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4期|趙文輝:噴嚏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2002年初冬的一個早晨,臥室的玻璃上霜花還沒有出現(xiàn),空氣中依稀殘留著暮秋的味道。就在那天早上,一個貿(mào)然而至的噴嚏,差一點把我的人生翻個底朝天。
我聽見亞楠的咳嗽聲一躍而起,去跟她搶衛(wèi)生間。我故意不插插銷,亞楠推門時趕緊慌慌張張用手頂住,亞楠急得直跺腳,“快點,快點,我憋不住了!”得讓她多憋會兒。她聽見水箱放水的聲音后就沖了進來,我還沒系好腰帶就被一把推了出來。
那些個日子一直是這樣。接下來我會在水龍頭下?lián)溥険溥炅盟茨?,牙刷在嘴里上下飛舞,再用摩絲把散亂的頭發(fā)歸攏起來,弄出一個很不錯的偏分。像很多年輕人的家庭一樣,我們也不做早餐。我倆洗漱完畢打算出門的時候,兒子可能已經(jīng)在早餐攤上就著油條喝他雷打不動的兩摻了——褐色的胡辣湯上面加兩勺豆腐腦。我會拿起做了超市總經(jīng)理后購買的金利來公文包挾在腋下,使用的是那個年頭有身份的人經(jīng)常使用的標準姿勢:挺著啤酒肚,手機攥在手里,嘴里含一根未點燃的香煙。很多人沒有啤酒肚也使勁兒挺著,關鍵是氣勢!
亞楠總會在這個時候用關切的目光望著我,“單位還沒有消息?”
“沒事,他們遲早會來請我出山的?!蔽腋黄鸪鲩T,心里琢磨著怎么回答她,“聽說古塔市場正在改造,打算開一家量販式超市,我去調(diào)研一下?!庇袝r我會說,“去組織部找范小冬聊聊,他現(xiàn)在又提升了,青干科科長?!蔽铱偸且桓避P躇滿志的樣子,陪著亞楠走到胡同口,看著她一蜷腿,上了自行車。
就是那天,我往牙刷刷毛層擠了一粒黃豆大小的牙膏,還沒來得及塞進嘴里,鼻子突然一陣發(fā)癢,迫使我仰頭打了一個噴嚏:一個普普通通毫無創(chuàng)意的噴嚏,卻把腰閃了。一股奇異的疼痛突襲過來,在我的腰部迅速蔓延,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走路了。亞楠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我在齜牙咧嘴抽冷氣,吃了一驚:“怎么了,大輝?你看起來不對勁?”
“可能是岔氣了,亞楠,你扶我一把試試。我想回臥室先躺下再說?!?/p>
從衛(wèi)生間到臥室,走了很長時間,每一步都牽心拽肺,我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亞楠要往單位打電話請假照看我,我沒有同意,努力使出一副輕松的樣子沖她揮揮手,讓她去上班:“亞楠,中午回來給我捎點霍香順氣丸保準管用?!眮嗛c點頭,臨出門又給我倒了一杯開水放在床頭柜。
那些日子,在她和兒子面前,我經(jīng)常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他們走后,我會迫不及待地折回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公文包從腋下緩緩滑落,整個身子像散了架一樣。
其實情況已經(jīng)非常不妙:我已不再是那家超市的總經(jīng)理了。不能怨人家,我這個人太強勢,又總喜歡往手里攬權(quán),喜歡說了算,名氣弄得比董事長還響亮:供應商見了他招呼都不打,好多供應商都不認識他;縣電視臺錄制雙節(jié)供應專題節(jié)目,給超市安排了兩個同期聲,我一個人硬是沒說夠,想要表達的太多了。那些日子,我感覺身上元氣充沛,平生所學有了用武之地,每天處理不完的事,夜里12點之前就沒離開過辦公室。
當初超市基建的時候,因為地皮問題遇到所在地——南關村幾個“門墩虎”的阻攔,叫我們停工。當時可多同事都嚇跑了,沒跑的也不敢聲張。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操起一根鋼筋杵在地基上,命令手里拿著鉗子和綁絲的師傅們:“干,繼續(xù)干!”拳頭噗噗打在我背上、脖根和頭上,腿上也被踢了幾腳。我咬著牙,死死抓著手里的鋼筋,直到他們打累了停下手。后來讓我出任總經(jīng)理,可能與此有關吧。這是一家剛剛改制的企業(yè),前身是城關供銷社,中專畢業(yè)后我就一直在這里沒挪過窩,從售貨員到柜組長,再到主管業(yè)務的副主任,對零售業(yè)一直不舍不棄,對新業(yè)態(tài)接受得也比別人快。懂業(yè)務也許是另一個原因。
那時候,縣里的基層供銷社大多都死了,我們城關供銷社也是資不抵債,本來要跟其他基層社副主任們一樣去領失業(yè)金的我“劫后重生”,還成了全縣首家大型超市的總經(jīng)理,我就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喜歡簽字,喜歡背著手去賣場檢查工作。有一段時間,我還學會了在辦公室披著外套思考問題,一只手插在腰部,另一只手上的香煙積了長長一段灰。曲秀林不只一次說我的背影跟某個偉人很像。他送了我一幅書法,就掛在我辦公室后面的位置。
董事長來辦公室跟我商量一個人事問題,他總是這么禮賢下士,弄得自己不像個老一。那天進來的他就瞅了一眼那幅書法,臨走又控制不住瞅了一眼。
接下來,事情有了變化:董事長突然給我安排了一個助理,是他比較欣賞的一個高中同學,在商業(yè)局下邊一家商場當過副總。這個助理有點愣頭愣腦,一上來就插手我所有的工作,我感到很別扭。一次業(yè)務會上的分歧爭執(zhí)之后,我賭氣遞了辭職報告——我想嚇一嚇董事長,我手里積攢了那么多資源,千頭萬緒系于一身。誰知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一同打江山的幾個同仁的情義。董事會直接批準了我的辭職,根本沒有挽留的跡象。給我發(fā)了兩個月關懷金,第三個月我去財務部,出納員在工資簿上找了半天,沒有找到我的名字。她把電話打到人事部,我聽見了人事部長曲秀林圓潤好聽的普通話:“趙總已經(jīng)不是趙總了,現(xiàn)在待崗,下一步定了崗位才能定工資。咱們公司是新型企業(yè),不養(yǎng)閑人的!”
曲秀林原先是箱包組組長,長得氣宇軒昂,文藝細胞非常豐富,有眼力,口才好,真是個人才。我發(fā)現(xiàn)后極力推薦去了人事部,這小子也沒給我丟臉。為了感謝我,他給我送到辦公室兩條“軟中華”,被我當場懟了回去。后來兒子相中了一款書包,他高低不收錢(箱包組在賣場外面),我說那先記著,打算找個時機再給他。后來他又送了我一幅“四尺整張”的書法作品,他哥是書協(xié)副主席,中國書協(xié)會員,這在縣里可是個金豆豆?!摆w總,這是我家的產(chǎn)品,可不算行賄啊。”曲秀林一邊往墻上掛那幅書法,一邊數(shù)落我,“趙總,你也太正直了!超市能有今天,可是你披著血布衫打下的江山,你說個一,誰敢說二啊!”我沒有拒絕他的原因是,我很喜歡那幅書法的內(nèi)容:伏波萬里。太有氣勢了,像極了我做事的風格!
我從財務部出來,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剛才我感覺自己脖子以上的部位像火烤一樣。去人事部找到曲秀林,問他我要待崗到什么時候?他見了我又是倒水又是讓煙,說請示董事長后盡快給我回復。我離開時他又幫我挑開門簾,“趙總,您永遠是我的趙總,我的恩人!”第二天曲秀林就給我打來電話,“趙總,董事長說了,讓你去企劃部報到。”我說企劃部不是有個姓孫的在那當部長嗎?要我去那干啥?曲秀林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董事長讓你去給孫部長當下手?!?/p>
我一聽傻了,這才明白,自己被徹底拋棄了。
曲秀林在電話那端安慰我,“趙總你想開點,這總比去干保安和理貨員強吧……”我掛斷了電話,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我天生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去企劃部的工作,就是天天拎著各種顏色的pvp專用筆在海報上寫藝術字,除了促銷內(nèi)容還有新品上市宣傳,然后送到賣場。想想吧,那心情會是個啥滋味,打死我也不會去的。
生平第一次下崗,我沒有任何經(jīng)驗,一連數(shù)日窩在家里生悶氣。又不想把壞情緒傳染給亞楠,還有剛上初一的孩子,這幾年他一踏進超市賣場,就有那么多人跟他打招呼,比我進了超市響動都大。兒子可喜歡帶著同學們逛超市,會有很多驚喜等著他們。
我一邊等待著董事長他們“回心轉(zhuǎn)意”,一邊想著古塔市場那家籌備中的超市能來搶我——范小冬已經(jīng)通過有關部門把我當作人才推薦給了他們。我覺得自己得有一口氣提著,不能趴下來。于是天天風風火火地去搶衛(wèi)生間,中午變著法給他倆做好吃的,鏟子在鐵鍋里呼呼直響,“兒子,開飯啰!”我的聲音比平時高得離譜,好幾次他倆都用吃驚的眼光看著我。
當我把所有能想到的借口使用完后,在胡同口,我不知道還能跟亞楠編造出什么。好消息遲遲不來,沮喪之余我開始暴食,身體愈發(fā)肥胖不堪。煙癮也增大了,一天40支的習慣,就是在那段日子練成的。有一天,一個在老家村里開浴池的發(fā)小打來電話,說我母親在大池里摔倒了,正往縣醫(yī)院送呢。我嚇了一跳,到縣醫(yī)院拍片,大胯骨折了,報告上寫的位置是股骨頸。醫(yī)生主張回家靜養(yǎng),疼得受不住了就吃止痛片。我對這種保守療法不滿意,租了輛面包車,拉著母親去了滑縣黃塔醫(yī)院,著名的明醫(yī)生給母親胯部打了六根鋼釘。出院后我就名正言順留在老家照看母親。離開了亞楠和兒子,不用再編造借口了,我長長吁了一口氣,像是小時候扛了半袋化肥去澆地,到半路換了一下肩似的。
母親身子萎縮,目光里現(xiàn)出了老年人的迷茫神情。她巴不得兒子天天在身邊伺候她。沒多長時間,父親開始攆我走,說他一個人照看就行?!澳阏贻p,上班才是正事!”父親總是這么一句話,說完也不等我回答就去干別的了。我知道他的脾氣,越是輕描淡寫,越是不容反駁。
那天我一個人躺在家里,想去解手,翻個身都疼得抽冷氣。霍香順氣丸沒起半點作用,看來真不是簡單的岔氣。第二天,亞楠叫來一輛出租三輪停在樓下。當時縣里還沒有出租車,滿大街都是這種用綠色帆布包裝起來的三輪車,我們都叫它“蹦蹦蟲”。三輪車夫看見人就打招呼,“坐車不坐?”你要是態(tài)度不夠明確的話,他會一直追著你不放棄。我看見他們就往一邊躲,總覺得很丟人,有失身份??墒悄翘?,我不得不把自己的一百多斤塞進那輛“蹦蹦蟲”,去縣醫(yī)院放射科拍X光片。一路上我不停地把卷到一塊的拉簾重新拉開。
我被確診了:腰椎間盤突出,第4節(jié)段和第5節(jié)段間隙開始變窄。
接下來,縣醫(yī)院理療科一連半個月把我綁在牽引床上拽拉,企圖把腰椎間隙拉大,讓突出的肌腱縮回去。結(jié)果絲毫不起作用,疼還在身上。又有人跟我推薦城北街的江大夫,接受他的針灸治療。滿嘴跑火車的江大夫一半本事在手上,另一半在嘴上,天天跟說相聲似的,把病房變成了說書場,不少病號為此針灸都針上癮了。一個療程砸進去2000元,我感覺非但沒減輕,還比以前重了,并且向右腿外側(cè)擴散了。
亞楠從單位帶回一個消息,說西安有一個專治腰椎間盤的醫(yī)生,很有兩下子:“在你腰上咔啪按一下,突出的肌腱就乖乖進去了,不吃藥,也不用貼膏藥?!蔽覇査阋娏??她聽單位紀檢書記老楊說的,老楊疼得實在受不了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坐上了去西安的列車。去的時候還直不起腰,路都走不好,咔啪一聲按過后,醫(yī)生叫他雙手抱住后腦勺蹦一蹦試試。他將信將疑抬起手臂,一點都不疼了。我說這么神?亞楠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條,是那位西安神醫(yī)的地址。我沒有說去,也沒有說不去。我可沒那么大的氣場。為一個腰疼跑去西安求醫(yī)。我得小心啦,卡里的數(shù)字越來越少,鄉(xiāng)下的父親視力日漸模糊,一場白內(nèi)障手術還在等著我呢。要知道,那時候可沒什么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黃塔之行,花掉了我一半存款。
我選擇了放棄治療,我發(fā)現(xiàn)疼痛并沒有多么可怕,我不但適應了它,還漸漸喜歡上了它。
我從臥室搬了出來,在書房支了一只小床,白天黑夜都躺在上面。亞楠一上班,我就爬起來把電話線拔了,手機也關上。我讓兒子去胡同口的書亭買來一堆《故事會》《故事家》雜志,亞楠很贊成我的做法,“對,看看書也不錯,這里面的故事都是一流的?!蔽也艖械贸蚰切┖巵y造的瞎話呢!我只關注里面的廣告,有什么能讓人一夜暴富的,我給其中那家養(yǎng)殖綠毛龜?shù)娜A中科技有限公司打了電話,打算腰好后去一趟武漢。我得考慮下一步生計了,聽說別的基層社下崗的副主任已經(jīng)有人在體育場支起流動小車,開始賣油炸羊肉串了,還有一個去桑拿干起了擦背。我一直掛在嘴上的那個發(fā)小范小冬,其實是我自己給自己打氣的一個道具而已。我最后一次去組織部找他,他半天都沒搭理我,忙著手里的材料,也沒給我讓座。我尷尬地站了半天,對他說:“你忙吧,我走了?!狈缎《妨饲菲ü?,也沒起身。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淪落成了別人拿不出手的朋友,以前我去找他,他會站起來迎接我,大聲給他的同事介紹我。
后來,我對開鎖技術培訓發(fā)生了濃厚興趣,我覺得沒有比掌握這門神技更好的捷徑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些當官的家里放的那些鈔票金條什么的,被人拿走后會不會報案?我甚至開始在腦子里搜尋縣里幾個名聲不太好的鄉(xiāng)局級干部,想象著他們家里除了金條存折,肯定還會有名煙名酒。
白天睡眠過多,晚上眼睛怎么都閉不住。我屏住氣,不開燈,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響,影響亞楠和兒子睡覺。飯也做不成了,每天中午亞楠回來的自行車籃子里盛滿了青菜豆腐。亞楠沒有放棄我,時不時在半夜鉆進我的被窩里,像只小豬一樣拱進我的懷里。我會不由自主地挺拔起來。因為行動受限制,只好麻煩她去上面。亞楠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以前呢,每次同房,我費很大勁兒才能把她的內(nèi)衣去掉,可是片刻工夫她就又穿得整整齊齊。有一回我把她的身子扳過來,但她明白怎么回事后堅決不同意,還罵了我一句“不要臉”。現(xiàn)在,為了照顧我的腰,她什么都不說了。
那一次,做到一半我突然敗了下來,這可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我又努力了幾次,根本不行。亞楠安慰我,說是最近總吃素的,我的營養(yǎng)沒跟上。離開小床回主臥的時候,她的臉熱得嚇人。
隨之而來的挫敗感包圍了我,我不知道下一回會不會還是這樣。周圍一片死寂,和自然界的寂靜不同,它慢慢伸開去,又慢慢匯聚起來,緊緊地裹住了我。
有一天兒子放學后坐到床邊給我揉腰,我突然拽住他一只手:“兒子,爸爸成了一個廢人嗎?爸爸這一生要完了嗎?”
“你能站起來,你能恢復的……”兒子想鼓勵我,他的眼神卻在躲躲閃閃。不久前他去我曾經(jīng)的辦公室搬一盆花,一盆伴隨了我七八年的文竹,長得可真茂盛,骨節(jié)粗硬,人人見了都會忍不住夸兩聲。偶爾出差,業(yè)務部、企劃部都搶著照顧它,沒讓它受過一點委屈。還有一本名片夾,里面是所有供應商和設備商的聯(lián)系方式,我一直指望它東山再起呢:這么說吧,要是古塔市場那家超市聘我出任經(jīng)理的話,名片夾里的資料和信息會讓他們少走一半彎路。我不在的時候,名片夾一直鎖在抽屜里。兒子告訴我抽屜被撬了,里面只剩下半盒煙和一個筆記本。那天兒子搬回來一盆枯黃的文竹,我都沒能認出它:盆里的土干得發(fā)白,稍一碰,枯死的葉子變成粉末紛紛落下來。我的心像被什么擰了一把似的,除了這盆文竹,兒子肯定還遭遇了其他。兒子沒說,我也沒勇氣問他。
在我不能動彈的日子里,又發(fā)生了兩件到現(xiàn)在我都不愿提起的事情。
兒子在上學路上被一個輟學的小痞子控制,問他要10塊錢,兒子沒有。放學的時候兒子請體育老師把他送到我家胡同口。這下激怒了那個痞子,幾天后他又一次把兒子堵在半路上,“你他媽請的保鏢哪去了?”痞子手里的半截磚頭拍在兒子頭上,像裂開縫的蛋殼一樣,血順著兒子的頭發(fā)流到脖子上。我能想象那個畫面。回到家已經(jīng)風干了,有幾綹頭發(fā)粘在一塊,兒子讓我摸他的頭頂,還有一個硬疙瘩。這件事到現(xiàn)在想起我都止不住掉眼淚??墒?,當時的我躺在床上無法行動,失業(yè)的打擊早已讓我變得萎靡不振,巨大的疲倦和畏縮把我緊緊裹了起來。一籌莫展的我沒有給兒子一個應得的硬朗的解決辦法,只有一句誰都能想到的安慰話:“爸爸腰好了,非得揍死他不可!你放心,我會找到這個王八蛋家里替你出氣!”
從此亞楠的自行車籃子里多了一根木棒,在接送兒子的路上。照她的性格,碰見那個小痞子,一準會不分青紅皂白捶他一頓。兒子上幼兒園那幾年,快放學的時候,門口站滿了媽媽們:有的媽媽心情賊好,不停地跟人說話;有的媽媽一臉不屑,站得遠遠的;有的媽媽很心急,一邊踏腳一邊等,大門一開,拎起自己的孩子就走。亞楠屬于第三種,她特別不愛與人交流。
接下來的日子里,兒子沒有追問為他討說法的事,一次也沒有。其實我天天都擔心這個問題,擔心兒子問起來。我不知道怎么了。我發(fā)現(xiàn)兒子比以前沉默了許多。我很愧疚,那些年我真不是一個好爸爸,像縣城里那些“成功人士”一樣,整天被一幫狐朋狗友拽著去喝酒、唱歌、洗面,輪流掏腰包,半夜不回家。兒子從小就得去那些鬼地方找我,我還經(jīng)常給他娘倆兒玩“聲東擊西”。
忽然有一天,兒子帶著一個高出他一頭還多的胖男孩來家,鄭重地告訴我們這是他新交的朋友。這個小胖子帶著某種粗野的好奇望著我們,打量著我們的家。亞楠拿出兩聽健力寶招待他,他倒是一點也不客氣,一口氣喝空一聽,又打開另一聽。他突然停下來,當著我們的面命令兒子,“你說的打火機在哪兒?”兒子有點慌亂地跑去他房間拎出一只裝巧克力的鐵盒子,我猛然想起來:我們小區(qū)的孩子們比誰的爸爸厲害時有一個習慣,就是比誰的火機多,火機高檔不高檔。家家都有一只儲藏火機的盒子。小胖子接住鐵盒子就走,兒子趕緊追了出去。
離開我家的時候,他連個叔叔阿姨都沒喊??墒且怀鲩T,我就聽見了他訓斥兒子的聲音:“你不是說會有人領我們?nèi)コ砸活D新疆大盤雞嗎!”我還聽見了兒子急速下樓的腳步聲,“嗨,老大,你聽我解釋?!蔽液蛠嗛獙σ曋覀兌记宄鹤釉谧鍪裁?。
第二件事是亞楠有一天中午下班,破例沒有給我們做飯,車籃子連根菜毛都沒有。她徑直進了臥室,脫下鞋躺下來,然后拉開被子,把自己從頭帶腳蒙了起來。兒子跑來書房把他看見的都告訴了我,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兒子,咱倆湊合一頓吧?!蔽矣檬种庵沃饋?,用腳去夠床下的拖鞋。兒子蹲下身幫我穿上拖鞋,又把他的肩膀遞過來給我當拐杖。來到了客廳,兒子轉(zhuǎn)身扶我在沙發(fā)上坐下,“爸,我來吧?!眱鹤犹焐鷮﹀佋罡信d趣,早早就學會了炒大米、做方便面。很快,他把一碗香噴噴的方便面放到我面前的茶幾上——方便面里撒了香菜碎,淋了香油,還有幾片切好的香腸。兒子把第二碗端進了主臥,那年頭的香油可真地道,竄得滿屋都是香味。
兒子從臥室出來,沖我伸了伸舌頭,這才去端第三碗方便面。兒子忽然間長大了!
那天下午亞楠沒有去上班,她也根本沒有動筷子——床頭柜上那只碗里的方便面一根一根變粗,漸漸高過湯水,漲滿了整只碗。我坐在床沿,什么也沒問她。我知道問也白問,只要亞楠用被子蒙住頭,你就是螺絲刀也撬不開她的嘴。亞楠七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繼母對她可真是出了名,上中專前她就沒有穿過一雙新鞋,腳指頭經(jīng)常露在外邊。一到冬天手就凍,舊痂掉了新痂又來,嬸嬸們看不過去帶她去衛(wèi)生室上藥,繼母就跟嬸嬸吵,說她們是狗拿耗子。我也是和她結(jié)婚后從街坊口里得知的,她從來不提這些事。每次跟她回娘家,繼母都用害怕的眼神望著我。亞楠的命運讓人心疼的東西多不勝數(shù)。她眉眼長得非常好看,就是有那么一點點憨相,喜歡長時間盯著一個物件發(fā)呆。她是一個完全不會使用心眼的人。她很勤快,平時對保持家里整潔有使不完的勁兒。廚房清潔明亮,一切物件井井有條,床單沒有一個皺褶,所有的地方都一塵不染。她還有個情結(jié),痛恨打牌作弊。
人在低谷的時候,智商會直線下降,勇氣也跟著逃走,自卑感像那一根一根方便面一樣變粗變大,從頭到腳把我裹得嚴嚴實實。亞楠所在科室優(yōu)化組合,名單里沒有她。那是一家縣供事業(yè)編制單位,不至于像我一樣一不上班工資就斷了。她需要重新應聘新的科室,她不會看眼色做事,不會撒嬌取巧,在單位處境很被動。我鼓了好幾次勇氣,打算厚著臉皮去組織部找范小冬,他要是肯幫忙的話應該不是個問題。這類正規(guī)單位跟古塔市場那類個體企業(yè)不一樣,他們買組織部的賬。頭天晚上鼓足了勇氣,第二天又突然放棄了,那只金利來公文包上早已落滿了灰塵。超市老總丟了,妻子又遇到這樣的事情,我覺得沒臉見人,寧肯窩在家里天天不出門。
這就是那一年我的經(jīng)歷,爛事都纏上了我,我足不出戶,天天用無休止的睡眠來打發(fā)日子。睡不著的時候,我盯著天花板的嵌線發(fā)呆,什么也不想,陽光在陽臺門上游弋,成片的灰塵在光柱中起舞。由于失眠,舌頭總是黏糊糊的,大腦一片混沌。我發(fā)誓我什么都沒想,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空殼。
后來,亞楠的事情解決了,山區(qū)有他們單位一個雷達觀察站,離縣城八十多里,干兩周歇一周。那天早上,同事的車來接她,開到我們樓下。“大輝,以后我不能做你倆的炊事員了,照顧好兒子,照顧好自己?!眲倧年柵_上收回來的干凈衣物還保持著晾曬時的形狀,亞楠把它們一一撫平疊起來放進柜里,“我給你們備了一個星期的菜,冰箱里面有包好的餃子,夠吃兩頓,還有兒子的換洗衣裳,對了,左邊柜里有一條多余的被子。”我已經(jīng)從床上挪下來,打算去陽臺上目送她一程。
“再見,大輝?!眮嗛贿厸_我告別,一邊轉(zhuǎn)過身去,不讓我看見她的眼淚。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我站在陽臺上,看見樓下停了一輛白色的“長安之星”,一個矮胖的年輕人,比我小不了幾歲,從駕駛室里跳下來,看樣子是等得不耐煩了。他拎著一只胳膊一般粗的保溫杯,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做作地清清嗓子,提了提褲子。這是一個面帶著細微諷刺表情的男人,我一下子想起來了,他叫李偉,扛攝像機的記者。那時候縣里也就三五臺攝影機,四大班子、各局委、各鄉(xiāng)鎮(zhèn)領導都想在電視上露露臉,把幾個扛攝像機的看得八丈高,車接車送,好酒好菜,回回都有紀念品。他們也讓寵壞了,到哪兒都仰著頭,說話沖得很。尤其這個李偉,出了名的難伺候,大家都不能小瞧他。我們超市開業(yè)那天,請來了四大班子剪彩,李偉硬是讓書記縣長等了他十幾分鐘儀式才開始。書記黑著臉走了,縣長當場給他們局長打電話,要求嚴肅處理。
我有點納悶:李偉也被發(fā)配到觀察站了嗎?那里一共幾名員工???
我看見李偉接過亞楠的行李,讓亞楠坐到副駕駛,亞楠搖搖頭,坐在了后排。李偉開門上車,一仰頭發(fā)現(xiàn)了陽臺上的我,他沖我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沖我擺擺手,“放心吧,趙總,我會照顧好你老婆的!”
隨著油門加大,面包車尾部噴出一股股白煙,然后一下開走了。我想我該進屋了。轉(zhuǎn)身的瞬間,我雙肩塌陷,像是筋疲力盡的拳擊手等待著恥辱的最后一擊。
亞楠去報到后,我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料理兒子的一日三餐,有時扶著墻走路,有時把折疊椅當作拐杖,疼痛好像減輕了。我不想見任何人,手機一直關著。一有時間我就用座機給那些培訓機構(gòu)打電話,咨詢有關細節(jié),放下電話后我會開始各種冥想,一想就是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鄰居們都知道我行動不便,賣菜的來了,他們會提醒菜販子把菜送到我家門口,我也會把第二天的菜單交給他。我特別害怕我們家的門被人敲響,電話響了也是猶猶豫豫不敢去接。我不止一次企望發(fā)生點什么,比如車禍、比如大地震,能夠讓人解脫的那種事,至少能讓生活中斷一個時期。
春節(jié)的時候,父親打來電話說你的腰有病就別回家過年了。我一下子如釋重負,感覺那一刻父親成了這個世界上最棒的老家伙。我還要感謝這場腰病,那孜孜不倦的疼痛已經(jīng)成了我的密友,我的依托,簡直難分難舍了。其實我很害怕回老家,別看村里人平時不跟你聯(lián)系,有時回去見了面也很淡然,他們可沒閑著,一直在關注我們這些在外工作的同村人。聽說他們還搞了一個排行榜,有一段時間我很榮幸地排在了第六位。可是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肯定不在村里的排行榜上了,他們的鼻子和耳朵比狗都靈。在家伺候母親的時候,西院一個叫天保的街坊兄弟對我說,“輝哥,你這會兒混得可不如以前了!”天保是個實誠人,打小就不會說一句假話。
臘月二十九,董事長派曲秀林給我送來一張超市購物卡,算是體恤金吧。把購物卡交給我后,曲秀林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遍了上下衣裳,“嗨,我給你買了一條煙,忘到辦公室了?!蔽艺f你能來看我就已經(jīng)不錯了,還用破費買啥東西。曲秀林很嚴肅地望著我:“趙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忘不了您的知遇之恩!您永遠是我的趙總!”
聽說曲秀林已經(jīng)升成了副總,估計他還會再升。我想起董事長父親去世那幾日,我們都去吊唁,留下來幫忙辦喪事。曲秀林帶著老婆忙里忙外,頭上一直戴著一塊孝布,董事長見了,說你們不用戴孝,沒有血緣關系。兩口子就是不肯摘下孝布,路祭的時候,孝子都不哭了,他倆還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
臨走的時候,曲秀林摸了一下我兒子的頭發(fā),兒子一閃身躲開了。曲秀林一出門兒子就告訴我,那一回去超市搬文竹,曲秀林攆到外面找他要書包錢,還說他們家的書包也不是風刮來的。
亞楠已經(jīng)適應觀察站的生活了,除了李偉還有兩個同事。他們有自己的菜園,種的菜吃不完,還養(yǎng)了一頭花斑土豬。洋白菜太招蟲,他們打算明年種大頭青和空心菜。李偉到處下夾子,不少野兔和野雞自投羅網(wǎng),還逮住過一只傻乎乎的獾,熬了一鍋獾油,沿路推銷給那些小飯館當燒傷藥。亞楠每次回來都不穿她的防水夾克,而是像驢友們那樣系在腰間。她臉色紅潤,有了野外生活帶來的香氣和朝氣。有一次她跟我聊起她的幾位同事,說:“他不是你們想象的那個樣,人很義氣?!蔽抑浪f的是誰,很想聽聽下文,她卻就這一句話。你要是一個已婚男人的話,你得清楚,妻子的生活中有一部分你是無法參與的。
我記得清清楚楚,第二年開春后,突然有一天,我的腰不疼了。
那天亞楠沒上班,她帶著兒子去了西關家具城,兒子已經(jīng)悄悄去相了好幾趟。兒子需要一張學習桌,他很羨慕同學家那種帶書架的學習桌,關鍵是下邊可以伸開腿。之前他一直用著我從老家?guī)淼哪菑埨鲜饺饭?,膝蓋頂著柜門。我在家里等得實在太無聊了,就打算干點什么。我先把三斗柜搬出了兒子房間,那玩意兒是實木的,老家從前的家具好像都是實木的。稍微有點沉,搬到客廳的時候我放下來喘了口氣,接著又抱起來,一鼓作氣把它搬到了書房的空閑處。我轉(zhuǎn)身回去,見騰出的地方蒙滿了灰塵,還有幾枚硬幣,一把找了好久的梳子。我先用條帚掃一掃,又用拖把拖,跑了好幾趟,地板磚的本色才勉強顯露出來。干完這些,我長長出一口氣,又習慣性地扶住那只跟了我好幾個月的折疊椅。
就在那一刻,我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有點不敢相信,于是丟掉手里的折疊椅走了幾步,又猛走幾步,確實一點事都沒有。接下來我踢了踢腿,一次比一次踢得高。一切自如,伴隨了我四個多月的腰椎間盤突出真的好了!媽的,這種病也能不治而愈!
就像天氣在最不應該的時候變好了一樣,一個更現(xiàn)實的問題一下子橫在面前:腰好后我何去何從?這時,門外樓梯上響起了一陣嘈雜聲,伴隨著兒子興奮的喊叫聲。
那一刻我突然慌了,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我感到雙手在顫抖,額頭上一瞬間布滿了密密匝匝的汗珠。望著黑漆漆的屋門,雙腿像注滿了鉛,我怎么都邁不動步子。
趙文輝,1969年出生,河南輝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在《長江文藝》《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刊物發(fā)表小說若干,部分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入選《2011中國年度短篇小說》《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精品集》等年選。曾獲第一屆河南省文學獎和第二屆杜甫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