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開敗就倒下了,年也過完了
一
水仙,亦雌亦雄,水陸兩棲,所以在詩人的作品里,有時水仙是女子,有時是男子,比如黃庭堅寫的便是“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梅花是水仙的兄長,故讓水仙有了“梅兄弟”的雅號,是美男子。當(dāng)然,名字叫水仙,自然在水中更適配其氣質(zhì)。
與梅蘭竹菊相比,水仙的長相屬于“樸素”,圓圓的根莖,跟一塊新鮮百合差不多模樣,待到長出了葉片,雖然修長,夠得上形容它亭亭玉立,但也和大蒜葉沒有太大區(qū)別,甚至還沒有大蒜葉子青翠。所以,水仙就像某些晚熟的少女,在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容易受人忽視,待它開了花,就一夜之間變得耀眼,把周圍雍容華貴的玫瑰、花朵累累的風(fēng)信子、百合等等都比了下去。詩人們說水仙“傾城”,指的就是花開的時候。
王國維寫水仙:“獨自惜幽芳,不敢矜遲暮?!贝笠馐撬苫ㄩ_花落,既珍惜自己的美好,又不會為芳華逝去自傷自艾。但緊接著,詩人投射以自身的無意識:“卻笑孤山萬樹梅,狼藉花如許。”詩人自比水仙,萬樹梅花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笑那梅花落得遍地狼藉。這個格局與黃庭堅的“山礬是弟梅是兄”相比,顯得小了些,在黃庭堅看來,大家可以稱兄道弟,而在王國維看來,人需要當(dāng)頭角,一枝獨秀。
我并未考證王國維是在什么樣的年紀寫下這詩句,換成中年的我,雖然希望自己可以是“秀”的,但“獨秀”與否并不要緊,如果非要讓我選一種,大家皆秀恐怕更吸引人,這樣能夠讓我處在一個好的環(huán)境里,俯仰皆風(fēng)景,隨處有我?guī)煛5珰w根結(jié)底,他人燦爛也罷,狼藉也罷,和自己秀不秀沒有什么關(guān)系。年紀漸長,我越發(fā)顯得“濫情”,萬物皆好,像我這樣的溫和派,應(yīng)該是做不了革命者和批評家的。
還有一首寫水仙的詩出自宋代詩人林洪:“清真處子面,剛烈丈夫心……苦吟吟不得,移入伯牙琴?!痹娙速澦汕逭娑謩偭?,覺得世間現(xiàn)有的詞語不能說盡它的美,惟有以水仙作為“理想他者”,引為知己。詩人對水仙“純”而“剛烈”的描述實在精妙,我想,這的確便是水仙的花魂所在。
二
水仙的耀眼,主要是來自它的香氣,其次才是花朵。
我喜歡在日??臻g里使用香氛,如果是在旅途上入住酒店,也習(xí)慣往房間的窗簾上灑一點自帶的香水,讓酒店有家的感覺。迄今,我最喜歡的香味類型是迪奧的“真我女士”,覺得它的氣味輕盈又美妙,但是,一瓶香水的售價高達一千七百元,使用這些昂貴的東西,會讓我有一種過度消費的罪惡感,因此,我對香水的情感最多算得上喜歡,而不是真切的愛。
即便是知名的“真我女士”,和水仙花的香味相比,也就不值一提了。實際上我從小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所有人造的香味,都遠遠遜于自然的花香。從超市里購買洗手間里的香氛盒子時就更甚,總是盒子上寫得天花亂墜,買回家一拆開便是刺鼻的化學(xué)氣味,我試過幾次以后就永遠地放棄了。
有個電影叫《香水謀殺案》,講的是巴黎的一個男孩擁有一種可怕的天賦,能夠用女孩身上的油脂制作出高級無比的香水,因此,他走上了一條連環(huán)謀殺之路。當(dāng)時我想到,這樣的天賦為何不能用在天然的花香上呢?為什么人類探索香水制造的歷史如此久遠,卻依然不能將與自然界相媲美的花香一一納入瓶中?
只能認為,在香氣面前,人類一向力有不逮。這一點還比如,在描述香氣時,人類會陷入詞窮的境地。沁人心脾?這種詞就像萬金油,絲毫不能體現(xiàn)水仙花香氣的個性;異香撲鼻?情感熱烈的詞要用來形容水仙花,就太艷俗了些;芬芳馥郁?這個詞讓我聯(lián)想到薛寶釵的美貌,那也就不適合水仙了,因為太濃郁、太高調(diào);至于暗香盈袖這種帶著神秘感的詞語,大概適合深夜發(fā)出香氣的花們,走的和水仙不是一個路子。
總之,水仙的香氣是落落大方、毫不吝嗇的,白天香,夜里也香,隨時隨刻地香著,不濃,不淡,不急,不慢。在家里走著,不期然,就會撞到盈盈滿滿的一懷水仙花香,它是如此不俗,如此清冽,瞬間讓人的五臟六腑都澄凈起來,澄凈得仿佛從背上悄悄長出了薄翅膀,而人被這氣息托舉起來,是在屋里飄蕩著的。
辛棄疾在《賦水仙》中寫道:“不記相逢曾解佩,甚多情、為我香成陣?!毕鄠?,辛棄疾在家中水池邊種了一大片水仙花。詩人對水仙說,我不記得曾與你有過什么約定,你卻如此多情,為我香成這般陣勢!
我覺得這是對植物最動人的贊詞。每逢在山野里看到開得如火如荼的花木,我的心里都會涌出這個句子來。能夠在人類之外,與萬物有盟,是多么有靈性的生活!
三
水仙的花期很長,六片近乎透明的白花瓣微卷著,雖然不大,卻飽滿挺拔,花朵中間是一顆圓圓的黃色花心,花心里有六粒帶黃粉的小花蕊???,水仙花的構(gòu)造不像玫瑰那么復(fù)雜,能夠用一句話描述清楚的花真不多呢!所以,大蒜般的葉片之間,搭配一簇簇白花,水仙的確是簡潔得不能再簡潔了。
在西方,人們對水仙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因為水仙花之神納西索斯所代表的隱喻,是自戀。
我們出生時,許多命運已被寫好。因為“大他者”的欲望潛藏在我們將要使用的語言底下,包括詩句、神話。一旦我們使用了某種語言,這種語言內(nèi)核中的欲望就會被激活,讓我們?nèi)コ蔀椤八毕胍臉幼?。從這個意義上,語言,正是一種讓人“異形”的 基因,被一種語言咬到,人就變成了講這種語言的同類型生物。
納西索斯是希臘神話中河神的兒子,他出生時,母親得到神諭:納西索斯長大后,會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然而,他會因為迷戀自己的容貌,郁郁而終。納西索斯的母親特地將他放逐在山林里,避開溪流和湖泊,但豈止能照出容顏之物為“鏡子”,真正的鏡子,是他者。于是,有一個故事版本是納西索斯在交好的戀人沼澤女神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他對自己愛慕不已、難以自拔。
據(jù)說見過納西索斯的少女,無不被他的容貌所吸引而深愛上他,但納西索斯只迷戀自己,對任何他人都難以傾心,報應(yīng)女神娜米西斯于是決定教訓(xùn)他,讓他溺水而亡。
眾神出于同情,讓納西索斯死后化為水仙花,盛開在有水的地方,永遠看著自己的倒影。也因為這個故事,人們用Narcissism這一單詞形容那些異常喜愛自己容貌、有自戀傾向的人。
中國也有類似的故事,主角是明代少女馮小青,只不過,故事的核心和納西索斯不同,是馮小青的“癡”。馮小青在詩中寫道:“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p>
馮小青的詩中,多處寫到自己的影子:“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 憐卿?!鄙?,少女終日“臨波照影”,對著自己的倒影傾訴心結(jié),稱倒影是水中清友:“若得與汝作水中清友,我來汝現(xiàn),我去汝隱,汝非我不親,我尋汝而至,洵足以相數(shù)晨夕,而可以無愁岑寂矣?!?/p>
臨終前,小青喊來畫師,將自己畫成像,剛開始,她對畫像并不滿意,覺得沒有畫出自己的神采,反復(fù)修改了一番,才覺得“終于像了”,將畫像供在榻前,焚香,設(shè)梨酒,給自己辦了一個哀悼儀式,一邊喊著:“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一邊對著畫像哭泣,最終傷心而亡。
在我們的文化中,馮小青的命運給人凄涼之感,令人無限唏噓,大家覺得馮小青不是自戀而是自憐,自憐被認為是合情合理并值得同情的。
潘光旦將馮小青的故事稱為“影戀”,實際上,它構(gòu)成了東方式的“水仙情結(jié)”,從這點上說,才女馮小青,是中國的水仙花神。
每個人,都是從他者身上看到或聽到自己的?!澳愫妹馈?,“你是才女”,“你太可憐了”……
所有的評價拼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關(guān)于馮小青理解自我的碎片化鏡子:精神分析稱之為“能指的效應(yīng)”。我們每個人都這樣經(jīng)由著對能指的理解——實際上多半是想象,窺見了自己。所以拉康說,自我,是位于想象界之內(nèi)的。
納西索斯和馮小青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溺亡在對自我的流連之中,終生沒有跨過童年式的鏡像階段,他們的故事構(gòu)成了一種寓言:大部分人,終生都流連在鏡子之中,將他人的評價看得重若泰山,為之亦喜亦憂。這便是納西索斯的隱喻,如果我們終能筑造成熟的自我,從“自戀”的鏡子中抽身而出,轉(zhuǎn)頭去看整個世界,那么水仙花神的存在,便有了意義。
四
春節(jié),怎少得了水仙?一到臘月中旬,水仙花球就擺進案頭的清水瓷盆了。水仙與年的關(guān)系,在閩地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換喻關(guān)系:年必須有水仙,水仙就是年,待水仙花開了,年味就有了,而水仙開敗了,年也就過完了。
據(jù)說宋朝時,水仙主要培植于湖南湖北一帶,也就是我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但現(xiàn)在,最有名的水仙花產(chǎn)地是我的故鄉(xiāng)鄰居:福建漳州。因而,不管怎么說,水仙都與我有親。這么講,顯得有些輕描淡寫,實際上我在湖南生活得愈久,就愈是懷念福建家鄉(xiāng)的亞熱帶植物、瓜果與花卉。比如我經(jīng)常把菠蘿放在書桌上當(dāng)擺件觀賞,還在陽臺上種了一棵據(jù)說能結(jié)果的香蕉樹——雖然我知道它不抗寒,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年少讀書時上圖案課,老師常要我們寫生三角梅,我對此深惡痛絕,覺得三角梅是公園里最難看的花,現(xiàn)在卻重新喜愛起來,恨不得種滿一陽臺,可惜它在湖南種不活。
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件忍俊不禁的事,但我意識到,年齡與“鄉(xiāng)愁”這個事物所構(gòu)成的相關(guān)性,在我身上得到了如此深的印證。在異鄉(xiāng)過的年,我一入臘月就在一家漳州淘寶店里網(wǎng)購了水仙花球,拿快遞的路上幾乎是歡欣雀躍。
漳州的水仙花球比別的地方講究,是一個一個用手工雕刻而成的,雕刻了的水仙花,會長出蟹爪一般彎曲的葉片,不會是大蒜葉那般直挺挺的了,在家鄉(xiāng),這被認為是一種“雅事”。公園里的水仙花展,看的便是雕花球的功夫、將水仙變成盆景的藝術(shù)。
小時候,我喜歡照著《十萬個為什么》上面的內(nèi)容,探索科學(xué)小試驗,有一回迷上了給水仙花莖注射藍墨水,期待它能開出藍色的花朵。結(jié)果,開出來的花依然是白色,試驗沒成功,但心里想,幸好花朵沒變成藍墨水顏色,紅春聯(lián)襯著藍花花,還能有年味兒嗎!
年過完了,如何處理剩下的水仙花球呢?
據(jù)說,將它種進土里,能夠讓它再次發(fā)芽抽葉,但在我的審美里,那還是水仙嗎?所以這對于我而言,是每個年關(guān)都要面臨一次的難題。借用著名的忒修斯之船的典故,可以描述為:如果一棵曾經(jīng)陪我度過整個春節(jié)的水仙花開敗了,我剪去它的花,剪去它的葉,剪去它的根須,種進土里,來年,它長出了新的根須、新的葉片,那么,這棵種在泥土里的水仙還是我案頭上的那株水仙嗎?不僅是失去了清水,更重要的是,上一個年已經(jīng)過去,下一個年還未到來,它的存在對我有何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