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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1年第6期|趙瑜:沙漠手記(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1年第6期 | 趙瑜  2021年12月30日08:31

趙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憂傷》《戀愛中的魯迅》等多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獎。

 

沙漠手記

趙瑜

一、沙漠哲學

沙漠的源頭應該是風,同時,風也是沙漠的遠方。有了風,沙漠便有了擴大的可能。沒有風,沙漠小于一湖水,或者一群鳥。

然而,在沙漠里,風又從哪里來?仿佛沒有答案。我猜,風大概從鳥叫聲那里來。一個長期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對沙漠萬物的猜測是無效的。要知道,在沙漠里,天空是空的,沒有鳥,沒有樹影,沒有人間萬物的倒影。云彩是沙漠的顏色,湖水也是,駱駝的顏色也是。風也是沙漠的顏色。

進入沙漠的車子,一般會在車子的后方綁一個高達四米多的旗子,一是方便后面的跟車看到旗子來追蹤,再者是,停車的時候,旗子飄揚的方向,便是風向。而季節(jié)不同,風向是不同的。風即是方向感的來源,也是時間的參照。

風將沙子一堆一堆砌好,而后,藏在某個沙丘的后面,它們等著另外一股風過來,然后結伴向下一個沙丘行進。風在沙漠里像個孩子一樣,看到車隊,便會跟著車隊,看到駱駝便也會跟著駱駝。風一來,沉默的沙子便得救了,它們終于借著風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我在沙漠里看到的差不多是世俗的生活,比如,沙粒從不會拒絕另外的沙粒,它們瞬間產生共識,組成沙丘。它們擁抱彼此,組成一秒鐘的家庭。然后,又流動,被覆蓋,被卷起,飄散,成為孤獨的個體,又飄落在另外的地方。

我們的車隊一行數十人,大多是老玩家。他們不是第一次來沙漠。他們說起沙漠,像在使用另外的語言,那些特殊的狀物修飾詞,讓我覺得既文學又豐富。是的,只有我一個人是來看沙漠,而他們是態(tài)度堅決的穿越者。

到沙漠里旅行,和穿越沙漠,這兩者區(qū)別極大。

作為一個旅行者,我的觀看,包括但不限于對沙漠地貌的觀察和記錄,對沙漠里湖泊的樣子的描述,對沙漠里動物的觀察手記,當然,我必然喜歡早晨或傍晚時分的沙丘,陽光拉長以后的陰影使得整個沙漠變成一篇態(tài)度溫和的散文。

而對于車隊里的其他人來說,他們更在意感官上的刺激,每一道沙梁過去,都有可能是湖泊,或者是數十米深的懸崖式的沙坑。所以,這些幽深的未知刺激著他們,他們要通過,征服。他們要試探,而后用汽車的發(fā)動機聲音來證明,他們是如何熟悉這一片沙漠的。他們在和一種未知博弈。這種探險家式的心態(tài),在我這里并沒有。我有的,只是安靜地觀看,我不貪圖征服。只要求走過,看到,便知足。

四月下旬,北方的春寒未盡。然而,在沙漠里,陽光通過沙粒的反射,明亮如盛夏。

有風。沙漠里的風沒有地方停留,在汽車的門窗那里響了一會兒,轉瞬便遠去。沙漠的空蕩像一首待寫的詩,第一句便和沙粒的細小有關。沒有到過沙漠的人,以為沙粒就是海邊的樣子,然而在沙漠里,沙粒細小到接近于傍晚時分的一縷光,沙粒消失于沙粒,人類無法肉眼辨認出一粒沙子的大小。它就在沙漠里,但是,它像是被重復過無數遍的人類歷史一樣,我們無法描述宋朝距離開封一千里以外的一個平民家庭冬天時的家庭菜譜,也說不清他們某一個夜晚時的內心色彩。而當我進入沙漠,我懂得了歷史以及更為復雜的描述方式。

沙漠里每一道沙梁的堆積都需要無數的時間,需要一場雨澆濕之前的沙漠,固化它們的位置,需要承受無數次坍塌,重建,像極了人間萬物的生長方式,文明也好,財富也好,都喜歡用累積這樣的字眼,在沙漠里得到了驗證。沒有累積,就沒有沙漠的延伸及闊大。

車子進入沙漠以后,我才知道,原來,并沒有我之前想象的路。沙漠里的風會將一切痕跡覆蓋,汽車轟鳴聲中,一輛又一輛汽車被沙漠吞食。只是一轉彎,所有的車子都不見了,因為,有那么一瞬間,每一輛車子都在某個沙坑里盤旋。

這些沙漠玩家,在進入沙漠之前,已經將汽車的胎壓降低至1.0左右。這樣在柔軟的沙子上行走的時候,才不易打滑。

然而,在沙漠里開車,是一門哲學課。不踩油門,車子不走,踩得太猛了,又怕車子攀爬制高點的時候踩不住剎車,而一把翻在沙梁對面的沙坑里。

最重要的一點是,在過沙梁的時候,是不能踩剎車的,一旦踩剎車,便有可能陷入沙梁,需要別的車輛來救援。

在酒店吃早餐的時候,我想到中午或晚上都有可能吃不到蔬菜,便吃得多了一點兒,然而,這是一個錯誤。在沙漠里走了不到半個小時,胃已經翻騰起來,我由一開始的興趣,歡喜,到漸漸覺得不舒適。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峻,穿越沙漠,并不適合我這樣的“越野小白”。這是一項非常專業(yè)的體驗項目,我的弟弟軍停他們在沙漠里所體驗的是征服一個沙漠的快感,發(fā)動機轟鳴是對自己過去的告別,而駕車越過沙梁,迎著風追著前車飄揚的沙塵,一路狂歡的內心歡喜,非駕駛的人不能相互言說。

我呢,我是一個靜態(tài)的沙漠愛好者。我喜歡的是站在某一段時間里靜靜地觀察沙漠在陽光下的樣子。我喜歡的是一個人所擁有的沙漠的寬闊感,油畫一般紋理細密的天然構圖,以及讓人無限抒情的遠離塵世的荒蕪感。是的,我覺得,人只有在沙漠這樣的陌生里,才會生出孤獨感,才會與唐詩里的某個句子相遇。

沙漠吞沒參照物的能力太強大,所以,沒有本地的向導,旅行車無法進入這沙漠。這是到沙漠里旅行的困難之一。沒有參照,人便被沙粒吞食。沙漠用色澤和方向感給人類制造困難。然而,沙漠的迷人之處,也正在于它的困難。這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問題。

向導是土生土長的阿拉善人,說是吃的沙子多,只靠聞沙子的味道,便知道處于沙漠什么位置。這當然是吹牛。然而,在沙漠里,我們這群旅行者的磁場消失,而只有向導,一直保持著身體的方向感。

過一個長長的沙丘的時候,我們的車子陷入沙丘里。是爬坡,發(fā)動機轟鳴聲中,方向盤突然失靈。車子在打滑,并迅速下陷。軍停忘記關窗子,輪胎空轉的時候,將沙子瞬間運送到了車窗里,精準而又意外。我和后排坐的小侄旺旺還沒有反應過來,頭上,衣服上,耳朵里,已經滿是沙粒。天啊,這是沙漠給我們的第一個禮物。

車子停在了一個斜坡上,前面已經過去了五輛車,后面還有兩輛。車隊的廣播里,已經在布置跟在我們后面的車救援我們。并提醒我們,車子已經陷入沙子里,車門已經打不開,不要開門。

車子是緩慢著傾斜下來的,如果沒有在沙漠里行走過,很難有機會知道,一輛汽車可以傾斜到如此地步。我們三個人,都將近失去重心。車載電臺里頭車的向導對著我們說,試著往后倒一下車子,讓車身傾斜度減少一些。

軍停掛了倒擋,發(fā)動機一陣轟鳴,車窗外揚起一片沙子,然而,車子沒有動。

一分鐘前,我們還聽著音樂,討論在哪個沙丘的高處停下來,拍一張全景的照片。沒有想到,沙漠布滿了陷阱,可能某一腳油門踩得慢了半秒鐘,便有可能造成車速與沙丘的失衡,車子便被松軟的沙路陷住。

不久,我們便知道了,陷車是沙漠行走最為常見的。沖坡是最容易陷車的,因為沙丘的對面是不是一個懸崖式的陡坡無法預知,所以在沖坡的時候,開車的人必須全神貫注,不但要打開耳朵聽著車輪和沙粒摩擦的聲音,還要看著前車是不是在這個坡上停頓了,總之,在沙漠里行走,膽子要大,心要細,動作要連貫,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車子的動力要足。

我們下不了車,只能用電臺和后車聯系,開了倒車影像,好察看后車是如何用繩索將我們拉下沙丘的。

每輛進入沙漠的車子都經過了改裝,比如前引擎蓋里加裝了一個用來救援的絞索,而車子的后屁股那里,都裝了救援用的掛鉤。可能是嫌將絞索的繩子盤出來太慢,后車將車頭調整,然后用了繩索向后拉我們。我們掛了倒擋,以便及時可以看到與后車的距離。

救援既簡單又復雜。簡單到,只需要對方拉出一個車輪,車子便獲救。而復雜的是,在救援車子向后面拖車的時候,要考慮到車輪陷入沙丘的方向,不然的話,如果用力的方向錯了,我們的車子還有翻車的危險。

所以,后車的救援速度非常慢,慢到像是一段被放慢了節(jié)奏的電影鏡頭。后車在電臺里說,開始了,然后,車上的我們三個人屏住呼吸,至少有一分鐘,我們的車子竟然絲毫未動。不是開始了嗎?我有些著急。

終于,我們的車子后方有了一點點的轉向??┲┲ǖ穆曇簦袷且徊侩娪爸泻谝沟溺R頭,透過車窗,我看到車隊的指揮在我們的車的不遠處,正用手向后打著手勢,意思是,繼續(xù)。

我們的車子繼續(xù)動了一下,電臺里傳來后車的聲音,要求我們的車子將前輪方向打正。

軍停這個時候已經不知道我們的車輪是左轉還是右轉,所以在電臺求助,讓后車看一下我們的前輪的方向。一會兒,后車在電臺里回話,讓我們右打方向盤一圈。

對話以后,救援車又發(fā)力,只一下,我們的車輪便向后動了。如此的小心翼翼,又如此的簡單。車子獲救的那一瞬間,我仿佛想到了人世間大多數的困境,可能當事的人,都缺少這樣一輛可以救援自己的車子吧,不然的話,只是需要一個角度的調整,一段可以幫助深陷者找到方向感的對話,以及根本并不費力的拉扯。

救援結束以后,車隊在不遠的一個坡地上休整。我們趁機整理了一下車廂里的沙子。我的衣兜里,頭發(fā)上,手機屏幕上,全是沙粒。我們已經走到了沙漠的深處,沙粒原始,細膩。我相信,進入到我們車子里的沙粒,有相當一部分的命運將會改變,它們將會在幾天以后,跟著我們的車子離開騰格里沙漠,而后,沿著高速公路,經寧夏銀川,過陜西延安,再掠過山西,進入河南。在這樣的路程中,它們隨時可能因為一陣風,一次開窗,或者是服務區(qū)休息時我們下車的瞬間,便流落到了當地。

接近中午,陽光盛大,沙丘的近處是排列整齊的幾個連在一起的沙坑,沙漠的風大多自北面來,所以,沙坑的北向質地較硬實,可以自由地走在上面而不會深陷。而沙坑的南邊,朝陽的方向,是風吹來的虛沙,柔軟,金黃,像是烤過的面包的表層。

記得向導在電臺里說過,中午的沙漠,如果將生雞蛋放在沙子里,可以烤熟。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人類在沙漠里很難生存。沿著沙坑向遠處看,沙丘摞著沙丘,沒有邊際。直射的陽光將沙漠的顏色染得金黃,單調,重復,有審美的疲倦感。

我到車子里取了墨鏡戴上。長時間在陽光下看沙漠,會被沙子的反光傷到。戴上墨鏡以后,再來看沙漠,美極,原來,萬物的樣子與光有著如此密切的關系。墨鏡將陽光中的一些直射的光線過濾,沙漠在墨鏡里有了更加清晰的層次,那遠處的沙丘,細膩,如畫,更遠處的沙梁像一條悠遠的河流,月光下的一只飛鳥,或者是一曲像流水一樣的鋼琴樂。

那一刻,我覺得,之前坐在車子里的顛簸,眼睛耳朵甚至嘴巴里吃到的沙粒,這所有的瑣碎都成了必然的經歷,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用單反拍下了遠景的沙漠,那音樂一樣的沙田,那河流一樣的沙梁,那油畫一樣的沙的海洋,我要將它們一片一片地儲存在相機里。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出門行走的時候帶著這個笨重的單反相機了。沉重的單反相機,只有像沙漠這樣龐大的無法用眼睛盛放的地點,才配得上這沉重的相機。

沙漠的局部放大以后,那風吹皺的紋理多么具體,真實,有觸摸感。相機比手機更加理解光和景深,可以讓沙漠更完整地活在鏡頭里。

可能和我坐在車里一直拿著相機拍照有關系,車子迂回,爬坡,疾沖,旋轉以及加速的過程中,我的心跳忽快忽慢,眼睛通過相機的鏡頭所看到的沙漠,像一個事實的切片,然而,此刻,我知道,那切片背后更為廣闊的空間里有什么。所以,我在構圖的同時,也掌握了沙漠的秘密,那便是,在有陰影的沙漠區(qū)域里拍照,照片非常有層次感,細膩,立體。

說到底,美一定包括截取。美任何時候都不是全面的,無差別的。美不一定代表真相,然而美顯然大于真相。

我將相機終于還是收起來了。沙漠深處,我拍下來的終不過是有限的美。

車子在快速行進的時候,每一張照片在按下快門的一瞬間,拍下的內容都是未知。有可能拍到的是殘缺不全的天空,也有可能剛好拍到我們在停車時永遠都拍不到的完美角度。

這種充滿了未知的攝影吸引著我,然而,我的身體很快便被如此曲折的行駛方式解構了,我試圖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再起來對著車窗外的沙漠拍攝。然而,只是一閉眼睛,我便陷入一個天旋地轉的世界。我這才知道,在沙漠里行駛,坐車的人眼睛是不能閉上的,因為車子的起伏過大,眼睛一旦閉上,感官系統(tǒng)會將身體重心的變化擴大,深淵比現實中的沙坑要深出許多,而飛躍起來爬坡的高度在閉上眼睛的時候,也有數十倍的擴大,總覺得身體在飛翔。一瞬間,我便有了暈車的癥狀。

我只好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沙丘。我發(fā)現了一個哲學問題,當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車子要翻越的沙梁的時候,我的心會跟著車一起用力,加速的時候,我的心是收緊的,而抵達沙梁的頂端的時候,我的心會慢慢地松下油門。發(fā)動機加油時的聲音像極了一場搖滾樂的演唱會,轉速表快速上升時,整個車輛充滿了快節(jié)奏的電吉他聲音。我身體里的荷爾蒙被激活,心跳加速,我想起崔健,張楚,或者是唐朝樂隊。油門松弛的一瞬間,我又想到了汪峰,鄭鈞。

沙漠的空曠的確適合想象,然而,過程卻是如此的辛苦。

這像極了日常生活中的比喻,那些珍珠一樣的小成果,無一例外地需要付出煎熬。而我的煎熬便是身體系統(tǒng)的崩潰。

人到中年,身體的運行開始出現漏洞。去年夏末,我去了一趟青海的瑪多縣,黃河源頭。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阿尼瑪卿雪山摧毀了我的身體平衡系統(tǒng),我高原反應發(fā)作。那是我身體系統(tǒng)的一次崩潰。

再往前,除了酒醉,我?guī)缀醪粫诼飞铣霈F身體的崩塌。這些年來,除了西藏,我去過全國的絕大多數地方,我吃過三沙的貝殼,東海的螃蟹。有那么幾年,我的飛行里程很多,旅行,采風,以及自己背著包閑走。

我喜歡某種未知的感覺,陌生,新鮮,還有孤獨。有趣的是,早些年的行走,身體并不參與,仿佛,出去旅行,取悅的只是內心的豐富,精神的暢快。而現在,在沙漠里,我意識到身體的存在。只要一閉眼睛,我的身體便成為一個沉重而荒誕的劇場,暈眩只是最終的表現。

我將相機裝入包里。調整好坐姿,深呼吸,眼睛睜著,盯著汽車的正前方,沙丘,發(fā)動機聲音,沙丘過去以后,盤旋,一只鳥飛過車窗,再一看,原來是前車的旗子在飄揚。車載電臺傳來歡呼聲,熱烈著,我們終于看到了牧民的家。

這是我們午飯停留的地點。我弟對我說,哥,午飯后你來練一下車試試,如果你能在沙漠里開車,可能就不會暈車了。

的確,開車的人是不會暈車的,因為注意力集中在方盤向和油門那里。我興奮極了,覺得可能這個冒險的旅程,還有可能繼續(xù)下去。

二、駕駛手札

啖畢午飯,軍停帶著我去練車。

從牧民家里出來,沒有方向。直覺是向西,陽光在南邊,我們逆著光走,發(fā)現,前面的沙漠純粹,迷人,連一個車轍都沒有,是嶄新的沙漠。

當然,即使是有車駛過,過了半天或一天的時間,風便會將之前的車轍覆蓋。沙漠上的風將所有的表情都隱藏起來,對于我們這些陌生的旅行者來說,沙漠更像是一個謎語一樣。

軍停先開車帶著我走了一圈,一邊爬坡,一邊對我講述油門和方向盤的配合。一個關鍵點,他重復說,有一個關鍵的點是,當你感覺到車子在打滑的時候,你要盡量地記住方向盤轉到了哪里。如果記不住,向著反方向轉動方向盤的話,一定會陷車。記住車輪的方向,順著車輪方向繼續(xù)轉動,這樣車子會順著出來。只要四個車輪中的三個觸地,那么,行駛便恢復正常。

車子開出去不久,我們便爬到了一個坡上。還好,沙坡是迎風坡,風吹得久了,質地很好。軍停將方向盤左轉,然后和我一起下車。又一次在車外面來給我描述輪胎與沙漠的關系。

在沒有進入沙漠之前,我們已經將輪胎的氣壓降到了1.0,我不懂這個數字后面是什么具體的意味,我只知道,正常行駛在馬路上的汽車胎壓要在2.5左右。胎壓降低以后,在沙漠里,輪胎與沙地的接觸面積自然擴大,這讓車子的抓地能力更好了。

車子是一輛叫作坦途的皮卡車,一輛極限越野車,5.7的排量。這樣的皮卡車在進入高速公路行駛的時候,不能直接走ETC通道,因為在高速上,這輛車被認定為貨車,必須走最右側的人工通道,稱一下重量,然后才可以上高速。

坦途的發(fā)動機聲音動聽,在沙漠深處,有回蕩感。如果距離稍遠一些,發(fā)動機在加速沖坡的時候,像極了一輛小型飛機起飛時的聲浪。

我終于要在沙漠里開車了。我的手腕上綁著兩片切得平整的生姜,是領隊午飯前給我綁上的,說是可以預防暈車。

生姜淡淡的香味不時地飄來,刺鼻,但又醒神。是一種民間的驗方。這些戶外越野的高手們,有用不完的方法來應對突發(fā)事件。

軍停說,先不要沖坡,先在沙漠的谷地里來回走一下,感受一下車子在沙地里行駛時的動力輸出。

我調整了一下座椅,看了一下右后視鏡里的沙地。掛擋,給了一腳油門,車子在沙地里行走毫無沖動感,幾乎是一個溫和的漫步者。

我試著重踩了一腳油門,發(fā)動機轟響了一下,加速向前沖去。在一片沙漠谷地打轉了一圈之后,我通過后視鏡看到了汽車在沙漠中留下的車轍,覺得異常地有存在感。我覺得,剛才的那一圈輪胎的印痕,是我在沙漠里寫下的一首短詩,第一句,應該有汽油的味道,有落日,有風,有我虛構的幾只黑色的鳥兒。

我想試著爬陽光正照耀的一個坡梁。

軍停有些擔心,說,太高了,我們先從旁邊的一個稍平坦的沙梁走。

其實,我們面前的沙梁都有很長的斜坡,屬于比較好走的路線。

我之前并未在沙漠中開過車,決定還是聽從軍停的安排。車子右轉,加油,向著旁邊的低矮的沙梁沖去。軍停在一旁說,別加滿油門,別加滿,可是,我已經將油門沖到了最大。車速很猛,這是一個缺少經驗的人常犯的錯誤,總以為拼命加油,車子才會更加順利地爬坡,沒有想到的是,車子在半坡上的時候,我不知如何松下油門,如果松下來,那么車子會停。如果不松油門,等沖到了坡頂的時候,我們無法預知沙梁的那邊是不是一個角度非常陡峭的沙坑。所以,軍停在一開始的時候,讓我緩慢地加油門,是為了讓我更好地控制節(jié)奏,理解上坡時的行車速度與油門的關系。

我還是松了一腳油門,然后又緩緩用力踩踏。我的計劃是,讓車速慢下來,然后再漸漸地向上爬坡。然而,距離太短了。車速降下來之后,我本能地覺得緊張,我擔心車子會滑坡,油門又一次踩了下去。發(fā)動機從剛才慢行時的節(jié)奏均勻的嘣嘣聲瞬間變成了咆哮聲,動聽而又態(tài)度明確。

車子到了坡頂,軍停有些緊張,他怕我直接沖下去,所以打著手勢說我們騎著沙梁往前開。然而,車輪在沙梁上行駛的時候,有突突的滑輪的聲音,讓我非常緊張,我又一次失去了節(jié)奏,我將油門松了一下,方向盤也左右各轉了半圈,結果,車子立即失去了速度。

軍停說,別停車,順著方向盤往坡下面走。

然而,我的車輪現在朝左還是朝右,我已經沒有了判斷,我加速向前沖了一下,感覺到汽車輪胎已經在打轉,仿佛像四只鐵鍬,正往沙地下面挖坑。

陷車了。

軍停讓我剎車,然后,他開了車門車窗,伸出頭看前側車輪的方向,然后對我說,將方向盤向右轉,我轉了之后,軍停說掛倒擋。

我掛了倒擋,輕踩油門,車子不動。我又重踩了一下油門,車子按原車轍退了下來。車子脫困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沙漠的嚴肅。這不只是一場汽車旅行,更多的,是一次人類對于未知世界的探索和體驗。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駕駛汽車的常識,在沙漠里并不完全通行。這是一次新的感官體驗,同時,也是一次新的冒險。我仿佛置身于一場駕駛執(zhí)照的考試現場,只要有一條線我沒有避開,軋線了,便可能被沙漠扣分,不及格。

軍停怕我沒有信心再接著開,對我說,我們再試幾圈,看看能不能你自己開回到營地。

營地就是我們停車吃飯的牧民家里,雖然說,我們離得很近,但是,是軍停開下來的,如果要返回去,那意味著,我要開著車子過好幾個大的沙坑,還要騎一個沙梁。

我必須要面對的技術難題很多,感覺,油門,以及將自己和汽車合而為一的方向感。感覺是指,我必須有能力計算清楚,車子向上攀爬而看不到地面時,我實際行走的距離。這是在一個沙坡坡底時必須迅速計算清楚的數學題。而油門則是另外一種感覺,那便是,沙漠攀爬時的摩擦力與平行行駛時的摩擦力的區(qū)別,清楚了這兩種行駛模式的區(qū)別,我便可以掌握油門的變化。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不論感覺如何變化,油門的輕重,只要我需要降速的時候,我一定要清楚,我的方向盤是直行還是向左右轉向了。如果減速時,方向盤的方向我不清晰,那就意味著,我沒有能力讓車子在低速的情況下繼續(xù)前進。

軍停的意思是,接下來我隨便感受。他不再規(guī)劃路線,就是讓我自由地在沙漠里體驗一下發(fā)動機與沙漠的關系。

我踩了一下油門,想向著更遠的地方走一下,如果能騎沙梁更好,騎不了,我就在沙漠的實坡上停一會兒,好感受一下,我是如何降低車速,并漸漸地停車的。如果能做到停車而不陷車,那么,我會漸漸地找到慢速開車的自信。

皮卡車的自重,加上輪胎胎壓的減放,使得在沙漠里啟動一輛車的感覺非常的緩慢。車子向前行走的時候,我想到一場水中的舞蹈,阻力,摩擦,以及必須借助于更多的輪胎抓地面積來保持車身的平衡,所有這些,都像是一場汽車的舞蹈,而現在,我就是這場舞蹈的設計者,或者,我就是舞蹈者本身。

我故意放慢了車速,我想仔細聽一聽車子在沙漠中行走的聲音,陽光在某一瞬間直射過來,我向右轉了一下方向,車子的輪胎并沒有靈活地接收到我的意圖。我明顯感覺到車子正在整體向下面滑動。軍停在旁邊說,你稍微再加大一點油門,不要猛踩,這樣就可以脫困。

我領會到軍停的意思,是說,車速太慢,如果方向盤轉得不好,會讓車子沿著沙坡向下面滑動。

在沙漠中踩油門的感覺真是好,和高速公路上開車超車的體驗不同。在沙漠里,加油時車子像是有了夢想。沙漠在車子快速行走的時候,更像是一幅向后面翻頁的油畫。最重要的是,我是這一幅畫的作者,如果我向上攀爬,那么,這幅畫會由沙漠和天空組成。如果我在半坡上直行,油畫便成為一道又一道的沙浪,蜿蜒,嫵媚,又充滿了空間的想象力。

如果沒有在沙漠中開過車,便不會有如此讓人陶醉的視覺收獲。我突然有一種滿足感,輕飄,充盈,卻又無法與人分享。

我覺得,是時候挑戰(zhàn)一下平庸的自己了。我在一片沙坑的半坡上保持著同樣的高度轉了兩圈,仿佛熟悉了車子與沙漠的關系。我向著一個最高處的沙梁沖去,我對旁邊坐著的軍停說,正前方,你看到了這個沙梁了嘛,我要騎一下沙梁試試。如果騎上了,并且穩(wěn)妥地往前走了,我們就再試一個沙梁,如果失敗,我的試駕就結束好了。

軍停有些緊張,他一定是覺得那個沙坡對我來說有些太高了。但是他怕他的提醒影響我開車,只是坐直了身子,沒有說話。

車子直行,遠處的云彩流動起來,沙漠溫柔,風躲在陽光的暗處。車子爬坡以后,視覺便基本處于盲區(qū),前方只有天空。我看了一下車身兩側,沙粒在我加速的瞬間揚起,像一部電影的開頭,如果有音樂,我覺得應該是一曲搖滾樂,嘶吼,深沉,卻也抒情。

我逐漸將油門踩到了底部,發(fā)動機激動得顫抖,一場勵志的演說到了高潮部分也不過如此。

我并不了解,沙漠的地質分層,車子在沙漠谷底的時候,行駛如平地一般。而過了半坡,沙土質地開始松軟,就像是風還沒有和沙粒談判完畢,每一粒沙隨時都有可能遷移到另外的地方。虛沙與汽車像兩個運行制度完全不同的國家,它們摩擦在一起的時候,一個想要靠速度來征服,一個想向對方解釋自己為什么有這么多沙粒,那不只是細微的生命元素,而是多元的,不同的生命角度。

我深呼吸了幾次,感覺像是將身體貼在了方向盤上。我是想要努力地記住我轉動方向盤的次數,左側一圈,右側一圈。左側一圈半,回轉半圈,那么,這個時候,還要再回一圈,方向才是正的。我的眼睛屬于前方,手屬于方向盤,心跳屬于發(fā)動機,而思維就停在方向盤的轉向與車速上。

我仿佛回到了二○一五年,秋天,我在??诘哪硞€駕??紙隹荚?。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被沙漠顏色單調的畫面稀釋以后,只剩下一種刺激和歡愉。

人性中一定有這樣的時刻,我們對某一件事情充滿了渴望,但是又不知是否會失敗。彷徨,忐忑,雀躍,擔憂,甚至有輕微的暈眩感。這所有的情緒都可能會調動身體里的荷爾蒙,以及多巴胺。所以,人在冒險的時候,通常專注,又單純。

在沙漠里,我腦子里的雜念幾乎全都被沙漠上的風吹走,我相信,緊張會讓一個人顯得高尚。高尚,仿佛仍不準確,不全面。與緊張聯系親密的道德用詞可能是“憂慮感”,因擔憂而生出思慮,因思慮而全神貫注,因專注而讓一個人超出世俗意義上的面孔,從而顯得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我從踩油門沖上前方的沙梁,至最終抵達時,方向盤失去判斷,可能不到半分鐘的時間。然而,這半分鐘,又仿佛將我前半生的經驗都用盡了。

我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短板,我有太多并不擅長的事情?,F在,又多了一件,我無法在沙漠里掌握方向。

這輛車,軍停開起來的時候,非常有效。更不必說車隊里的其他老炮兒們。然而,我開起來,便會陷在沙漠里。

我將油門踩到了最大,車子直直地從沙坑的底部向上攀爬,一切都像動畫片里的劇情一樣。然而,車子快到沙梁的時候,我必須要減油。這是一道數學題,但更接近哲學。減多少油才合適,是減去五分之一,還是七分之一呢。沒有標準的答案。因為每一刻風都在變化,沙地所處的經緯度,風力大小,天氣以及車子的動力,等等,都是需要考慮的因素。

我沒有做好這道數學題,顯然,我也成為一個失敗了的沙漠行走哲學家。在松開油門的那一瞬間,我知道做錯了,我仿佛感覺到一臺晚會的舞臺突然裂了一個縫隙,而我就在舞臺中央。

我扭動著方向盤,習慣性地向左轉,然后右轉,油門又踩下去,然而,為時已晚。人生有很多時候和在沙漠里開車一樣,只是一秒鐘的遲疑,便錯過了時機,車子就在我左轉右轉的那一刻,便陷入到了沙漠里。幾乎和剛剛陷車的路徑一樣。

我兩次跳到了同一個陷阱里。我對沙漠太陌生了。我只能看到沙漠的畫面,讓我聯想到懷抱,氣球,或者更加柔軟的一些事物。然而,我并不了解沙漠的肌理,陷阱,復雜以及地質的災難。我?guī)缀跏且粋€沙漠的誤解者。

車子被我踩停。軍停打開車窗,說,這次可能要讓別人來救了。說完后,他開車門,幾乎是艱難地下了車??吹贸?,我陷車的地方并不平坦。

我試圖還按照剛才的策略,讓他指引我將方向盤抹正,然后倒擋將車子平順地倒回谷底。軍停告訴我說,車子右側的沙梁是斜的,我們車子的右側像斷崖一樣,如果倒車時不小心車輪向右打滑,極有可能瞬間翻車。

軍停用車載電臺發(fā)布求助,說,坦途求助,陷車了??赡苄枰惠v車向上牽引。

我們停在接近沙梁刀鋒的位置。在這群沙漠玩家的嘴里,刀鋒特指一片沙丘的峰頂,而越是尖細危險的刀鋒行車越難,卻越是讓這群越野愛好者激動。仿佛,他們穿越一個艱險的刀鋒,便將自己人生的路擴大了,這是對他們現實中困難的一次預演。

極限越野的玩家如我的弟弟軍停,和他的小伙伴們,在現實生活中都有著過人的財富,然而,這些財富累積的過程充滿了難以與人分享的艱辛。所以,他們需要一個情感的出口,比如征服一個沙漠。

這樣的體驗豐富,開闊,且有著平衡身體里的荷爾蒙的愉悅感。這個過程,既有經驗的積累,又有需要與他人合作的精神。這樣的過程讓人難忘。

軍停的電臺求助,立即叫來了兩輛豐田車。他們從坡頂上過來,在遠距離的地方停好,下了車,走到我們的車側觀察。說要用絞盤。

軍停的意思是用繩索吧,絞盤拉出來費力不說,盤回去的時候,還要用心將鋼絲繩盤好,不然就像我們現實中的耳機線一樣,會亂成一團麻。

救援車從車里取了長長的拉繩,一端掛在了我們的車前的掛鉤上,一端掛在他們的車尾。

軍停上車操作。

前車發(fā)動機向前,軍停也掛了行車擋。輪胎抓地的時候卷起來的沙塵瞬間像一團龍卷風一樣。就在坦途向前行走的一瞬間,車身突然向右側滑行,很慢,但是車身傾斜得厲害。

前車立即停下。這個時候,如果強行拖拽,有可能會因為動力的扭曲而使后車有翻車的危險。

領隊不知何時也開車來到了現場,他指揮救援車輛將方向向左打死,說,只要將坦途的重心拉上來,然后坦途就可以加油門自己爬坡了。

果然。

只幾秒鐘的時間,前車將方向一轉,便將我們的車子拉上了沙梁。軍停怒踩著油門向刀鋒處攀爬,揚起來的沙粒被風吹遠,他打開車窗看著我,笑著說,看我說對了吧,如果向后倒車,一定會有危險。

他為自己的判斷得到了驗證而覺得由衷的開心,我坐上車,有些灰心。覺得,可能,我不是一個適合在沙漠里行走的人。我只適合站在沙漠的邊緣,對著一片湖泊,幾只水鳥,抒一下情,便可以結束這場探險了。而真正的沙漠行走,不只是對著夕陽余暉下的沙漠拍照,還包括真正地融入沙漠,用發(fā)動機的聲音閱讀沙漠,用體膚嘴巴去咀嚼沙漠,用夜晚的呼嚕聲來感受沙漠。是把靈魂拆離身體,在沙漠里歡愉地奔馳,舞蹈,深陷或停止。是將自己的眼睛耳朵鼻息舌頭身體意念全部打開,在沙漠的白晝與黑夜里,在沙漠的谷底與刀鋒上,全部攤開,晾曬,或者融化,然后,我變成了另外一個我。

現在,我坐在副駕駛位上,體驗剛才兩次陷車的經歷,覺得,一個人一定有自己永遠也無法駕馭的東西,有時學會放棄,也是一種獲得。我們的一生太短了,只能做有限的事情。這樣一想,既氣餒,又安慰。

……

(全文見《十月》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