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老岳
每到春節(jié),我都會想起老岳。因為我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沒有回老家,曾受邀去他家過年。
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外地同學都迫不及待地準備回老家,全班50多人中近30位是外地的,只有青海的解生旺和我沒有回去。對于初次遠離故鄉(xiāng)來京讀書的學生來說,回家過年是一件大事,相關消息全班都知道,甚至誰哪天走、坐哪班火車同宿舍的都知道;而留在北京不回家過年對當事人更是一件大事,老岳與我同宿舍,得知我們不回家過年,便早早約我們春節(jié)期間去他家吃飯,我們早就吃傷了學校食堂的土豆白菜,對老岳的盛情當然求之不得。記得大年初三,我和解同學在北太平莊坐302公交去的他家。
老岳是北大教工子弟,家住北大校園內。我們下車后一路打聽,找到了他留的地址:北大朗潤園某樓。在一個帶有小院的平房前我們找到了老岳留下的門牌號,便輕叩院門。一會兒,院門打開,緩步走來一位身體尚健朗的老者。他手扶年頭不短、顏色褪盡的“柴門”,看了老岳同學留給我們的地址后,一邊抬手指著前方三五十米處的板樓說在那兒,一邊解釋說公寓樓與這個院子的牌號是一樣的。
那天雖是過大年,但我們去時只有老岳一人在家,他的父母和弟弟都出去了,給我們留下自由的空間。當時我不太在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過年又是大冬天的,他的父母和讀中學的弟弟能去哪兒呢?老岳的一片俠義熱腸令人感動,一直到今天還在溫暖著我這個外地人。
老岳下廚給我倆炒了幾道菜,具體啥菜不記得了,總歸是可口的家常小菜,讓我倆見識了北京人家庭生活的日常,仰視、窺視首都人民生活的好奇心得到滿足。進北京,坐公交穿過大街道算是對北京認識進了一層,在校園生活算不得認識北京,因為這是與北京城有所隔離的“獨立世界”,到老岳家吃飯算是一竿子插到底,真正走進了北京深處,見識了“北京土著”生活的原生態(tài)。每念及此,我總是為老岳的熱情所感動。我還記得,我和解生旺在進北大的路上買了一只小西瓜,這本是春節(jié)上門赴宴所帶的禮物,但飯后我們三人給吃了,想想真是少不更事啊。
記憶中老岳家很整潔干凈,沒什么多余的東西?,F(xiàn)在能想起來的是他家的衛(wèi)生間,雪白的瓷磚地面、雪白的墻,雖不大,但就是雪白、干凈,估計是在學生宿舍見慣了不見底色的地面、涂鴉的墻面,氣味厚重熏人,陡然見到這樣反差巨大的家庭衛(wèi)生間,就留下深刻的印象。
到老岳家過年,印象最深的是他家住在叫“朗潤園”的地方。天下也有這樣清爽、通透、潤澤的詞兒,這樣的詞兒也能被人找到,找到了還能在這個文曲星聚集、書香縈繞的地方用上,真是讓我驚奇!漢字的魅力有很大部分就在于語感,這應該屬于心理學講的通感范疇。這大概是我第一次為漢語的美所折服,那份震撼至今難忘,也更對老岳生出一種羨慕。
我們班有幾位是體育特長生,老岳不是體育特長生,但他有體育特長。在晚上熄燈后的“臥談會”上,他給我們介紹自己的“輝煌”過去。估計作為北大子弟,他是北大附小、附中一路學過來的。老岳上過海淀業(yè)余體校,專業(yè)是跳高。每天下午3點鐘,他就早早從學校出來,去少年體校訓練,什么體能訓練、技術訓練,訓練結束后就和來自各校的一幫子隊友坐在地上瞎聊。估計就是在這樣的集體生活中,練就了老岳北京人注重局氣的個性品質。老岳的仗義在我們班里是出了名的,他集體榮譽感特別強,我猜想這與他業(yè)余體校的運動生涯關系密切。
老岳其實不老,他只比我大三歲,入學時也就20歲,今天看不過就是個小毛孩?!拔母铩焙蠡謴透呖迹取袄先龑谩薄靶氯龑谩钡囊慌狭舜髮W后,我們作為20世紀80年代初中期的大學生,彼此年齡差距不大。但小小年紀,為什么稱老呢?我一直想不通。他讓大家叫他老岳,同學們男男女女也都這樣叫他,他也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著。私下猜度,或許體校搞體育的,大家都這樣打招呼,顯得很豪氣吧。在寫這篇小文時,北京同學李麗暉說,稱“老”與年紀大小無關,在當時北京的中學,這是要好的同學之間的一種昵稱。她的同學都稱她“老李”。二八女子都被人稱“老”了,一米八的漢子稱“老”就更不違和了。原來這是一個時代校園文化的風氣,屬于社會語言學研究的范疇。
老岳一米八的大個,身材勻稱,清秀喜悅,和人講話時愛盯著你的眼睛,面部表情生動,有時為加強效果會輔助以手勢。他走起路來邁開長腿,步履輕快,但是在食堂打飯后或從操場運動后回宿舍的路上常常拖著步子,好像是趿拉著鞋子,搖搖晃晃,一副散漫的樣子。他的招牌動作是用右手篦一頭長發(fā)。五指插入一頭濃發(fā)中,使勁向后插一梳而過,同時頭向反方向一甩,那份帥氣,估計吸引了不少同班女孩子的目光。特別是在運動場上與對方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會同時嘴里嘚啵嘚啵、罵罵咧咧說著什么,左手叉著腰,或者右腳踩在足球上,再用上他的招牌動作,一副不吝的樣子,聚焦了場上場下所有人的目光。
記得一次我們班和高年級舉行足球比賽,當時因為一球判罰發(fā)生爭執(zhí),高年級的一位叫楠的同學和老岳吵了起來。老岳因體育“科班”出身,說話有理有據(jù)有底氣,不屈從高年級大哥哥的權威,著實給我們班長了臉。事后得知,楠同學是他北大附中同班同學,兩人十分要好,但如果在球場上遇事則彼此翻臉不認人,沒有任何情分可講。當時我們有的同學勸老岳算了,別傷了與師兄們的和氣,老岳扭頭看看場下的我們,撇撇嘴,慢慢眨了眨眼睛。我由此理解了“睥睨不屑”這個詞的含義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大家的擔心是多余的,老岳和楠同學照常偶爾一起去樂群餐廳買個炒菜,全然不記得發(fā)生過足球場的不快。我想,體育精神就包含著場上的奮力拼搏、場下的彼此珍惜。如此說來,為了友誼第一給場上對手放水,其實是對對手最大的侮辱。
老岳憑借體育特長,在學校運動會上有過風光的時刻。我們系是學校除體育系外體育運動的第一大系。學校每年都召開新生運動會,我們系每次都拿第一。我們九月入學,十月就要召開新生運動會。運動會前,高年級班主任林建老師晚自習后來到我們男生宿舍,一個宿舍一個宿舍走訪,進行賽前動員。他真是特別會做學生工作,幾句話就讓這些新生斗志昂揚。還有一天晚上,我們班主任陳強老師召集全班在東操場北邊的平房教室開會,林老師又親臨現(xiàn)場進行動員,效果非同尋常,讓大家覺得不贏得運動會真對不起教育系這個稱謂?;蛟S林老師的鼓動對老岳也產生很好的影響,同時當年學校有位高年級同學在全國大學生運動會上獲得跳高金牌,對老岳起到示范作用,總之他暗下決心,要在新生運動會上奪得獎牌。晚自習過半,老岳就約我出來到西操場陪他訓練。在今天,北京十月的夜晚,九十點鐘不算晚,但20世紀80年代初北京大高樓少,光污染輕,學校操場又空無一人,顯得有點夜深的樣子。老岳先帶我跑兩圈,然后做徒手操拉伸,然后做蛙跳,然后做折返跑……如此天天晚上訓練直至運動會召開。運動會上,在一片加油聲中老岳獲得了新生運動會跳高獎牌。我不記得他是第幾名了,只記得我給運動會廣播站寫了篇稿子,將老岳刻苦訓練備戰(zhàn)的事兒好好添油加醋宣傳了一下,也算是盡到了見證人的責任,分享了成功者的喜悅。
照片中的老岳給我印象深刻的是長城八達嶺的班級合影,很可能那是大二的冬天。記得老岳穿著栗色羽絨衣,圍著長圍巾,頭發(fā)在凜冽的寒風中散亂著。那是我們班第一次組織去八達嶺長城,荒涼的北國風光沒有激起大家多少豪情,只是那張珍貴的合影留下了一群少男少女的珍貴記憶。大三可能是大學四年中課程最多的一年,大家各自窮于應付功課,班級活動就少了,彼此接觸就少了。不知何時,老岳搬回自己家住了,有課就來回跑,我們的接觸就更少了。
當時大學畢業(yè)生國家包分配,老岳分配到北京體育師范學院。其后,我斷斷續(xù)續(xù)聽同學講起老岳的一些情況,比如,他辭職了,去西單做文具生意,一度生意十分的好。后來又聽說他到石家莊開拓市場去了。關于他的辭職經(jīng)過還流傳著一個美麗的傳說,不辨真?zhèn)?,無法求證。2014年,我公干去石家莊出差,早去晚回。我知道他一定在石家莊的某條街上經(jīng)營他的業(yè)務,好想找找老岳見一面,因為時間緊,我又有幾位同事同行,便按下找他的念頭,當時想著后會總是有期的。再后來,大約2017年,不知聽哪位同學說,老岳去世了,聽說是心梗突發(fā),但沒有一位同學知道確切情況。我知道消息后感到十分詫異。怎么會呢?他也算是搞體育出身的啊。石家莊之行沒有去找老岳聊聊成為我終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印象中,他畢業(yè)后幾乎沒有參加過班級的集體活動。在寫本文征求意見時,周一曼同學指出了我的失誤,她說:畢業(yè)10周年校慶活動那次,老岳參加了。我是怎么都想不起來了,估計人多,我們私下沒有單獨交流。再者,聽說老岳那時有心事,在同學面前多有回避,不像一、二年級那時意氣風發(fā),所以我沒留下什么印象。
在那次校慶活動之后的某個秋日夜晚,我最后一次見老岳。那是在北太平莊十字路口南的馬路西側,我在公交站邂逅老岳夫婦。估計他們是在此轉車,要從路南穿過馬路到三環(huán)路北的北京新聞電影制片廠附近的302公交站乘車回家。估計兩人剛下班,風塵仆仆的樣子。我們簡單問候幾句,就分手了。分別時,我們彼此揮手告別,他倆站立在塵土漫起的秋風中,身后是一片昏暗的黃色路燈光暈,背景中還閃爍著紅色交通信號。兩人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然后一轉身,背影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很多年后,很多次,我在想,當年摯友來李叔同家門口道別,是否就是這般的情景。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難有別離多。
人們都說,從喜歡的歌曲中可以猜出喜好者的年齡。我們20世紀80年代初上大學的,大多喜歡臺灣校園歌曲,比如著名的羅大佑的《童年》。這首歌是當年老岳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我也是通過老岳的哼哼才熟悉這首歌的: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師的粉筆/還在拼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游戲的童年……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水彩蠟筆和萬花筒/畫不出天邊那一條彩虹/什么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盼望著假期盼望著明天/盼望長大的童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
老岳學名叫岳書瑞,是我大學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