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記
依稀記得是光緒年間的一場閑聊。那天阿爾坐在窗邊,憶起過往,多是感傷,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想吃魚丸。厭厭以為聽錯,抬頭看他。阿爾補充說,是一種南國特有的扁長型魚丸。厭厭問,是丸,又怎么會扁長?他說你不知道,那地方有很多珍奇名物,長丸是其一。他聽一只小妖講的。當(dāng)時他正在院里練五禽戲,一個小女孩憑空出現(xiàn)在他身側(cè),兀立片刻,看看周圍,看看他,問這是哪里。從外形看,她像是總角之年的普通孩子,但著裝和言語都怪異。阿爾平日寫些花妖狐魅的故事,常惹神鬼上門造訪,對這類相遇已視若尋常,于是上前攀談。問她從哪里來,她說出的地名他沒聽過,也講不清自己如何就來到這里,像是夢行而至。問她叫什么,她說了個名字,口音古怪,他聽不明,記不住。即便如此,還是聊了很多,不多久就熟絡(luò)了。女孩叫他阿公,唱不知名的童謠給他聽,其中一首童謠里有“麥麥”二字,她說家人以“麥”喚她,他就稱她阿麥。他也給她唱鄉(xiāng)里的俚曲,唱著唱著,她就不見了。
之后還來過幾次,往往是午后,撲通一聲掉到院里,起身后徑直來叩門。這小妖儀態(tài)不端,坐在凳子上總晃腿,卻讓阿爾想起女兒。女兒已早早出嫁,年幼時跟著他窮苦度日,家里煮一鍋麥粥,三個兒子爭搶,女兒不動,坐著咽口水,雙手合放在膝,謹(jǐn)守禮儀。以前他總是講什么“共食不飽,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的規(guī)矩,女兒聽話,就她一個聽進去了。他每每想起那小小身軀,都感到虧欠。他從食盒里拿出珍藏的棗脯給阿麥吃,阿麥邊吃邊咂嘴。阿爾問她好吃嗎。她說好吃,只要不是吃大米飯,別的都好吃,并講起她在家吃飯艱難,要將飯粒偷偷塞在酒瓶里交差,倒在桶中會被察覺。阿爾大驚,吃飯還要交差?于是細(xì)細(xì)問詢,聽阿麥講她故里物產(chǎn)豐富,舉邑殷饒,她還一一列出美食名目,并加以描繪,其中就有那扁長型的魚丸。阿麥把魚丸描繪得生動,并作流口水的模樣,嘴里漱漱有聲,讓他心生向往。他與她約定,待她回去后,務(wù)必將家鄉(xiāng)是何府何州何縣記下,來時說與他聽。阿麥應(yīng)諾。
厭厭問,哪年的事?阿爾說是前年,之所以瞞著厭厭,是怕她挑刺。確實如此,厭厭善于戳穿阿爾的虛飾,不留情面。拜訪他的神怪靈魅不少,樽前談笑,一派天真,落在他筆下,卻多幾分刻意。從前一位風(fēng)師路過,向阿爾借秤來稱一稱巷中落花與往年是否相差較大,以此為據(jù)調(diào)節(jié)風(fēng)量,結(jié)果這借秤的事,寫下來,也要“風(fēng)師慕其高雅”。厭厭拿往事跟今事一并笑他:君子慎獨,竟如此自欺嗎?他說,故事自有它的章法。她想想也是,大概故事總要有個緣起。厭厭說,這事寫下來了嗎?阿爾說,沒有,想等一等,等阿麥再來一趟,還有一些問題需要解答。厭厭說,如果不來呢?阿爾說,不來有不來的寫法。厭厭說,譬如?阿爾說,譬如有一小斑貍,慕南國魚丸味鮮,急奔而往,千里不憚。厭厭說,是別的貓吧,不像我會做的事。阿爾說,阿麥講述的美食那么多,知道我為什么專挑魚丸來講嗎?厭厭搖頭。阿爾說,想來,這魚丸你也是愛吃的,我吃不著,說與你聽,讓你也饞一饞。
那是厭厭后來千里迢迢前往南方的緣起。只不過饞歸饞,也沒有即刻動身。適逢大旱,田無寸草,阿爾說了那許多話,是誘她獨自逃荒。她叫他別擔(dān)心,妖怪餐風(fēng)飲露也足以活下去。他說你還餐風(fēng)飲露,夜里我聽到嚼骨頭的聲音,心里一驚,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腿,還好都在。她說,想什么呢,我是吃田鼠。他說,是,但我從沒見你那樣狼吞虎咽。她說,不是我狼吞虎咽,是田鼠身上不長肉,只剩骨頭。總之,你顧好自己。
此前阿爾也經(jīng)歷過災(zāi)荒和大疫,都撐過去了,那日卻開始扭捏作態(tài),要成全,要犧牲,可能是因為步入暮年,就平白悲壯起來,要“七十杖于國”了。那段時間,他每天只吃二兩紅薯,有時將干紅薯葉泡發(fā)佐餐。按這樣的定量配好一個月的份額,把剩下的糧食送到女兒家里,路上不怕遭劫,劫糧的還不如他精壯。厭厭抓來田鼠麻雀,讓他烤了嘗嘗肉味,漸漸地,田鼠麻雀也逮不著了。她去找其他的貓,想打聽打聽消息,找不到,他們善于藏匿。她爬樹,爪子打滑,原來樹皮已經(jīng)沒有了。勉強爬上去,望向遠(yuǎn)處,餓殍滿道,雞犬之聲杳然。
唯有熬。阿爾日夜盼雨,盼了幾個月,又害怕雨來,雨白白落下,沒有耕田的人了。他寫詩著文,記災(zāi)諷政,沒有用,但不能不寫。也寫呈文,跋涉去省城,將文章遞交布政司,訴說鄉(xiāng)里饑饉慘狀,敦促救荒。然而當(dāng)政者無暇他顧,也不會搭理區(qū)區(qū)老儒。返鄉(xiāng)時,看到路邊有賣畜肉的,旁邊還有一只水桶,桶里滿滿的油脂,亮閃閃,十分誘人,他覺得稀奇,正要詢價,突然停住了,繼續(xù)往家走。
阿爾回來后病倒,枕邊放著《荷鋤齋夜話》五卷,要做最后編訂,卻難以支撐,只好躺下。厭厭的爪子不小心踩過他的手臂,按出兩個久久不能回彈的凹陷。他身上也浮腫,時不時揉揉肚子,呢喃幾句。厭厭湊近聽,勉強聽明白,他說從前有一塊溪澗石,它的肚子很大,花幾千年時間翻了個身,讓流水沖刷它的肚子,卻不幸著了涼,一直流鼻涕,又花幾千年時間翻了回去。垂死還要說笑,厭厭想伸出爪子揍他,沒有拍下去。有一天外面飛來一只噪鵑,停在枯樹枝頭,嘴里念著讖語。厭厭一般不會去傷害這種靈物,但她聽了一陣噪鵑的話,就撲上去要撕扯它。它飛離去,厭厭也騰身而起,追了很久,一直追到噪鵑閃身躍入不知處才罷休。她回屋,跳上床榻聽阿爾的細(xì)語,他叫她別折騰,捉不到鳥就算了,總有生靈要活下去的,為什么不能是鳥。厭厭點點頭。
冥冥中似有神佑,之后阿爾竟一天天好起來。有一回他連吃了五天豆萁面,又漸漸聽到遠(yuǎn)處市聲,心知終究又熬過一災(zāi)。
一日他再次談起阿麥,講到一處新的細(xì)節(jié)。阿麥最后一次告別時,很著急,因為母親說好做咸菜糯米餅給她吃,回去晚了母親就不做了。阿爾說,不知道她吃沒吃到咸菜糯米餅。這咸菜糯米餅,又是有多好吃。厭厭說,無非就是糯米捏成餅狀,以咸菜為餡料,能有什么特別。阿爾說,你肯定對魚丸更感興趣。厭厭說,阿麥喜歡吃魚丸,又喜歡吃糯米,倒不像是妖。阿爾說,萬類有性,她可能在吃上有專長。
是,就像厭厭在學(xué)習(xí)上有專長。厭厭與阿爾初識時,他在林府坐館,教館東兒孫讀書,厭厭在書軒外偷聽,一同側(cè)耳的還有鄉(xiāng)犬村貓、桃樹蘭花。聽到冬天,只剩她一個了。有一天,下雪時,阿爾對學(xué)生講禮法,君臣上下,非禮不定之類,她聽得困乏,硬撐了一刻,便融在雪中。醒來時,無端多了個恩人。阿爾說小斑貍啊小斑貍,幸虧你遇到我。原來那天阿爾開門出來,見雪中有一點橘色,過去用鞋底掃了掃,現(xiàn)出一個毛茸腦袋,嚇一跳,再看,是一只斑貍,以為它凍壞了,便把它抱起來,裹進棉衣,帶回屋內(nèi)。冬日阿爾窩在書軒,北地酷寒,與爐火為伴。厭厭一同烤火,有時烤得忘情,燒焦了胡子,阿爾哂笑,稱她的是雌胡子,韌性不足,得意地捋捋自己的雄胡子。在她不會講人語的時候,未經(jīng)同意,他還給她取名叫厭厭。她無處抗議,只好也擅自為他取名叫阿爾,以示貶抑。她在阿汝阿爾之間權(quán)衡過,覺得阿爾更順嘴,雖說開口都是喵喵兩聲。他的名號是什么道人,取大了,她叫不出口。
一人一貓結(jié)成冤家,互相陪伴,互相斗嘴,一直到最后的日子。那天他捧著《荷鋤齋夜話》,重讀舊文,遺憾頗多,又生出敝帚千金之感。他讓厭厭用本心評鑒,他究竟寫得怎么樣。她說寫得好,寫出了萬象。他點頭。她坦言不喜歡他寫的牝妖雌鬼,每寫女子必“艷絕”,去他個艷絕。她由此說他虛浮,他還擊以無趣,她又說他褊狹,他說她冷峭,她再三再四地遣辭,他想了想,回敬她一個雜亂。她問,什么是雜亂?他說,毛發(fā)雜亂。她當(dāng)時沒有被逗笑,往后卻時時想起。
再無人拌嘴,厭厭就多睡覺。睡著睡著,被兵事驚醒。睡著睡著,變天了,皇帝沒了。睡著睡著,被寂靜攪醒,放眼望去,又是荒年。
起初她是出村覓食,看到逃荒的人群,尾隨其后,用他們的褲腳撓撓身上的癢。跟著他們走一段,又走一段,回過神,已經(jīng)與故鄉(xiāng)隔了很遠(yuǎn)。走到這了,就別走回頭路吧。想起多年前阿爾講起的南國魚丸,她有了目的地。走走停停,越往南,村落里的語言越晦澀。就這樣,慢慢走到了福建。
在當(dāng)?shù)匦⌒?,進一扇扇門,上灶臺,揭鍋蓋,考察一圈,挑一較豐實的人家,在院里住下。向小孩打聽魚丸,既是丸,又要扁長,小孩都說不知道。突然天降大雨。好雨,這雨要是下在從前的故鄉(xiāng)就好了。不料,久雨不晴,知道是天災(zāi),見慣了。她給主人家報信,他們見一只貓開口講人話,還在恍神,她已走遠(yuǎn)。水患來了,河堤決口,民房倒塌,水深數(shù)尺,道路上浮尸漂木。她泅游到高處,遇到一群流民,跟著他們進山。這群人平日在山中墾荒,種番薯、種香菇,收成不好時,相約下山劫掠。厭厭像一只尋常野貓,混跡在人堆里,聽他們的墾荒史,聽他們吹牛。他們行蹤不定,有些停留幾天就不見,不知是死了,還是走了。他們不會提起離開的人。
厭厭也走了。一來吃不慣山珍,二來心里惦記魚丸。循著海風(fēng)的氣味,她去看了大海。港口停著許多船舶,有鋼質(zhì)洋輪,也有本土的木帆船。有海員“嘬嘬嘬”她,這是喚狗聲,本不想理會,又覺得他們見多識廣,姑且可以打聽打聽,就問他們扁長魚丸的事。他們對貓說人話并不慌張,反而更踴躍,說在泉州在寧波在上海吃過,七嘴八舌,其中有一個指出那是溫州的魚丸,特別篤定,說這種魚丸是以鮸魚為原料,揉入蔥姜和山粉,捏至彈性十足,再用手指將魚肉擠成條狀,描繪得有聲有色,不像信口胡謅。她在碼頭輾轉(zhuǎn),找到一艘去溫州港的洋輪。之前南下時有途經(jīng)溫州,當(dāng)?shù)厝酥v話唔里哇啦,她就有心將這地方略過,一路上略過的還有好幾處。巨型煙囪噴出黑色濃煙,海員吆喝著起錨,她倒焦急起來,跳上洋輪。在船上她吃到了魚餅,據(jù)說是溫州特產(chǎn),入口軟糯香滑,于是心志愈堅。
船到溫州港,錨還沒沉下,一道影子躍上岸去,朝城里忙忙地走。入城后,不用打探,街角巷尾到處都是賣魚丸的。她在各店鋪、攤位巡視,反復(fù)確認(rèn)。木杓巷一家店熱鬧,她過去探頭看,一碗盛出,熱氣氤氳中顯出魚丸真身,長條狀,潛在清湯里,剔透明亮,又有魚糜旁逸斜出,似白玉微瑕,撒上蔥花,染就一溪新綠。就是這個。她流連不去,卻遭店主驅(qū)趕,連忙跑開。不著急吃,先找個地方落腳。
還是吃了。走幾步,悄悄摸回來,蟾蜍吞月,狠狠含將過去,湯汁牽掛在胡須上。身后有人舉勺撲打,厭厭躲過,跑到巷內(nèi)角落,細(xì)嚼嘴里的魚丸,有魚肉鮮香,又有韌勁,口舌舒坦。嚼到嘴里魚糜盡化,她立在巷中,想找人說說,說那漫長的比試,是她勝出了。卻只是輕輕將尾巴翹起。
四處逛了逛,溫州城較他處并無特別,沒有廣廈萬千,流民丐者亦多,并非像阿麥講述的那樣富饒。也許是阿麥說謊,又或是阿爾轉(zhuǎn)述時有意無意夸大了。水倒是好看,流過城內(nèi)人家,將坊巷分割開,疏密有致。厭厭站在屋頂,淡煙微雨,樹和檐彼此勾勒,是可以安睡的地方。
厭厭在城內(nèi)住下,做散養(yǎng)貓。貓是受人歡迎的,當(dāng)初阿爾在學(xué)堂講: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她聽到這句,才在他的屋墻外頭賴下來。街巷里,哪家喚她,她就去哪家吃點剩飯,順便幫著逮老鼠。水鄉(xiāng)的老鼠會游泳,有時無所逃匿,從家門溜出,在洗衣板上一蹬,竄至水中,厭厭也入水追趕,岸上還有行人助威,如觀龍舟競渡。她還暗暗地做一些驅(qū)邪的小事。一戶人家有一張八仙桌,常用來做神臺,供奉香爐和神位,久而久之,八仙桌以為眾人跪拜的是它自己,便生起輕慢之心,厭厭接到消息,過去幫忙,在八仙桌上撒一泡尿,澆滅了慢心,這事就此了結(jié)。厭厭向久居此地的精怪打聽,有沒有見過一個叫阿麥的女妖,卻被告知,這溫州城,人人都當(dāng)過阿麥。原來,“麥”是“娒”之訛誤,用來稱呼稚童。厭厭起先半信半疑,住了幾年之后,頗通溫州土話,才接受了這種說法。既然沒有線索,就不找了,她于是松懈下來,卻還是親近“娒”這種小人兒,尤其是女娒。厭厭去了女校。
女校的讀書聲叫她安心。她偶爾將自己想象成教書先生,公然穿梭在學(xué)堂里,滑過旗袍馬甲裙或過膝半裙,頓一頓,審視她們聽課狀態(tài)。慢慢地,裙裝漸少,褲裝多起來。堂長見名冊上名字陰柔的,建議她們改名,從鶯鶯燕燕改成華勇義武之類,教女孩子自我鞭策,以應(yīng)時需。然而頗有阻力,部分學(xué)生就被家長領(lǐng)回了。堂長上門做思想工作,家長質(zhì)疑,學(xué)那知識什么用,還是要嫁人,還是要做灶間婢子。于是改制,增設(shè)女紅禮儀課,教些裁剪縫制,教些儀態(tài)德行,一時又?jǐn)U充了生源。幾十年間,女校培養(yǎng)了不少才女。也有學(xué)完回去做灶下婦的,有知的灶下婦反而更凄苦,不時發(fā)呆,不時眺望。厭厭擔(dān)起家訪的責(zé)任,與她們談心。她曾經(jīng)也有相似的困擾。昔年她告誡阿爾,不要把她寫進故事里,不要讓一只斑貍置身“艷絕”之列。她尚未修成變化之術(shù),即使變得,也不愿化成人形,更不愿偽裝成年輕貌美的女子。他問,那修行是為了什么?她當(dāng)時被問住,后來想通了,修行只是為了好玩,為了對伸手在她背上撓癢的人說一句:往左邊撓撓。那些女孩去女校讀書,或許也是為了張口,為了說出一句憋了許久的話罷了。
便有一個學(xué)生說出了她的不舒坦,世間一切都叫她不舒坦。學(xué)生叫周正行。她問厭厭,做貓會不會舒坦一些?厭厭說,或許也差不多。周正行早知道是這個答案,她見過厭厭跟另一只公貓看報,兩貓竟為了一些社會議題吵起架來,真有公貓站在男人的立場吵,明明他一只貓也沒討到好處啊,不是吃一樣的貓食嗎,真稀奇。報紙上在講婦女解放,她覺得,不單是婦女,誰都沒有被解放。舊世界過去,新世界到來,那一股新也很快淡掉了,一些東西看似在發(fā)展,其實是漸進的、折中的,它們既然能漸進著向前,終有一日也會漸進著后退。比如社會上對是否革除蓄妾制仍存爭論,有大儒說蓄妾制關(guān)系著繼嗣這一宗法問題,雖不合理,卻也有其重大作用,不可輕易摧折,并娶一房小妾以示世。他們橫豎都是對的,并把好的、正向的、光明的定義,都攬在自己身上,然后說:我們都這樣付出了。她有時好奇,他們身上掛那么多勛章,走起路來不沉重嗎?她告訴厭厭,自己不是在諷刺,是當(dāng)真可憐,她可憐世上一層一層權(quán)力的傾軋,擠在中間的,固然可以壓迫下層,其實也苦,都是碌碌眾生的一員。到夜晚,周正行又掏出心底話,她并不可憐任何人,他們都是自作自受。無論是白天的話還是夜晚的話,可能都出自真心,厭厭不揭破,也不去爭辯。
戰(zhàn)時,女校關(guān)停。周正行帶上厭厭,跟隨人群到鄉(xiāng)下避禍。后來溫州城解放,她還是繼續(xù)在村里待下去,并結(jié)婚生子。在鄉(xiāng)間耕種,自給自足,就沒有太多傾軋與被傾軋了,這是她的想法。厭厭在田間地頭奔跑,過了很長一段不讀書的日子,陪周正行務(wù)農(nóng),陪孩子玩鬧。她喚一群野貓一同干活,做些除草除蟲之類的雜事,化成人或許效率更高,她已學(xué)會化形,但從不化人,那是跟自己的一個約定。在村里,要依著時令玩樂,春日撲蝶,秋日捉蟹,這是厭厭總結(jié)的,還要湊韻腳。實際上春日最常捉田雞,這時總需要厭厭參與進來,相約為犄角之勢,叫田雞無處可逃,孩子們把衣服脫了,綁成兜狀,一件衣服可以兜十幾只田雞。周正行則忙著拔豬草、挑水擔(dān)糞,往來于家舍田間,有幾次厭厭看到她澆完田,將糞勺伸到河里蕩滌兩下,就舀水喝,看得厭厭齜牙咧嘴。送出欄豬去食品站也是一項大工程,要請鄰居一起抬過去,拋潲時收購員免不了刁難,說減幾斤就減幾斤,周正行總是爭得面紅耳赤。于是每年厭厭都跟去,稱毛重時悄無聲息地站上去,增加些分量。終究,做貓還是舒坦一些。有時厭厭施法,讓周正行在夢中變成一只貓,與她自在漫游,是為夢行之法。周正行卻不漫游,在夢里還是沉沉睡去,一只小小的貓,發(fā)出了不可思議的鼾聲,曠野里如有萬鶴爭唳。夢里的小貓睡覺時會夢見什么呢?她到第幾層夢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呢?厭厭想。白天,周正行說自己做了舒坦的好夢,專說給厭厭聽,或許是一種心照不宣。某天開始,大概是周正行做了奶奶不久,村里突然喧鬧起來,說是要破“四舊”。一些人突然獲得了權(quán)力,可以無限制地進出屋舍,搜羅與破壞。厭厭看那些人忙忙碌碌,想著自己是不是“四舊”的一部分。鄉(xiāng)人的關(guān)系變得很緊張,無緣無故地,周正行也跟鄰居爭吵起來,吵到拿鐵錘鐵鍬出來。幸好不是動武,而是把挨著鄰居家的豬圈推倒了。接著是砌墻,砌更高的墻,將自家與鄰居隔開。夜晚,厭厭看到周正行提著一麻袋東西出來,偷偷地把它藏進墻洞里,封上口。厭厭不繞彎子,上前問她藏了什么。周正行說是祖宗的牌位,夫家的祠堂里搶救出來的。厭厭說,他們又不是你的祖宗,費這心。周正行說,我知道,就是不想讓外頭那些人高興。
周正行到很多年后都保持著不高興的表情,旁人避之不及,遺像也專門選怒視的一張,長久掛在祖屋里,讓人心生敬畏,一直敬畏到祖屋不存。祖宗牌位和她的遺像都被燒掉了,子孫點火時多少帶點惡意,因為他興致勃勃地從墻里找出被藏匿的一只麻袋,以探寶的心態(tài)打開它,發(fā)現(xiàn)是一堆破爛。厭厭在旁看著,像目睹一個玩笑的落點,忍不住笑起來。
之后,她又到處游逛,路過瑞安縣,路過了漁豐巷,聽到“漁豐”二字,停住腳步,聞到馬路菜場飄來的氣味,就扎下根來。有個叫美蘭的女孩子在巷子里喂貓,厭厭常去串門,美蘭給貓編篾籃,里面墊麻布,嚴(yán)冬把貓窩搬進屋。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周圍一些人都去擺地攤,賺上了錢,美蘭也去市集擺攤。人賣鞋,貓蜷在攤位上招財,客人問這鞋是皮的還是革的?貓說,皮。客人說,這小貓叫聲特別啊。因此生意不錯。幾年后美蘭有了自己的門店,做了老板,厭厭又回去漁豐巷做散養(yǎng)貓,她命蹇,跟富貴的人處不來。再后來美蘭的生意做到國外去,很忙,就不太來往了。大概是本世紀(jì)初的一天,美蘭衣錦還鄉(xiāng),在漁豐巷周邊七拐八拐的各條小巷里找了很久,找到厭厭時,她正在墻頭玩石縫花,四目相對,美蘭朝她伸出雙手,等她跳下來,厭厭沒動。美蘭笑了一下,看貓,看遠(yuǎn)方,自顧自說了這些年的經(jīng)歷,站了許久,走了。此后沒再相見。
那陣子,漁豐巷開了好幾家海鮮排檔,挨著馬路菜場,占了地理優(yōu)勢,于是,菜場里水產(chǎn)攤位也變更多。漁豐巷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長巷,巷子西口有兩條大路垂直交叉,視野開闊,向晚時,余暉從遠(yuǎn)山處直直打入馬路菜場,向西走的人就慢下來,抬手擋太陽,在光霧中徐步。厭厭喜歡這一束光,喜歡慢慢走的人,人如果不著急,說明一切都好,漫長的時間里,她曾見過太多不好。一切都好的證據(jù)之一是,厭厭能在菜場里吃到鮮活海鮮,賣不起價的小蟹,有些攤主會挑出來丟給貓。不挑出來也沒事,附贈給顧客,但恰好有貓在,就不由自主地慷慨起來。小蟹可以帶殼吃,咬碎就行,挺扎嘴,還是要吃,厭厭一邊齜牙一邊啃。她跟溫州人的口味相似,喜歡吃鮮味,吃食物本來的味道。所以有時候她想,自己是選了一個契合的地方長居。吃蟹,溫州人也差不多像她這么吃,只不過人要用刀切塊。本地有一道菜叫“江蟹生”,用醋、白酒等調(diào)料腌制生的梭子蟹。該叫“生江蟹”的,偏要反一反。她為此研究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話題優(yōu)先”的語言傾向。先把話題提出來,再加上形容。比如“生的江蟹”這個事情里,“江蟹”是主要話題,就把它提前,再補上一個“生”字。“甘蔗淡”也是類似道理,“甘蔗淡”指的是甘蔗的末段,味道淡,所以有這個叫法。厭厭偏愛“甘蔗淡”“荸薺白”這類名字,有“春云遠(yuǎn)”那樣的意境。
人有余裕,貓就漸胖。每到傍晚,厭厭去西峴山登臺階。西峴山頂有一座樓,原先是廣播電視大樓,搬遷后,留下一個舊址。厭厭常??吹揭粋€女孩伏在樓前的石桌上寫作業(yè),身邊放著零食,昨日是炸豆皮,今日換臭豆腐,明日變鍋貼。以素食居多,大概小孩子也沒有很多錢買昂貴零食。一邊寫作業(yè),一邊看夕陽,嘴里吃著零食,不知道她算是忙碌,還是閑適。那天在山上,厭厭看了女孩很久,發(fā)現(xiàn)她可以一個人靜幽幽歡喜。四下無人,她與自己說話,給自己肯定,為自己輔導(dǎo)功課。雖在山中,石桌卻也是她的山,跑上跑下,左腿在山腰,右腿在山峰,站起復(fù)坐下,左腳在翠松,右腳在云靄。她的愜意和欣然不是顯露出來的,而是鋪出來的,好像她這個人身上有的,都隨時隨地拿出來,給霞綃,給山下的燈火,不獨付與人。好像她將云天看作勝景,云天也可以將她看作勝景。
女孩名叫楊清韻,家住西峴山腳下三賢巷。她從小喜歡在山上跑,山中多詭事,她因此見慣靈怪,不懂什么是害怕。比方說,大風(fēng)大雨天,借著掩護,噪鵑喊出積攢的讖語,清韻聽到后,搬個板凳坐在檐下。噪鵑說:屋門傾,瓦堂替,韓太公,壽限畢。清韻就沖著外面喊:韓太公長命百歲!她不知道讖語里講的是哪戶人家的哪個人,只是習(xí)慣用自己的話攪亂一些不善。言語在世間浮動,彼此碰撞,彼此較勁,勝出的,或可成為預(yù)言。
于是,某天,一人一貓自然地搭了話,她說了句這風(fēng)好舒服,她說,是啊。具體誰是起頭的那個,不好說,也不重要。
為了慶祝初相識,清韻請厭厭去吃魚丸。魚丸店不只有魚丸可吃,還能吃冰激凌打蛋、可樂打蛋、椰汁打蛋,什么都能打蛋。清韻拿出后面許多天的零用錢,點了冰激凌,又點一份魚丸,分給厭厭吃。清韻喜歡看厭厭吃東西,鯨吞的勢頭,事實上吃不了多少,四小顆魚丸,竟像冰激凌一樣耐吃,看上去是隨時間慢慢化掉的。厭厭也看清韻,清韻吃東西時搖頭晃腦,顯出旁若無人的歡喜。她們欣賞彼此的吃相,毫無倦色。輕聲聊天時,人問貓,為什么取名叫厭厭。貓說,是一個老朋友取的,他擅自給她取名厭厭,作為對等報復(fù),她叫他阿爾,就是阿你、阿他、阿誰的意思。她本來沒有名字,被硬安一個,實屬打擾。不過后來她還是喜歡上厭厭這個名字。“厭厭”二字,取自“饜足”,就是吃飽的意思,那個老朋友說,吃飽很重要。清韻聽了,了然又欣喜,是吃飽的意思,這么簡單輕便,輕到裊裊升起。
此后厭厭有了兩個棲息地,有時在漁豐巷,給臨時離開的人看看攤位,瞇縫著眼望來往的人,也吃吃小蟹,有時在三賢巷,守著清韻的窗戶。偶爾也攀到高處,像樟樹葉一樣飄落,落進那一欞屋景里,次數(shù)較少,被清韻的母親發(fā)現(xiàn),會增加雙方的困擾。那扇窗里傳出很多消息,清韻做什么都要驚天動地,她平日里的話比噪鵑和舒鳧更多,一個人就能惹出一堆塵囂。她在家里講故事,或表演電視里學(xué)到的小品。出門找小伙伴玩時,半路給雞狗拉架,數(shù)落往陰溝里撒尿的小朋友。去炸貨鋪吃東西的工夫,能夠發(fā)現(xiàn)小偷,因為小偷光盯著人,不看好吃的豆皮,很可疑,她大喝一聲,偷東西和不偷東西的人都嚇一跳。清韻去上學(xué),家門外的巷子也冷清下來,一放學(xué),伶俐的聲音又充溢在巷子里。有一回鄰居來串門,說,聽到有好多客人,家里擺酒啊?母親說,沒有,是我家囡兒,就她一個,在那玩呢。母親常常用一句俗語來形容清韻,說她是“拗雕仰著飛”。清韻問,拗雕是什么雕?母親說,拗雕不是具體一種雕,而是不聽話的雕,別的雕正著飛,它要反著飛。清韻覺得有點牽強,還是接受了母親的解釋,她想象一只雕仰著飛的畫面,很有意思。如果她是一只雕,那肯定要做拗雕。但她的拗在母親看來是災(zāi)難,小的時候尚可忍耐,越長大越刺眼,像墨跡暈染開。有一天,母親對清韻說:“你這輩子沒有做好任何一件事?!鼻屙嵣铣踔卸昙墸贿@樣總結(jié)了一生。母親說完就后悔,用別的話搪塞過去,清韻也裝作沒聽清,繼續(xù)蹦跳,繼續(xù)傾灑笑聲。那樣滿地打滾的人,在深夜里偷偷哭泣。厭厭在巷子里聽到多次,起初還不確定,沒把哭聲跟清韻聯(lián)系在一起,確認(rèn)過后,才肯相信??迺r,清韻要對著小圓鏡做古怪的表情,用丑態(tài)把自己逗笑。她笑的瞬間,厭厭在樹上背過身去,不忍再看。
厭厭知道,人類是這樣的。往后清韻還會遇到很多困難,受到很多傷害,求取很多難求的,咽下很多難咽的。她想起阿爾,從前他將功名視為天下第一要緊,因此到最后都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她給清韻講阿爾的故事,故事隨時停下,隨時撿起。聽多了,清韻對阿爾也熟悉起來,偶爾還能引用一些事例和言語,好像他們?nèi)齻€都相識已久。有一次厭厭講到溪澗石,略去饑饉的背景不談,專講溪澗石的翻身,清韻聽完大笑。笑過之后,她說,這笑話有些熟悉,像是哪里聽過。厭厭說,你是不是看過一本神神鬼鬼的書,名字叫《荷鋤齋夜話》?清韻說,沒看過。厭厭說,也是,跟那無關(guān),溪澗石的故事沒寫進書里。清韻說,我想起來了,是一個阿公講給我聽的。厭厭說,阿公?他什么模樣?清韻說,就,阿公的模樣。白胡子,很多皺紋。
清韻說她小時候翻開書就會困倦,但又不得不做那惱人的功課,有一回打了個盹,睜眼看,突然身處一個阿公的家里。阿公跟她說很多話,還給她棗脯吃。她沒有好吃的交換,自然要賣力描繪家鄉(xiāng)的美食,將自己知道的都鋪陳出來,也算是空頭款待阿公。最后一次見面,阿公讓她記下家里的地址,或許他有一天會上門拜訪,吃一碗南國的魚丸。清韻回來后好好地將家中地址抄在了紙上,可之后瞌睡時,卻是再沒能到阿公家里去。
貓聽到后,停頓許久。
然后貓說:“阿麥,我找到你了,找了好久好久?!?/p>
厭厭給清韻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那故事有很多起頭的方式,可以是有一只橘貓,聽說南國有好吃的扁長魚丸,千里迢迢前往;可以是某個精靈般的小女孩,學(xué)習(xí)時困倦,夢行至久遠(yuǎn)之前的年代,將后世的富庶說給當(dāng)時人聽;可以是一位屢試不第的坐館先生,在雪中抱起一只橘貓。從哪里起頭都可以,故事不需要一次性講完,此后還有很多機會,因為貓很喜歡這個女孩,要與她做很久的朋友。貓還告訴女孩,她所經(jīng)歷的叫做夢行,夢行的觸發(fā)需要一定條件,像是在河兩端架起橋梁。女孩遇到的阿公,本名叫韓世珩,同鄉(xiāng)的人稱他韓太公,他有一個小名,叫作阿爾。他晚年等著南國的小妖再來一趟,還想著一個問題:那天小妖回去之后,到底吃上咸菜糯米餅了沒有。于是,輕輕巧巧地,厭厭問出了那個不太重要,又非問不可的問題:
“那天吃到咸菜糯米餅了嗎?”
“吃到了,媽媽給我做了五個,我吃了三個,吃得很飽?!鼻屙嵭χ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