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一 :和我一樣
王麗一,陜西富平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供職于青海日報社。
打開房門的那個瞬間,午后明媚的陽光正灑在客廳黑胡桃色的木地板上,散發(fā)出優(yōu)雅又柔和的光彩??蛷d的玻璃又大又亮,看上去明亮通透。陽光照射進(jìn)來,在空蕩蕩的客廳形成了圓柱狀的光束,細(xì)小的塵埃正在光束中盡情舞蹈。
李芬芳心里滿是喜悅和驕傲,她像炫寶似的給馬向墨講述著自己的成果和構(gòu)想,嘮嘮叨叨細(xì)數(shù)著這二十多天來關(guān)于裝修的種種細(xì)節(jié) :到時我們在這兒養(yǎng)兩盆茉莉,我還要養(yǎng)盆薄荷、養(yǎng)盆米蘭,這兒氣候條件好,再不會像大西北那樣難養(yǎng)活了吧。一定要在這飄窗上放個小書架,在它旁邊安個小茶臺,放三把舒服點的椅子,就買兒子喜歡的那種懶人椅,陽光好的時候,一家三口坐在那里看看書、聽聽音樂、聊聊天。對了,還得買個好點的咖啡機,兒子最愛喝現(xiàn)磨的咖啡……
馬向墨邊聽邊認(rèn)真端詳著,不時還這敲敲那摸摸。他沒有李芬芳那樣喜形于色,但嘴角也是止不住地往上揚:
“你呀,別全考慮你兒子的感受,這離你家寶貝公子上班的地方還有幾十公里路呢,每周能見一次面就不錯啦。”
“那又怎么樣?不是已經(jīng)很近了嗎。不是為了他,我會大老遠(yuǎn)地跑到這兒買房子?大青海待著也不錯,好歹在那生活了一輩子,我的閨蜜、死黨們可全在那兒呢。再說了,不是為了他,我去成都買房也好呀,你瞧現(xiàn)在,多少青海人在四川養(yǎng)老?我們不就是為了和他近一點嗎?他上他的班唄,這牙長點路,他十天半月來看一回總可以吧?真要是忙,我們就去看他嘛,開個車也沒多長時間。一起看個電影吃個飯,不好嗎?我明年年底就辦退休手續(xù),這兒氣候好,條件好,多適合養(yǎng)老呀。等你也退了,我們就可以每天喝喝茶聽聽?wèi)?,到時候,你這個草原歌手也學(xué)兩段越劇唱唱唄!”
李芬芳好像已經(jīng)看到馬向墨學(xué)唱越劇的樣兒了,樂不可支,隨口就唱起了平日里喜歡哼唱的越劇選段:“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只道他腹內(nèi)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骼清奇非俗流……”
馬向墨笑了起來,也背著手輕哼起他的拿手歌——“草原的風(fēng),草原的雨,草原的羊群,草原的花,草原的水,草原的姑娘。啊,卓瑪,啊,卓瑪,草原上的姑娘卓瑪拉,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你有一個花的笑容,美麗姑娘卓瑪拉?!?/p>
看著馬向墨搖頭晃腦的樣兒,李芬芳不禁笑道:“你每次就會拿《卓瑪》來PK我的越劇。誠心的吧!”
馬向墨也笑,伸手打開了客廳的窗戶,探著腦袋向窗外看去。眼前,是一棟接一棟的樓房,一直延展到很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處,是縱橫交錯的公路立交網(wǎng),透過隔音玻璃,隱約可見路面上一輛輛小汽車來來往往。俯身看下去,小區(qū)院子挺大,除了一幢幢高樓,就是樓宇間一片又一片的綠地。綠地上,東邊伸出來一個小涼亭,西邊閃出來一座小拱橋,這就是江南才有的模樣吧,處處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馬向墨仔細(xì)打量附近的一幢幢高樓,感覺四處的樓宇像搭積木似的,高高低低,盡管錯落有致,可依然密密匝匝的,讓人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斑€是有點密呀!”馬向墨心里說,可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這是大江南的新城,是中國二線城市,總不能拿它和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四線以外的西部小城相比吧?大城市嘛,樓多,樓密,不足為怪,要不怎么叫大城市呢。
李芬芳也伸頭向窗外看了看,瞅著外面那么多相鄰的樓房,瞅著樓下那些小得和玩具一般的人兒,她不免有些感慨:
“老馬,這就是馬子軒成天念叨的國際化大都市的感覺嗎?22層,是不是有點高呀?可能我們住慣了小高層,我怎么覺得有點暈?zāi)?!不過說真的,我倆還真是蠻能干的,居然就讓這事兒一件接一件地辦成了?!?/p>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哽咽起來。馬向墨伸手?jǐn)堊×怂募纾昧Π戳税?。李芬芳一時百感交集,她抬頭看了看馬向墨,很認(rèn)真地說:“我這輩子,沒找錯人。你是真懂我?!?/p>
馬向墨笑了:“我敢不懂你嗎,你呀,這變臉的速度比草原的云雨來得都快?!?/p>
李芬芳笑出聲來:“我是認(rèn)真的。想想看,這大輩子,還真不容易,不得虧一路上有你嘛?!?/p>
“少肉麻,關(guān)鍵是咱兒子爭氣。對了,明天請個專業(yè)的驗房師過來看看,專業(yè)的事就交給專業(yè)的人辦,我倆這外行就別瞎摻和了?!?/p>
“好,等這兩天驗完房沒啥事了,我們再去看兒子,好好逛逛浙大和西湖。哎,你昨天跟兒子視頻,他沒接,怎么到這會兒也不回?”
“可能忙著吧。這小子,倒是發(fā)了條信息,說有事,等閑了在視頻?!?/p>
“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忙啥,上學(xué)的時候吧,天天忙,天天泡圖書館,不讓視頻。這都工作了,好像更忙了,一個月也沒見他主動視頻過幾回。你這兒子,真是隨了你,理工直男!”
“不,不,這兒子也是你的,我覺得他更像你,性格、氣質(zhì)和你一模一樣,做事有韌勁,不會花言巧語,是個實干家。蠻好蠻好!”
聽到馬向墨一本正經(jīng)地夸兒子,李芬芳 “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從心底里,她哪舍得責(zé)怪兒子。
一
李芬芳和馬向墨的兒子馬子軒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卻打得一手漂亮的乒乓球,而且是妥妥的學(xué)霸。他本科、碩士都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要知道,上浙大,還是馬子軒三歲多時,李芬芳在西湖邊上許下的心愿。沒想到,這夢想,后來竟讓兒子給實現(xiàn)了。
鬼使神差的,那些年,李芬芳把這事一直看得特別重,那簡直都不是心愿,而是沉甸甸的心事,甚至是魔怔了!記不清有多少回,但凡有點時間、能休假,她就會立馬帶上馬子軒回杭州,首要的打卡地永遠(yuǎn)都是浙江大學(xué)。她管這叫勵志教育,也叫現(xiàn)場觀摩,好讓馬子軒從小就立下心雄萬夫的凌云壯志。
她也擔(dān)心馬子軒考不上浙大,畢竟,浙大的名聲、排名都在哪放著,那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涣鞔髮W(xué)。要從教育相對落后的青海高原考到浙大,沒有相當(dāng)?shù)膶嵙κ遣桓疑萃?。每次逛完浙大校園之后,李芬芳照例也會帶著馬子軒參觀一下杭州師范大學(xué)、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杭州電子科技大學(xué),包括自己的母?!憬瓊髅綄W(xué)院,等等。這么說吧,凡是杭州城里的高校,就沒有他娘倆沒去過的。
反正浙江高校多,考不上好的,還考不上差的嗎?李芬芳是鐵了心地要讓兒子考回浙江的。每次回杭州,她都備足了銀兩,變著法地滿足馬子軒的一切心愿,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住好的,總之,要讓他徹徹底底迷上這座城,死心塌地喜歡這座城,一心奔著這座城市來!光是西湖和西湖邊上的岳廟,她娘倆就不知去了多少回,只為馬子軒說喜歡岳廟喜歡坐在西湖邊上聽故事聽音樂。當(dāng)然了,西湖邊上的“樓外樓”,也是少不了要去嘗一嘗的,什么西湖醋魚、龍井蝦仁、莼菜湯,那可都是馬子軒的最愛。
每次來,李芬芳都會認(rèn)真地做一番功課。比如說去烏鎮(zhèn)西柵,她會事先查一些資料,會看看茅盾以及木心的書,會選擇一些馬子軒感興趣的話題做一些思考和研究。去年刀郎的《花妖》一出來,馬子軒就興奮地打電話給她 :“老媽,你好好聽聽這首歌,歌詞真好。我一聽就想起你給我講過的那些關(guān)于杭州的故事,還有聊齋,感覺刀郎好厲害,我老媽也好厲害!”
馬子軒小時候特別淘,屬于孩子伙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類型。5歲時和院里的小朋友玩游戲,差點用一把帶塑料小子彈的玩具槍把鄰居孩子的眼睛打瞎。為這事,李芬芳兩口子魂都嚇丟了,又是托關(guān)系,又是找醫(yī)院門口的“黃?!?,陪著那孩子去北京同仁醫(yī)院做各種檢查。所幸沒啥大事。臨了,還得賠著笑臉拉著人家一家三口逛了北京故宮、長城和頤和園,好讓人家消消氣,心理平衡一些。誰家寶貝不是寶貝呀?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那件事,李芬芳仍然心有余悸。那是一段多么難挨的日子啊。心急上火,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著覺,白頭發(fā)瞬間冒了出來,可她強忍著,馬子軒打電話問詢的時候,她始終和顏悅色、云淡風(fēng)輕,心想自己都嚇壞了,兒子不定嚇成啥樣?還能再火上澆油嗎?
當(dāng)時,趕著去北京,李芬芳把馬子軒寄放在了姨媽——李芬芳的姐姐家。從北京回來去接兒子的那天,姨媽心疼妹妹,一見面就氣哼哼地沖她嚷嚷:“簡直是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你可得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再不長記性,還不知會闖多大的禍!”李芬芳那時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盡,可看著兒子眼淚汪汪的模樣,心里立時就柔軟得一塌糊涂:“沒事沒事,這不沒事了嗎?再說了,我們順便還逛了逛故宮、看了看長城呢?!币虌屍财沧?:“你那也叫逛?沒事去醫(yī)院排個隊逛著玩?再說了,飛機來飛機去的,一大堆人在賓館連吃帶住,不花錢呀?你的心可真夠大的!就慣著你那寶貝兒子吧,虧你還想著讓他報考浙大呢,我看呀,將來能考個二本都燒高香了。”5歲的馬子軒因為好久沒見媽媽,本來還眼淚汪汪的,見姨媽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媽媽,立馬瞪起了眼睛,好一陣子都沒說話。等大家在姨媽家吃過飯準(zhǔn)備要走時,才發(fā)現(xiàn)姨媽正穿的靴子里滿滿的水,一聞,老天爺,那居然是一泡尿,還用問嗎,這惡作劇一定是馬子軒這臭小子干的。姨媽氣得直跳腳,李芬芳卻笑得前仰后合,這寶貝兒子,逗死人了,他怎么會想出這一招?
二
李芬芳姐妹倆都生在青海長在青海,可謂地地道道的青二代。她們的祖籍在浙江省余姚市,但李芬芳沒去過幾趟余姚。記得小時候,還跟隨父母回去過過幾個春節(jié),后來,隨著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相繼去世,他們就再很少回去。待到自己有了兒子,李芬芳突然來勁似的,幾乎年年都要去一趟江南。她越來越喜歡江浙了,尤其是杭州,西湖邊上看一看,白沙堤上走一走,心情就好得不得了。余姚倒是不大回去,雖說那里還有幾個堂姐表哥之類的親戚,但老人都不在了,大家平日就很少來往。
在李芬芳的記憶中,余姚是個堪比人間天堂的地方。母親一說起余姚,話題便停不下來,什么楊梅、糯米糕、豬油湯圓,什么梅魚、黃魚、鯧鳊魚、海白蝦,什么蛤蜊、吐鐵、大青蟹,在母親眼里,只要是浙江的、寧波的、余姚的食品,那就一定好吃,而且好吃得不得了。母親特別喜歡為他們父女下廚,什么咸粽子,什么青團(tuán),樣樣做得不同凡響,即使是一條普通的鯉魚,一經(jīng)母親之手,也能去了土腥,變得香味濃郁。每每提到江浙的吃食,母親都特別驕傲,至今李芬芳都還記得母親對楊梅的盛贊:“囡囡啊,你是沒吃過新鮮的楊梅,那個要采下來趁著新鮮吃噢,酸酸甜甜,軟軟糯糯,蘸上白砂糖,好吃極了。你們啊,這些西北娃,可憐噢,只吃過楊梅罐頭,那是不能比的?!蹦赣H說這些的時候,還會像饞嘴的孩子般不停地咂咂嘴,惹得李芬芳和姐姐又是艷羨又是遺憾。什么時候,能像母親說的那樣,親手采采楊梅摘摘菱角,坐在楊梅樹下吃楊梅、劃著小船吃菱角,那該多好啊!
兒時,院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戲,李芬芳和姐姐最熱衷的,就是模仿《洪湖赤衛(wèi)隊》里的女游擊隊員,頭上戴頂草帽,身上系個圍裙,神氣活現(xiàn)地拿根木棍,游來蕩去。有一年,外婆寄來了印有上海字樣的兩件小背心,一件粉色條絨的,一件黑色絲絨的,這讓李芬芳和姐姐在大院神氣了許久,走到哪都穿著,還常常指給別人看上衣口袋上的那兩個字——“上?!?。對當(dāng)時的她們來說,“上海”,就是一切時髦和時尚的代名詞。外婆能給她們寄來有著上海字樣的東西,說明余姚也不土氣。
那些年交通不便,青海人很難吃到新鮮的海產(chǎn)品,回老家時一嘗到外婆腌制的醉蟹,李芬芳激動得都要跳起來,那味道,只能用“鮮美異常”來加以形容,李芬芳和姐姐舍不得大口吃,只是一點一點放在舌尖上,現(xiàn)出無限陶醉狀。哦,還有外婆做的堿水粽子,那真是天下獨一份的美味。清香爽口且不說,單看那一個個青葉子、紅絲帶、四角玲瓏整齊的小模樣,就好看得如同工藝品。也不知外婆怎么能將粽子包得那樣緊實嬌小,巧奪天工。母親固然也做得好,但比起外婆,終究還是差了一點。
那些食物的滋味,一直留存在味蕾深處,成了李芬芳和姐姐難忘的記憶,也是她倆談及少年時光必不可少的話題之一。如今想起來,李芬芳還會忍不住流口水。說老實話,她下定決心讓兒子考回江浙,就和江南的美食不無關(guān)系。隨著母親生病不能烹飪,李芬芳再也沒有吃過那些屬于母親和外婆的美味佳肴。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jì)的緣故,這些年,她越來越懷念少年時品嘗過的那些人間美味。有時候,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懷念那些母親安好的日子,還是懷念外婆,抑或懷念那些記憶中的味道。
三
李芬芳的父母是20世紀(jì)60年代初期分配到青海的大學(xué)生,那時他們壓根兒沒有想到,自己的大半輩子會在青海度過。父親那會在海西蒙古族藏族哈薩克族自治州州委當(dāng)干事,母親在州民族師范當(dāng)語文教員。青海的山川大地養(yǎng)育了他們,也讓他們與當(dāng)?shù)氐牟刈濉⒚晒抛?、回族、土族、哈薩克族親如一家,情同手足。在李芬芳的記憶中,少年時光,家里總有藏族、蒙古族等少數(shù)民族年輕人來吃飯,他們都是媽媽的學(xué)生。父親和他們在一起,總是談笑風(fēng)生,他甚至給自己起了個藏族名字:李扎西。為此,李芬芳姐倆笑得肚子疼,她們央求父親也給自己起一個藏族或蒙古族名字,父親脫口而出地起了兩個名字,一個叫央金、一個叫烏仁娜,但這兩個名字都沒有李扎西叫得響,連母親班上的學(xué)生家長見了父親,也都會這樣問候:扎西老師好!父親長年下鄉(xiāng),臉龐曬得黑紅,看上去還真像當(dāng)?shù)厝?。加上他會說藏話,不少人還真以為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藏族干部呢。那是一段多么歡樂又溫馨的時光啊,至今回想起來,李芬芳仍不無懷念。
李芬芳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跟隨母親回余姚過年,臨走,母親抱著外婆哭了許久,外婆就母親這一個閨女,可惜相隔千山萬水,外婆心臟不好,也不敢上高原。母親就是那年探親之后,才動了調(diào)回余姚的念頭,學(xué)校都聯(lián)系好了,可父親卻舍不得離開青海,幾經(jīng)猶豫,最后,還是留了下來,母親不能獨自走開,調(diào)動一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李芬芳和姐姐私下里倒是遺憾過一陣,她們懷念在外婆家吃過的那些人間美味。要是調(diào)回了余姚,不就隨時可以享受嗎?
好些年,母親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等退休了就回余姚養(yǎng)老。這似乎成了這個家的一個夢想和期冀,大家都在默默地為此做著準(zhǔn)備。
可真等到退休了,卻忙得什么也顧不上了。當(dāng)時,李芬芳姐姐懷孕,母親為照顧她而提前辦了退休手續(xù)。后來,又幫她倆帶孩子。先是外甥女姚姚,接著就是馬子軒, 這一帶, 就是七八年時光, 等馬子軒也能上幼兒園了,父母準(zhǔn)備著手在江南買房時,卻不想李芬芳的母親突然間就腦梗了。這事別說對老太太自己,就是對她們姐妹倆,打擊也都特別大。雖說后來母親身體恢復(fù)得也還可以,可行動、反應(yīng)等各方面的能力已經(jīng)大打折扣,當(dāng)年那個家里家外一把手,做事干脆利落的老太太,就此成了需要借助助步器或者輪椅才能生活的病秧子。血糖高,血壓高,三天兩頭就得住院調(diào)理。李芬芳姐妹倆說啥也不再同意父母回江南養(yǎng)老了。萬一出個意外,身邊連個照顧的人也沒有,那怎么成?在青海,雖說氣候條件差了點,可孩子們都在身邊,有啥事都能互相照應(yīng)。再說了,蘇杭一帶的房價節(jié)節(jié)攀升,已經(jīng)高得讓他們承受不起了。李芬芳和姐姐私下里也曾打問過杭州的房價,越問,越是徹底斷了她們讓父母回蘇杭養(yǎng)老的念頭。
四
人,往往就是這樣奇怪,越回不去吧,越忍不住想回。從前精明強干的母親,生病以后像變了個人似的,她越發(fā)依賴女兒依賴丈夫,常常念叨從前的一些事,動不動就掉眼淚。當(dāng)然,說得最多的,還是故鄉(xiāng),是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外婆、外公。
李芬芳能深切感受到母親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每每看到母親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發(fā)呆,或者對著電視來來回回地搜尋江浙一帶的風(fēng)光時,李芬芳的心里總是沉甸甸的??捎惺裁崔k法呢?母親已經(jīng)這樣了,身邊根本離不開人,即使在江浙租個房子,她也沒法去那里生活。
李芬芳其實也挺內(nèi)疚的,當(dāng)年,如果不是她執(zhí)意要回青海工作,父母退休后,可能早就葉落歸根了。越這樣想,她便越覺得江浙好。
讓李芬芳下定決心的, 是兒子上幼兒園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那是一個高原的冬季,大雪下了一夜,馬向墨出差在外,李芬芳送兒子去幼兒園。7點多鐘,天還沒完全亮,路上到處結(jié)冰,怎么也打不到車,李芬芳只能牽著兒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滿是冰雪的路面上,跌跌撞撞,不時有摔倒的危險,已經(jīng)能看到幼兒園的大門了,一輛車因為打滑向著他們沖了過來,李芬芳拉著兒子趕忙一躲,手套掉了,兒子被摔出去老遠(yuǎn), 李芬芳也被摔得四仰八叉。冰雪覆蓋中的大地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李芬芳手上、腿上傷口不少,膝蓋處的褲子也破了一個大洞,但她顧不得這些,一聽到兒子的號啕大哭,她就有了萬箭穿心的痛楚之感,所幸兒子并無大礙,只是腿上擦破點皮。那天的狼狽,長久地鐫刻在李芬芳的記憶中,這使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杭州,想起蘇堤,想起那里柔柔的水柔柔的風(fēng)柔柔的柳枝。青海的冬天太漫長了,不是寒風(fēng)凜冽就是漫天飛雪,頭幾回見雪,倒也覺得浪漫,堆個雪人打個雪仗,挺有意思的??山?jīng)常在風(fēng)雪中趕路,尤其是帶著孩子,可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李芬芳越想越覺得必須讓兒子考到江浙。至于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留在那里的念頭,是后來才冒出來的。一開始仿佛賭了一口氣,只想著讓孩子考回浙江,待后來回了幾趟蘇杭,尤其是逛了幾次浙大之后,這信念遂越發(fā)堅定起來。江南氣候好,如果父母當(dāng)年早有歸鄉(xiāng)之計,如果沒有自己和姐姐的拖累,母親也許就不會腦梗了吧?每每想到這里,李芬芳總是追悔莫及!前悔容易后悔難??!當(dāng)時她和姐姐都成家不久,兩個小家庭哪里離得開母親的照拂?
母親去世那年,李芬芳有小半年時間都緩不過神來,她不止一次對馬向墨說 :“要是早點讓爸爸媽媽回去就好了。我們姐妹倆對不起媽媽。能早點在那邊買個房子也不至于后來……”馬向墨總是安慰她:“你呀,別想那么多。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tài)。爸爸媽媽在青海工作了一輩子,你光看到他們惦記余姚,就沒看見他們對青海有多深的感情嗎?調(diào)動都辦成了,不是也沒有 走嗎?”
李芬芳知道馬向墨說得有道理,可她,就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你看,每次坐火車,從西往東走吧,一路上越走越綠,心情越走越舒暢。等再從東往西返回時,唉,卻是越看越荒涼,尤其是過了天水,滿眼都是光禿禿的山。難怪會有‘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的名句千古流傳呢。媽媽當(dāng)年一定特別盼望葉落歸根!”
“有她老人家在這陪著我們,不是也很好嗎?西部荒涼歸荒涼,可也有它的優(yōu)勢,有它的好,天地異常開闊,這晴空一碧如洗,沒那么多樓也沒那么多人,舒展、大氣!”
兩人的對話總是以李芬芳的一聲嘆息而結(jié)束。對母親的思念,在李芬芳心里,漸漸變成了對浙江對蘇杭的執(zhí)念。
五
其實,李芬芳只是在嘴上偶爾嫌棄一下,骨子里,她還是蠻喜歡青海的,要不然,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不會死心塌地地跟著馬向墨回來了。她當(dāng)時上的是浙江廣播電視??茖W(xué)校(后來并入了浙江傳媒學(xué)院)。父母倒是希望她畢業(yè)后留在杭州,好讓他們以后回歸故里有個依靠,可李芬芳說啥也不同意。那個時節(jié),她和馬向墨如膠似漆,別說回青海,就是一起去撒哈拉大沙漠,估計也不成問題。
表面看,李芬芳不是一個特別感性的人,可在和馬向墨談戀愛這件事上,卻實在讓人大跌眼鏡,她竟感性得一塌糊涂。不僅說愛就愛了,還完全一副戀愛腦,大學(xué)期間所有的計劃,都因為馬向墨而統(tǒng)統(tǒng)改變了。同宿舍的六個女孩輪番上陣,最終也是無功而返。當(dāng)時大家就沒少搖頭:你完了,這輩子得讓這姓馬的吃得死死的。杭州不好嗎?班里二十幾個人,能留的都留了,當(dāng)然,也有去上海和北京的,你倒好,為了一個理工男,不惜拋下我們一眾小姐妹,要去支援祖國大西北建設(shè)了。
李芬芳和馬向墨是在杭州高校間舉辦的一次青海老鄉(xiāng)會上認(rèn)識的,可以說是一見鐘情。馬向墨是家中的獨子,父親去世早,剩下了孤苦伶仃的母親,加之馬向墨報考的是定向委培生,于情于理,他畢業(yè)后都得回青海,沒有選擇的余地。既然馬向墨沒得選擇,李芬芳索性也不選了。她很執(zhí)拗,誰勸都是同樣的回答 :沒問題呀,青海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比起蘇杭,我更熟悉青海,喜歡那里的山山水水,更喜歡那里的人!再說了,我爸媽都在青海,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有什么不好?當(dāng)時,李芬芳最好的閨蜜調(diào)侃她:別把自己說得那么高尚,你不是喜歡青海人,你是喜歡青海的那一個人!李芬芳默認(rèn)了。
彼時,青海電視臺第一套節(jié)目剛剛上星播出,急需精兵強將。李芬芳一邊安慰閨蜜一邊暢想未來:回去就去省電視臺,多好的事呀,我一定能當(dāng)個好記者、名記者的!你等著,待我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再來好好犒勞你。
六
馬向墨的父親是山東煙臺人,他是部隊轉(zhuǎn)業(yè)之后留在青海的,母親則是當(dāng)?shù)厝耍R向墨的姥姥曾是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的第一代藏族女干部,還當(dāng)過鄉(xiāng)長。馬向墨和李芬芳結(jié)婚前,李芬芳的母親有些擔(dān)心:你婆婆是藏族,你與她生活上會不會不大習(xí)慣?李芬芳讓母親盡管放心,說她不止一次去過李向墨的家,生活習(xí)慣上和漢族人家區(qū)別不大,無非是向墨家比較喜歡牛羊肉,愛煮“手抓”,李芬芳家口味清淡更偏南方一點。但因生在柴達(dá)木,長在柴達(dá)木,李芬芳早已習(xí)慣了天南地北的飲食,同學(xué)們在一起,你嘗嘗我?guī)У?,我吃吃你拿的,都是常事?/p>
李芬芳和自己有著藏族血統(tǒng)的婆婆一直相處得很好。婆婆爽朗,大氣,是個情緒特別穩(wěn)定的人。每當(dāng)李芬芳遇到困難的時候,婆婆都給了她熱情的支持和幫助,李芬芳打心眼里喜歡并感念這個看上去瘦弱單薄卻充滿力量的藏族婆婆。剛成家那會,婆婆總擔(dān)心她不適應(yīng)這個家庭的生活習(xí)慣,還是她笑著告訴婆婆:“我爸是我們州上有名的李扎西,人家都說他是藏族呢,我怎么會不適應(yīng)?”李芬芳常說自己有福氣,遇上了一個千年修來的好婆婆,也因為有好婆婆才有了一個好老公。
事實也是。盡管也會有磕磕碰碰的事,可李芬芳卻從不后悔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她和馬向墨一路走來,更多的是生活的寧靜和與寧靜結(jié)緣的幸福感。他們彼此的心中都有對方,這就夠了。為了馬向墨和兒子,李芬芳其實也舍棄了很多,她甚至愿意為此而付出一切。有一年,單位有一個去復(fù)旦進(jìn)修一年的機會,大家都在搶,可名額已經(jīng)分給了李芬芳,她卻愣是為了兒子而割愛了,氣得主任一個勁地罵她沒頭腦。沒辦法,兒子就是她的軟肋,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地。她把自己所有的閑暇時光,幾乎都放在了兒子身上,為他費心費力地做各種美食,陪他打乒乓球陪他練琴陪他上輔導(dǎo)班,只要是兒子的動議,她都要千方百計地落到實處。
在別人眼中,她的兒子馬子軒雖然聰明卻太淘氣了,也太固執(zhí)己見,像個有主意的小犟牛。但在李芬芳眼里,兒子可是樣樣都好,聰明伶俐,學(xué)習(xí)成績好,自理能力強,還特別體諒父母。李芬芳兩口子忙,有時顧不上照管他,他就自己照顧自己,一點不用他們操心。甚至,他們不在時,他會把家收拾得妥妥帖帖,偶爾,還會做一頓好飯菜,給下班回來的他們一個驚喜。
那年李芬芳過四十歲生日,正逢周六,這是李芬芳一家人難得的一個懶覺日。李芬芳兩口子睡得昏天黑地,誰也沒料到,剛剛小學(xué)五年級的馬子軒卻輕手輕腳地出了家門,先是到早市上買了一束紅艷艷的康乃馨,接著又跑到李芬芳最愛吃的一家餛飩店打包了些生餛飩。李芬芳起床后不無驚異地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睡覺的臥室,家里到處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餐桌上擺了一束鮮花和兩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單看一眼馬子軒寫得十分深情的那張小卡片,李芬芳就被感動得無以復(fù)加,為此,她不知驕傲了多少年,誰一說起孩子,李芬芳就會情不自禁地曬一下自家的小暖男。
七
馬子軒不僅暖,也爭氣,學(xué)習(xí)上很少讓人操心,成績在班里沒下過前三。李芬芳表面大大咧咧,在兒子面前從來都是一副“定海神針”的模樣,可只有她和馬向墨知道,她對兒子有多少牽念,多少擔(dān)心。就說高三這一年吧,馬子軒的體重倒是沒啥變化,可李芬芳卻掉了十來斤肉,連白頭發(fā)都再一次長了出來。她擔(dān)心馬子軒成績不穩(wěn)定,又擔(dān)心他發(fā)揮失常,總之,萬千焦慮集于一身,還不敢在兒子面前流露??纪暝嚨瘸煽兊哪前雮€多月,她成天提心吊膽的,夜里老是睡不踏實,就怕兒子上不了浙大,甚至報不了浙江。
謝天謝地!成績出來,李芬芳長出一口氣,馬子軒在全省理科排名進(jìn)入前30,算是如愿以償穩(wěn)穩(wěn)地進(jìn)了浙江大學(xué)。當(dāng)時,不少大學(xué)負(fù)責(zé)招生的老師把電話打到了家里,承諾各種優(yōu)惠條件,李芬芳毫不猶豫地一一回絕。在她眼里,只有浙江大學(xué)這一個選擇,無非是專業(yè)上的不同而已。馬向墨看她那興奮樣,只是笑:“怎么搞得和你考大學(xué)似的,你不能讓人家馬子軒自己決定嗎?”馬子軒也笑:“沒事,我的事我老媽可以做主。她選學(xué)校我選專業(yè)!我能考上浙大,功勞首先歸我老媽,要不是她的勵志教育,我還不定在哪淘氣呢。”
李芬芳的姐姐驚嘆不已,說如此看來,人生還真是早做計劃、早有安排的好。一個當(dāng)年還往鞋里撒尿的小屁孩,通過媽媽持續(xù)不斷的勵志教育,竟然就順順利利地考上了雙一流的好大學(xué)。李芬芳則覺得自己特有成就感,比拍了個好紀(jì)錄片得了個國家級大獎還得意。
就是那一年,和馬向墨一起送兒子去杭州上學(xué)的同時,李芬芳便念叨著要在蘇杭一帶買房了。一向順從的馬向墨卻對此持有異議。他說兒子才上大學(xué),路還長著呢,先別急著買。萬一兒子將來去了上海或者北京,甚至出國了呢?沒必要這么急嘛,等等再說。
沒承想,這一等,就等了很多年。馬子軒本科畢業(yè)后又考取了浙大研究生。等研究生畢業(yè)了,房價已經(jīng)漲得很離譜。李芬芳埋怨馬向墨,在兒子的助力下,自己的人生夢想本來就要實現(xiàn)了,安家于江南,可以和兒子共享天倫之樂,多好!這一耽擱,別說杭州城,就連杭州郊區(qū)的房子也買不動了。
馬向墨也窩火,誰能想到,這房價竟像火箭似的,噌噌噌地往上飛。
八
看著一天高比一天的房價,李芬芳是真生氣也真后悔,要是兒子考上浙大那年就貸款買房該多明智呀。雖說她和馬向墨工資都還不低,可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現(xiàn)如今,要在江南買個房安個家,卻是那么捉襟見肘,力不從心。
兒子是學(xué)電子信息工程的,電子信息工程屬于眼目下的緊缺專業(yè),他還沒出校門就遇到阿里巴巴校招,薪資待遇都不錯,兒子不費周折地就簽下了這家國內(nèi)知名企業(yè)。
兒子的事算是塵埃落定,房子的事卻一點著落也沒有。無奈,李芬芳只能退而求其次。征得李向墨同意,她干脆把買房的范圍又由杭州郊區(qū)擴(kuò)大到了杭州周邊地區(qū)。她安慰自己:兒子以后工作、成家了,不可能天天和他們老兩口住在一起呀。我們落腳處離蘇杭不遠(yuǎn),現(xiàn)在交通又方便,與兒子見面的機會多得是。
就這樣,李芬芳不辭辛勞地一個小區(qū)接一個小區(qū)地轉(zhuǎn),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地比,看環(huán)境、問價格,把所有休假時間都花在了選房上。
那段時間,馬向墨的工作忙,沒時間陪李芬芳,李芬芳就自己一個人四處奔波,甚至連多少年都不聯(lián)系的親戚也動員起來。了解各種購房信息,察看,比較,篩選……最終,好不容易在嘉興選了這套100平方左右的期房。
這房子,李芬芳幾乎一眼就相中了,說不上為什么,可能是自己與它有緣吧。在李芬芳看來,看過的所有房子中,就數(shù)這房子比較理想。環(huán)境幽雅,外觀漂亮,樓層也好,價格還行,最滿意的,是離醫(yī)院、學(xué)校、超市都不遠(yuǎn),有軌電車就從小區(qū)門口經(jīng)過,交通很是便利。就它了!李芬芳同意了,李向墨和馬子軒自然也都沒有意見,他們父子倆都心疼李芬芳為這事的日夜操勞。
房子一訂下來,李芬芳顯然輕松了不少,她是個永遠(yuǎn)閑不住的人,很快,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那些日子,除了忙工作以外,她大多時間都花在了審看各種裝修圖樣,考慮各種家具用品上。雖說買房遇到了一些困難,房子價格也并不便宜,把他們這輩子的積蓄都快掏干了??衫罘曳歼€是有著一種離夢想越來越近的欣悅感。她覺得,因為兒子,自己的人生幾乎像是開掛了一般順暢。是啊,兒子爭氣,老公體貼,要不了幾年,就可以在自己向往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還能常常見到寶貝兒子。到時,再把老爺子接過來,一家人其樂融融,多美!她感覺自己以往所有的辛勞和付出都沒有白費,那些和兒子一起奔忙的日子是那么美好那么值得銘記。生活,簡直太給力了!
前兩年因為疫情,很多企業(yè)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狀況并不是太景氣,可兒子卻照樣干得風(fēng)生水起,去年年底還拿了個優(yōu)秀員工獎呢。閨蜜們打趣:你這兒子,太優(yōu)秀了,小心讓丈母娘搶去噢。李芬芳則十分開心:我兒子,當(dāng)然優(yōu)秀了,能搶上是她的福氣。再說了,我又不是惡婆婆。我懂得分寸,不會干涉小兩口生活的。偶爾和李向墨聊天,說起以前懼怕的退休生活,李芬芳的心里竟隱隱地有了某種期待。
九
一切來得是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
就在李芬芳和馬向墨滿懷喜悅驗收裝修成果的同時,馬子軒打來了電話。電話里,他似乎驚異于新房裝修得這么快,以至于反反復(fù)復(fù)地確認(rèn)了好幾遍。再后來,他支支吾吾地勸爸媽先別急著來杭州,來了,他也可能不在。李芬芳沉浸在即將與兒子晤面的喜悅中,根本沒在意兒子說了什么,馬向墨卻敏感地察覺到了情況的異樣。這孩子,還是頭一次和父母這樣說話,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澳氵@幾天有些忙嗎?是在出差嗎?我們還有一些收尾工作,那我們邊弄邊等你?!崩钭榆幩坪跸铝藳Q心:“不用,你們先等兩天,我這個周六就來嘉興,我們共進(jìn)晚餐?!?/p>
雖然這和當(dāng)初的設(shè)想有變,但李芬芳還是很高興,兒子能來看看新房,參謀參謀不是更好嘛。但馬向墨心里,卻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擔(dān)憂。這孩子,一向很有主意。這次是遇到什么不便明說的問題了嗎?話里話外,怎么有點不同尋常呢?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周六下午六點多鐘,和馬子軒一起出現(xiàn)在賓館餐廳的,還有一位女孩。女孩皮膚白皙,個頭高挑,戴一副眼鏡,看上去文文靜靜、秀秀氣氣的。李芬芳不禁大感意外,從來沒有聽說兒子有了女朋友啊,怎么突然間就把人領(lǐng)到了我們面前?她絲毫沒有這樣見面的思想準(zhǔn)備,一時覺得自己多少有些狼狽。臭小子,你怎么不事先知會老媽一聲呢?
雖說心里埋怨兒子,可李芬芳還是緊著讓女孩坐下,問她喜歡吃什么,想吃的就盡管說。她怕女孩緊張,便不再多話。兒子招呼大家吃了起來。
女孩看上去倒也順眼,雖然模樣不是特別漂亮。李芬芳心里說,算了,兒子喜歡,就行了,只是不知道女孩干什么,她的父母又干什么?
見空氣有點緊張,兒子遂開玩笑說:“老媽,艾曉靜和您年輕時挺像的,有頭腦有主意有韌性,做得一手好飯菜。哪天得 讓她露一手,讓您和我老爸品嘗品嘗她的手藝?!?/p>
李芬芳放松下來:“現(xiàn)在年輕人會做飯的不多,我們子軒在飯菜上也拿得出手,他做的咖喱牛肉是我們家的招牌菜呢?!?/p>
“我吃過,是很好吃。他擅長做菜,我比較擅長面食。對了,忘了說,叔叔阿姨,我是西安人?!?/p>
“噢,你在西安長大?父母現(xiàn)在都在西安嗎?”
“是的,我在西安長大,也在西安工作。父母都在西安。”
“在西安工作?不在一個地方?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李芬芳大為吃驚,兩個人天各一方,這能行嗎?
“我們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會上認(rèn)識的,剛開始是異地戀,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
李芬芳刨根問底:“你調(diào)到杭州了?”
李芬芳直直地盯著女孩,女孩顯得有些慌亂,眼里透露出一絲緊張。
“不是,我辭了這邊的工作,已經(jīng)在西安投了幾份簡歷,應(yīng)該很快就有結(jié)果了?!瘪R子軒說。
李芬芳耳朵里一向暖洋洋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尖銳、遙遠(yuǎn),完全不是兒子的聲音了。李芬芳依舊笑著,眼前卻頓然有些模糊,她想拼命去抓住什么,卻感覺一切都變得遙遠(yuǎn)蒼茫,什么也抓不住。
“嘩啦啦”,李芬芳手中的高腳杯碎裂在了餐廳光可鑒人的淺灰色瓷磚上。
馬向墨一步跨到了李芬芳面前,緊緊地扶住了她的雙肩:“你,沒事吧?”看著馬向墨擔(dān)憂的表情,李芬芳終究沒有說話。還說什么呢?好好地工作就這樣辭了,連個招呼也不打。西安?這是從哪冒出來的城市呢?李芬芳的思維越發(fā)混亂了,手也有點顫 :“沒事,我們走吧,我想回去休息一會?!?/p>
“媽,您別生氣!我不敢給您說,就是怕您接受不了。您先別走,聽我把話說完。我們已經(jīng)好了快一年了。真的很好!我下定決心了,但我怕一告訴您,這決心就沒了,我不想讓您傷心?!?/p>
已經(jīng)往外走的李芬芳停住腳步,聲音有些變異:“你還知道我會傷心?不,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為了退休后能來這里,能夠和你在一起,我和你爸爸做了多少努力,費了多少周折!你不知道!”
馬子軒攔在了李芬芳面前:“媽媽,我知道,我都知道??晌?,總得有自己的選擇。再說了,現(xiàn)在交通那么方便,我們隨時都可以回來的。”
李芬芳不想當(dāng)著那個女孩子的面哭鼻子抹淚,她努力克制著自己:“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和你爸爸在青海工作了一輩子,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在青海工作了一輩子,臨到你了,我們就想著,你應(yīng)該到好一點的大城市里去生活,一代人應(yīng)該比一代人活得更好。你外婆一輩子都想葉落歸根,可她最終也沒能歸根,你能回到這里,在這里生活,也算彌補了他們老一輩人的虧欠。可你,都干了些什么呀?”她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
馬子軒苦笑了一下:“老媽,您在西部生活了一輩子,您難道不喜歡西部嗎?你嘴上說喜歡江南,可你不覺得你最愛的其實還是青海嗎?你看,這幾年青海旅游多火呀,青海湖、茶卡鹽湖、東臺吉乃爾湖、金銀灘草原、大柴旦翡翠湖、察爾汗鹽湖、大地之血、U型公路、烏素特水上雅丹、艾肯泉,哪個不讓人向往?我的同學(xué)對青海都羨慕得不得了。多少人把青海、把西部、把高原當(dāng)成詩與遠(yuǎn)方的理想打卡地呢。每年夏天,有多少人奔走于甘青大環(huán)線,來看‘天空之鏡’,來看‘大地之眼’。老媽,您不是也特別自豪嗎?怎么輪到我,你就不答應(yīng)了呢?再說了,我去的是西安,西安特漂亮,歷史厚重,文化燦爛,您不是也特別喜歡那個城市嗎?現(xiàn)在人們都在講地球村,距離還是問題嗎?我好不容易遇到艾曉靜,我們真的能說得來,也能吃到一塊。你不是也常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嘛,遇到一個對的人實在太不容易了。老媽,您就讓我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李芬芳心有不甘卻無言以對,她求助般地看向馬向墨。馬向墨自然也覺得意外,臉漲得通紅。半晌,他才輕輕對著李芬芳耳語般地嘆息了一句:“你這兒子,怎么就和你一樣!”
李芬芳頹然靠在包間門口的墻壁上,喃喃自語:“和我一樣?和我一樣?怎么就和我一樣了呢?”
長長的餐廳走廊一個人也沒有,不遠(yuǎn)處的音響正在循環(huán)播放劉陽陽的那首《人間半途》:
把酒嘆平生,把往事熬成藥,一秋風(fēng)雨敬桑田,從此無年少。我問月亮借華韶,再聽秋風(fēng)訴情長,一段芳華煮清歡,瑣碎了平凡……
這首歌兒子不久前才從微信上推送給她,當(dāng)時也是聽得興味盎然。此刻聽來,卻是一片蒼涼……
李芬芳終于禁不住淚流滿面。
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夜色正閃爍出令人目眩的光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