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
一
我們坐在大廳聊天,普通話、潮汕話交替,偶爾夾些粵語,繞著圓桌一輪輪轉。吊頂垂掛下無數(shù)彩色琉璃,仿若一尾尾錦鯉海底巡游,燈光一打,青黃紅藍,流光四溢。從敞闊的落地窗望出去,靛藍暮色攏近來,玻璃上即刻顯影出一只八角亭的造型——那是汕頭老城的標志性建筑,食客足不出戶就能倚亭而坐,也算一種雅趣。
飯點已至,周邊餐桌陸陸續(xù)續(xù)坐滿了,說話聲、談笑聲像從音箱傳出,輕輕拍打耳膜。
服務生端來頭道菜,坐我左首的椰子旋動玻璃轉盤至楊爸跟前,右掌前伸,做了個“請”的動作,一口“潮普”招呼道,剪彩,剪彩。楊爸頷首微笑,用不銹鋼勺舀起一勺,另一只手托起白瓷碗,先給身旁的楊媽盛了半碗。
這叫芋頭芡實煲,椰子用他口音獨特的潮普介紹說,潮汕菜一頭一尾要“食甜”,講究個“甜頭甜尾”。
楊媽捧住小碗,細嚼慢品間,捏住湯勺的右手尾指微微翹起。她七十開外的年紀,穿一件鵝黃色的亞麻唐裝,領口豎排盤扣,衣身繡有粉色蝴蝶與花瓣;劉海往后梳,弓起又高又亮的發(fā)髻,紋了兩道細長的眉,高顴骨,深眼窩,典型的東南亞華人長相。聽到“甜頭甜尾”的說法,她心領神會,點了點頭。一顰一笑,仿佛從民國電影中走出來的富家太太。
下午兩個鐘頭的講座過后,我餓得低血糖,苦于沒有隨身帶糖果,忍不住干嘔,腸胃像被剪刀鉸過,陣陣發(fā)痛。芋頭芡實煲轉到我面前如同救命稻草。一勺落肚,我才緩了過來。芋頭的甜在舌尖留駐,鮮百合燉得粉糯,白果略帶苦,裹了椰汁的甜在唇齒間滑動。
其他人輪流品嘗,紛紛稱贊“好食”。
挨著楊媽坐的阿鈺問,阿姨,您會講潮州話嗎?
阿鈺是陳銘新婚太太,在文旅局工作,落了班專門趕來赴宴。她戴一副厚厚的眼鏡,說話時馬尾辮在后腦勺擺蕩。
楊媽放下勺子,輕聲答,我其實是在怡?!R來西亞怡保出生的。
楊凱插話,就是那個很能打的楊紫瓊老鄉(xiāng)啦,語氣透著戲謔,仿佛“楊紫瓊”是他們之間一個心照不宣的暗號。
楊媽嗔怪地看了兒子一眼,是啦是啦,怡保不但有楊紫瓊,還有著名的河粉。
楊媽的話讓我想起翻過的一本介紹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書。怡保舊稱錫都,是霹靂州首府,有聲名遠播的“舊街場白咖啡”——十幾年前我在廣州讀研究生,學校西門出來有家餐廳,招牌就叫這個。
楊媽自我介紹,我祖上是梅州的,講客家話,先生才是正宗潮州人。隨即又換粵語,但系我識講少少廣東話。
這番無縫切換把眾人逗樂了。
柏齊接話,在英國讀書時,有個四川同學問我,廣東人是不是都講廣東話?
說到這里,柏齊頓了一下,這個問題取決于怎么定義廣東話,如果特指粵語,答案就是“否”,如果指廣府話、客家話和潮汕話,答案就是“yes”。
柏齊說得像個繞口令,楊爸也加入話題中,馬來西亞有客家話、潮汕話、福佬話,也有講廣東話的,我哋識講少少啦。
楊爸聲音渾厚,略帶沙啞,他突然開口,把眾人注意力吸引過去,最后那句粵語透出一股濃濃的潮州口音,略顯滑稽,席上氣氛更添喜樂了。
我留意到,講“馬來西亞”時,楊爸楊媽都把“亞”發(fā)作“啞”的音。
我問坐在右手邊的楊凱,楊導,你會講潮州話嗎?
他意味深長看我一眼,拇指食指尖捏在一起,講一點點。
見我有困惑,他正色道,不過最好不要跟我講潮州話哈。
楊凱的坦誠讓我吃了一驚。我猜想在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應該遇到過無數(shù)次類似的疑問,說不定早已免疫,所以干脆以直截了當?shù)木芙^來代替解釋和澄清。
這時候,椰子湊過來朝我耳語,透露秘密似的,老先生好有來頭,之前是東南亞一家唱片公司的老總。我仔細端詳楊爸——鬢角灰白,穿了件圓領的紅色休閑唐裝,上面綴滿鵝黃色花紋;手機插在左胸的衣兜里,說話時,右手手肘支在桌面,半瞇著眼,似笑非笑。我將信將疑,無法將眼前這位長相普通的老先生和“唱片公司老總”的身份聯(lián)系起來。赴宴前,陳銘只提起過楊凱,沒說他會帶家人來赴宴。楊爸楊媽的出席,為這場聚會添了些家宴的味道。
實際上,聚會全因楊凱而起。他是馬來西亞導演,拿過一個國際電影節(jié)的最佳導演獎。陳銘說,請楊導來一趟不容易哦,我還幫你準備了書,到時送他。我感激地看了陳銘一眼,佩服他待人接物的周到和細心。他說的書,是我寫的一部研究華南作家的專著。眼下,楊凱正在籌拍一部馬來西亞華文小說改編的電影,這次來潮汕,就是想四處走走看看,找一找拍電影的靈感。
楊凱體型微胖,像頭棕熊,一件灰黑色圓領T恤衫(上面印了東京電影節(jié)的logo)套在身上,襯得整個體型更壯碩了;頭發(fā)自來卷,后腦勺扎了根小辮子,說話時兩枚上門牙露出來,我的目光總被他笑瞇瞇的雙眼和厚厚的嘴唇吸引。要不是陳銘事先透露,我會以為楊凱是哪個片場的工作人員,或者臨時串場的“茄哩菲”。
我的目光在清瘦的楊爸和胖碩的楊凱之間來回巡視,試圖在他們父子身上搜尋一些相似點。整場飯局下來,令我好奇的不是同齡人楊凱,而是坐我正對過的楊爸。他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神情,讓你想一探究竟,又覺得相距甚遠。陳銘說楊凱是移民三代,意思是,他們家族最早南下是祖父那一輩。那么,楊爸在哪里出生的?潮汕?馬來?我覺得他千里迢遙來到潮汕,一定裝了一籮筐的故事。這正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如無數(shù)條蟲往我身上鉆。我拿起手機,在瀏覽器搜索框里鍵入“馬來西亞”“唱片公司”“董事長”“總裁”之類的關鍵詞。頁面上蹦出幾條鏈接,我點進去其中一條,隨即看到楊爸出席某個音樂節(jié)的照片。早年的網絡照片像素有點模糊,但仍能清楚看到,楊爸滿頭黑發(fā),面帶微笑,對著鏡頭豎起了右手大拇指,樣貌比現(xiàn)在年輕了二十來歲,一身黑衣黑褲的休閑裝,像是闖進活動現(xiàn)場的一位衣著樸素的街坊。有趣的是,與他合照的歌手明星個個表情恭敬、謙卑,看起來猶如配角。照片右下角,“大馬××”的水印赫然出現(xiàn)。我猜測,這應該是楊爸在事業(yè)如日中天時候拍下的照片,報道稱楊爸為“新馬地區(qū)流行音樂教父”,是發(fā)掘了幾代新馬華人歌手的伯樂。我在心底驚嘆,一些熟悉的旋律在我耳畔縈繞。大學時我的手機鈴聲,就出自一位馬來西亞女歌手的代表作。我把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再次落到楊爸的身上。由于隔了好幾個座位,我可以假裝不經意打量他而不至于被察覺。
二
和楊凱一家人見面,本來不在我的計劃中。
一個月前,久未聯(lián)系的柏齊在微信上找我,邀我回潮汕老家做一場講座?!拔移诖芫昧?,望兄撥冗”。柏齊很少這樣字斟句酌,我猶豫片刻,把原本打算婉拒的一行字撤回了。
上一次和柏齊見面,是五年前了。當時他策劃的影展在深圳華僑城開幕,邀我參加其中的工作坊。影展和潮汕有關,取名“潮水流波”,好聽易記,引人遐想。現(xiàn)場來了不少觀眾,多是在珠三角生活和工作的潮汕人。逛展時,總能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像調皮的孩子從角落冒出頭。仔細辨認,還能分清哪個口音是揭陽的,哪個是潮州、汕頭或者澄海的。
那是柏齊畢業(yè)后正式策劃的第一個影展,他的初衷很簡單——為潮汕電影正名。碩士階段,他學文化人類學,擅長在文獻里搜尋資料,論文和十九世紀東南亞潮汕移民有關。如今,他的工作更像一個考古學家,從古早的影像世界里分條縷析,層層考掘,然后拎出實物,將它們呈于眾人面前。
在華僑城樹影斑駁的街道穿行時,柏齊說,呾來呾去,大家只知潮劇和潮汕美食、民俗,唔知潮汕在中國影史上也有一席之地。
通過他的講解,我才知道,原來在“生齒日眾,地狹人稠”的潮汕,電影這么重要。最早的一部潮汕電影是潮陽人鄭正秋1913年拍的《難夫難妻》,片子用了不少潮汕文明戲演員,又加入潮州傳統(tǒng)音樂,為20世紀中國的第一部故事短片。
夏天,柏齊專程去新加坡和倫敦拷貝電影底片,又從舊貨市場淘了幾臺九十年代的影碟機。擺在觀眾面前的,就是團隊奔忙的成果。玻璃展臺陳列了幾十份錄影帶和碟片,分門別類,齊齊整整。目光掃到《無敵鴛鴦腿》時,我差些驚呼起來。記憶倏忽跳回二十多年前,電視在播這部電影,我們一群孥囝鬼看得癡醉,學主人公的招式,練習飛踢,街頭巷尾躥來躥去、追逐,“睇我無敵鴛鴦腿”的喊叫不時回蕩。在我們那里,這部《無敵鴛鴦腿》在潮汕的風靡程度,一點不亞于李連杰演的《少林寺》,鴛鴦腿是比鷹爪功和鐵布衫還厲害的武林絕學。
柏齊在影碟機上播放片子,不少觀眾聞聲而來。
他介紹道,電影是根據潮州民間傳說《鴛鴦鐵履桃》改編的,八〇年代末在澄海冠嶺神山古廟開拍,附近不少村民跑來圍觀,后來劇組還在潮州開元寺、樟林西塘、中山路,陳慈黌故居和蓮華“五樅榕”等地取景。
觀眾中有人頻頻點頭。
工作坊安排在下午,談南方的影像和文學。嘉賓不多,不過討論得挺熱烈。這份熱烈出乎我意料。會場出來后,我被知識和話語的暴雨澆頭沖刷了一遍,看眼前的事物,似乎更清晰了。
晚上,我們在放映廳看了一部叫《四不像》的短片。導演是馬來西亞的伍思明,比我小兩歲。片子講的是馬來西亞一對年輕夫妻跨境到新加坡打工的故事。簡陋的組屋,郁郁蔥蔥的熱帶植物,揚起灰塵的土路,破舊昏暗的大巴車廂。所謂的“四不像”就是馬來貘,因耳朵像馬,身軀像豬,?鼻子似象,?皮毛像熊貓而得名。電影里,一只四不像游進了新加坡的水域,像那些起早貪黑前往一橋之隔的鄰國務工的馬來人??吹倪^程,我想起老家,一些思緒如同蛛網,垂掛著,飄蕩著,勾起我的懷舊之情。從放映廳出來后,那頭被通勤巴士撞倒的馬來貘一直在我眼前晃,長長的鼻子彎垂著,眼底噙滿淚水。
放映結束,一行人在入夜后的酒吧街穿行,邊走邊聊。
十二月末的深圳已經入冬,冷風吹得我渾身起雞皮。幾個手持電子煙的女孩子在閑談,酒店大廳的燈光斜斜透出來,照亮了黯淡的街面。我們在便利店買了啤酒,圍坐在店門口的簡易食桌旁聊天。柏齊的太太挺著大肚子。她開了瓶氣泡水,咕嚕咕嚕喝起來,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陳銘剛從日本留學回來,開口閉口不忘飆幾句日語,口頭禪是“どうぞ”(請)。一晚上,我耳邊來來回回都是“多咗、多咗”的發(fā)音。
伍思明也在,他是華人移民三代,會講一些不太標準的潮州話。這次來中國,準備回一趟老家省親——他的堂叔一家至今仍生活在潮州城內。
我說,《四不像》有點安妮·普魯?shù)母杏X,《半剝皮的閹牛》。
伍思明一臉好奇,安妮·普魯?
我說,李安拍的《斷背山》你肯定看過,原著小說她寫的。
伍思明有點激動,原來是她,臺灣那邊譯成安妮·普露,露水的露,我讀過的。
我問他,下一部準備拍什么?
還沒想好,不過我一直關注流動的話題,周邊的人都在流動,包括我在內,下部片子,或許和這個有關吧。
他的話讓我想起《半剝皮的閹牛》里的八旬老人梅羅,有些執(zhí)拗,被過往的記憶困擾,一度渴望逃離,后來又頂著風雪漫漫,獨自驅車返鄉(xiāng)。
隔天,我趕早班飛機返回北京。去機場路上,正好刷到伍思銘發(fā)布在社交媒體的動態(tài)。一張路燈下的人影,鏡頭晃動,留下一道模糊的光帶。配的文字是“Liquid”。我疑惑,這個英文單詞到底是譯成“液體”,還是“流動”?
那時誰也沒有料到,有一天,世界會從里到外被翻個遍,繼而加速墜入另一重時空。影展尚未結束,疫情來了。不多久,展覽不給辦,柏齊所在的策展部變得可有可無,公司預算大幅度縮水——不出意外,他被裁員了。
柏齊閑不住,決定申請去英國讀藝術學博士。
那天他在醫(yī)院陪老婆待產,兒子的出生和錄取通知幾乎同時抵達。柏齊說得風輕云淡,但我知道,五年里許多東西已經徹底改頭換面了。
我跟朱彤提起講座的事,匯報任務那樣講了行程安排:搭早班高鐵,剔除中間吃飯、休息、講座和應酬,當天來回綽綽有余。家里無人幫手,只有我們夫妻二人帶孥囝。我離家意味著朱彤要單打獨斗,甚至連上廁所都要摟著女兒,簡直寸步難行。
朱彤摸摸女兒的臉,怪聲怪氣道,寶貝女兒,爸爸又要出差咯。
女兒嗲嗲學舌,出差咯。
我站在一旁,哭笑不得。
得知我要當日來回,微信上回復,理解理解,本來還想留你多住一晚的。
高鐵抵達汕頭南站,是陳銘來接的我——柏齊有事走不開。
柏齊呾你講座結束就返廣州,那么急的嗎?后半句,陳銘用的是普通話,語氣夸張,好像這是件多么不可思議的事。
我無奈地笑笑,我走仔(女兒)過黏我,返去還有別的活動,得做功課。
陳銘皺皺眉,我們今夜請了一個馬來西亞導演食飯,你要是能參加就好了。
原來柏齊說想留我多住一晚,是這個意思。
陳銘語速極快地過了一遍楊凱的基本情況。聽到他正在改編我熟知的某位馬華作家的小說時,我眼前一亮,讓陳銘稍等,找了個僻靜處給朱彤撥去電話。
聽到計劃有變,朱彤語氣明顯不悅,留下一句“自己把握時間,別錯過高鐵”就掛斷了。
我喜歡和朋友們待在一起,都對我而言,這是從繁重的家庭瑣事里的短暫逃避。每次聚會,聊起來沒完沒了,本該早點回家,最后總拖得很遲。有時女兒等不到我,鬧情緒,電話里哇哇大哭,像鼓槌,一聲一聲錘擊著我。
我自我安慰,不過推遲兩三個鐘頭返程罷了,不算食言。
陳銘帶我參觀場地。獨立隔間被用來巨型工作坊,我的講座安排在一個小型會議廳,能坐幾十名觀眾。有塊投影幕布用來播放PPT,幕布正下方的地板上,擺著兩只他們在隆都找工匠制作的油紙燈籠,上面用朱紅油漆手寫了六個大大的英文字母“Teo Kwan”。我仔細琢磨,才發(fā)現(xiàn)是潮汕話“潮觀”對應的英文。工匠師傅肯定費了不少心思,畢竟在油紙燈籠的曲面上寫書法需要極高技巧,更何況寫的是陌生字母。
陳銘是柏齊高中校友,兩人一起做影展七八年了。第一屆參加者寥寥,屬于小眾活動,幾年過去,儼然成了當?shù)匾荒暌欢鹊氖⑹?。倆人為此耗費了大半個青春,初衷就一個——給這個省尾國角的家鄉(xiāng)吹入一絲世界的風。
五年前,柏齊輾轉找到我,我說我搞的是文學研究,對電影行業(yè)不了解。
柏齊說,我們的訓練營需要學術加持,讓學員漲漲知識,知道好作品就在家門口,不必舍近求遠。我心里一動,就答應了。
時隔五年和柏齊重新接上頭,我產生了一個錯覺,仿佛中間幾年時光被粗暴地剪輯,鏡頭倒錯、紛亂,不成體系,一眨眼畫面就切到了當下。
三
每上一道菜,服務生都會報菜名,金不換焗小龍蝦、鮮花椒蒸鼠斑魚、鹵水鵝肝……席間,椰子講起他的馬來之旅,說這次在檳城潮州會館認識的一位理事,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大框榴蓮,招呼我吃,我們就自己拿把開榴蓮的小刀,搬張小矮凳,坐在那里邊開邊吃,真是刺激!一位老華僑洋洋得意說,馬來西亞有貓山王、黑刺、小金鳳,內地呾個金枕榴蓮,在我們這里不過是番薯仔,隨便食啦。
椰子模仿那位老華僑的語氣,笑得眉角綻出了魚尾紋。
椰子是我的大學師兄,熱心潮汕老家的文化保育工作。他的家族里有不少華僑,在新馬泰開枝散葉。自從馬來西亞免簽后,他一個月內跑了兩趟,這次去檳城,一來是為找尋宗族先輩在馬來西亞的足跡(他祖父的叔叔是當?shù)匾患胰A文中學董事長),二來受潮州會館邀請,要為檳城組建第一支英歌舞隊。椰子說,這兩年潮汕英歌舞“出圈”火到海外,檳城遍地是潮汕人,沒有一支英歌舞隊,實在說不過去。
椰子感慨道,老話說“海外一個潮汕”,去趟馬來西亞就明明白白了。
楊爸說,歡迎你們都來看看。
這里的“你們”,自然包括我這樣從未去過馬來西亞的人。
大家閑聊時,楊凱沉浸在美食中,偶爾抬頭看看,聽聽我們聊了些什么,一直禮貌性地保持微笑。陳銘把事先準備好的一袋書遞給我,由我轉交給楊凱。我索性當起傳話人,給楊凱介紹袋子里裝的書目。
楊凱說,你們這邊的作家在寫什么?
我三言兩語做了介紹,順勢將話題過渡到了我關心的馬華小說和中國的關系上。我憑著曾經讀過的一些馬華作品的印象侃侃而談,結論是,二者的關系有點像“隔代遺傳”,說到底還是一脈相承。
楊凱眼神里閃過一絲懷疑,從他的反應能看出來,他對我的判斷并不贊同。
我拍電影的,不懂你做研究的那套,有句話叫“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我的感覺是這樣。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我猜想,可能是我下的這個結論冒犯了他。畢竟我關于馬來西亞的零碎知識,多半是從書本上獲得,而讀書人最愛犯的毛病,就是把想當然的認知套在經驗和事實之上。
陳銘這時候開口,無意間替我解了圍。
楊導,我看你臉書,你們是在香港轉機,怎么不直飛潮汕?
楊凱答,我爸爸在香港有事嘛,就隨他老人家咯。
陳銘脫口而出,“soga”(原來如此),那這次來潮汕感覺怎么樣?
楊凱放下筷子,雙掌交疊撐住下巴,然后用一種稀松平常的口吻說,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就是這邊比吉隆坡還要熱,我今天沖三次涼了。
說完,他笑瞇瞇地望向楊爸,聲音略高,你這個問題要問我爸爸,他這次專門回來的,最多感覺啦!
楊凱的語氣帶點戲謔,他拋出來的話如同一顆石子砸落到楊爸頭上。
我們把目光轉向楊爸,期待他說說對潮汕的“感覺”。
楊爸估計沒料到,自己會突然間被推到話題中心。他的表情起了些細微變化,一對灰白眉毛下撇,顯得局促,像是掩藏的秘密被人揭穿。
他端起茶杯喝一口,放下茶杯,緩緩說,我來潮州,是送我老父親回家。
這話一出,席上登時陷入了沉默。
我和椰子互看一眼,不明白楊爸話里的意思。按照他現(xiàn)在的年紀推算,他的父親或許早就過世了,為什么要“送老父親回家”,難道是遷葬?
楊爸像是早早預料到這句話會引起的歧義,他輕輕咳一聲,大家不要誤會,我父親過身快三十年了,我這次來,是要完成他生前的心愿。
聽到這里,我松了口氣,但旋即又有新的疑惑生出,什么心愿要這樣大費周章?
椰子說,楊爸不介意的話,和我們說說?
楊爸看了楊媽一眼,是征求意見的意思。
楊媽眉眼帶笑,說吧,都是過去的事了。
楊爸開口,講了前不久在香港遇到的一件事。
飛機臨近赤鱲角機場上空時,他遠遠瞥見青山綠水間,一座佛像巍峨趺坐,背靠山林,面朝波光粼粼的大海。那是大嶼山寶蓮禪寺的天壇大佛。一九九三年,大佛鑄成,開光的消息傳到東南亞,楊爸在《星洲日報》上獲悉此事,激動異常。隔年開春,他出差香港,專程帶上楊凱。父子倆去了趟大嶼山,中途因楊凱哭鬧,不肯走路,本來近在咫尺的大佛,無奈只能遠觀。楊爸最后改道,背起楊凱去搭纜車。纜車跨越山嶺,自遠處望去,那尊釋迦摩尼大佛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楊凱小臉貼在纜車玻璃窗,興奮喊叫,大佛,大佛!
時隔多年,楊爸透過飛機舷窗再次看到大佛,不遠處的海面,港珠澳大橋像蛟龍匍匐著。他暗暗發(fā)誓,這次一定要登上那二百多級石階。他有個郁積心底多年的困惑,要跟佛祖講講。
楊爸說,九〇年代中期——用粵語來說,是他最“巴閉”的時候。當時一口氣簽了幾個歌手,唱片賣到整個東南亞,還順勢打入了中國內地的市場??偛颗伤较愀弁卣箻I(yè)務,期間有機會去潮州,回到出生地。不過每次他都把名額讓給同事。
同事不解,粵語問他,唔想返鄉(xiāng)下睇睇?
他用潮州口音的粵語答,屋企人都系檳城,返去做乜?
只有他明白,這句回答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幌子。
1996年,八十歲的父親洗澡時不慎跌了一跤,“偏祜”了,日后只能坐輪椅出行,潮州自此成了一個甩不掉的符咒,通日掛在嘴邊。楊爸推掉工作上許多事務,返檳城照看父親,天氣晴時,推輪椅沿老街走,到公園散步。
父親年邁,卻有旺盛得驚人的“記池”——潮汕話把記憶形象地比喻成池塘,石子一顆顆擲落去,咚咚咚,濺起無數(shù)水花。他記得在潮州時去哪家裁縫鋪量身裁衣,記得對面鋪頭賣老藥桔的阿嬸,見伊生來有架勢,要給他做媒,嚇得他趕緊開溜;記得年幼時阿媽哄他入睡時哼的童謠:“天頂一粒星,地下開書齋,書齋門未曾開,阿囝哭愛食油錐,油錐未曾熟,阿奴哭愛食豬肉,豬肉未曾割,阿奴哭愛食番葛番……”很多往事浮上來,美好的,辛酸的,痛苦的都有,壓得他不堪重負。他覺得人老了,理應活得輕松,而不是困在輪椅上動彈不得,被密集的往事侵擾。
父親面朝斜陽,哼起了熟悉的小調,聲音顫顫巍巍。
楊爸知道他有心事,不敢打擾,只是靜靜立著,心中翻涌起萬千情緒。母親因病早早離開了,若是父親也過身,那他在這世上就無父無母了。想到這里,楊爸禁不住濕了眼眶。
一年后,父親走了,老人家數(shù)念了半輩子的那個潮州,再無機會踏足。
料理完父親后事,楊爸繼續(xù)投身工作,本以為可以心無掛礙地常駐香港,不料這一年金融危機洶洶來襲,把東南亞掀得底朝天。馬來西亞令吉貶值,各行各業(yè)受挫,楊爸所在的唱片和娛樂業(yè)也未能幸免。公司業(yè)務慘遭腰斬,他不得不停下來,思考今后的去路。
時間突然充裕了,像從不知名的角落里溢出來的水。他不知如何消遣,閑下來會想起父親,想起父子倆之前那么多年的隔閡,強烈地渴望推著父親四處走走,哪怕父子之間已經沒有多余的話可講。他心中煩悶,于是從公寓里出來透氣,從中環(huán)搭港鐵,轉金鐘站,不料竟鬼使神差,一路坐去落馬洲。
那是關口,父親當年就是從這里進入香港的。
楊爸記得,父親七十大壽,在酒樓慶生,喝了酒話多起來,對著一眾親友說,我是憑一雙腳行來香港再轉道檳城的,我食的苦,恁后生人唔懂。
楊爸坐在底下嘆息,時代不同了,后生人免食上輩人那種苦。
……
(節(jié)選完,責編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