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侯磊近期出版《北京繁華錄》接受本報記者專訪 北京是我生命的由來和最為動情的地方
侯磊著作頗豐,近期出版有北京歷史文化方面的散文新著《北京繁華錄》,散文集《北京煙樹》也喜獲“三毛散文獎”,記者就此采訪侯磊,請他講述創(chuàng)作故事和寫作的心路歷程。
1983年生人的侯磊是一位多才多藝的青年作家、地地道道的老北京,祖上在北京生活了150年以上,從小學到高中始終都沒有出東城區(qū)北片。他從小生活在胡同里,身邊到處是古代建筑,聽著老輩兒人聊天,早早就對北京的歷史、民俗等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
侯磊還熱衷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考古,大學時跟隨梁伯健先生學習訓詁、文字學,畢業(yè)后隨張衛(wèi)東先生學習昆曲、詩詞吟誦等,不論是學者教授還是鄉(xiāng)野黎民,侯磊都愿意以其為師,熱衷于四處打聽求教關(guān)于北京的一切。古稱愛好為“游于藝”,這些隨身的本事也成為侯磊文學創(chuàng)作的堅實基礎(chǔ)。
直面生老病死
成為寫作的源泉之一
侯磊家的祖宅在黑芝麻胡同,1951年搬到北新橋香餌胡同。他現(xiàn)在還住老平房,家里兩間南屋,一間西屋,被他形容為“破瓦寒窯”。住院子雖然有諸多不便,但勝在地理位置佳,方便侯磊四下里到處串胡同。
對于從小居住的北新橋,侯磊可以談到100年前,這些談資一部分從他的長輩處得來。他愛聽帶他長大的奶奶講祖上的故事。胡同里來來往往的人和事,也耳濡目染了他的童年。他從未刻意寫生活,生活早已融入了他的內(nèi)心,因為他就過著這樣的日子。
侯磊從小喜歡看書,愛聽評書、曲藝、相聲、各種戲曲?!稐罴覍ⅰ贰缎“肆x》《白眉大俠》,到現(xiàn)在他還能復述劇情。他說學生時代男生最大的樂趣是比賽背《水滸傳》人物的別號,最大的夢想是吃一頓“武松餐”:“就是武松打虎前要的5斤醬牛肉,黃酒18碗?,F(xiàn)在想想,一斤肉都吃不了。”
侯磊是個愛玩兒的人,年輕時最喜歡到各大寺廟里看石碑,雖然最初頂多讀兩行半,就忍不住繼續(xù)游逛去了。侯磊覺得自己愛讀碑文是長在北京的緣故?!拔倚W二年級開始在北京市少年宮練武術(shù),那時候少年宮在景山公園壽皇殿,我們就在大殿前的月臺上表演。我一踢腿,鞋就飛了,抬頭一眼看見夕陽透過綠油油的樹照在宮殿的紅墻上?!眱簳r的目之所及圈定了他成年后的審美,自此綠樹、紅墻、金頂琉璃瓦、漢白玉欄桿……充盈了他的世界?!拔蚁矚g頤和園的銅牛、雍和宮里的大佛,公園里的古代佛像、雕刻我都近觀過,我覺得我從小就對文物有一種‘狂熱’的愛。”
2007年大學畢業(yè)之后,侯磊當過中學老師,當過各種各樣的編輯:報紙編輯、廣播電臺的文案編輯、圖書編輯、雜志編輯……2015年到人民大學文學院讀研究生,畢業(yè)后到北京文學期刊中心繼續(xù)當編輯,相對單純的生活經(jīng)歷,卻包含著侯磊走向?qū)懽鞯脑颉?/p>
侯磊說到了家庭變故?!拔覀兗矣羞^好日子也有過慘日子,落魄的原因特別簡單——父母都生病了?!焙罾诘哪赣H是京棉一廠的紡織工、北京紡織機械廠的車工,31歲時確診患腎炎,自此成了資深病號,那時侯磊才4歲。母親40歲上下開始在家歇病假,侯磊稱為“職業(yè)養(yǎng)病”,直至64歲去世。母親家源于一個充滿革命色彩的大家庭,涌現(xiàn)過不少近現(xiàn)代史上的知名人士,僅僅是聽故事和看遺物,都對侯磊的成長有很大的影響。“母親家的親戚們從沒有什么名人后裔的觀念,只是教導我不許懶散要勤奮,更不許耍貧嘴、侃大山、說廢話,要做個埋頭苦干的實干家?!?/p>
侯磊父親腰椎、肋骨都做過手術(shù)。他有過一個人開車帶父母去不同醫(yī)院看病的經(jīng)歷,“到一家醫(yī)院把一個放下,再拉著另一個去另一家醫(yī)院看不同的科室。看著看著,母親就變成了骨灰盒,我一邊開車送父親去醫(yī)院,一邊帶著母親的骨灰盒去辦后事?!?/p>
侯磊說:“家里有病人,不光是錢的問題,最主要的是氛圍的消極,還有永遠的不放心,永遠擔憂未來?!薄斑^了40歲,不僅爺爺奶奶、姥姥姥爺?shù)茸孑吶藥缀醵疾辉诹?,甚至有個別‘性急’的同學、玩伴都走了,每次想起來都很傷感?!?/p>
總是揪著的心,促使侯磊直面生老病死、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本質(zhì)上我很怕時光的流逝,這是我思考最多最重的一個方面,也成為我寫作的一個源泉?!?/p>
我有創(chuàng)作野心
想在紙上蓋北京四合院或一座北京城
文學最初是侯磊逃避的港灣,他想躲開牽絆找到另一個世界,但又感到人生像風箏,飛得再高,那根線一扽還得回去。如此容易破碎的自由,需要一個文學世界來容納。
侯磊的文學之路起步很早,高中時候就喜歡,大學時開始寫作。最初他想從事與旅行、戲曲、傳統(tǒng)文化有關(guān)的職業(yè),所以寫得最多的是文史隨筆,發(fā)表于《中華遺產(chǎn)》《國家人文歷史》等雜志。
在寫作過程中,侯磊的思考持續(xù)深入。在他看來,散文較小說更有難度,“因為散文比的是內(nèi)功,小說是靈光乍現(xiàn)。”而寫作的挑戰(zhàn)會伴隨終生。
“我覺得寫作肯定是越寫越難,因為要不斷超越,作家寫到一定年頭也要給自己找難度。對我而言,有時就是強迫自己寫。我在人大文學院讀研時,所學的是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很熱衷研究寫作的結(jié)構(gòu)、技法等,這是一門值得深挖的手藝。我也有創(chuàng)作‘野心’,想在紙上蓋北京四合院或一座北京城。因為不論哪個年代的作者,都值得從自己的視角把北京捋一遍。”
對于侯磊來說,寫作本身就是困難和挑戰(zhàn),因為他想寫別人沒寫過、在某領(lǐng)域真有創(chuàng)見的東西?!斑@真的很難,但是我認為文學最有價值的所在就是填補空白,或者說寫得比別人好。這難在沒有任何參考,以及沒有任何幫助,還有干完以后自己可能在一段時間內(nèi)難以判斷其價值,所以有時像是做實驗?!?/p>
在網(wǎng)絡(luò)論壇興起的年代,一個名為“老北京網(wǎng)”的論壇上,聚起了一批喜歡看古跡、熱愛北京文化的人,后來他們紛紛成長為某一領(lǐng)域的專家。侯磊說自己是其中最笨的,但他和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民間組織“北京園寢遺址調(diào)查保護團隊”,戲稱“北京墳協(xié)”。這個組織2012年獲得第五屆“薪火相傳——中國文化遺產(chǎn)保護年度杰出團隊”。他們還創(chuàng)辦了一本民間雜志,名為《水牌》(即古代馱石碑的赑屃身下的方形石座),“我們實力相當高,能電腦制圖,把整個墳地的景象復原。那時我們經(jīng)常相約開車出游,基本把北京看遍了,還一起去過蒙古國?!?/p>
侯磊從小喜歡戲曲,20多歲時還幸運地結(jié)識了北方昆曲劇院的張衛(wèi)東先生。這位北方昆曲劇院的昆曲研究者帶了侯磊十幾年,侯磊跟著他學會了十幾出昆曲的唱念,還有幾十段單弦。
“張先生是個活古董,他是知行合一的人。他念過《四書》《五經(jīng)》,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教授傳統(tǒng)經(jīng)典。很多人剛開始不接受,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基礎(chǔ),突然間有一天發(fā)現(xiàn)隨時能想起幾句,這就是把它帶在身上了?!?/p>
昆曲對于侯磊來說也是傍身之技,有條件就會唱一唱。他甚至建議古典文學出身的朋友要學唱昆曲和詩詞古文的吟誦。因為“真得會唱幾句,才能明白傷春悲秋”?!袄铎系耐鰢簟亲蛞褂謻|風’,用的是《虞美人》詞牌,其實凡是用它填的詞都是悲的。”侯磊認為,人們常說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不會唱昆曲的話,古典文學的知識是缺著一塊的。
能多少留下點兒對于北京的研究
我就沒白活
侯磊的多部作品中都帶有鮮明的個體印記。在代表作《北京煙樹》和新著《北京繁華錄》中,他不僅將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生活感悟與對北京的情感融入其中,還有舊北京的集體記憶和特殊年代的文化表征。
北京是侯磊的故鄉(xiāng),雖然“北京是一座移民城市,是一個刻意造起來的城市,但當幾百年后移民無法追溯原故鄉(xiāng)的時候,北京就成為了故鄉(xiāng)”。在侯磊看來,故鄉(xiāng)既然養(yǎng)了我,就要為它做點什么。這不是唱高調(diào),而是他的一個樸素想法。比如他為自己找的另一套活兒:點校整理北京古籍,那真是“費力不討好還熬人的工作”。侯磊說,自己是用最笨的辦法研究北京的歷史文化,“這是最實在的事,當有一天我的小說、散文沒有意義了,能多少留下點兒對于北京的研究,我也就不白活了?!?/p>
但在侯磊的寫作中,所謂的情感是藏著的。他會寫胡同里的貓貓狗狗,生靈是他情感的一處聚焦。他寫過一段“老人與狗”的文字,街坊的一位老人80多歲,老伴兒一和他吵架他就出去遛狗。那只老狗狗齡18,走不動了,他弄一個買菜小車拉著,或者把小車推在臺階下,等狗顫顫巍巍地下臺階。老人身體還行,就是駝背,“我那時候經(jīng)??吹较﹃栂?,一個白頭發(fā)老頭彎著腰,推著一只肥肥的塌腰老狗從胡同口一點點蹭回家。”侯磊說,“后來我出差,回來后得知老狗沒了。沒過幾天,老人也走了,連他們家里的一只老貓也死了,前后不到一個月時間。那老太太見天兒哭老伴兒,不停地給老人燒紙?!边@是侯磊眼中和心里的胡同街坊。
侯磊寫北京不愁題材,“家里那么多親戚,每人給我一句都夠我寫的?!贝蠹易寮葟碗s,又有人情溫暖,“上學時理論看得多,這些年我就是在拿實踐印證理論,如何用最好的方式寫出有新意的東西?!?/p>
“我曾聽家里老人說,解放前一大家子住在黑芝麻胡同,后院養(yǎng)豬養(yǎng)雞。1948年我太爺爺去世,辦席把豬殺了。我的一個姑姑就站在桌子上邊哭邊說:‘爺爺死了,豬也死了,爺爺和豬都死了?!?/p>
侯磊還記得小時候過年,分家后的幾十口重聚,樂事也多。他專門寫過一篇《我是幾姑媽》,講姑姑姐姐們逗侄子?!八齻兌际侵心陭D女了,大多燙著卷花頭,我一個姑姑拉住我問:‘我是幾姑媽?’”小侯磊瞬間愣住,心說我哪知道???你們長得都差不多。侯磊感慨,這樣的熱鬧現(xiàn)在很少了,在世的親戚很多都八九十歲了,再過多少年,等我老了的時候,就真沒有了。
正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人生是一個大的故事,由一人繁衍出一群人,再由群歸一,就像一張譜牒由一位始祖開枝散葉,又人丁不旺漸漸凋零,完成閉環(huán),就是一個家族的一生。很像人的一生,由少年到成年,再到老年,很多時候我是在表達這樣一個過程?!?/p>
北京胡同里也有寫不完的事,侯磊從小居住的北新橋是貧富相間之地,越往城墻越窮,越往城里越富,他可以寫富人,寫窮人,寫王府大宅門,也寫拉洋車的。但他更憂心人的逝去,會帶來特別錯失的遺憾。
時間和精力有限
深挖北京文化是確定的方向
40歲以后,侯磊深感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如何用有限的時間和精力做更多更好的事?他確定的方向是更注重對北京文化的深挖,未研究過的東西輕易不談。
《北京繁華錄》是侯磊尋找的北京“清明上河圖”,“香山、北海、頤和園,每一個小園子少時的我都可以玩上一天。對我,甚至很多北京孩子而言,北京的歷史文化和童年和母親和家庭是一體的?!?/p>
深入書寫北京,首先是不輕易下結(jié)論。侯磊曾經(jīng)想把中國所有縣走一遍。結(jié)果數(shù)了一遍,發(fā)現(xiàn)中國有2800多個縣,自己花了好幾年才去了幾百個,連零頭都不夠,“所以不敢說中國怎樣了,還是寫北京吧?!?/p>
侯磊寫在書里的北京是紙上的北京,但對他而言,北京是立體的,是有色香味的。他談北京的一切都上溯看本質(zhì),甚至用上理工人思維的方式、政治經(jīng)濟學的方法,更多的是從文學角度,講與之有關(guān)的人性人情。在他的作品中,他不是做研究的人類學家、歷史學家,他就是里面的信眾之一。
“同樣寫妙峰山,文學講人性人情。我考慮的可能是古代醫(yī)學不發(fā)達,婦女生病、求子,只能上山拜老娘娘,這是民間俗信。還有好多人在施舍,舍粥舍饅頭,借此來積功德。積功德其實是一個集體無意識,所有人是統(tǒng)一的,不信不行。進一步的問題,這個行為到了現(xiàn)代化社會還能否維系?”侯磊說:“包括鄉(xiāng)村的舞獅、社戲、打太平鼓,以前是因為村里沒有任何娛樂,現(xiàn)在這些地方已經(jīng)不是村了,變得現(xiàn)代化了,如何來維系這種行為?當然我們都希望傳統(tǒng)能夠承傳下去,但如何承傳才是個大問題?!?/p>
侯磊寫東西偏于現(xiàn)實主義和真情實感,“家里窮過,我爸就給我講過上地壇公園門外的榆樹上摘榆錢兒吃。我母親是紡織女工,從最早的大廠子,到只剩百余人留守。貧富、人生的機遇、生活的況味都是我觀察和寫作的題材?!焙罾谡f自己寫老北京的目的就是關(guān)注當下的城市生活和城市建設(shè),“所以有時候比如廟會怎么搞,請個專家說兩句我也去,這樣的事我樂意干,我覺得這才是真正有用的事情?!?/p>
對北京文化的持續(xù)探索,成了侯磊想做一生的事業(yè)。他說:“北京文化在學術(shù)界的研究是遠遠不夠的,大學里跟不上,民間也跟不上。而且這是一個非常綜合的學科,人不可能什么都懂,研究北京的學者往往是一個人研究一方面,比方說擅長研究婚喪嫁娶,或文物古跡,或香會禮俗等等。這些都是基礎(chǔ),基礎(chǔ)掌握了以后,還需要現(xiàn)代學術(shù)的意識和思想,用文學形式寫出來,這可能是北京學未來的方向?!?/p>
在侯磊看來,“北京學是個海洋,文獻是看不完的,很多也是看不懂的,還有很多是找不到也看不到的,所以把能干的先干了。另外研究者的知識結(jié)構(gòu)是多方面的,所以大家花搭著來,研究能研究的東西,干不完的交給后人,交給專業(yè)的人。在這點上,我一點都不焦慮,我是一個絕不內(nèi)耗的人,而且不鬧情緒?!?/p>
侯磊的《北京煙樹》最近喜獲三毛散文獎。對此他開心地表示:“散文為我打開了新世界,后續(xù)還有N本關(guān)于北京的書要寫,我會持續(xù)努力寫下去,那是我生命的由來以及最為動情的地方?!?/p>
供圖/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