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垛上的星空
老樹
村里的老樹,都在我們家邊上長著,排成一列,這么多年被風吹著,向一個方向傾斜。它們曾經意氣風發(fā)過,頂梢努力向天空延伸。但是風一聲不吭地刮過來,不停地刮,慢慢改變了一棵樹的意志。
那些樹,站立在一條路旁。那條路從村里穿過,把村子分成兩個陣營。東邊是最早過來定居的人,住著我的爺爺奶奶、四爺四奶奶、尕爺尕奶奶。東邊靠著樹的地方,住著我的父親母親以及他們的同輩人。
一條路和一列樹,明白無誤地提示著這個村莊里的輩分。
記憶里,東邊的人總是在張望——張望他們的羊群從野地里回來;張望他們的兒子、媳婦從麥田里回來;張望他們的孫子從學校里回來;張望是誰家添了新??;張望一列出殯的隊伍又把誰送進北邊的戈壁,深埋起來。
我記憶里送走的第一個長者,是尕爺。送他走的前一天晚上,大人們在冬天的風里,升起一座紙做的樓閣,他們一邊緩緩地拉起那座被稱為“樓樓紙”的樓閣,一邊叮囑小輩說:“看著尕爺要上樓呢?!?/p>
我看到眼睛酸澀,也沒有看見他上樓的樣子,那個升起的“樓樓紙”在夜風里搖晃,我始終不相信,尕爺那衰弱的身體能走進這座后人送給他的歸宿里。
我看著那盞燈火的時候,只能想起他斜斜披著大衣站在房屋后面的高坡上,看著他的羊群回來的樣子,只能想起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豆沖我招手并說著“來,黑眼睛子,來,過來吃”時那滿臉的笑意。
想到以后再也沒有人叫我“黑眼睛子”,再也不會有人遞給我炒豆,滿足地看著我把它們嚼得嘎嘣脆的時候,我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后來,村里一次次升起這樣的“樓樓紙”,村里的老人一個個都走了,東邊的村莊變得空寂起來,炊煙淡淡的。
那一列老樹,依舊執(zhí)拗地張望著那個方向,懷念著那些最初把它們親手栽種在這里的人。
場院
場院,用很多厚實的墻把自己和莊稼地隔離開來,存放著收獲的糧食,承載著一個村莊對溫飽的希望。
秋天,是場院最豐實的時候,一垛垛的麥子被拉運回來,填充起空寂了很久的場院,那些人歡馬叫的場景總會激發(fā)我們的豪邁之情。人們紛紛提著鐮刀沖向場院,面對著散落的麥捆,手起刀落,比賽看誰能更利索地砍斷那些攔腰扎在麥捆上的“咬子”。
那時候,我們總有釋放不完的精力,寬大的場院便成了我們比武的校場。我們在高高低低的墻上瘋跑,呼嘯來去,用從家里帶出來的各色圍巾系成披風“武裝”好自己,拿著小樹林里的枝條做成的弓箭互相搏斗。
我們需要馬不停蹄地奔跑、打斗,以便爭分奪秒地圓滿完成我們關于武俠的夢想,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家里的大人就會攆過來,扯下我們的“披風”急匆匆圍在脖子里去裝運麥捆。
我們和大人之間斗智斗勇斗速度的機會大部分都是在場院里出現的,只有在秋收的場院里,才能把一個村子的大人和孩子聚在一起。
那些彼此連接的干打壘的土墻圍起的每一塊地方都是我們的樂園,再加上高高低低的麥垛,加上暫時停歇的牛車,加上擱置在麥垛邊的木杈、木锨、刮板,我們游戲的道具和內容瞬間富足起來。
我們層出不窮地策劃各種游戲,最擅長的還是追斗和瘋跑,膽子大的在土墻上面跑,膽子小的貼著土墻跑,在塵土飛揚中,我們一路跑過各自的童年,把曾經熱鬧的場院扔在后面。任憑它的墻身一年年矮下去,任憑它越來越衰老靜默。
爆米花
那是已經走遠了的事物,像那嘭的一聲巨響,驟然響起又驟然消失一樣,被鄉(xiāng)村遺忘了很久。
在轉過那個墻角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曾經的自己就蹲在一群孩子的中間,在這避風的墻角處,屏聲靜氣地看著那煙灰色的手抓一把麥子放進一個密封的鐵罐。在火的炙烤后,隨著一聲甜蜜的“嘭”,膨脹了幾倍的麥粒躍然出現在我們眼前。
那種甜蜜的等待,曾經無可匹敵。
進入冬天,我們總是集體盼望那個異鄉(xiāng)人的到來,他安置那個簡易的爆米花機的位置,會以風的速度在全村的孩子間擴散。那一天,我們會竭盡所能地表現乖巧,以換得父母心情愉悅,將更多的麥粒交給我們,讓我們一路雀躍著去奔向那個制造甜蜜的異鄉(xiāng)人。
那時候,玉米在村里還是很稀奇的物品,我們不知道它在哪里生長,什么時候才能生長到我們村里。我覺得,玉米比小麥爆出的顆粒更大,更好吃,更接近正宗意義上的爆米花。
雖然我們把小麥和大米爆出來的顆粒都叫爆米花,但是在我們心里渴望交給異鄉(xiāng)人的是一碗金黃飽滿的玉米。我渴望在別的孩子艷羨的目光中,假裝大度地捏起幾個遞給他們,豪氣地說:“給,嘗嘗我們家的爆米花?!?/p>
那更像是一種變相的炫耀,讓今天的我們想起來,總會為那豪氣的、按捺不住的炫耀而啞然失笑。
瞧姨娘
小時候,我們曾那么渴望快點長大、成家、過日子,有個孩子,可以整天抱著他,東游西逛去“瞧姨娘”。
在地上隨便畫四根歪歪斜斜的線,湊起來,就是“姨娘”的家。把灰堆上撿回來的碗片拿到水渠里沖洗干凈,就是像樣的炊具。
“姨娘”家的飯是拿渠水和成的泥巴,講究一點的會有青草和樹葉做成的菜,我們拿樹枝或者芨芨草做成的筷子,吃得津津有味,間或會顧及一下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
為了給自己找個像樣的“孩子”,我們總是費盡心思,要么找來媽媽的方圍巾,卷成卷,圍上一個花手帕。要么找件舊衣服,努力地捆緊了,努力把它當作一個孩子來打扮和呵護。
我們在“孩子”身上傾注的愛,是相當真摯的,包括它的孕育和分娩。我們把這簡易的“孩子”塞進那個甘心情愿當媽媽的女孩的衣服下面,她隆起肚子,認真得像那些我們慣??匆姷脑袐D一樣,一手撐著后腰,一手指揮她的男人忙來忙去,煞有其事的樣子。
我們知道,一個孩子在躲在他母親的肚子里時是這樣的外形;我們也知道,村里娶來的新媳婦一般第二年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們一絲不茍地學習我們所能看見的樣子,直到一個擔任醫(yī)生角色的人提了藥箱匆匆趕來,把那個衣服卷從衣服下面取出來,她的“分娩”便結束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帶著孩子去“姨娘”家串門,將那些泥巴和樹葉做成的“飯食”吃出過日子的情懷來。
有了“孩子”的人,依然不會瞬間長大。我們玩厭了“瞧姨娘”,便扔下四條線組合成的家,各自回各自的家。那個被圍巾和舊衣服卷起來的“孩子”孤單地躺在那個四條線的家里,只有等到下一次“瞧姨娘”的時候,才會被重新抱起來,重新被我們呵護有加。
星空
在村里,誰家都會有一個草園子,除了用來給牲畜儲存草料,用來給家里的母雞下蛋,用來給孱弱的小羊羔或者小牛犢開小灶,還可以讓我們用來捉迷藏。
真懷念那些可以把捉迷藏玩得翻天覆地的日子啊。每一個想藏起來的人都盡可能地往草垛里鉆,每一個想找到的人都盡可能地全力搜尋。
一個人藏在一垛草里,并沒有太多懸念,而最大的懸念是他藏在這垛草的哪個角落。那些秋天被大人拾掇得整整齊齊的草垛,在數十次游戲之后,早就沒有了最初的整齊挺拔,它們索性坍塌在那里,任一幫孩子肆意玩鬧。
最終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牛羊都不愿意再吃的草,會被大人無奈地拾掇到另一邊,到過春節(jié)的時候,便做了燒鍋盔的燃料,填進土塊壘成的爐灶里,化為青煙飄散。
那青煙里,依然有一棵草的氣息,彌散在村莊的上空。
對那樣簡易的游戲,我們總是樂此不疲。我們頂著一頭的麥草,尋找和被尋找。尋找的熱切和被尋找的提心吊膽,還有那在陽光中發(fā)酵的麥草的氣息,都讓我們迷戀。
有那么一個下午,我奮力爬上一堆麥草的頂端,把自己很好地隱藏起來,我聽見他們在周邊尋找,把一堆草折騰得搖搖晃晃。我在那種搖晃中沉沉睡去,醒來后,他們早已經丟下我各自回家,我這個被尋找的人已經成功地被遺忘了。
我睡眼惺忪地扒開麥草,第一次看見銀河近在眼前,深邃璀璨。
我就那樣躺在一垛麥草的頂上,在一個鄉(xiāng)村的最高處,默默地與那條銀河對視,直到母親焦急的呼叫聲響起,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我總覺得,是那條橫亙在天空中沉默了億萬年的銀河,讓我瞬間成熟。我明白,即使很多年后,我的村莊變老了,頭頂的星空也會依然如故,籠罩著一垛寂寞的麥草和一個永不能讓我忘記的村莊。
(作者:田蓉紅,系新疆哈密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