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永恒的愛與孤獨
與世長辭之后,加西亞·馬爾克斯將一處時間的縫隙留在了八月。從時間的褶皺翻出來的,正是這本《我們八月見》。當雨水掃過劍蘭花瓣,落款是女性世界的情欲、背叛構筑的永恒困局。
《我們八月見》是2024年3月出版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遺作。這本小說曾發(fā)表過第一章,后來進行多次刪改后,馬爾克斯本人希望不要將其出版,但最終他的家人將這本書在他逝世十周年的時間點上帶到了讀者眼前。
每年的八月十六日,安娜·瑪格達萊納·巴赫都只身前往埋葬母親的島嶼,坐同樣的出租車,登同樣的船,在島上母親的墓前獻上一束劍蘭。在那里,她如入夢般經歷著愛情的新生與死亡,命運的輪回在她踏入島上的一刻再度開啟。
這是一篇全然女性化視角的小說,篇幅短小,僅僅圍繞安娜·瑪格達萊納·巴赫一人與她所關注的一切所寫。與英文翻譯Until August(直到八月)不同,中文版本選擇了使用西語直譯,最終翻譯為《我們八月見》。西語“En agosto nos vemos”,不僅是夏日約期,更像是綁定在時間上的魔咒:終有一天,所有不為人知道的秘密都會在八月浮現,所有未完成的救贖終會在八月的縫隙中得到答案。
《我們八月見》,【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著 侯健/譯,南海出版公司·新經典文化,2024年3月版
馬爾克斯格外鐘情八月。他總相信冥冥之中注定的聯系,而八月似乎成為了他生命之中的一種羈絆。這一部分來自他對于威廉·??思{的喜愛,可見于他對??思{的評價:“旅途并不漫長,我一邊不停地抽煙,一邊重新閱讀威廉·福克納的《八月之光》。??思{是我最忠實的保護神。 ”同時,八月也多見于他的其它許多作品之中,如《百年孤獨》里十分經典的這一段落:
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望著荒涼的街道、巴旦杏樹上凝結的水珠,感覺自己在孤獨中迷失了?!皧W雷里亞諾,”他悲傷地敲下發(fā)報鍵,“馬孔多在下雨?!本€路上一陣長久的沉默。忽然,機器上跳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冷漠的電碼?!皠e犯傻了,赫里內勒多,”電碼如是說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八月的馬孔多永遠在下雨,八月的卡塔赫納港游蕩著《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發(fā)酵五十年的執(zhí)念。就是在同樣悶熱潮濕、躁動不安、迷失孤獨的八月,帶著八月之花劍蘭,女主人公安娜穿過咸澀的海風,年復一年踏上這條為母親獻花的道路。
安娜不足二十歲時,還未能完成自己的文學學業(yè),便嫁給了現在的丈夫,一個頗具聲望的音樂家。他們有兩個孩子,家庭美滿。她圍著整個家庭轉了二十多年,她慢慢和丈夫幾乎合二為一,她感到自己越來越像她的丈夫。又一個八月,在母親去世八年后,隨著藍鷺的振翅,她在小島上走向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男人,產生了自結婚后再也沒有過的戰(zhàn)栗之情。
那個男人走了,留下了20美金。她的激情伴著天降的愛情而來,心死卻原來只需要跟隨在后的幾張鈔票。她被誤認為妓女,收到了一份“酬金”。茨威格在《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里講述的故事也是如此開篇:當一個女人主動靠近一個男人時,她們的付出與心動并不被男人看見,她們往往在最初只會被當成出賣肉體的妓女,是以一種榨取利益的形象出現,引起男人的警覺。全篇從安娜一個人的視角所寫,當讀者初次看到艷遇發(fā)生時,我們隨著安娜一起遇到這個讓她心動的男人,看到她談論最近正在閱讀的書,她聊著喜歡的音樂,她感到歡愉,做出前所未有的大膽邀請;回看時,卻發(fā)現留下20美金的男人從頭到尾似乎都很模糊,只有他的語句很清晰,他表示和安娜這樣的女人能夠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他感到“榮耀”,而不是“幸?!薄K粚材鹊哪切┊斪骷伺慈说陌褢?,他早已習慣這樣的事情,在離開時毫不留情。
安娜第一次的反叛對她本人來說意義重大,她總在成為別的象征,完美妻子的象征,幸福家庭的象征,島嶼成為了她的新的象征:那是孤僻的、安全的,是陌生的、讓人生畏的。當她離開她的生活原有的秩序之時,她每年似乎都在為八月十六日這一天做準備。島嶼上的墓碑讓深埋在靜止生活中的她破土而出:在母親的忌日,她迎來了新生。之后每一次八月十六日的到來,為母親獻花似乎成為了一個起因,而真正的目的是再去尋覓一段新的愛情,通過這種方式實現自我的解放,并將一切僅僅留在島嶼之上。獻給母親的花,成為了情欲的祭品。但每一年都這樣度過八月這一天的她也并不快活,因為她再度陷入了恐懼。她為破壞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又不敢設想這種破壞是否會為她帶來不可承受的后果,惶惶不可終日。
她的愧疚化作了一種難以言喻。她開始神經兮兮,并且第一次對她的丈夫提出了異議,這讓她的丈夫也感到分外吃驚。二十多年的婚姻中,她從未對他提出過任何質問,而當她為她的所有日常、非日常懊悔之時,在一次交談之中,她意識到她的丈夫早就坦然出軌了。“我說沒有,你又不信,我說有,你又承受不了?!比绱死硭斎?,如此冠冕堂皇,顯得整本書中安娜盤旋不去的不安無所適從又天真。那些被歸于“完美婚姻”的時光,原只是她的苦心經營、一廂情愿。這句話將背叛者的罪惡統(tǒng)統(tǒng)抹滅掉,把重負又還給了質疑的人:如果你明知道事情的答案,為何一定要弄清楚讓大家都不愉快?丈夫后來坦誠地講述自己出軌的經歷時,安娜只執(zhí)著于“20美金”在召妓時究竟是怎樣的水平,尋求那夾在她書中的鈔票的重量到底有多少。秩序讓她孤獨,失序后的混亂讓她看到了更多孤獨以外的真相:孤獨只會不斷豐富其內涵。
哥倫比亞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1927年3月6日-2014年4月17日)
馬爾克斯總在寫宿命的輪回。在這個尋覓的過程之中,安娜又一次來到墓前,發(fā)現母親的墓被花束籠蓋。那是來自母親的一位年逾七十的老年情人,她驚覺母親的遺愿竟也有其中的深意:請將她埋葬在她尋覓愛的島嶼,她只想于此長存。她走上了母親的舊路,她的母親生前也在這個小島上和她一樣輪回著,不得其所。安娜的女兒繼承了她的母親的名字,她自己繼承了她的意志。她并不只是在與自己的情欲、自己的困境作斗爭,她在對抗的是存在于基因之中的命運。
這本小說與茨威格的一系列短篇小說有些相似之處:他們都通過一個女人的視角來講述一段越軌的激情。如前文所提到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本文則像是一個拉長版的“一個女人每一年中的二十四小時”。茨威格筆下的女人更像是“人間自是有情癡”,她在短短的一天越軌中心死,而后回到自己的軌道里;而在《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又呈現出了另一種愛而不顧的極限。安娜位于兩者之中,她并沒有因為一次侮辱和失望而徹底逃離,她只選擇每年中的一天去放縱自己,離開原有的生活模式。她最終的探尋可以說是沒有結果,她的掙扎和反抗讓她來到了一個新的局面:脫離軌道后的生活并沒有變得更美好,反而從一種麻木的痛苦中來到一種更為清醒的痛苦里。但這同樣也是這件事情的結果:虛無與孤獨是永恒的,愛情和婚姻都是片刻的溫存,無盡的生息都逃離不開命運的島嶼,八月十六日是打破的象征,也是輪回的起點。
《我們八月見》仍在討論著貫穿在馬爾克斯作品中的主題:愛情與孤獨。當安娜越出了既往的軌道,她最終發(fā)現無論是婚姻還是激情,都只是曾經無限接近于自己以為的愛情。比起《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的宏大敘事,這篇遺作回歸到了一個小家庭之中的“她”身上。通過一個女人的視角,從安娜的自我覺醒以及與丈夫的“對峙”之中,道出了愛情與婚姻一種普遍存在的樣態(tài):這既是女性主義的,也關乎人類在尋找自我、尋找和他人的關聯之中感受到的冥冥之中的迷失。年復一年的八月十六日,宿命困住的不僅是安娜和母親——更有千百年來困在鏡像牢籠中的女性群像。她們在墓碑前褪下象征純潔的白紗,卻在拾起情欲火種的瞬間淪為更蒼白的殉道者。八月綿綿不絕的雨裹挾著馬爾克斯始終在叩問的狂風:當我們談論永恒時,是否只是試圖將瞬間的戰(zhàn)栗鑄成愛情的假象,來抵抗世世代代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