在樹身下投射出緩緩移動的陰涼,把田疇的野色,不動聲色地渲染得更為好看。再近一點,是錯雜在綠影里的莊戶人家,完全是一派歲月靜好,風(fēng)景的味道是安然、自在和恬靜。

回到家的幾天里,我不滿足于這么一點淺淺的履痕,這跟到此一游沒什么兩樣。再說了,冥冥之中,我們幾個人跑到這么一個地方,是不是該有點什么神秘的召喚,隱隱地在吸引著我們。

必須再找出點什么。必須。

我不用過腦子,就想到老朋友宗喀·漾正岡布。他是我大學(xué)時候的同宿舍同學(xué)。我們雖然一塊學(xué)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但他讀研究生的時候,拐道先是攻下了青海地方史,到青海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任教兩年,接著又在北京念了古代醫(yī)學(xué)史,到中國科學(xué)院自然科學(xué)史研究所從事科學(xué)史研究五六年。再后來,他到美國印第安納大學(xué)歐亞腹地研究系和人類學(xué)系,擔任了多年助(副)教授和研究員。最終,他到蘭州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和民族學(xué)研究院任教,致力于民族學(xué)、藏學(xué)及歐亞宏觀史等的研究和教學(xué)。我欽佩我這位老同學(xué)的地方,就是他從來不走尋常路,他的研究,也從來不按常理出牌。他所涉獵的研究領(lǐng)域,往往是同道們很少涉足和探究的話題。雖然我倆的學(xué)術(shù)志趣各有各的天地,但我們面對權(quán)威的態(tài)度,驚人地一致:我愛我?guī)?,更愛真理;我們既尊重一切“善知識”,在骨子里,我們也不迷信一切既定的言說。記得在大學(xué)的足球場上,當他像一只猛獸無所畏忌地橫沖直撞,栽倒后還會順勢再翻一個筋斗云,我便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斯巴達克斯。

多少年過去了,我倒沒在意“斯巴達克斯”臉上多出了幾道褶褶,我更在意他仍未減半分的勇猛無畏。別的不說,最讓我佩服的事情,就是他把他們藏族的民間舞蹈“鍋莊”,居然變成了蘭州大學(xué)全校頗受歡迎且能拿學(xué)分的正式課程。古人說,一事能狂便少年,在我心中,我的“斯巴達克斯”仍是個少年。眼下,在這個地方知識上請教他,就像找貓去上樹,找魚去潛水。他的老家就在湟中,讀研究生的時候,他就給自己起了一個特別的名字:宗喀·漾正岡布。前面的“宗喀”,是吐蕃時期就出現(xiàn)過的地名稱謂,藏語里的“宗”說的是宗曲,翻譯成漢語,正是大名鼎鼎的湟水河;“宗喀”合起來就是湟水邊的意思。這個地理概念,廣義上指湟水兩岸地區(qū),狹義上指宗拉讓摩山(即拉脊山)北面、湟水南面的地方。朋友陳有鈞,在西寧市勝利路人民公園創(chuàng)辦的臨宗書院,其名字的出典和含義,正是藏語里的宗曲,漢語里的湟水?!白诳Α边@個地名太響亮、太高遠了,以至于很少人知道宗喀巴的法名叫羅桑扎巴。宗喀巴是一位把自己的名字隱入一個偉大地名的人。漾正岡布把這個地名也放在他的名字前面,顯然有著對先賢大德的無比崇敬,更有著對自己出生于這樣一個地方,所懷有的無上榮耀與自豪。

我和老同學(xué)在電話里聊了快一個鐘頭,聊得幾乎到了不知東方之既白的地步。聊到興頭上,我問他有沒有關(guān)于靜房寺的材料,他說他剛好有一份研究資料,是他指導(dǎo)的學(xué)生端智撰寫的一篇博士論文,論文里寫到西方傳教士在靜房寺考察時,寫下過幾段游記。我一聽,興奮得就像得到了奇珍異寶。

傳教士是哪國的?叫什么名字?

漾正岡布告訴我,這位傳教士來自法國,名字叫古伯察(1813.6.1—1860年,享年47歲)。

我馬上想起來在什么書里見到過古伯察這個名字。在書架上一查,很快我就找出了一本英國漢學(xué)家約?羅伯茨編著的《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那是2007年秋天,單位派遣一批記者、編輯到南京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培訓(xùn),課余時間,我逛到著名的萬象書坊,購買了幾本書,其中一本就是羅伯茨的這本。書中有一位英國翻譯密迪樂,用很大的篇幅,評論了這位法國傳教士古伯察的《中華帝國》。他承認古伯察在中國進行廣泛實地考察的價值,但他也很不客氣地批評古伯察不加批判地引用那些沒有到過中國的法國漢學(xué)家們的作品,還對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免不了夸大其詞。書里摘錄了《中華帝國》第2卷里有關(guān)中國人的“貓鐘”。

古伯察在南方的某個地方,看到牽著水牛放牧的農(nóng)民,便向他們打問時間。村民便抓來一只貓,扒開貓的眼皮判斷時間?!八麄冎赋觯埖难劬Φ耐纂S著中午12點的靠近而迅速變細,當縮成一條像頭發(fā)一樣的細線,并垂直穿過眼睛時,便是中午12點,此后瞳孔便開始擴大。”古伯察的這個充滿獵奇的記錄,很快就被現(xiàn)代派鼻祖波德萊爾看到,并把它轉(zhuǎn)寫成了《巴黎的憂郁》里那篇著名的散文詩《時鐘》——

中國人從貓的眼睛里看時辰。

有一天,一個傳教士在南京郊區(qū)散步,發(fā)現(xiàn)忘了戴表,就問一個小孩,現(xiàn)在幾點了。

那天朝的孩子先是猶豫了一下,隨即改變了主意,回答說:“我這就告訴您?!辈灰粫?,他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只肥大的貓,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他緊盯著貓的眼白,毫不猶豫地說:“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到中午呢?!笔聦嵣险侨绱恕?/p>

……

詩人波德萊爾的書寫,有意隱去了古伯察的名字,保留了西方人那時候?qū)糯袊姆Q呼——天朝。他在書寫中使用了文學(xué)化的“情景再現(xiàn)”。在后半截的文字里,他寫到了“費麗娜”這個西方語境里的稱呼——它既是對貓科動物的叫法,也是對一般女性的泛稱。我眼睜睜地看到“通靈者”波德萊爾,也從貓眼里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解讀時辰——“不管白天還是夜晚,不管是在明亮的光線下還是在朦朧的昏暗之中,我總能在她可愛的眼睛深處清楚地看到時間,永遠不變的時間,空闊,莊嚴,如宇宙般博大,無分秒之劃分——任何鐘表上都無法標明的這靜止的時間,然而,它卻輕如嘆息,疾如一道目光。”波德萊爾,那個觀貓鐘的村民,還有記錄者古伯察,還有正在重溫這一刻的我,四對目光綰在一起,打了一個古今中外的活結(jié)。

我從搜羅來的資料里,得知古伯察出身于法國南部某批發(fā)商家庭,身材矮胖,其貌不揚。他1839年入華。1843年5月25日從西灣子出發(fā),歷經(jīng)內(nèi)蒙古、寧夏、甘肅、青海,長途跋涉18個月,于1846年1月29日到達拉薩。因一部記錄其1844—1846年蒙藏見聞的《韃靼西藏旅行記》,而震動了歐洲,也成為西方東方學(xué)界的一部經(jīng)典。

我急迫地從手機上拷下“斯巴達克斯”提供給我的這篇論文——《安多曼巴扎倉研究——以貢本、拉卜楞寺為中心》。轉(zhuǎn)眼之間,一篇文字在我眼里變成了一座“阿里巴巴的山洞”。

文章里首先談及了古伯察在1845年9月對靜房寺的造訪,他那時候沒有使用現(xiàn)在的這個地名稱謂,而是使用了藏語表述——“曲噶塘”或者“曲噶日朝”“日朝”這個藏語的漢語意思,是指那些修建在幽靜的山谷、林間的靜修處。接著,這篇論文展示了三個極為好看,也極為珍貴的記載,讓我們得以重回一百七十年的現(xiàn)場。

片段一是古伯察對曲噶塘風(fēng)景的描寫:

Tchogortan(曲噶塘)是貢本曼巴扎倉(塔爾寺醫(yī)藥學(xué)院)的“鄉(xiāng)間別墅”。其外觀非常秀麗別致,尤其是在夏季更為美麗。喇嘛們的僧房,建于一座如同鑿劈出來的陡峭大山的山腳下,處于百年大樹的樹蔭籠罩之下,大樹茂密的枝杈成了鳶和烏鴉的藏身處。在僧房下面數(shù)步遠的地方,流淌著一條水量豐富的小溪,溪中有數(shù)條堤壩攔斷,堤壩是由喇嘛們?yōu)榱俗屗D(zhuǎn)動法輪或瑪尼筒而筑成的。我們在河谷深處和附近山岡上發(fā)現(xiàn)了西番人的幾頂黑色帳篷,以及數(shù)群山羊和牦牛。喇嘛寺背靠的那座遍是巨巖和陡峭的大山,成了五名閉關(guān)隱居的出家人的落腳處,他們?nèi)缤晋椧粯舆x擇了最高和最難到達的地方建造其巢穴。有的人在裸露的山巖中挖鑿他們的隱身之處,其他人則棲身于在山上用木頭建筑的如同大燕窩一般的僧房中。插在山巖上的幾塊木板成了他們上上下下的階梯。有一名此類佛教徒隱修士則完全放棄了其世俗生活,自愿放棄與其同類的任何交往,一個用長繩子掛著的袋子,成了為他送去喇嘛和當?shù)啬寥藗儾际┑氖侄?。(此譯文是在參考耿昇翻譯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法文原文調(diào)整了部分內(nèi)容)

片段二是古伯察在1845年所看到的當時貢本曼巴扎倉醫(yī)僧們在“曲噶日朝”,即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靜房寺的采藥活動:

到了9月初前后,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又返回曲噶塘以便從事采集草藥的工作。寺中所擁有的房間可以盡可能地留宿他們,余者則棲身于由寺內(nèi)大樹遮蔽下的帳篷中。每天早上,他們共同做完祈禱之后,便喝酥油茶和吃青稞炒面(糌粑),所有學(xué)醫(yī)的修業(yè)僧都挽起他們的僧袍,并在授業(yè)師的帶領(lǐng)下,分散在山坡上。他們?nèi)慷寄弥桓F皮包頭的棍子和一把小鎬,腰間掛著一個裝著面粉的皮囊,有的人還背負大鍋,因為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要在山上度過一整天。在夕陽西下之前,這些醫(yī)生喇嘛們攜帶大捆的各種樹枝、草根和草株返回,當看到他們艱難地下山,手拄他們那包鐵頭的手杖時,大家更可能把他們視作偷獵者而不是醫(yī)學(xué)博士。我們經(jīng)常被迫配送那些帶著草藥特意來找我們的人,因為我們的駱駝受藥草氣味吸引,不慎啃吃了這些珍貴的用于減輕受苦人之病痛的藥草。他們一天間剩余的時間,完全被用來清理和在席子上晾曬所有這些植物界的產(chǎn)物。醫(yī)生們的采收要持續(xù)整整八天,然后再用另外五天來對各種藥材進行挑選和分類。第十四天,便向?qū)W業(yè)僧們分配其中的很少一部分,大部分留作醫(yī)學(xué)院的財產(chǎn)。最后,第十五天是進行慶賀的一天,有一頓盛大的齋飯,由奶茶、糌粑、酥油炸的小點心和幾塊煮羊肉組成。這樣就結(jié)束了這次采集藥草的出行,著名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們愉快地走上了返回大喇嘛寺的路。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藥僧們采藥結(jié)束時舉行的慶賀儀式。古伯察對此卻寫得太過于簡略。幸好論文里記錄下官卻先生的回憶,他是上世紀四十、五十年代,在貢巴曼巴扎倉(塔爾寺醫(yī)藥學(xué)院)學(xué)習(xí)藏藥采藥認藥的見證人。他回憶整個采藥活動,始于農(nóng)歷七月初一,之后藥僧們便會在曲噶塘待上7天,開始采藥認藥。學(xué)生采藥結(jié)束后,老師就讓學(xué)生把藥材擺好,同一種藥材放在一起,藥僧們站著辨認藥材。最有意思的是采藥的最后一天,他們都要到灘地里把藥材擺好,僧官還要總結(jié)一下,哪些藥材少,哪些藥材長得不好。然后慶祝一下,主要是吃酸奶。最有趣的地方是,他們要找一個比較好玩的阿卡,大家一邊吃酸奶,一邊商量給誰抹酸奶。然后,任命他為“格貴”(藏語的意思是大型或較大寺院任命的負責(zé)維持清規(guī)戒律和大型集會時紀律的糾察僧官),但是不是真正的格貴,就是給他臨時安頓一個格貴的名字,叫他“單休格貴”(滑稽、可笑的糾察官),還要給他化妝一下,頭上抹上酸奶,戴上蘿卜片做的眼鏡,手里拿上柳樹棒子,裝扮成“格貴”的模樣。這個時候,他會和山神通話,用命令的口氣訓(xùn)斥山神,說哪些藥長得不好,哪些藥沒長出來,山神們要注意一下,明年要長得好一點。有些“格貴”特別會罵,會教訓(xùn)山神:我們是給人民治病的,你們卻不讓藥草好好長,明年要長得好一些。

真沒有想到曾經(jīng)在這個“鄉(xiāng)間別墅”,還會上演這么一出詼諧、戲耍的劇目。我也把它當作一出游戲,從中看到了我們民間的莊重與活潑,看到了跳鍋莊者群生生不息的健朗,笑聲,仁慈。

我也沒有想到這個半山腰的石窟,既留下過宗喀巴和他的老師的印痕,也留下了西方傳教士叩訪的痕跡。它們在時間的深處秘密交會,驟然間也讓它變得深邃、博大起來。我甚至遙想當年那些漢族的、蒙古族的、回族的商人,買了藥僧們精心煉制的藏藥,銷售到邊城大大小小的街坊人家,塞外名聲遠播的藥鋪。病人服下的每一粒藥丸,都有當年曲噶塘夏季的涼風(fēng)和藥香,還有藥僧們、“格貴”們亦莊亦諧地說笑。

這一次時間遞給我的盲盒,打開來,是我滿臉的驚喜,是靜房寺和曾經(jīng)的曲噶塘徐徐綻放的時間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