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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天》2024年第11期 | 連金娟:寫信
來源:《飛天》2024年第11期 | 連金娟  2025年02月28日09:01

他想要寫信,燈在漆黑的夜里亮起來,門口的大黃發(fā)出了類似狼嚎的叫聲,窗外夜的洪荒席卷了一切。他跳下炕,將梨木炕桌搬上炕,從案幾上取來信紙、墨水、蘸筆開始寫信?!伴L姊萬安,見字如面。”剛寫了開頭,一陣很緊的風(fēng)逼著窗戶縫隙吹進來,將信紙全吹了起來?!斑@該死的河風(fēng)總是吹得這么肆意。”“哐當(dāng)”他聽到了大門被吹開的聲音。

要寫些什么呢?他茫然注視著窗外漆黑的夜。他要給姐姐信里說些什么呢?是說現(xiàn)在村莊東頭就住著他們一戶人家,半夜鄰居家圍墻坍塌的聲音就像一陣悶雷,驚得屋檐上的鴿子亂飛。還有,那說來就來的夢像極了一張神秘的毯子,挾裹著他到處亂飛。夢里父親從一片昏黃的光色里走出來,“小七,小七”。父親呼喚他的聲音一如以前,面容卻模糊不清。接著他聽到院子、灶房里都是父親的腳步聲。母親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掖著嗓子吆喝豬圈里的豬進食。他的妻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院子,“馮小七,家里的羊不見了,快幫我找找。馮小七,快收麥子,洮河水下來就全淹了?!币魂囈魂嚨男募伦屗簧蠚鈦?,不斷的暈眩中,他看見屋頂?shù)牧褐煌5匦D(zhuǎn),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有灰色的水從漩渦里蹦出來,一層一層朝他的胸部壓過來。他極力掙扎,想快速逃離水流帶來的恐懼,可是全身疲憊透了,肌肉像被粘在石炕上,一下都動不了。一股很緊的風(fēng)吹開堂門躥到他的頭頂,夢的毯子遁乎不見。他順勢舒展腰骨,剛準(zhǔn)備沉沉睡去,那張專屬夢的毯子帶著洮水一樣的潮氣朝他飛了過來,夢魘再次開始。這次夢中出現(xiàn)了移民搬遷之前的村莊,灰沉沉的天空下,女人們在糞場上納鞋底,黑色的鴉雀在她們腳邊踱來走去。男人們聚在一起下象棋、抽旱煙、玩“掀?!?、煙絲明明滅滅快要燙著嘴唇了。很多孩子你追我趕,跑得人眼花繚亂,他在那些奔跑得身影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瓉硎切r的自己。”來不及驚嘆,“引洮入隴……引洮入隴……”飄忽的聲音在夢的虛空里傳來,那聲音使了勁在他腦子里竄來竄去。

他從一陣劇烈的頭疼中醒過來,遁然起身。那是幾幾年的傍晚呢?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聲音輕輕將空氣劃破。

他現(xiàn)在對年份提不起興趣來,只記得那天的晚霞像一匹錦緞一樣懸在空中,一只又一只的夜鷹消失在絢爛的光色里。拖拉機的喇叭聲震得夕陽七零八碎,村人像螞蟻一樣集合到糞場的公社門口。拖拉機上,跳下來一群學(xué)生樣的年輕人,支書讓村里人幫忙搬東西,說他們是大城市來的“工程師”。

工程師,是啥,是教書先生嗎?工程又是啥?他向支書問道。是啥,是啥,是你爺?shù)囊箟?。支書顯得很不耐煩,其實他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來干什么的,他接鄉(xiāng)上的命令,把這些“工程師”安置在村公社里。

公社建在糞場的北邊,西北風(fēng)一吹,空氣里就飄蕩著一股大糞的味道,風(fēng)再緊一點,那些飛起的糞土就會飄進他們住的屋里。那些外來的年輕人在公社的荒草里拉手風(fēng)琴、唱歌跳舞、朗讀詩歌,趴在公社的破墻上偷看這些鐵城之外的人,成了他那段時間的樂趣。他看到那些女子,在院子的木凳上放上瓷盆洗頭發(fā),黑辮子散開就有了洮河水波一樣的造型。她們彎腰將頭發(fā)放進瓷盆的瞬間,就露出瓷白瓷白的后頸,陽光里,那脖頸很誘人。他看著,真想上去摸上一把,剛有這樣的念頭,臉一下就燒起來,心開始狂跳,腿不受控制地發(fā)軟?!芭椤?,他栽倒在一堆糞土里,剛出的糞,糞灰劈頭蓋臉地糊了他一臉。風(fēng)里他吸進一大口糞灰,咳嗽像雪崩一樣噴涌而出。

公社的木門推開,走出來三個女青年。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上的灰,瞬間一股屎臭味讓他窒息。他想起來,他栽倒的時候手伸到了糞里,現(xiàn)在兩手黏糊糊地都是屎尿的混合體。

窘死了,他這樣想著,心口一緊,“嘩”一下嘔吐起來。

“快拉他出來?!彼齻凅@呼著,將他從糞堆里揪了出來,在他后背捶了幾下。河風(fēng)來得正是時候,輕輕一吹呼吸瞬間變得順暢。

陽光里,他被她們的笑聲裹進了公社的院子。她們將他身上的炕灰拍打干凈,接著打來一盆水,將他的頭按在瓷盆里。他不確定那是她們中哪一個的手,手指在他的頭、脖頸和臉上滑過時是那樣的輕柔。不像他的母親,每次給他洗頭將他使勁按進木盆里,木犁一樣的手粗暴地在他頭上、臉上、脖子上亂搓。小時候每次洗頭他都極力地抵抗,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尖叫。

伴隨著一股香氣,一團涼涼的液體滲進了他的頭皮。頭頂,一雙柔軟的手不停在頭發(fā)上打圈,接著一股一股的黑水流進了瓷盆。不明的香味將他團住,一切像是在夢中,他使勁地在吸,想要將一切吸進肺腑里。

再打一盆水來。頭頂淋下一瓢水,接著第二瓢、第三瓢。一條綿軟的毛巾抹干他眼前的水霧,黑污的水慢慢變清,陽光白得耀眼。

他直起腰,看清楚面前站著三個女青年。他的臉“噌”一下又燃燒起來。

“叫什么名字?”

“馮小七”

大門被打開,一群人進了屋子。他們手里拿著鐵尺,肩上扛著測量的工具,挎包里插著圖紙?!帮埡昧藛幔俊逼渲幸粋€青年問。

“一早上的時間,都給這個小毛賊洗頭了!”其中一個女青年笑了起來。

青年轉(zhuǎn)頭看著他,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青年就是拉手風(fēng)琴最好的那個。他拉手風(fēng)琴的時候,眉毛緊緊地皺起,眉宇間形成一個大大的感嘆號,耳朵在陽光下白里透紅。現(xiàn)在他站在他面前,胸前沒有手風(fēng)琴,他覺得他要比坐著的時候高大很多。而他十來歲了,依舊長得又黑又瘦,兩條胳膊兩條腿像樺樹桿一樣又硬又細,兩只耳朵卻出奇地大。他第一次有了自慚形穢的感覺。

“你來干什么?”青年問。他的腦袋轟隆作響,覺得他偷窺他們的秘密被識破了。

“你的琴拉得真好。”

“你怎么知道?”

“那聲音比洮水聲還好聽。對了,你們在山上干什么?”他試探著問。

“引洮入隴。”青年告訴他,說著在膝蓋上鋪開一張地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觸著地圖上血管樣的細線。

“這個是你家門前的洮河,我們要將北去的洮河水在鐵城截流,讓它轉(zhuǎn)向東流,最終經(jīng)會川、臨洮、定西、蘭州、皋蘭、固原等地到達隴東地區(qū)?!?/p>

“隴東在哪里,他們?yōu)槭裁葱枰覀兊匿铀???/p>

“他們的莊稼太缺水了,土地干裂得不像樣子,如果洮河水過去,那里就是沃野千里的糧倉了?!?/p>

“我不懂?!彼f著跑開了。他急需用跑來化解這種莫名的“興奮”。他想告訴家里人,那群神秘青年人的本事,他們能讓洮河水聽話,還有“引洮入隴”多么新鮮的詞,村里現(xiàn)在就他一個人知道。

引洮入隴,引洮入隴……一路上他不斷地默念著這個有點繞口的新詞??僧?dāng)他站在堂屋中間,大口大口吐掉那些吸進胸腔里的風(fēng),按住那顆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臟時,大腦里只有黑與白的光影在不斷地交替,什么也記不起來。這種感覺真糟糕,他閉上眼睛使勁地想,卻什么也想不起來。

“去花窩打滾了嗎?滿身都是香味?!彼慕憬闵扉L了脖子在他頭上嗅來嗅去。

“引洮入隴……”他閉著眼睛呢喃。

“早上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現(xiàn)在像被水鬼勾了魂一樣,一副憨相?!?/p>

“阿姐,公社來的那些年輕人,他們是引洮入狼的。”他說著睜開眼睛,周圍亮得出奇。

“他們要逮狼嗎?怪不得他們一早在山腰上走走停停,那樣明目張膽地找,狼是不會出來的。”姐姐語氣里充滿了不屑。

“他們能讓洮河水流到別的地方去?!?/p>

“流去哪里,他們是愚公嗎?會移山不成?!?/p>

月亮從樹梢“蹦”了出來,照得夜晚和白晝一樣亮。他索性關(guān)了燈,坐在了窗口邊。白月光像雪一樣將他團住。為什么都要走呢?他的胸腔突然憋得厲害。第一個離開這個家的是他姐姐。秋夜,發(fā)了一場大暴雨,雨水沖倒了公社的房子,也沖走了好幾個人,里面就有那個幫他洗頭的女青年。后來他老去公社,慢慢對上號,那天幫他洗頭的是梅姐。梅姐說全鐵城就他家的鳳仙花開得最好。這只是借口,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姐姐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塊白礬,白礬和鳳仙花搗一起染指甲上色是最好的。姐姐將白礬砸成不等分的小疙瘩,包在手絹里,用的時候挑一小塊出來,放在石碗里和著鳳仙花搗成泥狀,然后叫了梅姐將那些調(diào)配好的鳳仙花糊在指甲上,再用布條纏裹好。有時候,她們會將剩下的花汁涂在他的指甲上,因為十指被布條裹得很緊,再加上白礬的作用,十根手指的神經(jīng)在黑夜像會跳舞一樣,神經(jīng)末梢會“突突突”一整夜跳個不停。晨曦時,迫不及待拆了布條,十根手指就有了美艷的紅色。

那天的糞場上,他一眼就認出梅姐的尸體,是那抹耀眼的紅。秋雨過后的糞場上用白布單與柳枝遮蓋著四具尸體。梅姐的一只手從白布單下露出來,慘白的十指上用鳳仙花染了指甲。

“梅姐,梅姐?!彼粗侵皇煮l(fā)抖。

不遠處他看見武希華站在糞場中緩慢地拉著手風(fēng)琴,可是他的耳朵像失效了一樣,聽不到任何聲響,只覺得武希華拉琴的樣子很疲憊,他拉得極慢極慢的感覺。

“武希華,別再拉了,難聽死啦?!贝逯驍嗔宋湎HA的琴聲,也將他從極致的安靜里喚了回來。

村支書的聲音具有某種神力。他暗自揣想。

“哭,就知道哭,都是死人嗎?娃娃們都是給公家干事的,干好事的,來搭把手把娃娃們先安置了?!?/p>

村人七慌八亂地找鐵鍬打墓,在糞場上搭帳篷、布置靈堂、扎花圈、開追悼會。綢緞一樣的晚霞又懸在了天邊,映染的洮河成了檀木色。村人們將梅姐他們埋在了洮河的空地里,鴉雀在天空嘎叫著亂飛。

留下的青年們的臉上再沒有初來時的雀躍,他們看上去驚魂未定,一個一個耷拉著腦袋,臉上多出了高原紅。支書先帶頭領(lǐng)了兩人回家,接著他發(fā)號令將剩余的幾個人安排到村里條件好點的人家。

“馮小七擦干尿水子,帶你武哥回家?!?/p>

“武哥回家?!彼叩轿湎HA的身邊,扯了扯呆若木雞的武希華。

“武哥回家?!彼謫玖艘宦?。

“回家?!蔽湎HA回了一聲,整個人輕飄飄的。

“都還是娃娃,剛來的時候像水洗的蘿卜,現(xiàn)在一個個成了泥疙瘩。”村里上了年紀(jì)的婦女說著抽抽搭搭起來。

“馮小七,你這個貨,把你武哥拉家里去。”支書的聲音很大,尾聲卻拖著哭腔。

洮河兩岸麥浪翻滾,成熟的麥穗脹鼓鼓的,像要馬上爆裂。武希華和其他的青年加入到了搶收麥子的隊伍,只是彈琴、繪制圖紙的手拿起鐮刀卻笨拙得厲害。開割沒多久,武希華就將自己的腿捋了一鐮刀。

“小七,扶你武哥回屋去,這不是他干的活?!备赣H讓他將武希華帶回家去。

“小七,我教你寫字吧?!蔽湎HA覺得自己總該為這個家做點什么,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秋收時原本想著能幫上一些忙,結(jié)果還添了亂。他從包里找來圖紙、鉛筆,開始教他認字。他在學(xué)堂也上過幾年學(xué),可是老師教的讀音和武希華的不像。老師把“日”總讀成“er”,把“著”讀成“zhi”,武希華總被他的讀音逗得哭笑不得。“要說普通話,要寫規(guī)范字?!蔽湎HA說著又從包里找來一本書開始為他朗誦: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呀,血都流進鞋腰結(jié)痂了,你倆不知道嗎?”姐姐喊。姐姐是村里的保育員,動作麻利地為武希華處理傷口。她先用消毒水浸著棉花從里到外打圈消毒,然后抹上消炎藥,最后用紗布輕輕包扎起來。秋日的光透過花窗,斑駁的影子在姐姐的臉上晃來晃去。

“阿姐,你比阿媽溫柔多了,阿媽給阿達包扎傷口的時候,疼得阿達都罵娘?!彼f完這句話,空氣凝固了。他看見姐姐的臉開始越來越紅,最后連脖頸也是紅的。他轉(zhuǎn)頭看向武希華,他的臉上也染上了一層紅暈,鼻尖上都是汗。

那年的麥子全部收進了公社的糧倉。村里開始集體干活,集體吃飯。干活是需要記工分的,武希華不能讀詩彈琴了,他也一起去公社干活。冬天的時候,他的腳和手上長了很多的凍瘡,半夜火炕上的溫度一上來,他就咧著嘴使勁地撓,結(jié)果凍瘡都開始潰爛流膿。睡不著時,他點了燈畫圖紙,膿血一滴滴有節(jié)奏地留在圖紙上?!坝掷速M家里燈油了,太不好意思,趕春我一定搬走?!崩杳魉禍缬蜔簦话驳卣f。

第二年的春天,武希華和其他的青年在山腰上炸了好幾口窯洞。他們說“引洮入隴”是個長期的工程,他們總不能一直住在鄉(xiāng)親家。窯洞門鑲好的那一天,他和父親去送武希華。武希華背著他的琴和圖紙在前面走,他和父親扛著被褥跟在后面。高高瘦瘦的武希華穿著姐姐納的鞋底,每走一步,腳下的土里就踩出一個紋路整齊的鞋印。

“你姐的針線比你阿媽的好多了?!弊瞿窘车母赣H天生對線條比較敏感。

“小七,你姐和你武哥經(jīng)常一起說話嗎?”等和武希華隔了一段距離,父親向他責(zé)問,臉陰沉得可怕。

“我不知道?!?/p>

“你個二貨,我出去幫別人蓋房子,你可把你姐看好了,我就這一個閨女,才不要嫁到天邊去?!备赣H說完,朝他的后腦勺使勁給了一巴掌。

他心發(fā)虛,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他想起那天去后院的果園找大黃狗,剛要進門就看到武希華拉琴,姐姐靠著樹跟著琴聲哼歌。武希華拉一下琴,轉(zhuǎn)頭朝姐姐笑一笑。好像只是一瞬間,就看見武希華和姐姐面對面站著,臉和臉挨得很近。他收藏了這些秘密,他很希望武希華能娶了姐姐,這樣他們就真正成了一家人。

父親將帶來的東西放到了窯洞,又幫武希華將窯洞的門窗緊了緊就出門了。父親沒再邀請武希華去他們家。

轉(zhuǎn)年的冬天,洮河結(jié)了厚厚的冰。他帶領(lǐng)著一群孩子在冰面上打陀螺、溜冰、砸冰塊。村里噼里啪啦響起了鞭炮聲,他們循著聲趕到了糞場。糞場上正在開歡送大會,支書說武希華他們明天就要走了,引洮工程雖然暫時停了,但是娃娃的功勞還是不能忘,一定要讓村里人送送。他看著臺上變得黑瘦黑瘦的武希華和其他青年,鼻子酸疼。

武希華和那些青年走了。村子里一下清冷了許多,西北風(fēng)猖狂地在村子里奔來竄去,風(fēng)吹著山腰的窯洞木門“啪啪”作響?!懊?,毛丫?!蹦赣H的聲音從風(fēng)里傳來,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凄慘。毛丫是姐姐的名字,母親喊遍了整個村子也沒將姐姐喊出來。天陰得厲害,不一會兒就飄起了大雪。母親蹲在雪地里哭得嗓子干啞。風(fēng)雪里父親拿著一張紙跑過來,“小七,快念念,好像是你姐寫的?!憋L(fēng)吹得信紙像風(fēng)中翻飛的鳥雀一樣,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抓住信紙。

“讀大點聲?!憋L(fēng)的“呼呼”聲總將他讀信的聲音遮住。等他讀完信,手腳和嘴唇都凍得發(fā)麻。更讓他們神經(jīng)發(fā)麻的是,姐姐在信里傳遞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她跟著武希華走了。

“起來回家,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沒心肝的東西,走了也好。”大雪里父親望著冰封的洮河,眼睛里憤怒與哀傷在交替。

武希華走的時候,他問他“引洮入隴”就這樣結(jié)束了?隴東的莊稼就真的喝不上洮河水了?武希華告訴他,不會的,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三十年、半個世紀(jì),洮河水一定會流到隴東去的。半個世紀(jì)他都是老頭子了,那得是多么漫長的時間,漫長到洮河水都要流干了。他茫然地想?;蛟S就是從那個時候他對時間失去了興趣,只喜歡用自己記憶深刻的事件區(qū)分過去與現(xiàn)在。比如武希華走后和之前。

武西華走后,他收到武希華和姐姐郵寄的第一封信、第二封信、更多的信,他在讀他們的來信和寫回信的時候,娶親、生子、送走父母、送走村里死去的人、去喝一家又一家的滿月酒、過完一個又一個的年。村里來過很多人,走出去過很多人,可是再沒有一個像他們當(dāng)初來時那樣,讓他心生渴望地去相識。新建的廣場上孩子們打籃球、騎自行車,偶爾也圍在一起幻想鐵城之外的世界。山腰的窯洞木門不知被哪年的風(fēng)吹掉了,黑洞洞的像沒牙的嘴,長年累月吸著河風(fēng)。他沒事的時候也上去過,墻上曾經(jīng)刷著的紅色標(biāo)語像沒蛻干凈的牛皮癬,只剩斑斑點點的暗紅。村里的孩子問他關(guān)于那些窯洞和斑點的事,他就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半個世紀(jì)的事情有時候半個小時也就說完了。

2008的春天,“引洮入隴”再次在廣場上被人提起。這次,聽說要在離他們村不遠的下游修建水庫,水庫會抬高水位,在汛期將會淹沒庫區(qū)大部分地方,當(dāng)然包括他們村子,所以他們將要被搬遷到千里之外的戈壁。他寫信給姐姐和武希華,在信里詳說了引洮工程將要搬遷的事項。他在信里懇請他們回來一趟,再不回來就看不到以前的村子、以前的人了。那封信寫到最后他居然對姐姐充滿了些許恨意。他在信里抱怨了她的離去對父母造成的傷害,也埋怨他們父母病危都不曾來上一趟。再不來就連父母的墳頭都看不上了,你會后悔終身的。他在信的最后這樣寫。這些話他只有在寫信的時候可以表達,打電話過去他是萬萬說不出口。這也是這么多年,他更多是和他們通信而不打電話的原因。電話里姐姐老是哭,她一哭他準(zhǔn)備好的話就都忘了。他也從未學(xué)會普通話,和武希華在電話里對話難免別扭。

一周后武希華來信了。他在信里顯得很激動,說終于盼到這一天了。他說“引洮入隴”“移民搬遷”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情,他們家應(yīng)該第一個報名,作為村里的老人,他應(yīng)該動員村里人,配合政府做好搬遷的事。武希華在信里說,姐姐的腿一直不好,等腿病稍微好些了,他們一定要回鐵城看看。

他們家第一個報了名,到三月份的時候村里多半的人報名搬遷。

五月的某個早上,所有的人來到廣場上,開始往大卡車上裝東西。縣上下來的工作組一遍又一遍地說,過去有新房子,鍋碗瓢盆都有。村人們還是固執(zhí)地將家里的細細碎碎、貓貓狗狗都往車上塞。故土難離,工作組的人又協(xié)調(diào)了幾輛車,盡量讓鄉(xiāng)親們把自己的念想都裝上。一周后,車子終于裝好了。他聽從村干部的建議,除了帶一些必需品,其他什么也沒帶。其實他心里也是有自己的盤算,他想如果過去不好,他就再回來,這個念頭冒上來的時候,他吃了一驚。老了老了竟生出這心眼來,他暗自唏噓。

從決定要走的前一晚上,人們的情緒就開始不對了。村人趕著去給先人上墳,去墳頭取土,跪在堂屋里向家神禱念家族的遷徙,懇求它一起相伴,繼續(xù)護佑家人的平安。禱念完將家神的供牌用紅綢布仔細包好,放在貼身的行李里。他也將家神的牌位用紅絲綢包了又包準(zhǔn)備帶去,兒子和兒媳卻說那只是個“意思”,帶著很麻煩,再說帶過去供奉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他覺得不帶走也好,神靈應(yīng)該也和人一樣,住慣了就懶得挪窩,再說他總覺得他還會回來,這個念頭很強烈。

卡車要啟動的一瞬間,哭聲四起,廣場上,朝南山墳?zāi)沟姆较蚬驖M了人。村里和山坳里沒走的幾戶人家,拉著即將離去的人的手不停地念叨:“過不下去了再回來,我們等你們,等你們?!笨ㄜ囬_始啟動,汽笛鳴起,洮河水開始在窗外后移。他將臉貼在車窗上,心里揪得疼。剛開始,洮河時斷時續(xù)地出現(xiàn)在窗外,不知走了多久,植被越來越稀缺,肉眼可見的綠色越來越少,洮河水不知所蹤,千溝萬壑的黃色山脈沖撞著他的視覺。看慣了洮河邊綠色的山脈,綠色的森林,他的心里涌上一種從未有過的蒼涼來。

他胸口悶得厲害,頭開始劇烈地疼痛。妻子讓他睡一覺,等到了就喊他。他昏昏沉沉睡到半路再次醒來。車窗外,茫茫戈壁上太陽顯得很大,紅光將天地?zé)猛t。風(fēng)吹著卡車的篷布作響。他打開車窗,烈風(fēng)擊得他額頭疼。他朝前望了望,前面的車隊打了一個彎,可以清楚地看到更遠處的車隊,它們像一群列隊而行的螞蟻,緩緩向不明的遠處進軍。車隊剛過玉門,就停了下來。天已黑透,黑色蒼穹里星河璀璨。他想起姐姐的第一封信,她在信中描寫到了戈壁的星空,它們比高原的更亮更密,像某種堅定的信念。她在那封信里告訴了家里人,離開鐵城他們?nèi)チ诵陆?。去新疆是武希華主動申請,他要在荒漠上搞好水利?,F(xiàn)在他沿著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路行走,心里多出了一些激動。突然,一連串汽笛聲劃破寂寥的夜空,司機輕聲告訴他,移民的車隊里剛剛有兩位老人去世了。鐵城里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村莊,這兩位老人第一次遠行,就將自己永遠走丟在離鐵城千里遠的地方,不知他們的魂魄能否再記得回鐵城的路,他這樣想著又不免生出許多惆悵來。

第二天下午,車子駛進了一個嶄新的村莊,涌入眼里的是一排排黃色水泥房。移民搬遷點的工作人員開始核對每家的房號。工作組領(lǐng)他們走進一個院子,說這就是他們的“家”。他不可置信地打量著四周,一切都是陌生的。兒子兒媳忙著搬東西,兩個孫子出出進進,對新環(huán)境充滿了好奇。他站在院里,吸進鼻腔的都是干土味,風(fēng)吹著院子里的細沙,空氣里沒有一點水分,干熱的空氣讓他煩躁不安。

工作組的人端來茶水、盒飯,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他問工作組,這干天干地的地方?jīng)]有一點水,莊稼怎么長?他們家的工作人員是個年輕小伙,他露著一顆虎牙說,在移民還沒有來之前就已經(jīng)修好了灌溉的水渠,水都是從疏勒河水庫調(diào)過來的,保管莊稼喝個夠。他們還種了白楊,別看現(xiàn)在矮小瘦弱的小樹苗,在戈壁上只要有水,三年就能長成大樹。

三年了,門前鋪了柏油路,白楊樹長得老高,到灌溉的季節(jié),水渠里的水“嘩嘩”流淌,那聲音聽起來和山間的河水一樣。他閉上眼睛幻想那些水都流進了洮河,洮河的河床慢慢地變寬,水都快涌到他腳面了……

村子里的人在忙著過新日子的時候,總提起鐵城的事情。剛開始說得少,到后來對故土的想念變成了日常的一部分。那天一個老人說,他家的一只貓剛搬遷來就消失了,他以為貓迷路死在了沙漠里。過了三個月,鐵城的親戚打電話說那只貓出現(xiàn)在他們家門口,用嘴使勁舔舐爪子上的血。親戚說白天貓在他家吃東西,晚上就去曾經(jīng)的家睡覺。他的親戚找過好幾次,月光下,那貓弓在院墻上“喵喵”朝遠處叫著,眼里都是眼淚。老人說完情緒激動,他說他有種沖動要去鐵城和貓一起守在老家的屋里。他聽完這個故事,心里久久不能平靜。他想起他們離開鐵城的那天,找了好久也沒有找見他家的大黃。“大黃,大黃”,他喊得嗓子冒煙也沒尋回它。兩個孫子更是著急地大哭,他們和大黃的感情很深,本想著離開的時候帶它一起走,可那天一向聽話的大黃像躲在風(fēng)里的孩子,怎么也喚不回它。

從聽完那個故事后,他就被夢魘包圍。每夜它都能夢見鐵城的村莊、房子、金黃的麥田,夢見風(fēng)里大黃狂奔的樣子。有一晚他夢見他的姐姐回來了,還是十八九歲的樣子。她推開門,站在荒草里著急地喊道:“小七,小七,我回來了,你們在哪里?”過了一會兒父母走進了院子,他們怒聲地喊道:“小七,馮小七,房屋上的草長那么長,快打理打理。”每次從夢中醒來,他全身被汗浸透了。

“我們回老家吧,我想家,想得心肝疼?!鄙钜顾o妻子說,被子掩到脖頸時他抑制不住地哭了。他們將要回鐵城的事沒有寫信告訴武希華和姐姐,他怕武希華埋怨他。第二天他們將回鐵城的想法告訴了兒子兒媳。他們很吃驚,兒媳甚至有些惱火,抱怨他們老添亂,踏實的日子都被他們攪和了。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搓著手不知說什么,表情卻透露著從未有過的堅定。

車子剛駛進九甸峽水庫,望著碧色的洮河他沒忍住哭出了聲。正是漲水的時候,河兩岸曾經(jīng)的村莊被淹沒了,有些水面露出沒被淹沒掉的屋頂……他看水勢能確切地肯定他家的房屋是完好的。他們家處于村子的東頭的山坡上,洮河水是跑不到那里去的。呼吸著濕潤,熟悉的空氣,他的心情越來越愉悅。抵達村莊的時候,他像個孩子一樣輕快地跳下了車,只是放眼望去,村莊改了模樣。曾經(jīng)的糞場和河岸邊的房屋全部被淹沒了,村子里沒有搬走的人都搬到了東頭的山坡上。鄰居家沒人居住的院落里,以前種植的花草依舊開得濃烈,卻多出了寂寞,那些沒了主人的貓狗在自家的院落里懶散地曬著太陽。

他快速走到自家門口,打開發(fā)銹的大鎖?!巴簟币宦暪方袀鱽恚又恰皢鑶琛钡牡秃鹇?。“大黃?!彼囍傲艘宦?,草叢里一個黃色的身影躥了出來,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們,接著一個飛奔撲到了他的懷里,不停地嗚嗚,不停地在他的身上舔來舔去。他回頭看了看大門,大門下被大黃刨出了一個狗洞,看來它每天就是從這里進出的。

“壞東西,走的時候跑哪里去了。”他說著在大黃的頭上拍了一巴掌,大黃興奮地吐著舌頭,不停地搖著尾巴。

院子里雜草叢生,土坯木梁的房屋都陷在了草叢中。屋頂上荒草搖曳,西廂房有幾間已經(jīng)倒塌,現(xiàn)在變成了大黃一家的住所。走進上屋推門進去,一股陳舊發(fā)霉的氣味直沖鼻腔,堂屋的中間多出了一個很大的水洼,估計是下雨屋漏所致。堂屋落滿塵土的案幾上,先人的牌位被屋頂?shù)粝聛淼耐僚髟业脰|倒西歪。他用手抹去上面的塵土,將牌位重新歸位。

兒子從草房里找來農(nóng)具開始清理雜物,妻子打來水開始清洗家具。他找來柴火,煤在鐵爐里燃了火。曾經(jīng)沒走的村人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他們拿來吃食、打掃的工具,熱情地加入清理院落的隊伍。最后一抹晚霞退去的時候,老屋又恢復(fù)了生機,炊煙悠閑地從屋頂升起。

晚上的時候,他坐在炕上給武希華和姐姐寫信,告訴他們他又回到了老家。他知道,這樣的決定給鄉(xiāng)上“防止返遷”的工作帶來了壓力,可他心里踏實,像重新活過了一次。他在信里詢問姐姐的病情,他期盼著他們在有生之年來鐵城看看,他一直在等他們。這封信發(fā)出去很久之后也沒有收到回信。他天天盼,盼到心虛。他心想姐姐和武希華肯定是對他的決定生氣了,怪他太任性了。

房屋打理好后,兒子回戈壁去了。兒子走后,他將坍塌的院墻重新修好,在門外重新搭建了羊圈、豬圈、雞窩,家里又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清明的時候,他上完祖墳,在河岸邊給梅姐他們燒了紙錢。其實每年的清明他都去給他們上墳,他們曾經(jīng)埋在洮河邊,水位上漲之后墳堆全部淹沒了,他現(xiàn)在只能在河邊看看他們。

這樣的日子過起來總是不經(jīng)用,妻子在一個雨夜離開了他。他將她埋葬在了祖墳里。下葬完妻子的那一天,兒子兒媳勸他跟他們?nèi)ジ瓯?,他堅持不去。他說他去世之后也要埋在父母和妻子身邊,他聽?wèi)T了洮河水的聲音,死了他的魂還要聽。兒子兒媳走后,他收到了姐姐和武希華的回信,他們在信里只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語,說既然回了就好好待著,他們有時間會回來看他的。信寫得簡潔疏遠,他隱隱覺得姐姐和武希華變了,對他變得冷漠了。有時間,有時間,哪有那么多的時間經(jīng)得起等待。他憤怒地揉碎了回信,將它撒在了武希華曾經(jīng)住的窯洞口。

夜里情緒冷靜下來的時候,他又俯在炕桌上給武希華和姐姐寫信。告訴了他們妻子去世的消息,也告訴他們梅姐的家人來鐵城祭奠。他在信里再次懇求他們回來看看,半個世紀(jì)了,他太想他們了。這封信郵寄出去后石沉大海,再沒有回息。他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他的外甥女,她說父母最近身體不好,在住院,沒精力寫回信。他在電話里說出院了讓姐姐和武希華回個電話,外甥女支支吾吾回答著他的話,沒說兩句就掛了。

暑假,孫子來鐵城看他,他讓孫子在微信上加了外甥女。那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把白頭發(fā)都染黑了,刮掉了雜亂的胡須。他讓孫子打開視頻,他要親眼看看他的姐姐和姐夫。打視頻的聲音讓他的內(nèi)心狂跳不已。視頻里出現(xiàn)的陌生面孔說是他的外甥女,她的神情看起來很憔悴?!澳愀赣H、母親呢?”他迫不及待地問。外甥女接下來的話,讓他五雷轟頂。他說父母在好幾年前就不在了,他們是液化氣中毒去世的。外甥女告訴他父母活著的時候一直念叨著要去鐵城,可是母親在很多年前就癱瘓在床,原因是年輕時候跟著父親去壩上干活得了類風(fēng)濕。外甥女頓頓又說,她的母親那年收到他寫來搬遷的信,捶著腿哭了很久。后來她的病好一些了,又聽說了他“返遷”到了鐵城,她和父親商量著要回來,可是沒過多久,她與父親在睡覺時忘了關(guān)液化氣,中毒而亡了。她說后邊的信是她仿父母的口氣寫的,她一直想要不要將這個消息告訴他。聽完他心口一急,噴出一口血來。

孫子將他的情況打電話告訴了家里人,兒子趕到的時候他已虛弱得像風(fēng)中的芨芨草。但每晚夜風(fēng)吹進來的時候,他總會慣性地起來寫信,寫上幾句就寫不下去了。有時候信寫好了,他的心卻空得厲害,他不知道要將信寄往哪里。

秋日的午陽很暖,他順著洮河走了很遠又折回來。他去梅姐他們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坐了很久很久。接著不知怎么的又站在了洮河邊,眩暈里他看見武希華、姐姐、梅姐,曾經(jīng)死去的那些村人都從河水里走出來。突然虛空里傳來悠長的聲音,好像是曾經(jīng)的支書。他說:“馮小七,你父母喊你回家吃飯了,你傻站在那里干嘛?”

天開始暗下去,變黑,眼前的一切變得空蕩,模糊不清,只有洮河的流水聲在他耳畔回響不絕。

【作者簡介:連金娟,甘肅臨潭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美文》《草原》《飛天》《文學(xué)港》等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