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隆客棧
無論如何,驅(qū)車500里,我都去了巴隆。去巴隆看鶴。
都蘭縣,巴隆鄉(xiāng),有一大片濕地,昆侖山腳下一片綿延的草原。巴隆濕地的冰水曬著太陽,灌木叢中的空隙撐開行道,供動物穿走。復(fù)雜的地形,灰褐的表面。天空中掛滿了云絲,那里有風(fēng),卻被一層層的氣流頂住,不能觸及巴隆濕地。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天峻縣與剛察縣之間的一條山谷中,遇到的那片雖然不大,但卻讓人感染無絕境之情緒的沼澤濕地。那個夏天的蝴蝶何其多,七顏六彩的翩翩起舞者,在濕氣升騰的溫潤中潔凈彩翼,而大量的黃蜂如影隨形……
我是從格爾木出發(fā)的。格爾木這句蒙古語,稱為河流密集之地。然而在它周邊,卻那么硬朗。巖石與土壤豐富,顏值單一。直至到了巴隆,進(jìn)入濕地,才突然覺得,河流匯聚之地的一個小縮影,已在眼前了。隨行的朋友是唐明和陳勁松兩位作家。極力用誘惑之詞向我介紹巴隆的鶴。去年他們在此地目睹成千上萬只灰鶴嬉戲啄食、在低空中翱翔的震撼畫面,至今歷歷在目。所以我對此行充滿期待,然而到了巴隆草原,濕地就在腳下,卻無鶴的蹤影。攝影家何啟金先生的越野車在濕地內(nèi)的小路上漫行,我們用幾雙眼睛尋覓灰鶴??匆娏巳弧⑽逯?、八只、十只,是灰色的背子,自然灰、天然灰,也高挑,也優(yōu)雅。但我總覺得,在這個寒冷的冬天上午,經(jīng)過一個更加寒冷夜晚的煎熬,它們還沒緩過來,它們的身體是蜷縮的防備姿態(tài),它們抵御外界的樣子還沒有消除,它們的身體還沒有展開。這些灰鶴,小小的腦袋,戴一頂白帽子,修長的脖頸兒和纖細(xì)的長腿兒似乎有恰當(dāng)?shù)谋壤竦刂械男行泄嗄?,連年來沒有吃盡的枯草纏成的駁雜草叢世界,它們便在其中邁步。用一種腳部和頸部以及長長的喙形成節(jié)奏感的幅度,去啄食草叢中的食物。
我們在一片冰面旁停下車,攝影家起飛了無人機(jī),進(jìn)入濕地深處。從無人機(jī)的畫面中,我看到了震撼的一幕,在那濕地深處,成千上萬只鶴,像一棵棵植被,像一叢叢灰草一樣矗立在濕地間,密密麻麻。任何方向看出去,都看不完它們的身影。無人機(jī)飛低了,它們也不驚走,觀察著它們的天空中的這個異形物。隨即,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的右邊,是莽莽展展的昆侖山脈。昆侖雪山,堅硬地、莊嚴(yán)地、冷酷地橫亙天邊。巴隆濕地的寒冷,似乎就是從昆侖山的玉虛峰上,從玉珠峰上橫貫而下,鋪勻在了這片桀驁不馴的草原中。眼神最好的陳勁松突然遙指昆侖山頂,說:“瞧,鶴來了!”
一群灰鶴,展翅排開,莊嚴(yán)地朝我們飛來,眨眼已至,而后高高地掠過我們的頭頂,進(jìn)入濕地深處。我們目送它們在草原深處消失,還沒回過神,又聽到一陣陣鶴唳。一群灰鶴,又從昆侖山上下山來了。
從這一刻開始,直至兩個小時后,一群一群的灰鶴,一排一排的灰鶴,或人形,或一字形,或三五個漢字形狀,或藏文形狀,或蒙文形狀,源源不息地從昆侖山上空出現(xiàn)。它們的出現(xiàn)那么隨意,那么鋪天蓋地卻又那么突兀,仿佛它們不是從某個地方飛來,而是從昆侖山上裂空而來,于虛無處跳躍進(jìn)入這片天地中。
有些鶴,乘了云上的一條氣流,高高淡淡的,影子消弭于無形;有些鶴,逮住了低空的一片氣流,它們順著氣流,舒展等身的翅羽,伸展著修秀的脖頸,目光堅定、執(zhí)著地注視著巴隆草原深處的那塊兒它們即將棲息的濕地。從我們的頭頂,輕輕、無聲,融入風(fēng)中,滑過去。只在我們的眼中留下色塊分明的肚羽。我們一直沒有動,站在冰面上,仰頭看天空,看昆侖山頂,發(fā)現(xiàn)它們破空而出,漸漸地近了,再近。鶴唳在腦海中輕輕鳴唱,身體僵硬又沖動,激動地想要做些什么,手舞足蹈,口里咿呀亂叫,突然泄氣,滿足地嘆息。目光緊緊盯著它們,貪婪地看,不夠,不夠。這是自然啊!這是自然的美對我們的沖擊?。〈藭r此刻,最好的語言,竟然就是這些咿呀之語,這種原始而表達(dá)豐富的單字音節(jié),和鶴唳形成共鳴。
每年三月,灰鶴們北歸,從遙遠(yuǎn)的印度、從南亞萬里行軍,途經(jīng)巴隆草原,在這片世代遷徙轉(zhuǎn)戰(zhàn)之地休整,養(yǎng)精蓄銳。巴隆是它們旅途中重要的一處客棧,是小家。任何時候,它們都不會迷路。巴隆客棧也從不摒棄灰鶴們,每年春天,都在等待。這片草原濕地,只有當(dāng)灰鶴來了,像一簇簇灰草一樣密集地扎在地上,歡快地嬉鬧起來,才是巴隆草原濕地的完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