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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4年第1期|史玥琦:我的朋友死在回家的路上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1期 | 史玥琦  2024年01月08日08:35

前任老潘發(fā)來消息,說,我想給打電話。我有點懵,靠在床上瞎想,回過神才注意:這里面省略了一個“你”字,時隔兩年半不聯(lián)系,應(yīng)該也不是粗心大意,琢磨一下,或許是有意不說“你”的。我設(shè)想了兩種情況,一個是思念心切,和我分了以后,是一種失語的狀態(tài),總也說不出你字。因為這個“你”,畢業(yè)之后在廣州干廣告設(shè)計,過得挺好,不想再聯(lián)系她,在她那兒,這字就丟掉了,甚至用都用不了,現(xiàn)在發(fā)消息,希望我把這缺口填上;第二種比較扯淡,難不成是被綁架了,故意不說你,讓人懷疑平常這么嚴謹?shù)墓媚?,碰上事了才故意大大咧咧起來。再或者兩種都不是,覺得你我這類的話,都是俗語,有事說事,沒事也不找你。頓了頓,等一刻鐘,我只好回一句:行,咋了?

我使勁摁住前置攝像頭,問,打視頻干啥?對面倒是大大方方,黃白裙子,沒啥變化,隔著屏幕,食指中指并攏豎到眼邊,朝我這兒晃兩下,食指指向這頭,意思要看看我。我說,我沒穿衣服。我盯著胸前這團藍色的光暈,漸漸變綠,窗外科技館的圓球頂準時亮起,在我身上發(fā)皺的T恤上投下霓虹光,我意識到很久沒曬過太陽。

她鼓著嘴,腮幫子溜圓,雙手豎著比“八”,從臉頰兩側(cè)外拉,又將“八”橫過來,單手沿著下巴緩緩下移,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隨后在空中打了個問號。這是問我胖了瘦了。我起身說,那就看一眼,就一眼。松開手,屏幕一亮,伏著一只小龜,雙眼泛白,瞎了。她樂出聲來,手上再次比畫,意為你還養(yǎng)著小豐呢。我把手機伸向平靜的水面,說,我替它說,見不著你,死不瞑目。好打手語這毛病,感染自大學同學陳圓圓,老潘的室友,她中度聽障,后來說有個妹妹,更是先天聾啞。剛?cè)雽W那會兒,老潘陪她每天演默劇,熟悉以后,也能眼神交流。一年后戀愛,老潘跟我透露,眨一眼是魚香肉絲蓋飯,眨兩下是番茄雞蛋面,一直眨是餓死了,食堂有啥給我?guī)?。我拽了下酒店發(fā)潮的軟被,吻老潘熱乎乎的腦門,說,你們花樣真多,那咱倆也定個啥暗號,多試倆姿勢?老潘把我推開,也不說話,比畫一通,慢慢我才知道,是讓我滾,但那時我又抱住她,一道驚雷正將天劈開。

我說,老潘,太巧了,咱倆第一次住,就打雷下雨的,你有印象沒?她背對我,坐木椅上,正給陽臺那排花盆前面的畫板架子上布,襪子的腳踝處破了一小塊,地板比窗子亮。她轉(zhuǎn)身拿畫筆,又轉(zhuǎn)回去,自顧自說,你站那兒干什么,那兒有毛巾,去擦汗,坐旁邊去吧。我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換話,從房租嘮到全球變暖。我說,上海還這樣,跟廣州一樣陰,一點陽光都沒有。她說,你沒再來過吧。我握著水杯,蒸汽呼到鏡片上。我問,你得的啥病,咋還不能電話里說,非折騰我過來,費勁。她不吱聲,從我坐的床邊望過去,像對著外頭打手語。我又說,那機票給報不,我這來回不老少了,你電話里挺熱情,見面咋還冰清玉潔了。她頓了一下,還不轉(zhuǎn)頭,說,你沒再找吧。我斬釘截鐵說,沒有。她說,不信,你平常掙不少錢,給誰花。我說,我媽化療占大頭,去掉租房子,啥也不剩。她說,你這次來,請幾天假?我說,今天周五,要是你的事不急,后天就走。她說,你爭取請一周,要是不行,就克服克服,再不行算了。我說,你說話像我領(lǐng)導。

我說沒有,不算撒謊,除了去年年底,在廣州出租屋附近和一個女孩擁吻,啥也沒干。那天我半夜加班回家,雨剛停,水全滑到科技館藍玻璃球罩的下側(cè),像大陸重組,海洋一起匯聚到南方。和同事在路口分別后,我照例去那底下抽煙,女孩就蹲在角落,頭埋胳膊里,腿上穿著網(wǎng)狀絲襪,像情趣店樣式。我問沒事吧,她不理我。過一會兒我快離開,她抬起頭,滿臉水珠,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貓叫,走上前來,挺嚇人。她不睬我的話,接著拽著我手,盯著我看??粗鴼q數(shù)很輕,沒上大學的樣,馬上又緊緊抱我,我想推開,她勁更大,然后嘴唇湊過來,天旋地轉(zhuǎn),想說話,卻被什么東西吸住。有一瞬間,我想起老潘,第一次是在草坪上,前一晚為了省飯錢,我沒買盒裝的薄荷糖,代替的是哈密瓜味的膠糖,我在半小時前猛嚼幾粒,但最后,那片草坪卻是香蕉味的。后來我倆躺那兒回憶,她說我像猩猩,我說她像果凍。

站起身,畫布多了張人像,線條雜亂,看不清晰。我說,你到底得啥絕癥?她說,不知道是不是病,你認識這人嗎?我說,不認識,去醫(yī)院檢查沒?她說,沒有任何問題,你真不認識嗎?我說,沒病你跟我說那么著急干啥?還說再也見不著了。你這是畫通緝犯呢?老潘頓了頓,說,你之前有句話,說分手了跟人死了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再也見不到,只留個念想。我頓了頓,看老潘的眼神,瞳孔里像一片正凝結(jié)的湖。我說,是我說的,其實擴大來看,你跟路人也一直在永別,對于你們來說,不是你死就是他死。她說,那我怕你死了,我最近腦子不好,怕把你全忘了,不然你在我這就完全死了。我說,這是鉆牛角尖,你弄點實際的,咱倆吃口飯。老潘走到床頭,去翻抽屜,拿出一沓子塑封好的相片,扔到床上,散出幾張落地上。她說,我最近老夢見這個人,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我就翻咱倆之前印出來的照片,你看,在這兒,你認識嗎?

老潘指甲上的月牙很圓潤,和乳白色的指甲油天水相接,下面是一扇柜臺,紅棕色的,左右兩角有圓漆,像我們傳媒學院的校徽,碰瓷霍格沃茨。幾個人舉著酒杯,被燈照得臉煞白,但笑得沒心沒肺,勾肩搭背,大牙呲得最猛的是小豐,我大學室友,傻高個。烏龜就他在出??诟浇哪酁斓?,裝到袋子里,他遞給我,說,你頭一次約會,不用那么正式,輕松一點,帶上這個,人家覺得你有愛心。我也是信邪,和老潘約在學校對面的西餐廳。她撫著裙子,說你送我烏龜干什么。我說,可以一起養(yǎng),你一周我一周。她說,太折騰了,它有名字嗎?我說,擱古代龜殼能占卜,預(yù)測晴天還是下雪,干旱還是豐收,咱就叫它小豐吧。

我指著那綹翹起來像雞冠子的頭發(fā),說,當時給你拍照那人也不提醒提醒。老潘說,沒讓你看我,你看這個人。我說,這不圓圓嗎,她手上這動作你教過我,倆手對著撩水,是高興的意思。她說,你看她后面,是不站著個人,在小豐左邊。我說,光看見白影了,這還有個人啊。她說,看著鏡頭呢,還比手勢。我說,這是酒吧的服務(wù)員吧,一起留念。她說,你認識嗎?我說,我猜的,不記得當時有這個人。她說,那你說啥,這人手搭著你呢。我說,你有啥印象嗎?她說,我也不記得,但是總想。我說,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老潘不說話。我又說,你要是一直想,心慌,可能招上啥大仙了,咱們問問別人,正好我見見大伙,實在不行,找一個出馬啥的,送一送。沉默了一會兒,老潘展開雙手,說,不用,你抱抱我吧。

住的是郊區(qū),臨近森林公園,半夜知了不消停,老潘應(yīng)該和我一樣,畢業(yè)以后,學歷不夠,只能干點零雜碎活。下午,我們晃蕩一小時地鐵才到陳圓圓住處,是個有閣樓和天臺的獨棟,畢業(yè)以后,只知道她入職一家外企,倆人手舞足蹈一通,才明白受了一對德國夫婦資助,專門解決聾啞人就業(yè)。丈夫是個中國通,在靜安開了五家德式面包店,雇傭的都是聾啞學校的人。陳圓圓美術(shù)設(shè)計畢業(yè),去應(yīng)聘財會,又不全聾,還會在更新面包式樣的黑板上畫面包人,深得老板認可,把自己在老租界閑置的寓所按每人兩千一月低價租給店里幾位聾啞姑娘,圓圓分到主臥。落地窗進陽臺,對面是酒吧,梧桐樹葉晃來晃去,間隙里有急救車停在那,或許有人喝酒暈厥,再或吵到心梗。陳圓圓對著老潘,又看了眼我,雙手伸出拇指,先靠在一起,再向兩旁分開。老潘說,圓圓也不認識,她說畢業(yè)那天就我們四個喝酒了。我連蒙帶猜地比畫,把手伸平,放到頭側(cè),意為男生,再捏下耳垂,表示女生。老潘看不下去,你想說啥跟我講。我說,你問問圓圓覺得這人是男是女。圓圓看著老潘手機里的翻拍,面露難色,胖胖的臉頰水靈起來,手比腦子先決定,五指伸平,在太陽穴邊晃了晃,男的。老潘則手口并用,邊打邊說,我感覺像女的,夢里面說話很溫柔,讓我找到她,送她回家。話音剛落,一只小雀從這頭飛到對街的樹杈上。

我和老潘搭在一塊,有圓圓不少功勞。美術(shù)系的課愛拖堂,圓圓不必聽講,比誰都專注。飛速完成課堂作業(yè),她總提前助攻,告訴我今天大概壓多少分鐘,或者該在哪兒偶遇老潘和她。一次我在圖書館蹲伏,一抬頭,鄰道的楊樹上掛著個毛絨小熊,后背的毛攥在一起,但不算太臟,我算了下時間,還有五分鐘,爬樹去夠,向上登了兩處支干,整個身子抻起來,指尖剛碰到絨毛,有女生哈哈地大笑,我腳底一滑平摔下去。圓圓指了指我的胳膊肘,我擼起袖子給她倆看,說,這疤現(xiàn)在淡了一點,后背上還有幾道劃痕。我指老潘,一手食指直立,指尖朝太陽穴處敲兩下,意思她都知道哪兒還有傷。我們坐在燒烤店最里一桌,圓圓咬下烤雞翅釬子上剩的一點肉,分別指向我倆,比畫一會兒,大概說你們這是和好了嗎。老潘愣了下,擺擺手,剛要解釋,我搶了先,又起了瓶啤酒,說,我后天走,但肯定能把你這事辦好,求到我了,就義無反顧。圓圓橫兩指碰碰鼻子,白了我一眼,那邊同步翻譯,有病。

電話打過去,對面不說話,一陣聒噪,還有搖滾重低音,聽得出來在唱K。喂了一通,可算擠過來半句話,哥,我公司團建呢,微信說。照片發(fā)過去,回:現(xiàn)在天天喝酒,哪記得那么遠古的事了。我感慨小豐還是那么虎,老潘說,你也還這么貧。我們往中山公園走,剛開始她倆并排,我跟在后面,后來圓圓和以往一樣,往前快走,留出我和老潘獨處。飯后來到老法租界的洋房街路上,燈光忽明忽暗,不緊不慢地波動著,像圓圓新燙的卷發(fā),我不聲響,跟在老潘身后走。畢業(yè)以后,我和老潘互寄過一次明信片,打過兩次電話,其中一次是深夜,隔著音筒,我聞到她憤怒的酒氣,那些不快都和昔時霓虹一樣沒入明亮的黑暗,包括我和她共有的記憶,磨成刺耳的旋律,被新出的口水歌覆寫了?;位斡朴谱叩?jīng)鐾?,她突然站住,轉(zhuǎn)過身盯住我,說,你只是來幫我的,對嗎。她在暗示家庭的可能性,比如結(jié)婚、生子、育兒、共同創(chuàng)造財富,她明知道我不會的。我說,謝謝你剛剛請我,以后來廣州我安排。

老潘說,剛剛圓圓跟我講,她妹妹也去了廣州,離家出走過一陣,報警找到后,就跟家里說別聯(lián)系了,去做了不光彩的行當,警察那邊通告過兩次。我說,她妹挺大了吧。她說,現(xiàn)在該上大學了,圓圓是個幸運的人,她想給家里攢一筆錢,然后搬到新西蘭去,她說那邊的島上,有一個鎮(zhèn)子,全是她們這樣的人,每天二十四小時放音樂,也沒人嫌吵。我說,都聽不見,為啥還放。她說,圓圓說那音樂是給上帝聽的。

法語里有一個deja vu,等到人齊一去,酒??偰芟肫瘘c什么。我這樣寬慰她倆,在酒吧隔街的廣場晃悠,接著微信督促已遲到半小時的小豐。圓圓站在幾個石墩子中間,跟著遠處健身房的人做動作,隔著透明玻璃,整齊劃一。天漸漸暗下來,上海的燈光伸出爪牙,把白天陽光照過的一切都掏走。我和小豐在大學時愛夜游,凌晨出發(fā),繞著外環(huán)高速一直走,像賭氣一樣,其實漫無目的,走了一天一夜。一路上我數(shù)著擦肩而過的人,不算車流,是23820個,前面填一個0,就是我手機密碼,后來和老潘在一起,改成她生日,分開以后,又變了回來。小豐朋友圈更新的最后一條,是姥爺過世,一張火化車間的照片。配文:恕報不周,老張同志辛苦了,有緣再見。剛看到時候,評論了個蠟燭、擁抱,后來想了想,刪掉,改成一整行太陽。

二十分鐘后,熟悉的走姿才在燈下現(xiàn)出來。我喊著,真快。他擺了個京劇出場的造型,碎步過來。我收回招呼,改成提問,我走之后,你們見過嗎?小豐說,哥,誰們。我說,你們幾個。老潘搖搖頭,跑去叫圓圓。小豐從懷里掏出個小包裹,說,哥,給你的禮物。我說,你在上海灘立起來了唄。他晃了兩下,像要卸掉肩膀上的什么重量,說,都是應(yīng)酬。我按照西方規(guī)矩,把打著十字結(jié)的淺藍盒子拆開,說,這是啥。他說,打火機。我說,你真一點沒變,會送禮,我坐飛機來的,你是送我還是送浦東機場啊。

前后一排,往酒吧走,街上吵鬧,和電動車玩球場過人。三年前畢業(yè),也是這個排位,老潘愛打頭陣,人一多,她就喜歡獨來獨往,我和小豐殿后。小豐,你記得嗎,那時候你賊愛講鬼故事,成天成宿聽廣播,第二天開講,我打破沉默。后面?zhèn)鱽砺曇?,記得,哥,我都記得走在這講的啥。我再來一遍,法租界四十年代鬧過一陣學潮,有個小軍閥的姨太太當時獨居,電影散場回來,時間地點都趕巧,被幾個特務(wù)給誤殺了,還被打得面目全非。后來陰魂不散,每天前半夜一點十五重新回遍家,九十年代很多人目擊,看著了就得得病,據(jù)說無論怎么看,你都看不著這女的的正臉,到哪兒都是背影示人,穿著藍旗袍,盤了髻。九七年,香港回歸那年,被一個當?shù)氐禺a(chǎn)商請來的香港道士破解了,那道士化了女妝,也穿旗袍,在街口等到一點多,一個人也沒有,不一會兒有個背影從一條弄堂里倒著走出來。他一下子轉(zhuǎn)過身去,對著墻,還能聽見腳步聲,他就說,我?guī)慊丶?,我不回頭,你也別回頭。腳步聲停下了,報出自己家的住址,是個已經(jīng)改建的危樓。道士領(lǐng)著她走,走到那兒說,你看,你搬家了,搬到這兒了,說完就把一方檀木盒子放在柏油路上,頭也不回地邁過去。腳步聲在中間就中斷了,后來就再不鬧鬼了,盒子放在寺廟后身埋起來了。我說,有個疑點,一個香港道士,咋熟悉的上海地理,沒準滬語都說不利索。小豐說,那時候你也問了,不行人家配個翻譯啊。

酒館在老洋房里,由幾處新開的日韓料理簇擁,早先是便利店、咖啡館,建筑分不清英式法式。從爬山虎里聳出塔樓,鐘新無銹,指針粗硬,算計你我他。后身是二樓,時有歌聲傳出。那時趕上陪老潘到鄰街選購顏料,一藏族小伙駐唱,各種小曲,漢藏英文,信手拈來,聽著雪域清涼,天地炎熱,我倆晃進去,成了常客。小豐先跑進去,轉(zhuǎn)了一圈,問,原來的酒保呢?門前懵著的服務(wù)員說,他回老家了,先生要點什么可以和我說。小豐招呼我們先坐下,說,先點酒,找人這事放心,我最在行。

喝了三巡,威士忌勁快頂上來了,往事也談?wù)撘姷?,圓圓托著下巴,像聽我們聊。我說,我們就像她捏的面包,什么情緒、內(nèi)涵,聞聞味都知道。小豐高舉手機,幾乎在喊,加著酒保微信了!馬上破案!他把那張照片發(fā)過去,又追條語音:哥,你幫忙看看,好好回憶回憶,這人是你們店里的嗎?在老潘提醒下,又補一句:還是什么過路的,一起湊局喝的。五分鐘后,對面回復:這人我有印象,這是你們同學,你當時讓我給你們拍畢業(yè)照。

小豐和酒保爭論了一會兒,對面堅持,絕沒記錯。小豐聲音摻著酒意,哥,照片里四個人,都在這兒坐著,沒可能把黑說成白,麻煩您再回憶一下,弄清楚。酒保過會兒回復,真心話大冒險?小豐說,不是,你就說,我們認不認識這個人?回復,認識,你們一起來的,一起喝酒,是一個班的。老潘在旁同步翻譯,圓圓眼睛瞪得溜圓,一直搖頭表示不可能。我做過一陣班副,掏出手機,找當年的學生名單,挨個念叨一遍,都有名有姓,有頭有臉。我附和著,這人肯定不是咱班的。剛說完,天旋地轉(zhuǎn),陣陣反胃,跑到后面洗手間吐完,洗了把臉,鏡面被幾重水不均勻地蓋過,我看不清自己的臉。走出去,他們已經(jīng)站起來了,幾個人絕望地看著我,我說,沒問清楚?小豐說,不是,你過來看。我跟著走過滿當當?shù)墓衽_,紅棕色的柜身一股老木頭的味,酒杯閃出的弧光如浪。走到后身,一面巨大的留言墻,密密麻麻的字。圓圓站出來,指著右上角的位置,上面有我們的名字,而最后是兩個字:和我。一邊圖釘訂著照片,站位和老潘拿出來的一模一樣,甚至更模糊些,大家表情稍有變化,那人更是吐出舌頭。盯著他,我一陣陌生,連眼熟都說不上。我感覺發(fā)昏,接著屁股冰涼。

有人說,你一點沒變,酒精過敏,啥也不是。我說,這他媽來哪兒了。那面說,民宿啊,咱四個之前去海邊那個。我下意識回憶,撿到小豐那地方嗎?回音:是啊,去你媽的。我說,我臨走喂了小泥鰍,就夠撐兩天的,我得早點回去。小豐雙下巴橫到眼前了,說,你還真能早回。酒保說想起來了,后來酒館收到個地址,是個信封,讓咱們過去。你不怕晃吧,我拉窗簾了啊。陽光熾烈,我緊閉眼,摸著床沿起來,身子暖起來。我說,老潘她們呢?小豐說,去趕海了,等你起來,咱們就去。

民宿一條地鐵線路的最末端,我們晃到酒館去拿信封,牛皮紙,上面注明了街道和弄號,打開沒有什么,只寫著一行地址,附注:讓大家來找我。字跡像手寫體,老潘借著今天不錯的光線細看,說,這是油印的,應(yīng)該是現(xiàn)成刻好的模子。圓圓突然拍了拍我肩膀,讓我看手機,而手機里的聲音已先出來了,導航出發(fā),前方去上海海港公墓。我說,這啥東西,惡作?。啃∝S說,酒保收到這個也是懵的,看咱們昨天這樣,就想起來了。老潘說,怪事和怪事就相抵消了,我這幾天反而沒做夢,應(yīng)該有關(guān)系,咱們?nèi)グ?。我說,裝神弄鬼,我就剩這一天了,明天得飛了。

地圖顯示,公墓臨海,我們不聲不響地由電車導公車,后面的建筑越來越遠,天也逐漸低下來,現(xiàn)出本來的顏色。這是城市區(qū)劃最東,我和老潘開玩笑說滾,也滾不到那么遠的地方。從淺綠色的大巴下來,只有幾條泛新的柏油路橫縱在這兒,樓也像洗了一遍,我原地轉(zhuǎn)一圈,分不出方向。小豐引著我們走,穿過綠化帶,鐵柵欄,公墓的門在地勢較低的地方,字是宋體,栗色。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們也接過殯儀館的單子,愣在這瞧,感覺字體可以再大一號,間距呢,可以縮一點。老潘喊我,你別瞧了,怎么還一見如故上了。我說,老潘,你可真會說話,快打我三下。這是我們的默契,一旦碰見什么晦氣事,就被對方打三下。她在前頭笑了一下,就比畫起來,后面圓圓給我后腦勺來了結(jié)實的幾個蹦。

開始的辦事婦女要把我們轟出去,我猜可能孩子最近沒考好。我和小豐演了出雙簧,說外地來的不容易,情到深處,他還哇哇地哭了起來。那阿姨說,你說你要找一個不認識的人,是不是有病,你倆有病也就得了,后面的小姑娘也跟著有病,快回家!別耽誤時間!我說,姨,不是一點不認識,你看,這不是有照片嗎?對面說,你連個名也沒有啊,怎么查。我說,你們就沒有那種還沒處理的,或者還沒親屬來認領(lǐng)的,姨,我們就是親屬,實在親戚。那姨說,快走吧。我急了,一把掏出身上皺皺巴巴的票子。小豐說,你干啥。我說,我不愛用移動支付,平常都是帶的現(xiàn)金,這玩意誰揣兜里就是誰的,也沒人記得,姨,這是我們的費用,謝謝啊。我最后故意說得很大聲,對面法令紋稍有松懈,說,這個卡拿著,跟門口保安出示就行,早點回來。

沿著狹長的通道走,燈光有序,依然幽暗,七扭八拐地踅進骨灰安置處的小門,跟保安說明來意后,他指給我們最里面是臨時停放的,每五年處理一批。我們刷卡開門,進去之前,他又叫住我們,說,要是認領(lǐng)就一直認,這東西,沒有反悔。圓圓聽懂了似的點頭,我們又作一列往前走,四處都是刷著暗漆的鋼架,四方的玻璃門,成排成列。開學走方隊的時候,我得向小豐看齊,我幻想這里的人經(jīng)歷漫長的開學。最里頭的架子改成了亮漆,白熾燈下泛出怪異的藍光,很多格子是空的,而接近我眉毛高的一排,擺滿了沒名字的木盒。從中間數(shù),分兩邊查看,圓圓走到最深處時,敲了一下架子,聲音清脆,一陣寒涼。小豐用夸張的小聲說,是不找著了。我們過去,一個方方正正的木盒,上面有張獨照,頭發(fā)中長,眼睛發(fā)亮,溫柔地看著我,依然辨別不出男女。老潘后退兩步,點點頭,我故作沉重地把盒子捧起來,卻很輕,眼神一遞,由小豐打開,里面是張同樣的信封,沒有灰。

大家找到這兒,說明突然想起了我,分別以后,痕跡也會消失。我不需要大家記得,也不要儀式,帶著這個盒子,去任何地方,不用想起,也不用說,謝謝各位,送我回家。

老潘蹲到地上,抽泣起來,我過去撫慰,說,你想起來有這么個人嗎?她搖頭,我不記得,我只覺得突然有點眼熟,但還是那么陌生。圓圓也蹲下來,抱著老潘,跟我打手勢,捧著虛空,伸出拇指、小指,向胸前送,而后雙手指尖相對,凹出一個屋頂,讓我抱著盒子,回家。

我問老潘,還記不記得小豐是怎么瞎的了。旁邊給我一肘子,喊,說清楚啊,是烏龜小豐,不是人小豐。我說,這不是更像罵人嗎。老潘說,記得,咱倆畢業(yè)前半年租的房子,我回老家,你沒日沒夜不出屋,為了找到個好工作,拼命考研,最后哪兒也沒考上,結(jié)果小豐,哦,是烏龜,跟你一樣曬不到太陽,拉開窗簾,陽光普照,你給它晃瞎了。小豐聳聳肩膀,說,隨便說吧,各叫各的,沒準以后還得管她叫嫂子。我把酒杯放到木盒子上頭,這家燒烤店一如既往地聒噪,旁邊桌在用倆瓶起子跳踢踏舞。我大聲說,我對不起小豐,我現(xiàn)在就把它放在太陽根下,假如我們都曬曬太陽,沒準就能想起來什么。小豐也喊著,哥,說得好!最后上高度的還得是你,現(xiàn)在來得及,晚一點我送你去機場,我們干了,以后常聚!

我不知道我和老潘還會不會再見,還有圓圓、小豐,明天周一,我準備在例會上遲到,夾著一個木盒子,這是本周末工作的全部成果。從白云機場往出租屋疾馳的車上,我做了夢,細節(jié)不大清楚了,只記得有男人和女人,在自己還是別人的婚禮上吵起來,可回家的時候,倆人默契地大笑,如同前面在演出好戲。醒來的時候,科技館的圓頂下站著那個女孩,我按下車窗,讓司機停車,喊著,你過來,你過來,我送你回家!

那女孩像是什么也聽不清,看到我,愣了一下,一下子往建筑后側(cè)的馬路跑去。我下了車,雙腿灌鉛,根本走不動了,打開抱著的木盒子,一片黑暗,旋即看見了藍天白云,星星彩虹,有一刻,看見我自己。我知道,如果往里面灌滿水,把小豐放進去,我就得到一雙明亮的眼睛,到時候,我的朋友,我會送他回家,走在每一條陌生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