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彭的眼睛
我哀傷,陳小彭離開了人間。我思念,合上了眼睛。眼前,浮現(xiàn)出小彭的一雙眼睛,不是八九十歲的眼睛,而是八九歲的眼睛——可愛,充滿活力。
我第一次“見”到小彭,那雙眼睛就牢牢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其實,我第一次“見”到的是她的照片——是她八九歲時,我父親沈仲章拍的。小彭在保存了七十多年后,翻拍寄給我,說:“我很欣賞那張相片,所以還一直保留,‘文化大革命’也沒丟掉啊?!保ㄉ蠄D左)
去年,小彭發(fā)給我一張陳寅恪先生的照片。我即刻說了第一感覺:您很像寅恪先生年輕時!小彭答:我小時候像,我兒子小時候也像。我說:我就是看了我父親給您拍的照片,覺得您小時候與寅恪先生這張照片很像。(上圖右)
照片上,寅恪先生二十來歲,一雙眼睛透過眼鏡,精神,充滿活力——深深印在我的腦中。
我與小彭從未見面,但不時通話、通郵、通微信,包括語音留言……每每看到她的文字,聽到她的聲音,我總感覺像是面對面說話,面對一雙可愛的、充滿活力的眼睛。
小彭多次向我“訴苦”,老了,眼睛不行了,我發(fā)的微信看不清。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微信自設(shè)放大功能,告訴了她。小彭不老,馬上就學(xué)會了。確實,小彭不老,思路清清楚楚,言辭實實在在——接地氣而不落俗套,透真情而不染客套,使我感覺像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無須見外。
早在我出生前,就注定與小彭是朋友。上代傳下的友誼,她父親陳寅恪與我父親沈仲章是朋友。小彭對我說,我父親“沈先生”是陳家全家的朋友。而我出生時,小彭已二十好幾了。
小彭幼時朋友、唐鉞之女唐子仁是看著我長大的。我稱她“朱家姆媽”,因她丈夫是朱經(jīng)農(nóng)之子朱文光,我稱他“朱家伯伯”。朱家姆媽關(guān)照我,應(yīng)叫陳寅恪的女兒們“阿姨”。小彭接受了“姨”的稱呼,可她姐姐流求堅決反對,說我們的父親是朋友,第二代是平輩,頂多稱“姐”。可是,若依了流求,就亂了與朱家姆媽的輩分。
我與陳家女兒相聯(lián),起自世交淵源,三姐妹公推小彭為代表與我接觸。而我從一開始,就感到與小彭投緣,認作自己的朋友??晌覀z交談,主要圍繞先輩往事。間或,小彭也聊她見到“沈先生”的少年時,聊她在家陪伴雙親的青年時。偶爾,小彭略談她不久前的旅行、近來的體健……可對她本人的生活、工作、家庭與興趣,我從來沒問過。
小彭的電郵、微信、語音留言、電話錄音,我要留著慢慢看、細細聽、好好回味,還要詢問家屬,再考慮分享哪些。既然本文是為了紀念陳小彭這個獨立的人,我向小彭的兒子請教。
林日暉從他母親遺物中,找到一張畢業(yè)證書。一九五三年,陳小彭畢業(yè)于華南農(nóng)學(xué)院園藝系。園藝?所以嘛,處事接地氣而不落俗套,待人透真情而不染客套——園里的草木生氣勃勃,應(yīng)與園藝師的活力相襯,園里的花果欣欣向榮,當與園藝師的可愛互映。
日暉補充:“我媽媽從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后就分配到海南島工作,后來轉(zhuǎn)去中山大學(xué)生物系任教,飽經(jīng)‘文革’折騰。1980年移居香港,在多處機構(gòu)任職,直到九十年代才退休。”
過了一夜,我改變了主意。小彭剛逝,至親至痛,還是以后再細問吧。本文余部,反芻最近二十天與小彭的交流。
2023年2月5日(美國時間,下同)
我發(fā)給小彭一張照片,是拙文集《眾星何歷歷: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第26-27頁,上有一封陳寅恪致沈仲章函。全書排版用簡體字,但中華書局尊重陳家意見,陳函用繁體。
《眾星》十六篇,四篇有關(guān)陳寅恪,成稿含陳氏女兒尤其小彭之功。書一出版,我就請編輯代購代寄一本給小彭。編輯爽快允諾,但因種種原因,遲遲未能辦成。我在美國,鞭長莫及,但也知羞:小彭曾從香港寄贈《陳寅恪集》十四本和《也同歡樂也同愁》到美國。
陳氏女兒說過,用繁體是陳寅恪遺愿。知道她們在意,我先拍了書頁寄去。果然,小彭即答:“很好,謝謝您如此關(guān)注這事?!?/p>
2月6-7日
小彭傳來一個網(wǎng)帖,怎么讀陳寅“恪”。于是,我們討論“完成并發(fā)表對話”。
什么“對話”?回頭說背景:
2019年春到2020年春,我刊發(fā)了三篇談“恪”音之文,替陳家澄清事實:陳寶箴一支幾代直系都讀“恪”為“確”,歷史文獻“恪”有“確”音也鑿鑿有錄五百年??墒?,外間各種傳說仍占強勢。
我應(yīng)小彭要求,把她就“恪”音所言匯總成文檔寄去,由她決定下一步。不巧,小彭郵箱出了故障。后來我們合計,干脆聯(lián)名發(fā)表一篇“對話”。小彭說:“早該這么做了。”
寫大綱時,小彭傳來趙元任、楊步偉的《憶寅恪》,問我看法。我辨析文內(nèi)議“恪”段落,認為趙陳兩家所言不矛盾。征得小彭同意,我邀請趙元任之女新那加盟。因擬三人署名而用綜述文體,新那逝后又改回對話。初稿已成,史語所刊物許諾留位。去秋相約,在今春(我暗中計劃二月),定稿“這篇”。
“這篇”?難道還有“那篇”?有。
去夏,我與一位日本學(xué)者也相約,從語言學(xué)角度探討“恪”讀,充實“確”音史證。本來打算今年一月,結(jié)束“那篇”我承擔的任務(wù)。然而,日本學(xué)者特別認真,反復(fù)揆度,不斷擴展。
二月到了,我為“這篇”著急??尚∨碓u那個網(wǎng)帖時說:“作者不是學(xué)語言的。”揣摩小彭之愿,是希望我先完成“那篇”。
2月9-13日
“那篇”在積極進行中,日本學(xué)者向程千帆高足打聽,程先生怎么說陳寅“恪”,答言“確”。同郵傳來一文,概述程陳兩家三代淵源。
我向小彭詢問程千帆,美延說了她所知,并指點:“請閱《陳集·講義及雜稿》P433-444”。我遵囑打開書,見程千帆言及“友人金克木”,親切之感油然心間。馬上告訴小彭:“金克木是我父親至交,我去他家住過——世界真小?!?/p>
我順手轉(zhuǎn)去一篇文章,題為“自成一類沈仲章”,對小彭說:“我不認識此文作者,他研究金克木,因此關(guān)注沈仲章?!毙∨碜x后,評曰:“作者相當了解令尊?!?/p>
話起另一頭,另有一位老友,轉(zhuǎn)來一篇懷念金克木之文,也說眼睛。我轉(zhuǎn)給金克木之女木秀。木秀姐說,文內(nèi)有個人弄錯了,名應(yīng)是“程千帆”。我這才對木秀姐提起,我正在與陳寅恪之女說“程千帆”。木秀姐聞言,傳來金伯伯所寫《陳寅恪遺札后記》,內(nèi)中提到金伯伯金伯母與陳家的緣分。我轉(zhuǎn)給小彭:“世界真小”。
那幾天,多方交流穿插進行,互為觸機相與呼應(yīng),遠比上面說得多。我感慨連連拍案驚“巧”,起筆一文《緣聯(lián)緣》,略記短短數(shù)日內(nèi)文緣人緣系聯(lián),稍梳長長跨世紀舊緣新緣交織??刹艑憯?shù)段,就停筆了。
剛才漏了一個重要細節(jié),小彭聽到程千帆讀“恪”為“確”,立馬反應(yīng):“很好,又多了支持?!睅啄陙淼臒o數(shù)次交談使我感到,“恪”音問題一直壓在小彭心頭。我心頭壓著一種急迫感、莫名的焦慮感——快快結(jié)稿“那篇”,早早定稿“這篇”。
2月24日
“那篇”有進展,我給小彭發(fā)微信匯報,亦談“這篇”日程??删驮诋斕焐栽?,人間的小彭已永遠合上了眼。
哀痛、愧疚、悔恨……絞我心頭。何以解憂?唯有努力!
在天上的陳小彭的眼睛、陳寅恪的眼睛,還有上文提到的逝者的眼睛——永遠充滿活力。
【補記】
小彭去世當晚至次日,一氣呵成上文。其后,日暉傳來陳小彭譯著及授課簡歷。于是我想起,曾與小彭長談陳寅恪治學(xué)之“髓”,今年一月我倆又談沈仲章聽陳寅恪講課……憶滴如珠,另文以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