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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1期|宇秀:永福里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1期 | 宇 秀  2023年01月20日08:29

進入2022年新年的一天,我不知怎么又鬼使神差地到網上輸入“永福里”三個字,意外發(fā)現(xiàn)它的郵編:215008。一陣加速的心跳。郵編上的數(shù)字真真切切,那么這許多年來,永福里就不僅僅是存在于我的記憶,更非虛構了。

——題記

露絲瑪麗一個人的時候就倚在樓下的窗口看風景,和風景里時而走過的腳步。自從半月前寄出那批圣誕卡,她看窗外風景就不僅僅是望野眼,而有了些切實的等待。

剛剛移民過來,尚未建立起新的朋友圈。那時沒有微信,人一離開原生的環(huán)境,就像一條魚離開了熟悉的水域,跟原來的人際圈子很快就疏離了。雖然剛到頭兩個月,看著時鐘,給父母親朋打過一連串越洋電話,可初來乍到的新鮮事兒說完,再打電話便沒有什么好說了。人家都忙,沒閑心再聽跟他們沒有切身利益關系的事兒,也不再有興致跟自己用不上的關系或對于自己不再有什么潛在利用價值的人多費時間了。露絲瑪麗雖然并未清晰認識到這一點,但她的直覺是敏銳的。再說自己三十五歲剛懷上孩子,為了保胎,不敢亂跑,只有等丈夫周末休息日開車帶她出去散心,平時就只得乖乖窩在家里。如此,更沒什么談資與國內老友們交流了。懷了孕,怕輻射,盡量不用電腦,在一整天循環(huán)播放的那幾張碟片的樂聲中,除了看書、看電視,就是看窗外風景了。

溫哥華冬日的草地依然是有綠意的,所以窗外的景色并不蕭瑟。

露絲瑪麗從樓下的窗口望出去的視線正好和窗外的一大片草地在一個水平面上,于是那些穿過草地的腳步就像是寬銀幕上的特寫,讓她想象出不同的故事。在電影學院課堂上,老師曾講過電影史上的“生活流”,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眼睛就很像是當初那些試驗派架在地下室窗臺上的攝影機。不過露絲瑪麗并沒有捕捉到一雙朝她走過來的腳步,除了郵差。

丈夫回來是直接把車開進車庫,也不會進入窗前的風景。

現(xiàn)在露絲瑪麗的目光正越過門前的草地,看馬路對面那個穿著短褲、大頭靴的郵差往人家門口的郵箱里投進郵件。露絲瑪麗知道那些郵件基本上是不關人情的,不是賬單就是廣告什么的,她隔兩天就要從自己家的郵箱里清空這些花花綠綠的廢紙。但是,圣誕節(jié)過后,露絲瑪麗就很希望郵差多來幾趟,她喜歡聽到掛在大門旁邊的鐵皮郵箱被拉開和關上的“哐啷”聲。之前寄往中國的一沓圣誕卡應該陸續(xù)有回應了。不過丈夫帶她去郵局時就給她潑了一盆冷水:到底是新移民,剛來都這樣。我看明年你能寄出十張就不錯了。露絲瑪麗心里一沉,雖然電腦的郵箱里是有一些問候,還有會動的伴有音樂的電子賀卡,可這些讓她覺得并不真實。一年里也就圣誕節(jié)前后的日子,有可能收到真正手寫的、貼了郵票寄來的問候。露絲瑪麗期待郵差的心情跟著日漸隆起的肚子一樣見長,在她期待的回應中,有一個并非僅僅是她等待的問候。那張寄給幼年鄰居阿胖哥的賀卡,里面是夾了封信的,但愿不會像寄給表哥的那樣蓋上一個“搬遷”的印章就被退回來。表哥從永福里搬去彩香新村,她是知道的,并且自那時起彼此結了不大不小的仇,斷了往來。難道表哥從彩香又搬到更高檔的新居去了?露絲瑪麗心里琢磨著,這些年國內變化的速度,連小說家的想象力也追趕不及。她開始有點吃不準她寫的永福里的老地址,阿胖哥是否能收到。

郵差轉過身準備穿越馬路,朝這邊的一排人家走來。露絲瑪麗突然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她最近常常想起一些跟現(xiàn)實不搭界的人和事。

那是郵差會帶來激動、悲喜的年代。

穿著墨綠色制服的郵差往誰家門前一站,那一家大小就有點事情了,即使郵差送來一張紙片都是讓人不能不當回事的。那時是沒有垃圾郵件的。

那是永福里很平常的一天,但在露絲瑪麗的記憶里就如同黑白影片的一個經典場景:郵差高喊著收信人的名字,總是開頭一個字拖得太長后面接不上氣兒,到最后一個字就戛然而止。鏡頭轉到面對郵差的王老太犯愁的面容上,還有她手里的一張“大團結”。

“聾膨阿婆?這叫什么名字嘛!”

郵差對著面前這位每月至少要照一次面的王老太耐心啟發(fā)道,再想想看,或者寫她男人的名字也可以。

王老太說聾膨(蘇州方言,聾子)阿婆就叫聾膨阿婆唄,全永福里的人都是這么叫的。你說她男人?老頭子總是背著一袋修鞋工具,還有一個用雜七雜八的碎皮和帆布條釘起來的折疊馬扎,早出晚歸。大家叫他“皮匠伯伯”,也不知其姓氏。

十元一張的鈔票在王老太手心里捏得汗津津的。郵差說弄不清真名實姓,這個忙就不好幫了,你還是到居委會問問看再說吧。

王老太看了看7號小木門上已出現(xiàn)銹跡的大鐵鎖,嘆了口氣。

“王師母,去問問大塊頭!”

“對對,去問問大塊頭,伊板定(肯定)曉得!”

6號斜對過的阿胖外婆和阿胖姆媽母女倆一唱一和地給王老太出主意,她們說的大塊頭是慈眉善目的大塊頭阿婆,居委會的小組長什么的,但肯定不是主任,平時居委會通知開會、滅蠅打蟑螂之類的事兒,都是大塊頭阿婆挨家挨戶來通知的。母女倆顯然是一邊手里做生活(干活兒),一邊耳朵豎起來的。阿胖姆媽不出去上班,和自己的娘一道接手工活兒在家里做。此刻娘兒倆正一人一只藤匾攤頭,一個在敲松子、西瓜子,一個在敲核桃,咔嚓聲、畢剝聲細細碎碎,襯著漸行漸遠的郵差的一串腳踏車鈴聲。

也真是的,聾膨阿婆住在這里這么多年,怎么從來沒有郵差到她門上喊一嗓?不比隔壁6號里的王老太,一到月初郵差就準時站在門前高喊:王——紹榮,拿圖章來!

阿胖家兩個女人嘰嘰咕咕著。

每次郵差那一嗓子,立刻招致左鄰右舍聞聲跨出門檻,不約而同沖著6號為郵差幫腔,快點兒,快點兒,阿玉寄鈔票來了!這眾聲里頭第一個喊的,不是阿胖姆媽就必是阿胖外婆。她們坐在門口做生活比那時新婚人家洞房里必備的三五牌臺鐘還準時,觀前街稻香村和黃天源糕團店里出售的糕點里一定有經她們手剝的松子仁、瓜子仁和核桃肉。

阿玉是王老太的獨生子,當年醫(yī)學院畢業(yè)分到河南工作。河南在王老太的概念里差不多就是非洲。兒子是讀了大學才去了那么遠的地方,王老太一提起讀書就搖頭,讀啥搿(這、這個)斷命書!每每生病臥床的老頭子要送醫(yī)院,王老太就急得跳腳,趕緊差人給兒子拍電報。雖然那時的阿玉在當?shù)匾咽敲t(yī),可每次老頭子發(fā)病,王老太就嘆息家里白白有個做醫(yī)生的兒子。等到阿玉坐著綠皮火車一天一夜地趕回來時,老頭子早被左鄰右舍的青壯小伙兒七手八腳抬進了醫(yī)院。好在每回都有驚無險,鄰居們圍著風塵仆仆的阿玉難免感嘆一番“父母在不遠游”的老調。不過人家阿玉畢竟是讀了大學才被政府分配到那么遠去,大家嘆息之余又透出一份尊敬,尤其郵差每月準時都會出現(xiàn)在6號門前送來遠方寄出的匯款單,阿玉的孝順經過郵差的那一嗓子,在整條弄堂里早已有口皆碑,這也是王老太在永福里特別有面子的事情。

直聽得地板一陣嗵嗵響,胖墩墩的王老太一迭聲地應著奔出,像是從木船的甲板上走來,地面還晃悠著。她把一枚刻著老頭子名字的圖章在嘴里哈了哈,讓郵差用力摁了個戳,然后喜滋滋地接過匯款單,在圍攏過來問長問短問又寄了多少的鄰居老太太和中年女人們面前,必是一番揚揚得意。

這當口兒,聾膨阿婆總是要找點事到門口來做做,不是把晾在墻角的馬桶挪個位置,就是拍打幾下曬著的老棉花胎,然后眼睛瞇成兩條線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大概曉得自己耳朵不靈光,凡事她不會湊上前去。待老太太們嘰嘰喳喳一陣,壓軸的總是聾膨阿婆:王師母,福氣喲!

聾膨阿婆的老家是南京一帶的,說起話來帶著濃重的蘇北口音。在蘇州住了也大半輩子了,還是講不來蘇州話。王老太對聾膨阿婆不高興的時候,就會學著聾膨阿婆的腔調說話,好像自己講蘇州話就比聾膨阿婆講蘇北話要優(yōu)越一等似的。兩個老太太發(fā)生爭吵的時候,自然是聾膨阿婆要吃虧點的,蘇北話的語速比起蘇州話明顯的慢。其實,王老太也不是那種舌頭裝了彈簧的,而且她的嘴唇比正常人至少厚一倍還多,特別是比上唇還要厚許多的下唇一跟人吵架就哆嗦得厲害。更要命的是王老太前說后忘記,吵到后來就不曉得自己為什么要跟人家吵,也忘了為什么事情吵起來的。

有一件事情王老太一直很納悶兒,只要郵差站在自家門前一喊,聾膨怎么就聽見了呢?不過對聾膨阿婆說什么她向來是不屑的,聾膨阿婆家里燒的小菜都沒油水,連老鼠都不喜歡往她家鉆。

老鼠真的是不光顧聾膨阿婆家的。

聾膨阿婆床上臥著一只虎視眈眈的花貓,連喵喵的叫聲都不肯流露些許女性的溫柔(它可是一只雌貓哦)。永福里的人都說,聾膨養(yǎng)這只貓就跟抱孫子一樣。這花貓也算懂事,雖然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但只要偎在主人腳邊或被主人抱著,它就用冰涼的小鼻子貼聾膨阿婆的臉,用茸茸的小腦袋頂她的胸脯蹭她的頭頸,讓人心里癢癢地去疼它,聾膨阿婆就撓撓貓的下巴讓它舒服得直咽口水。聾膨阿婆常常抱著花貓香面孔(親嘴、親臉),逗得王老太的小孫女咯咯笑。王老太進進出出嘟噥著貓臊臭,一見孫女往聾膨阿婆家去就大聲嚷嚷,小鬼丫頭回來,白相(玩)只貓好當飯吃?。魁}里齷齪的!

虧得耳聾,王老太嘟噥什么她也聽不見,照樣抱著貓樂呵呵,照樣讓王老太把孫女吃剩的飯菜倒進貓盆里連連道謝。這剩飯菜早已被肉湯魚湯拌得粒粒油紅,那花貓每每都把食盆舔得如洗過一般,最后再把盆子踏翻在地以示主人我吃光了。王老太看著花貓圓滾滾的肚皮,就嘮叨說光靠聾膨喂,這貓早就餓成老鼠了!

大概是營養(yǎng)充分,這貓有點性早熟,沒過幾個月就叫起春來了,深更半夜像嬰孩啼哭般揪心,偏偏老是爬到王老太家的房頂上,還踢碎了幾片瓦。一連哭叫了幾夜,王老太終于忍不住沖到7號門前罵山門:搿斷命貓,半夜三更喊魂靈頭,橫豎聾膨聽勿見!還給人困覺不給?!

也不知是被王老太咒的,還是找不到發(fā)情的對象,可憐的花貓在凄厲地叫了數(shù)夜之后,莫名其妙地死了。

聾膨阿婆萬分悲痛。痛定思痛,眼睛豁然亮起來。

平時聾膨阿婆的確聽不見王老太嘟噥什么,但她看得見人家嘴動,也能猜個七七八八。好啊,你搿王老太月月有兒子寄錢來已是福如東海,卻還見不得我聾膨有只貓陪陪!聾膨阿婆越想越氣,越想越確鑿無疑。可畢竟沒什么證據(jù)說明王老太就是殺害花貓的兇手,也就無法找上門去理論??擅@膨阿婆咽不下這口氣啊!貓死雖不能復生,但我做主人的也得替它鳴鳴冤屈,叫那王老太曉得我聾膨心明眼亮著呢!

這天中午,王老太端著孫女的剩飯跨出門檻,口中喃喃自語,罪過!罪過!

聾膨當年把侄子當兒子養(yǎng),侄子成人一走了之,連封信都沒有,如今養(yǎng)只貓偏偏又死了。唉!王老太嘆息著,由衷地替聾膨阿婆難過。當她把半碗剩飯倒進陰溝時嘆道,作孽了浪費飯菜!

沒想聾膨阿婆正嚴陣以待,這回看見王老太嘴里嘟噥絕不能算了。于是聾膨阿婆開腔了,話中帶刺,含沙射影。起初,王老太沒怎么明白,經圍攏來的鄰居們點撥,頓時火冒三丈,一步跨到聾膨阿婆跟前要她把話說清楚。對方并不躲避,好似單等著這一刻。兩個老太太便吵得弄堂里的人家都開了門站到門外來。那幾個先前圍攏過來點撥王老太的就忙著勸架,兩老太像小孩子人來瘋似的,越勸越吵得兇,直到傍晚皮匠伯伯回來,到病臥床榻的王紹榮面前賠了不是。好在兩個男人都開通,都怪自己的老太婆拎不清,各做了一番自我批評了事。

此后過了個把月,王老太的外孫不知從哪里聽到了貓的死因,說是斜對過兒的阿胖家里的松子仁核桃肉被老鼠偷吃了不少,阿胖外婆一跺腳,索性把松子仁核桃肉炒得香噴噴,拌上劇毒藥放在老鼠出沒的要道,老鼠吃了并不會立刻斃命,但腹中火燒,會發(fā)瘋往外跑。聾膨阿婆的貓連續(xù)幾日吃瘋老鼠就吃死了。王老太一聽,立刻要去找聾膨阿婆說清楚,被躺在床上的老頭子喝住,算了,就此打住吧!不要再扯出張三李四來了。

大人吵歸吵,王老太的小孫女照舊朝7號里跑。小丫頭在自家高至膝蓋的門檻上絆過好幾個跟頭,而聾膨阿婆家是沒有門檻的。再說,聾膨阿婆還有一套特別的手藝,深深吸引了小姑娘的好奇心。

小姑娘從來沒有見過聾膨阿婆家有親眷朋友來,但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一兩個清湯掛面似的女人來敲7號的小木門。聾膨阿婆必喜笑相迎,取出一條如理發(fā)店用的白布單,展開一抖圍在女人的頭頸,然后無論長發(fā)短發(fā)一概用個布圈攏向腦后,女人的臉皮頓時被繃緊。聾膨阿婆伸手蘸了些鐵罐頭里的滑石粉抹在女人的臉上,女人的臉立刻從面粉缸里鉆出來似的,但見兩只黑眼珠骨碌碌地轉。聾膨阿婆命女人閉上眼睛,兩手扯一根白紗線在女人臉上、額頭上剔著,女人閉著的眼皮抖個不停,站在一旁的小姑娘看得心驚肉跳。聾膨阿婆就笑著對小姑娘說,等你給人家做媳婦的時候,聾膨阿婆不收你一分錢給你的小臉修得光溜溜跟那景德鎮(zhèn)的瓷碗一樣滑。

可為什么永福里嫁出去的姑娘和娶進門的媳婦,并沒有一個是讓聾膨阿婆用那根細細的白紗線剃過臉的呢?

小姑娘很迷惑,但她不敢向自己的好婆(奶奶)問聾膨阿婆的事,弄不好遭好婆罵一頓;小姑娘也不敢問聾膨阿婆,她怕聾膨阿婆突然沉下臉不說話的樣子。再說,等修過面的女人一走,聾膨阿婆就會高興地給自己梳頭。她不想失去梳頭的機會。

聾膨阿婆把一塊抹布浸在刨花水里,再從那盛著刨花水的搪瓷缸里撈出擰都不擰濕淋淋地往小姑娘頭上拖,再用篦子梳,然后辮出的兩根小辮烏黑锃亮。小姑娘在鏡子里沖聾膨阿婆美滋滋地一笑露出剛剛新?lián)Q的半截牙。聾膨阿婆便摩挲著小姑娘的辮子自言自語,王師母福氣喲!

梳好了光溜溜辮子的小姑娘興沖沖回到自家,被王老太告知,聾膨阿婆用的不是頭油,時間長了會長老白虱的。小姑娘害怕了,從此不敢再讓聾膨阿婆梳頭。

鐵皮郵箱“哐啷”響了。露絲瑪麗一驚。

她剛才是在很久以前的遙遠的地方?!斑燕ァ币幌?,就回到了溫哥華。大門外的陽光很刺眼,讓露絲瑪麗覺得現(xiàn)實有點恍惚。她恍恍惚惚地把郵箱里的東西拿進來。她寄出的一沓圣誕卡顯然沒有她期待的回應,盡管電子郵箱里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了一些回復和問候,露絲瑪麗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特別是阿胖哥還沒回信!不過,只要不像寄給表哥的那樣被退回來就還有希望。露絲瑪麗自我安慰著。

那晚,寫圣誕卡的時候,她讓丈夫幫忙貼郵票。丈夫問,有必要寄這么多嗎?露絲瑪麗只管埋頭在每一張卡上寫下不同的問候暖語。

露絲瑪麗把剛取回來的一沓郵件,一份份仔細過目,篩檢過濾后,留下兩封,其他都丟進了廢紙簍,留下的那兩封也都不是信,而是電話和電費的賬單。她清理著垃圾郵件,想著丈夫說過的話,鼻子有點酸,有點被人遺忘的悲哀。丈夫出去上班留她自己在家的時候,就仿佛待在真空里。今天的郵差又讓她失望了。

她想去開電腦,卻并未起身,仍然窩在窗口的沙發(fā)里,隨手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打開了電視。但她并無心看電視,只是隨便開著而已。她忽然覺得一陣心酸,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能夠理解過去年代里的一個老人。她想起當年的小姑娘不再去找聾膨阿婆梳頭后,聾膨阿婆很長時間不到門口來跟鄰居寒暄,連月初郵差在6號門前喊“王——紹榮拿圖章來”,她也不再出來湊熱鬧了。

天冷了。江南的冬天其實很陰冷,沒有任何取暖設備,里外一樣讓人瑟瑟發(fā)抖。有太陽的時候,屋里比屋外還要冷。沒有貓抱也沒有小辮子梳了,聾膨阿婆兩手交叉縮在棉襖袖籠里端在胸前時常在太陽底下發(fā)呆。

正當聾膨阿婆坐在太陽底下縮在墻角打盹兒,弄堂口走來了一個嘴唇皮削薄的女人,女人手里牽著一個黑黑胖胖的男孩兒。

男孩兒就在聾膨阿婆家里住下了。

以往,聾膨阿婆并不天天去買菜的。男孩兒住下以后,她就和王老太結伴天天凌晨奔小菜場,之前的吵架好像并不曾發(fā)生過。

王老太的菜籃子在永福里比別人家的都大,寬寬胖胖的像王老太的面孔和身子——福相。老頭子退休工資每月有84塊5毛錢,是永福里當年的大戶了。永福里的人都很羨慕王老太有個高工資的老頭子,還有兒子月月準時寄鈔票來,王老太的菜籃子自然是大得起的。聾膨阿婆的菜籃子則很合其主人的面相與身材,比較清瘦。不過一起買菜的時候,王老太總是不忘了關照賣菜、賣肉的,喂,聾膨節(jié)省來兮,給她分量足一點哦。于是,聾膨阿婆的籃子里也很好看了:雞毛菜上面一溜兒兩指寬的新鮮肉,紅白相間肥瘦搭配得很勻,再配兩根茭白一分錢小蔥兩顆雞蛋。

自從黑黑胖胖的男孩來了以后,聾膨阿婆的家里也天天飄出油鍋的香味了。

聾膨阿婆逢人就說侄子還是想著自己的,這不,讓她到老也有孫子抱抱。眾人皆附和說那男孩兒如何可愛、如何出息將來聾膨阿婆自有享不完的福,只有王老太不以為然地嘟囔,弄不好又是一只白眼狼。王老太不止一次說聾膨阿婆的侄子是只白眼狼。

過了一個春節(jié),也過了正月十五,永福里還殘留著新年的氣息,偶爾聽得一兩聲零星炮仗在弄堂上空噼啪,更顯出熱鬧之后的冷清。聾膨阿婆的白發(fā)在墻角的雪堆漸漸消瘦的午后絲絲閃著銀光,她的臉宛如一張曬干的橘子皮,抑或更像是一枚核桃殼,陽光蓄滿了她臉上縱橫的溝壑和大大小小的坑凹。她抱著裹成了棉包的“孫子”坐在門口教他數(shù)數(shù)兒,數(shù)屋檐上滴答下來的雪水,一滴、兩滴……

薄嘴唇皮女人再次出現(xiàn)在弄堂口,她向永福里深處走來。

黑黑胖胖的男孩兒沒哭也沒笑,他很安靜地被薄嘴唇皮女人領走了。但他一邊走一邊回頭盯著依在小木門框的聾膨阿婆,小脖子一直扭到弄堂轉彎。

左鄰右舍不是腦袋探出家門,就是一只腳跨出門檻,大家都提著心默默注視著聾膨阿婆,只等她眼淚滾下來時便齊上前勸慰。誰知聾膨阿婆扯下兩只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藍布袖套拍了拍褲腳管,轉身進屋去了。眾人頓覺失望,卻見聾膨阿婆拎了個獎狀大小的鏡框跨出家門,用雞毛撣撣去上面的塵土,鏡框里一張張泛黃的舊照片清晰起來:有聾膨阿婆的侄子光屁股時拍的,有年輕時的聾膨阿婆和皮匠伯伯夫婦倆抱著侄子的,還有聾膨阿婆扎小辮子時候的,算不上漂亮卻也伶俐可人。還有……大概聾膨阿婆的一生都濃縮在這一尺多見方的框子里了!

聾膨阿婆并不曾生育過孩子,這是永福里的人都曉得的。永福里的人同時也記得聾膨阿婆的侄子在這條弄堂里吃奶糊、穿開襠褲的樣子。

撣干凈了鏡框上的灰,聾膨阿婆喜滋滋地告訴鄰居們,等開了春,天氣暖和,侄子就要來接他們老兩口兒一塊兒去住了。侄子媳婦捎來侄子的話:聾膨阿婆養(yǎng)大了自己就是自己的親娘。

春天來了。

聾膨阿婆的侄子沒有來。

聾膨阿婆說侄子的工作太忙,自己還能走動,也就五六個鐘頭的火車,打個盹兒的工夫就到了。她和皮匠伯伯一根舊扁擔抬了行李,門上掛了把比平日大一倍的鐵鎖就走了。眾鄉(xiāng)鄰送出永福里弄堂口,王老太拉著小孫女繼續(xù)送老鄰居跨過弄堂外河面上的永福橋,陪他們在汽車站頭等車,一邊叮囑著聾膨阿婆,你去去就來哦!俄伲(我們)阿玉喊我去我也不去的,沒啥地方及得上永福里。

過了冬季,7號門口細碎的磚縫里鉆出各樣不知名的小草,因為沒有腳步去踩踏,它們就在聾膨阿婆的門口密集茂盛起來。

曾經找聾膨阿婆修過面的兩個女人來了。女人看見門上的大鐵鎖很失望。她們問王老太,聾膨阿婆走了多久了?王老太指了指7號門口和墻縫里鉆出的草,嘆口氣道,自從住進永福里還沒見過誰家門口的草也會長這么高。

聾膨阿婆的房子,是弄堂兜底的一間屋子。屋里左右兩面墻是借用弄堂兩戶人家各一堵外墻,其中一面墻與王老太家的一間廂房的墻共享。因此,原來王老太家那間廂房朝著弄堂開的窗子就被封住了,只留了個封死了窗子的窗臺,仿佛一處小小的歷史遺跡。遺跡上面放了只老式的粉彩花瓶,并不插花,而是插了一把有粗有細的毛衣針和一只雞毛撣。那次兩個老太太因貓吵架之后,皮匠伯伯來到王紹榮老先生病榻前講和,王老先生還引用《紅燈記》里的臺詞寬慰對方,說那窗子捅開來,你我就是一家人。后來聾膨阿婆就不止一次跟王老太一起去小菜場來回的路上,轉述過窗子捅開就是一家人的話。聾膨阿婆家的后墻則是永福里以外人家一棟房子的外墻,所以就沒有窗子。這屋子是就著現(xiàn)成的三面墻造的,其實也就是正面帶門窗的那面墻才是后來真正造出來的,又加了個屋頂而已。這房子的寬度正是弄堂的寬度,而屋頂卻比王老太家低好大一截,6號的屋頂是人字形挑高開天窗的。王老太說當年她被轎子抬進6號的時候,并沒有7號這個小屋,封死了弄堂的高墻旁是一個花壇,長著茂密的青竹,一年綠到頭,徹底遮住了那面墻,只有抬頭才看到那面墻升向天空的部分,是和王老太家一樣的人字形屋頂。好八連進駐南京路那年的春節(jié),在上海灘學醫(yī)的阿玉回蘇州過年,進了弄堂還以為走錯了。那片門口的竹子沒了,花壇也沒影兒了,但就多了個7號小屋,就搬來聾膨阿婆一家。那時聾膨阿婆還是聾膨阿姨。

王老太絮絮叨叨著一些和7號小屋有關的歷史。其實,她以往是不愛與這些“清湯掛面”搭訕的,因為她們不是結了婚生不出小孩的就是死了男人的。但聾膨阿婆走后,王老太凡遇上來找聾膨阿婆的,就會搬出凳子讓她們坐會兒,遇到壞天氣,還會請到自己家里,讓她們喝杯熱茶,和她們一起猜測聾膨阿婆住在侄子家里的日子,感嘆聾膨阿婆這一走門口就變得空落落的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7號門上的鎖都生銹了。王老太又嘟噥起來,這個聾膨真的是享侄子的福去了,連封信都不來,怎么說也是住了幾十年的老鄉(xiāng)鄰了,害得人家怪牽記的。王老太把聾膨阿婆搬進永福里來近二十年的時間,總是說成幾十年。王老太嘟噥著,小孫女就嗒嗒地跑來報告:弄堂口永福橋頭的人家都在說聾膨阿婆生病了,讓那個薄嘴唇皮女人給氣的。王老太一聽眼圈就紅了,連連感嘆還是養(yǎng)只貓的好。

王老太終于從大塊頭阿婆那里問到了聾膨阿婆的真實姓名,可是王老太就是記不住那個名字,就把大塊頭阿婆寫了名字、地址的紙條,連同十元人民幣交給了郵差,還再三叮囑千萬在名字后頭寫上“聾膨阿婆收”。

一個月過去了,郵差又出現(xiàn)在6號門前高喊拿圖章來。王老太嗵嗵地奔出,劈頭就問有沒有聾膨阿婆的信,郵差搖搖頭,遞給她一張匯款收據(jù)請她收好。王老太很是不悅,嘟噥著抱怨人走茶涼,聾膨阿婆是有了好日腳(日子)忘記了窮鄉(xiāng)鄰,收到錢也不回個信。

王老太嘟囔著,小木門上的大鐵鎖就開了。

聾膨阿婆并未回來,是新搬進的陌生人家。王老太進進出出看到新來的住戶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聾膨阿婆怎么就不來封信呢?鄰居們聽王老太嘟噥著,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接話茬。大家都曉得王老太有高血壓,又愛激動,最最聽不得同齡人作古,所以永福里沒人在王老太面前透露一個事實:聾膨阿婆死了。

這一天,大塊頭阿婆專門找到王老太,告訴她聾膨阿婆托人捎口信來謝謝你寄鈔票給她,她說病好了一定再回永福里,還和你做鄰居。事實上聾膨阿婆到死都沒有收到那十元錢。眾人暗罵是那個薄嘴唇皮揩了油昧了良心。

郵差又來了。王老太對他說,你曉得7號里的聾膨的,她就要回來了!

正說著,7號里的住戶下班回來了。沒等郵差挪動腳踏車,人家就悶聲繞過去開了鎖進屋去了。

“砰”的一聲,小木門關上了。

斜對過兒如常在門口敲核桃、松子、西瓜子的阿胖姆媽和外婆,不約而同把目光從王老太和郵差身上收回來,兩人對視了一眼,不響,然后悶頭做手里的生活。核桃殼兒在阿胖外婆的小榔頭下咔嚓咔嚓裂開,西瓜子、松子殼兒在阿胖姆媽手里的小榔頭和小石礅之間畢畢剝剝飛濺。

聾膨阿婆走了以后,7號里來來去去地換了好幾輪人家,再也沒有像聾膨阿婆住那么長久的了,好像都是臨時過渡暫住一陣的,最長也不過一年出頭。新來的人家走進走出跟永福里的人并不多說話,頂多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有兩回,王老太剛想跟新鄰居說點什么,人家就已經關了門進去了,不像聾膨阿婆的門總是半開著的。

事實上,不光是7號里走了聾膨阿婆,永福里其他的老住戶也時有搬出去的。每每有老鄰居搬走,王老太就淚沾衣襟,就抱怨是聾膨阿婆帶的頭,弄得永福里不太平。王老太的女兒就說以后有的不太平了。

不太平的事情終于落到了王老太的頭上。在王老太的老頭子去世以后的一年,王老太的女兒終于經不住兒子的逼宮,悄悄把6號的老房子換成了蘇州第一個新開發(fā)的新村公寓,帶抽水馬桶的兩房一廳。老房換新房,面積大大縮小了,新房子的戶主也不再是王老太了。搬家的那天,王老太一屁股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幾個人都拽她不起來。她哭著喊著自己是在這里做過新娘子的,死也不要離開。老人家哭起來像個孩子,卻不能像孩子那樣哭得嘹亮,讓人心酸得厲害。鄰居們都來勸她,說以后還可以回永福里來看看的。王老太突然停止了哭聲說,聾膨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呢!王老太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出現(xiàn)了少有的恐懼,大家頓時肅然。

當年表哥帶新交的女朋友來家里,把祖父養(yǎng)身體的麥乳精偷著給女朋友沖了一杯,為了討好人家,還額外加了勺白砂糖,不料笨手笨腳,把糖撒在桌上和地板上。結果,引得螞蟻排著隊來吃桌子縫隙里散落的砂糖。女朋友尖叫一聲,把嘴巴里的麥乳精吐了。這個女朋友便沒再來過。不久,表哥另交了新的女友。他的父親從外地調回來,進不了蘇州市區(qū)學校,只好在吳縣中學里教書,住在單身宿舍。表哥跟一禮拜回家一次的父親訴苦,父親兩手一攤,愛莫能助,表哥就轉而天天逼著他母親用祖母的老房子去換新村公寓。那時,王老太已沒有老頭子撐腰了,不然表哥母子是不敢擅自做主的,躺在病榻上的老頭子咳嗽一聲,也能把他們嚇回去。

對搬遷一無所知的孫女大學畢業(yè)剛分到新單位,就被派去上海出差。曾幾何時,在北方工作而有機會到上海出差就是好差事。孫女借機在蘇州站跳下來,興沖沖趕去看好婆。那時街面上很少出租車,再說也開不進弄堂里。一出蘇州火車站,她就叫了一輛帶新敞篷的三輪車,直奔永福里。那天下著毛毛雨,弄堂里很清靜,她跳下三輪車,車夫將一只行李箱放在6號門口臺階上,她付了車費,轉身拍打大耳朵似的鐵門環(huán),兩扇老門的一扇半開半掩,拍了幾下沒人應,就徑直喊著好婆走進去,穿過客堂間。后廂房里走出一陌生中年男子,并不問你找誰,而是直接就說,你是王家孫女吧,你家搬走了!

從老房子退出來,孫女才意識到剛才講話的男子說的是北方話,而不是蘇州話。永福里真的不是從前的永福里了!她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所措,幸好碰到了仍住在斜對面房子里的阿胖哥母子。阿胖哥正推著腳踏車,后座上的母親一只腳打了石膏,他們從醫(yī)院回來。永福里的地面是青灰色的碎磚鋪的,還不如弄堂外的彈格路平整。阿胖哥進弄堂就不再騎車,而是推著,免得太顛簸了后座上的母親。王老太孫女一下子沒認出阿胖哥,阿胖哥已經一點兒都不胖了,還戴上了一副近視眼鏡,斯文中不乏厚道。

阿胖姆媽拉住王老太孫女的手,感嘆著告訴她,你家房子里住進來的北方人家已搬來多時,彼此都不曾說過話呢?,F(xiàn)在永福里沒幾戶可以像從前那樣串門的了,阿胖姆媽嘆了口氣。阿胖哥讓母親回屋歇著,自己執(zhí)意要送王老太孫女,腳踏車后座上便由他母親換成了行李箱。阿胖姆媽撐著單拐從屋里拿了根尼龍繩子出來,讓阿胖哥綁住箱子,但兩人就只能步行了。多年不見,阿胖哥很樂意趁機陪舊日的鄰家小妹走走聊聊,他現(xiàn)在是蘇大外文系的英語助教了。阿胖哥說小時候知道阿玉叔叔是永福里唯一的大學生,每次看到郵差來送匯款單在6號門口大嗓門兒喊“王——紹榮,圖章”,自己姆媽和外婆說王老太有福氣的時候,就暗想自己將來也要出人頭地。王老太孫女笑了,說難怪你瘦了呢!

毛毛雨并未停止,但完全不像是下雨,輕盈地飄著把空氣弄得毛茸茸。王老太孫女還是撐起了阿胖哥給她的傘,阿胖哥得推車,兩人便擠在一把傘下。他們到了新村公寓,表哥和姑姑都不在家,門半開著,王老太一人在廚房里忙晚飯。其實那會兒才下午三四點鐘,王老太習慣早早把一家人的飯燒好。她正將一口沉甸甸的鋼種鑊子放進草編的飯窟里保暖,口里喃喃著老了老了,端勿動嘖!

王老太轉身看到站在門旁的人就僵住了,幸好那口鍋已放進飯窟里,不然一準兒會要掉在地上。孫女喊著“好婆”,撲過去抱住多年未見的祖母,老人頓時像走丟的小孩子見到親人,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絮叨燒香趕出和尚嘖!在這個新房子里就沒有我老太婆說話的權利了,跟老頭子睡了幾十年的那張像房子一樣的紅木雕花大床也被賣掉了……

表哥他們在不大的后院里另外搭出了一間小屋給王老太住,胖胖的王老太睡在單人小床上翻身都不敢翻,怕掉下床。

果然隔年,王老太起夜時從小床跌到地上沒再起來。這事兒當王老太的兒子趕回老家處理后事,表哥他們都瞞著造成老人腰椎骨折的原因。其實,當初換房時表哥堅持要一樓,就已經打算了可以不讓老太太占用室內居住面積。王老太住在院子里的小屋,好像覺得是在荒郊野外,很是害怕,夜里常常被噩夢驚醒。更傷心的是,有一天王老太自己摸索著去永福里,走到天黑迷了路,得虧碰上了民警,卻說不出新家的地址,只記得曾住在永福里6號。民警無奈之下只好帶王老太去永福里找老鄰居,最后還是在阿胖家里吃了夜飯,被阿胖姆媽送了回去。

王老太孫女等著表哥和姑姑晚飯時回家,本想跟他們好好聊聊祖母的晚年生活,沒想竟吵起來,吵到翻臉。從此與表哥一家就斷了往來。但是出國以后,露絲瑪麗不知怎么就很念以往的舊情,就破例給久違的表哥寄去了一張圣誕卡,還很動情地提到小時候被祖母一左一右拉扯著一起長大的往事。

畢竟小時候都跟祖母一邊一個睡在一張床上的呢。

露絲瑪麗看著窗外,此刻她的確是在望野眼。她身后的客廳一角的電視機里正播放著美國出兵阿富汗的新聞,屏幕上是空襲后的殘垣斷壁,但并沒有人在看電視,電視里的英語播音不過是陪伴女主人盯著窗外發(fā)呆的背景音。

一只肥碩的花貓不知從哪里走了出來,走到窗前被陽光照得發(fā)白的那塊草地上蹲下,尾巴在草地上來回畫出半圓。露絲瑪麗有點想走出門去撫摸一下那只貓,但她的身子仿佛被什么釘住了,只有目光和思緒可以奔跑。她越過曬太陽的花貓,越過草地對面人家紅色的屋頂,越過紅色屋頂上有幾朵浮云的天空,停留在早已成為姑蘇城外靈巖山上一塊冰涼墓碑的好婆,和一直被好婆嘟噥和牽記的聾膨阿婆身上……這些畫面上伴隨著一個低沉的男聲旁白,是元旦后收到的阿胖哥信上的一句話:

永福里在舊城改造中像挨了炸彈一樣,已是一片廢墟。

翌年的圣誕節(jié),阿胖哥又來了封信,告知自己的母親過世了,他不再有什么牽掛,已辦理了移民美國的手續(xù),不日就要啟程。順便告知露絲瑪麗,她的表哥的岳父母給女婿投資做生意,他發(fā)了,早就不在那個彩香公寓住了,買了地價很貴的新別墅。不過他們之間并未有聯(lián)系,他也不愿打聽人家富人的住址。阿胖哥隨信附了兩張永福里舊城改造后的照片,一張是夜景的歌舞廳門面閃爍著霓虹燈,一張是日光下的購物中心大廈。

那天,抱著新生兒的露絲瑪麗讀罷信,唏噓良久。阿胖哥在露絲瑪麗心目中,是她與永福里真實存在著的唯一聯(lián)系,她希望能保持住這份聯(lián)系。

后來,去了美國的阿胖哥斷斷續(xù)續(xù)來過幾次電郵。微信流行起來,露絲瑪麗在電郵里問他加微信好友,阿胖哥就說自己不玩那個,他在美國娶了白人妻子,很少跟華人圈子互動。露絲瑪麗讀電郵時,腦海里就閃過那個毛毛雨的永福里下午,他們在一把傘下挨得很近……溫哥華強烈的夕陽射進窗來,電腦屏幕上的字跡淹沒于一片白光,她幾乎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真實。再后來,也就是2020年美國的新冠肺炎疫情越來越嚴重的時候,露絲瑪麗給阿胖哥發(fā)電郵問候,但沒有收到回復,她又直接打了幾次電話去,都是忙音。最后一次,線那頭說是空號。

宇秀,祖籍蘇州,現(xiàn)居溫哥華。文學、電影雙學歷。有小說散見于《鐘山》《香港文學》《小小說選刊》。出版散文集《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個上海女人的溫哥華》、詩集《我不能握住風》等。部分作品被收入60多種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