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前,本報刊發(fā)報告文學《大海都知道》。作者昨深情回憶采訪點滴—— 黃老,您的精神激勵了千千萬萬后來人
2016年12月20日,黃旭華在辦公室內與同事交談。 新華社記者 熊琦 攝
二○一八年四月二十日文匯報推出長篇報告文學《大海都知道——黃旭華和他設計的核潛艇的故事》
期待春風的日子里,一個偉大的靈魂安息了。
得知黃旭華院士仙逝,震驚和哀痛之中,趕緊撥打了黃老秘書的電話,了解到黃老辭世時非常安詳,方稍感寬慰。記得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慶典前夕舉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頒授儀式上,黃旭華作為代表發(fā)言。他說:“我和我的同事們,此生屬于祖國,此生無怨無悔?!睙o怨無悔,這是他對自己一生的總結。為了祖國核潛艇事業(yè)奉獻了一個甲子的他,歷盡磨難,光明磊落,貢獻卓著,堪稱人杰。
“我的人生,就是在日本飛機的轟炸聲里決定的”
2018年4月20日,在中國核潛艇首次深潛30周年紀念日,文匯報推出了長篇報告文學《大海都知道——黃旭華和他設計的核潛艇的故事》。為完成這一采寫任務,我終于有了來之不易的走近黃旭華的機會。
因為當時媒體集中報道的時間很緊,且考慮到電視臺后期制作需時更長,所以電視臺記者總是先采訪,然后再是文字記者。而文匯報的任務是推出報告文學,要求比新聞報道更細致扎實的內容,所以當媒體記者集中采訪結束后,黃老所在的七一九所非常給力地提供了我單獨采訪黃老的機會。
單獨采訪中,我問黃老:“當年您父親病故,如果您申請回家,組織上會批準嗎?”黃老低聲說:“我心里很難過,我也想回家去送送老父親。但我知道這項工作的保密紀律很嚴,雖然我知道如果我提出來,組織上是一定會批準讓我去的,但這會讓組織上為難。我身上帶的‘密’太重大了,當時的研究任務又這么重,我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睘榱撕藵撏聵I(yè)30年沒有回老家的他,并不是不愛父母不愛家,而是為了核潛艇事業(yè)不得不做出的艱難選擇。記得黃旭華停頓了一會,說了三個字:“我忍著。”只要對上世紀六十年代國際風云稍有了解的人,就不難理解黃旭華作為一位報國心切的知識分子的忠誠和苦心。黃旭華曾說:“自古忠孝難以雙全。一個人對國家的忠,就是對父母的最大的孝?!?/p>
“我的人生,就是在日本飛機的轟炸聲里決定的。”年逾九十的黃旭華,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少年黃旭華,原名黃紹強,13歲的他,曾和電影《無問西東》中西南聯大的學子一樣在山野中躲避敵機轟炸。日機的奪命炸彈一顆顆瘋狂地從天而降,這就是一個漁耕社會的少年最早認識的“現代化”!這讓他怎么不震驚,怎么能不終身難忘?他從此下定決心,改名為“旭華”,要為國家不受侵略、人民不被欺壓殺戮而奮斗。也許,真正的理想主義者都是從國家和民族的苦難中出發(fā)的,這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這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
“騎鯨蹈海,日游八萬里,五洋捉鱉”
2018年初夏的一天,青島海軍博物館迎來了一位特殊的游客。黃旭華院士如正常游客一樣買門票前來參觀,在檢票口被該館官兵驚喜發(fā)現。
黃老此行,就是為“探訪”已退役的我國第一艘核潛艇401艇。當年,黃老是它的總設計師。時任海軍博物館館長康海東聞訊趕來,眾人感到黃老年事已高,都勸黃老不要再下到401艇。但黃老“夢牽子嗣”,執(zhí)意要下艇“探望”。見黃老如此執(zhí)著,在場人員急忙前攙后扶護送黃老入艇。但筆直而下的舷梯,還是要靠年已九十二高壽的黃老自己攀爬。
闊別多年,再見當年的核潛艇,黃老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得凝重起來,他駐足凝視著艇內的每一臺設備。因401艇已對外公開展示,任何游客都可買票參觀,所以不僅核心設備已經拆除,且部分設施也已改動。記憶力超強的黃老很快發(fā)現與他原來的記憶有所不符,先后兩次問:“這艘艇現在都拆除了哪些設備?”這艘核潛艇就像是他自己多年未見的孩子,它的模樣早就印在黃老內心的深處!
尤其令陪同的博物館的同志感動的是,黃老堅持要進出直徑不足1米、且“門檻”很高的水密門。我當年下去采訪,過水密門也顯得“笨手笨腳”,黃老可是位九秩老人啊。這可讓康海東犯難,連連勸阻,但黃老就是這么倔,非過不可。整艘401艇,他從頭走到尾,邊走邊給大家講述一些當年艇上不為人知的故事。在401艇會議室,黃老還應大家懇請,在留言簿上揮毫題詞:“騎鯨蹈海,日游八萬里,五洋捉鱉?!?/p>
這讓我想起,當年核潛艇首次深潛成功后,艇上的《快報》請黃旭華題字,激情澎湃的黃老一揮而就:“花甲癡翁,志探龍宮;驚濤駭浪,樂在其中。”我采訪黃旭華時,他將自己的人生都歸結到當時寫的那首詩里:“我的人生都概括在那首詩的兩個字里了,一個是‘癡’字,一個是‘樂’字。六十年‘癡’迷核潛艇,再艱難困苦也‘樂’在其中,所以能百折不回。”
“這讓我永遠記住,組織紀律必須遵守”
其實,早在寫報告文學的任務下達前兩年,我就有過一次采訪黃旭華的嘗試,但沒有成功。那是2015年的秋天,那年12月26日,是我國第一艘核潛艇下水45周年的紀念日。45年前,國內外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報道過這件大事。此后十多年,“核潛艇”也始終處于絕密狀態(tài)。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對外報道才略有松動,但在我國媒體上的報道始終少之又少。這不難理解,因為核潛艇在任何國家都是最高機密。但為國鑄造重器之人,國人豈能忘記。因此文匯報策劃在45周年紀念日當天推出這一報道,領導把任務交給了我。
盡管核潛艇的報道管理很嚴,采訪不易,但借助報社之力,我完成了外圍采訪,也要到了黃旭華家的電話。撥通電話,接電話的正是黃老,我驚喜有加。聽我說完來意,黃老婉言謝絕,“建議你先向所里提出采訪申請,沒有組織的批準不能接受你的采訪,這是所里的規(guī)定,請理解?!彪m然采訪未成,非常遺憾,但多少也有點“理解”:黃老是核潛艇的總設計師,又不是明星,一個甘愿隱姓埋名30年的人,怎么會在乎媒體報道呢!他看重的是紀律,是事業(yè),不是要出名啊。
紀律,在我們這代沒有經過戰(zhàn)爭、沒有經過生死考驗的人的認知里,它可能僅僅是組織上下達的必須遵守的要求,而在黃老這代人的心目中,紀律的分量截然不同,要重得多。
記得采訪黃老時,說到解放前夕,黃老憑著智勇和地下黨組織的精心安排,成功逃脫了國民黨特務的大搜捕,而有的同志卻不幸被捕,壯烈犧牲了。黃老低聲告訴我,如果大家都不折不扣服從地下黨的命令,保持更高的警惕性,本可以避免更多的犧牲,這讓他一直深為痛惜?!斑@讓我永遠記住,組織紀律必須遵守?!彼f。
2022年秋天,受命去武漢采訪中國艦船研究設計中心的“山東艦”設計團隊,遇到七一九所的一位領導,得知在2021年,黃旭華向七一九所捐贈1100萬元個人所獲獎金,作為科技創(chuàng)新獎勵基金,以激勵更多優(yōu)秀人才脫穎而出。中國艦船研究設計中心與七一九所比鄰而居,但當時疫情陰影未散,在武漢我怕影響黃老健康,所以一直不敢去拜訪他老人家。沒想到,這竟成終身之憾。
黃老,他從一位壯懷激烈的理想主義者出發(fā),不畏犧牲走上革命道路,飽經風霜而不改其志,終淬火成鋼,睿智如哲人。記得2019年國慶大典,在天安門城樓上觀禮的他激動萬分,對我說:“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我想了很多。祖國風華正茂,今天我最想看的大國重器都看到了,我很滿意,很放心!”
黃老,您放心吧。您的精神,已經激勵了千千萬萬的后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