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湘:“一切照原作”是我翻譯的終身追求
3月初的北京,郊區(qū)還是荒涼,褐色的老樹在灰突突的天空映襯下更顯滄桑,讓人平生“行人不見樹少時,樹見行人幾番老”的感慨。湖面漂著的雜草間,竟有幼小的野鴨在飄游,還有幾個老人坐在湖邊,手持魚竿。
在昌平的燕園約見王家湘。紅色的棉服,頭戴漁夫帽,因為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眼睛有些懼光,王家湘戴上了墨鏡,腳步輕快,一點兒都不像快九十歲的老人。
“我要說我很忙,你都覺得可笑。”王家湘說,她的生活安排得很滿,燕園活動很多,她還做義工,教大家學英語。
王家湘,1936年生,中國翻譯協(xié)會資深翻譯家,黑人文學翻譯先行者,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1953年入北京外國語學院(現(xiàn)北京外國語大學)學習,師從王佐良、許國璋等名家,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專注于英文文學研究與翻譯。譯作《有色人民——回憶錄》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翻譯獎。代表譯作還有《沙堡》《湯姆叔叔的小屋》《達洛維夫人·到燈塔去·雅各布之屋》《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瓦爾登湖》和《他們眼望上蒼:王家湘譯文自選集》,著有《20 世紀美國黑人小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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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童年對人的影響巨大,能先談談您的童年生活嗎?
王家湘:我的童年是在“大后方”川、桂、黔度過的。我記得我一共上了四所小學。我父親是清華土木工程系畢業(yè),在修建公路的工程局工作。我們家隨著公路的延伸,幾乎每半年就到一個新地方,我也就不斷轉(zhuǎn)學。每個地方的方言都很不一樣,我到學校被老師叫起來念書,一張口一定是被同學們笑,因為和他們的口音不一樣。但是現(xiàn)在想想,可能也培養(yǎng)了我對于語音、語言方面的感覺。過不了三個星期,我也跟他們一樣了。
抗戰(zhàn)勝利之后,我爸爸要到南京交通部工作,決定先帶著我去南京,媽媽帶著弟弟妹妹后走。后來我才知道,因為來不及搬家,他們商量好,一定要在9月1日開學之前趕到南京,否則我插班就插不進去了。父母對我的讀書很在意,想方設法不讓我們的學習受到影響。
中華讀書報:在讀書這件事上,父母提供了非常開明的支持態(tài)度。
王家湘:他們從來沒有說你是女孩,什么事不該做。小時候爬樹上房。我們在歌樂山的時候,每天要從山頂跑到山腳下的高店鎮(zhèn)中心小學去上學,全是石頭石階,我不走石階,穿著草鞋在水里走,摔一屁墩也不在乎……就這么野慣了,也鍛煉了性格的堅韌。
中華讀書報:您對于學術嚴謹?shù)牧晳T是從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
王家湘:我覺得可能和中學時代的教育有關。教會學校和女附中都很嚴。老師上課一絲不茍,到了北外學習,教師們的高標準嚴要求,更培養(yǎng)了我嚴謹?shù)牧晳T。
中華讀書報:在整個20世紀80和90年代,結(jié)合教學,您翻譯了很多作品,為喜愛外國文學的讀者開啟了通往當代英語文學世界的一個窗口。您是如何選擇翻譯目標的?
王家湘:我一般都是翻譯我自己喜歡的、熟悉的書。那段時間,我在《世界文學》和《外國文藝》等學術雜志上,陸續(xù)翻譯介紹了多麗絲·萊辛的名作《老婦和貓》、南非作家納丁·戈迪默的《自然變異》(長篇選譯)、加拿大作家凱瑟琳·符拉西的短篇小說《像像樣樣的訣別》、加拿大作家卡蘿爾·希爾茲的《石頭記》(長篇選譯)、美國黑人劇作家奧古斯特·威爾遜的劇本《籬笆》、南非作家?guī)烨械拈L篇小說《青春》(節(jié)選)、伍爾夫的《愛犬小輝傳》,以及美國黑人作家佐拉·尼爾·赫斯頓、艾麗斯·沃克、托妮·莫里森等人的作品,并撰寫了相關的文評。評論文章有宏觀背景的介紹,也有對文本細節(jié)的分析。
中華讀書報:您出版的第一本譯著是1985年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沙堡》。為什么選擇這本書?
王家湘:當年決定翻譯艾麗斯·默多克的作品時,選擇哪一本小說是非常糾結(jié)的。當時,默多克已經(jīng)蜚聲英國文壇,許多作品也已經(jīng)有了多種語言的譯本,所以我很想選一部能夠反映她成熟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作品。當時她出了八九本書,多數(shù)作品性描寫太露骨,如果不作刪節(jié),恐怕很難在我國出版。我的原則是:要么不翻,翻就不刪。所以考慮再三,決定翻譯她早年的《沙堡》。
這部家庭倫理小說描述英國倫敦一位中年教師的家庭生活和情感糾葛,雖然不能反映她后期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特點,但畢竟是一位重要的英國作家的作品,值得介紹給中國讀者。我就給默多克寫信,表示希望翻譯《沙堡》,征求她的同意。默多克表示很榮幸自己的作品能被譯介到中國,并且高興地免去了版權費。1987年夏我到倫敦,我們在維多利亞地鐵站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見面,相談甚歡。我告訴她《沙堡》中文版已經(jīng)出版,沒有任何刪減??上沂菑拿绹サ膫惗兀瑳]有能夠帶一本送給她。
中華讀書報:除了“要么不翻,翻就不刪”,還有其他翻譯原則嗎?
王家湘:我不翻不熟悉的東西。一定是對作家了解、對作品了解、對時代背景了解才翻譯。如果隨便拿本暢銷書要我翻譯,那我不翻。我翻譯的目的完全就是想把我喜歡的作品傳遞給讀者,當然不可能都翻,但是翻譯的肯定是我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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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您獲得魯迅文學獎翻譯獎的《有色人民——回憶錄》呢?聽說您與原著作者小亨利·路易斯·蓋茨(1950-)之間有種亦師亦友的關系?
王家湘:那是最不費勁的一本翻譯作品。蓋茨教授現(xiàn)在是哈佛大學杜波伊斯非洲與非裔美國人研究所所長,在美國黑人文學研究領域享有很高的聲譽?!队猩嗣瘛肥撬淖詡黧w回憶錄,記述他在西弗吉尼亞州皮德蒙特度過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以一個小鎮(zhèn)少年的親身體驗,反映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的有色人世界和民權運動。
2010年,北外籌備召開非裔美國文學國際研討會,準備邀請蓋茨教授出席,學校決定將他的兩部著作翻譯出版,作為60歲的生日禮物送給他。能翻譯他的著作我很高興,因為蓋茨教授在學術研究領域?qū)ξ矣绊懞艽蟆?/p>
中華讀書報:能具體談談嗎?您完成的《黑色火焰——20世紀美國黑人文學史》也跟蓋茨教授有關?這是國內(nèi)第一本、也是至今為止能找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系統(tǒng)性地研究黑人文學的專著。您是怎么起意關注黑人文學的?
王家湘:1986年夏,我作為盧斯學者到了美國康奈爾大學。我說我想了解黑人文學,他們就說你去找蓋茨教授。蓋茨是美國黑人文學研究開山鼻祖式的人物,發(fā)掘了大量的黑人作家和作品。我就參加他給博士生開的討論課(seminar),他有時候就問:“你為什么會喜歡這本書?”我覺得好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婦女有很多東西跟黑人婦女是共通的;而且中國文學比較注重社會性,很少無病呻吟的。蓋茨特別看重我的中國視角。
我在中國環(huán)境長大,所以還是比較喜歡現(xiàn)實主義的東西。黑人作家的作品里有這種使命感,反映奴隸制,反映時代,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需要讓世人知道的事情。我就深入進去,了解整個黑人的歷史,了解他們怎么從非洲被販賣了,也去讀記載黑奴生活的口述史作品。
作為盧斯學者的訪學結(jié)束后,蓋茨知道我回國要給研究生開課,還要撰寫關于20世紀黑人小說的專著,可能準備得還不夠充分,于是主動提出再資助我半年,還幫我設計研究生課程的書單,每種書都給我買了十幾本。在那一年半的時間,我跟著蓋茨,逐漸地就深入到黑人文學中去了,功課做得比較深,而且面也比較廣。2006年,我出版了《20世紀美國黑人小說史》,對想要了解和研究美國黑人文學的讀者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2017年浙江文藝出版社以《黑色火焰——20世紀美國黑人小說史》為題再版了這本書。
中華讀書報: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評委會在翻譯獎的頒獎詞里寫道:“譯者諳熟原作者的文化背景和語言風格,很好把握原著的文體,忠實而流暢地再現(xiàn)了原著的內(nèi)涵和氣韻。”您如何看待這一評價?
王家湘:這條評價是對我?guī)资暝谕鈬膶W研究和翻譯上所作努力的肯定。在翻譯《有色人民》的過程中,我盡可能從表達方式、信息傳遞和語言風格方面靠近原著。黑人語言生動豐富,口語表達特點鮮明,比如他們鼓勵孩子要有遠大的理想,就會說“跳向太陽”,因此我不會把黑人直來直去的口頭語翻譯成文縐縐的書面語,只有這樣,才能真實地向讀者展示黑人的語言風格和文化習俗。
我和蓋茨是老朋友了,對他的性格特點、語言風格比較了解,而且在翻譯中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發(fā)電子郵件向他詢問。
文學翻譯要想做到“原汁原味”地再現(xiàn)原作的語言風格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應該不斷地追求接近一點,再接近一點。在浮躁的世界里,能夠靜下心來閱讀和翻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隨身自帶的幸福,努力去做得更好,是我終身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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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做翻譯這么多年,您有什么樣的經(jīng)驗可以跟大家一起分享?
王家湘:翻譯自己熟悉的作品,不要把一本書分成幾份,由幾個人分工翻譯,或者是為了趕時間匆匆忙忙地把書翻完。
要有一種對語言的敬畏,不要覺得自己英文很棒了,而無所顧忌。
要不斷擴充自己的知識,了解有關國家的歷史文化、社會習俗、風土人情等等。對語言不夠精通、不夠細心,就會犯錯。做翻譯要手勤,多查字典、參考書,上網(wǎng)查相關的信息,力求正確理解原文。
中華讀書報:您認為自己的翻譯有哪些特點?
王家湘:我每本書都是很認真對待,也得益于認真。甭管哪本書,甭管我多熟,我在翻譯中要求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去根據(jù)自己已知的詞義想當然,在說不通的時候多問幾個為什么,勤查靠譜的詞典,努力做到對讀者、對自己負責。
每翻譯完一部作品,我都要把它放上一兩個星期,然后對著原文審校修改,差不多每次都會發(fā)現(xiàn)問題,包括漏譯了字詞、體會錯了原文的意思——在通讀的時候往往會對上下文和前后內(nèi)容有更全面的理解,因此會發(fā)現(xiàn)新問題。至于漢語方面的修改就更不用說了,都會有一些新的提高。
永遠要做生活的有心人。不僅僅是多讀書、多揣摩,多了解人家的文化,還要細心,要多查字典,不能夠想當然。譯入和譯出的兩種語言都要好,才能夠做好翻譯。英文好漢語不好,不能夠把英文好的地方反映出來;英文不夠好,你理解錯了,漢語再好也是白搭。
現(xiàn)在對于外文譯成中文時,希望中文譯本具有“易讀性”和“可讀性”。具有易讀性和可讀性固然不錯,但我認為這不應該成為翻譯時追求的目標。我自己在《瓦爾登湖》譯本的后記中也強調(diào),我“沒有為求‘易讀性’而改動原文的章節(jié)段落,也沒有為求‘可讀性’而在原文上添枝加葉”。作為譯者,是應該采取異化翻譯策略,保留原文的句式和風格,還是遵循歸化原則,使原文符合中文讀者的閱讀習慣?我認為還是應該緊跟原文。王佐良先生說:“一切照原作,雅俗如之,深淺如之,口氣如之,文體如之。”我特別認同。任何人改了我的譯作我都認真看看,該改不該改,一定掰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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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讀書報:您是什么時候入住燕園的?
王家湘:2021年十月底我們?nèi)胱⊙鄨@,2022年我丈夫陳琳〔編按: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我國外語教育泰斗〕在燕園過了一百歲的生日。當時因為疫情,燕園封閉,但是燕園的朋友們?yōu)樗M織了廣場生日歌舞慶祝,他非??鞓?。2022年12月中旬,陳琳生病住院,2023年1月1日凌晨在睡眠中過世。
我一直喜歡游泳,國外的朋友都叫我Fish王(王魚兒)??匆娪斡境鼐鸵锾匆姾>鸵镢@。我曾經(jīng)在運河里游過。頤和園原來可以游的時候也去游。以前頤和園每年舉行從知春亭到十七孔橋的跨湖游泳比賽,我從大學時候就參加。在北外的時候也是找機會就游泳。2000年我買了商品房,那里有游泳池,游了16年。到2015年,人家說是80歲以后不能再辦證了,最后一次辦證借用了兒媳婦的名字。花錢都沒有地方讓你游泳。我到泰康一看,養(yǎng)老院有游泳池,就決定來此享老了。
中華讀書報:對死亡、對生命,您都有一種很達觀的態(tài)度。您能談談現(xiàn)在這種生活狀態(tài)嗎?
王家湘:如果治療之后還能夠沒有痛苦地享受生活,我覺得值。人應該有質(zhì)量有尊嚴地活著。但是如果治療之后只能躺在床上受罪,就沒有任何意義。
燕園的活動非常多,大家選自己感興趣的參加。我參加了電影沙龍。我們這里有個居民,是電影導演鄭洞天,他每隔一周的禮拜一下午放一部電影,然后一起討論并講解技術怎么樣、內(nèi)容怎么樣,在電影發(fā)展史中怎么樣,我特別喜歡,每次都參加。每天一定要游泳,游600米,然后參加一周三四次的橋牌組。還有“聊吧”活動,一些比較談得來的朋友,聚在一起談談自己一生里最難忘記的事情。碰上倒霉的事情老是抱怨“why me”(為什么是我)——這條路你想不清的時候,就要想“why not me”(為什么不是我)。不就兩個可能嗎?這樣的話你就會對世界上各種事情想得比較明白,就不會怨天尤人,也用不著去煩惱。
中華讀書報:人工智能對您的生活影響大嗎?
王家湘:燕園有不少人用DeepSeek(深度求索)。比如有人寫發(fā)言稿,就把主要意思告訴DeepSeek,可以生成發(fā)言稿;想寫一首詩,告訴它想表達什么主題,寫出來的詩歌詞藻華麗,但是沒有感情。我還比較落后,喜歡自己說。人工智能對生活的影響隨處可見。過去我看到微信上有意思的視頻會轉(zhuǎn)給親朋好友,但有朋友說那是人工智能造的,我不知真假,就再也不轉(zhuǎn)了。
中華讀書報:如何看待新科技對于翻譯的影響?人工智能時代,翻譯是否最有可能被替代?
王家湘:對于有些方面肯定是有幫助,比如說明書、生產(chǎn)流程、專有名詞……人工智能對翻譯有很大幫助。我當年翻譯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書里那么多蝴蝶名字,如果有DeepSeek幫助會很省力,至少字面的意思翻譯沒問題。但是文學性、藝術性很強的內(nèi)容,包括詩詞歌賦,明喻、暗喻、語氣,以及是否符合上下文的意思,翻譯是不是會丟掉一些東西,這個不好說??萍及l(fā)展太快了,僅就目前來說,翻譯是不可能被完全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