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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養(yǎng)蘭花和種蘭花
來源:人民日報 | 劉醒龍  2025年04月07日09:13

種蘭花和養(yǎng)蘭花,在我這里既不是一時興起,也非有家傳家學。

說來也怪,在我們家,從爺爺開始,都是男人在伺候花。爺爺當年擺弄最多的兩種花,一是菊花,一是劍麻花。菊花是野生的,天氣一入秋,漫山遍野金黃黃的,爺爺會一朵朵地掐下許多,將乘涼用的竹床鋪上報紙,再將菊花攤在上面,擺在陽光里,待曬干后,做上幾個枕頭,給冬天里免不了會因烤火而上火的家人們?nèi)コ幕?。生長在房前屋后的劍麻是爺爺親手種的,那高大的花莖如同美玉雕成。爺爺將上面的花瓣摘下來,放在蒸籠里大火蒸上一遍,曬干之后,繼續(xù)用蒸籠蒸,如此反復(fù)三次,才用半斤瘦肉一起燉上一罐湯,說是喝下后能治頭痛頭暈。父親退休后,在他的小院里種了一些花木,每年春節(jié)團聚,子女們一進家門就對著那些花木指指點點,盤算著節(jié)后離家時將其帶走。其中的一棵蠟梅,一棵紅梅,一棵梔子,還有一棵桂花,后來都被遷移到武漢,種在我的院子里。父親種得最多的是茶花,備受家人喜愛的那棵,至今仍十分茂盛地生長在大姐家,每年花開時節(jié),姐姐和姐夫必定要拍上幾張照片,發(fā)給我們欣賞。

在我們家,第一個養(yǎng)蘭花的人是弟弟。晚年的父親常對其他子女說,弟弟伺候蘭花勝過伺候老子。有句話說,愛蘭花的人心地都很好。弟弟正是如此,特別有孝心,我們家和弟媳家一共4位老人,前后十幾年,都是弟弟沒日沒夜地陪伴到最后。抱怨歸抱怨,當著大家的面,弟弟每每用手帕一片片地擦拭蘭花的綠葉,父親默默看過去的眼神里充盈著的憐愛,既向著弟弟,也向著蘭花。

那時候,一到四月天,三三兩兩的少女們就提著小小竹籃,從周邊山上下來,一路飄香進到縣城,站在唯一的十字路口,用方言聲聲叫著:賣蘭花喲!脆嫩的女聲隨著春風蕩漾,滿城盡是沁人心脾的幽香。用紅絲線捆扎的蘭花花箭,10枝一小捆,只要1元人民幣,后來慢慢漲到2元,無論是1元還是2元,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賣得一枝不剩。當工人時,只有上夜班才能趕著下班買上一兩束,那些上白班的,下班后就只能聞一聞黃昏時的少許余香。受此感動,曾經(jīng)寫過一篇習作《賣蘭花的少女》,發(fā)表在黃岡地區(qū)群藝館主辦的四開小報《赤壁》的頭版頭條,只是篇名被改為有效顰嫌疑的《蘭花女》。野生植物保護條例公布后,春暖花開之際,成群結(jié)隊的少女忽然不見了,賣蘭花的換成一些形跡可疑的中年女人,地點也變成了菜市場。很多年后,自己在院子里圍出兩塊蘭圃,種上武漢三鎮(zhèn)難得一見的蘭花,弟弟見了什么也沒說。又過了些年,當我開始用花盆養(yǎng)蘭花時,弟弟才開口提醒蘭花很不好養(yǎng),他自己現(xiàn)在除了幾棵君子蘭,別的蘭花都不再養(yǎng)了。弟弟的意思是君子蘭相對好養(yǎng)一些,我卻沒有認可,潛臺詞是對“瘋狂的君子蘭”的反感。

種養(yǎng)蘭花這些年,不知不覺中形成一個習慣,冬去春來之際,會指指點點地數(shù)上兩遍,第一遍是數(shù)這一年種養(yǎng)了多少蘭花,第二遍是數(shù)這一年種養(yǎng)的蘭花長出多少花箭。還有一個不曾與人言說的原因,就是盤點這一年間,特別是高溫高濕的夏天,因為沒有照料好,不幸枯萎的有多少。最初的時候,蘭圃中的蘭花生長極好,時逢花季,半個小區(qū)都是它香氣彌漫的范圍。隨著房前屋后因公因私不斷地修繕改造,哪怕站在蘭圃旁邊,盯著施工人員的靴子,也挽不回被踐踏的命運。今年3月初,尋得兩棵樹,第一棵是石榴,有朋友自告奮勇來幫忙,樹栽好了,代價是不少蘭花也化為泥土。第二棵是金銀花老樁,我不敢再驚動他人,提前一天,將蘭花挖起來,放置稍遠處的桂花樹下,再挖出一座深坑。等金銀花老樁到了,親自動手栽下去。待一切全弄妥當了,再將蘭花移回來,栽在老地方。隔夜再看,原本就已經(jīng)長出來的幾枝花箭,明顯躥高了不少。

在地里種蘭花,看法幾乎一致,只要不是人為禍害,一般不會有大問題。換成花盆來養(yǎng)蘭花,有多少人說不好養(yǎng),就有多少人說好養(yǎng)。說好養(yǎng)的幾乎全是山里人。在山里人看來,蘭花生長的地方,要土沒土,要水沒水,卻長得活色生香,與任何一種莊稼相比,都要容易許多。旱地作物怕澇,水生作物怕旱,還有既怕旱又怕澇的。長在荒山野嶺上的蘭花,大旱三年過后還能應(yīng)春風之約招之即來,苦雨三秋落盡仍舊可以隨萬物重新復(fù)蘇。說蘭花不好養(yǎng)多數(shù)是城里人。并非受到古典詩詞熏陶,才將養(yǎng)蘭花當成修身養(yǎng)性的頭等大事,很多時候,蘭花在城里人心中的道理,是對生活在鋼筋混凝土環(huán)境中的一種悖逆,是對周圍世相的暗自糾偏。那種將三兩根植株養(yǎng)在精致的花盆里,放置在離得最近的身旁,一心一意守候著蘭蕊綻放、蘭香發(fā)散的人,必定有著難以言表的心意。如此,不能不說,養(yǎng)蘭花恰似養(yǎng)人,城市里看似方方面面挺好,鄉(xiāng)野中貌似這這那那不如人意,活起人來,往往會大相徑庭。

關(guān)于蘭花,我越來越看重那茂密的一叢。種在蘭圃里,養(yǎng)在花盆里,都是這樣。所謂孤芳獨賞,指的是蘭花尋得時就帶著花箭,只要兩眼盯著,用不著伺候也能綻放。那些只有一小撮,看上去十分孤傲、十分清瘦,擺放在任何地方,即刻就顯出十二分排他的蘭花,就算等上3年,也是不會開花的。甚至完全有可能,在第二個年頭就變得紅消香斷惹人憐,不得不“眾里尋他千百度”,重新去哪里再獲得一棵。如此蘭花,在一個“養(yǎng)”字下面,說是品蘭,實際上品的是心境和心性。蘭花在我這里,經(jīng)歷了因不一樣的施工帶來的幾次大變故。每一次恍如劫后余生的重來,讓我也學會了將蘭花與周圍事物一并協(xié)調(diào)考慮。一番番努力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表面上在種養(yǎng)蘭花,背后是在培育屬于自己可以把握的小小自然。那幾棵安然度過每一次變故的蘭花,茂盛得如同一蓬茅草,給我的教益也如同生生不息的茅草。我不以為如此譬喻會大大降低蘭花的品相與品格,相反,這是蘭花被過度溺愛后的返璞歸真。那株在市場上拍賣出幾十萬元天價的所謂極品蘭花,能否以纖弱之姿在買主手里活到下一回春、下一次秋,實在是個未知數(shù)。無法做到生機勃勃的植物,哪怕捧上了天,到頭來也只能與枯枝敗葉為伍。

從自然來到人間的蘭花,到底是順應(yīng)人性,還是保有天性,這是個問題,又不是個問題。無論何種的生花妙筆,將蘭花寫成人間再無第二的妙品,令其觸景生情的肯定不是養(yǎng)在花盆中弱不禁風的那種,而是從幽幽如游絲的芬芳中聞到的蓬勃元氣。當然,這種判斷的基礎(chǔ)首先還是蘭花何以為蘭花,并非雞同鴨講,更不是指鹿為馬。

那一天,見自家的蘭花長出不少花箭,便依慣例清點數(shù)目。前后院兩處蘭圃分別是60棵和24棵,栽在各種花盆中的有23棵。得知加起來剛好107棵。世間有“物以稀為貴”的常理,但在107與1的對比中,“情因老更慈”才是硬道理。蘇軾說,春蘭如美人,不采羞自獻。蘭花與情愛本不是稀罕之物,因為以蘭花和情愛為稀罕的人太普遍,才硬生生將蘭花推上天價般的少數(shù),更將情愛誤以為是三生三世才修得的奇緣。生于土地,長于土地,這才生長出令人心曠神怡的空谷幽蘭。所以,之前和往后,我更傾向于種蘭花,對蘭花的“養(yǎng)”只是不得已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