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 · 互文 · 象征:一個兒童文學新文本 ——論李東華長篇兒童小說《焰火》
李東華是兒童文學界一位實力作家,她在小說方面耕耘多年,出版有《少年的榮耀》《薇拉的天空》和《小滿》等20多部,只是因為太過低調(diào),每次作品出場似乎都沒踩到熱鬧的鼓點。但相比當下暢銷的兒童小說,李東華的創(chuàng)作可謂“難度寫作”。兒童文學作品要考慮兒童閱讀能力,所以一般語言淺易,情節(jié)簡單,甚至呈現(xiàn)一定的淺表化和平面化。但作為文學作品,就不應該“滿足于表現(xiàn)事物表面的現(xiàn)象和意義,而應該深入神秘世界的內(nèi)部,使內(nèi)在和外在達到高度的統(tǒng)一”①。據(jù)此,我在多年前提出了“難度寫作”的概念,作品要“堅持藝術(shù)標準”,“帶有永恒真理性的精神”,同時與“生活保持一定的審美距離”②,對兒童文學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李東華一向有這樣的文學自覺,其長篇《焰火》便是“難度寫作”的明證。
有意思的是,李東華的長篇小說《焰火》(2019)是由短篇小說《針尖上的天使》(2013)擴寫而來的。《針尖上的天使》長約1.2萬字,“我”對同學哈娜心生妒忌,屢次使絆子,哈娜過世后,“我”深感愧疚。這部小說是對青春往事的追憶,對少女心理的開掘也有限,而到了《焰火》,篇幅擴展到十余萬字,不僅故事充實豐盈,還增加了人物間的鏡像關(guān)系,以及互文、象征等文學手法,使這部以心靈成長為主題的小說顯得肌理綿密,內(nèi)蘊深沉。本文擬從“鏡像”“互文”和“象征”三個關(guān)鍵詞入手,對《焰火》進行對照性研讀,以期窺見李東華兒童小說的復雜文本是如何建構(gòu)的。
一、“并置對照”的人物鏡像結(jié)構(gòu)
在李東華的短篇小說《針尖上的天使》里,故事的主角是哈娜,“我”只是敘述者,在故事中參與程度不深。而到了《焰火》,“我”有了姓名——“艾米”,其心靈成長經(jīng)歷了“鏡像階段”。根據(jù)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自我主體意識是在與“他者”的關(guān)系中從無到有地形成的,而嬰幼期的6—18個月被稱為“鏡像階段”,人類主體的“我”在此初步形成,所以鏡像階段是自我主體意識形成的開端。通過鏡像階段,人類“建立起機體與它的實在之間的關(guān)系,或者如人們所說,建立起內(nèi)在世界與外在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③。而且,從鏡像階段開始,人始終在追尋某種形象、某種形狀,并將之視為“自我”,而每次欲望(或理想)的投射,都會構(gòu)成一次鏡像體驗,并達成鏡像認同,而隨著新的鏡像體驗發(fā)生,就會否定之前的認同,于是開始尋找新的認同。在這種認同—否定—新的認同的過程中,主體得到了成長。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兒童文學作為成長文學,主人公都處于這一過程中。
對于《焰火》的艾米而言,她面對的鏡像有一明一暗兩個,明里是明麗的美少女哈娜,暗里則是神秘的彈琴少年,從而建立起兩組并置對照的人物鏡像結(jié)構(gòu)。她通過鏡像建構(gòu)“主體”,渴望成為哈娜,同時渴望彈琴少年的認可,而這個過程又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否定。在《焰火》中,艾米學習優(yōu)秀,雖然相貌普通,但對于自我非常認同。然而,美麗少女哈娜的出現(xiàn),讓艾米開始了“鏡像體驗”,小說里也接連出現(xiàn)“鏡子”的意象,哈娜“仿佛一面鏡子立在你的面前,使你不由得從中打量了自己一眼”④,艾米“猛然間站在了鏡子面前,你猛然間看到一個陌生的丑丑的女孩子站在你面前,你猛然間意識到這個女孩子居然就是你自己”⑤。至此,艾米她開始懷疑以前的自我認同:目睹哈娜得體精致的裝束,艾米下意識地去遮擋自己樣式過時的褲子;聽說哈娜會彈鋼琴,艾米的心頓時“像被蜜蜂蜇了一下”⑥;艾米沒錢交學費,卻遇見哈娜有零錢買古琴;哈娜自己生病,卻還是收留了艾米丟棄的小黃狗,艾米覺得自己被映照成“壞人,窮人,俗人,小人,懶人,蠢人,丑人,根本算不上人的人”⑦。這讓她異常失落,對自我產(chǎn)生否定,打破了往日安穩(wěn)的心境。
而正因倍感失落,艾米想通過幻想得到溫暖,而這就引出了故事的暗線。艾米哥哥艾淼遭遇車禍,父母趕去千里之外,數(shù)月不歸,艾米獨自在家,深感孤獨恐懼。幸好不遠處有琴聲傳來,穿透黑夜,溫柔地陪伴著她,撫慰著她。她固執(zhí)地認為,彈琴者沒有頭發(fā),必是一位學藝術(shù)的男孩,并對他深深依戀。這種情感,是她之前所沒有體驗過的,所以也是對以往生活的否定。
第二階段,嫉妒。在鏡像體驗中,鏡像被視為一種標準。面對標準(哈娜),艾米先是內(nèi)心涌動一股氣體,“有一點痛,有一點酸,就這樣慢慢地彌漫了我的全身”⑧,后來又“被嫉妒的火焰焚燒得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fā)出尖叫”⑨,并開始用少女的方式開始報復,對哈娜說錯去養(yǎng)老院慰問時的集合地;教育局領(lǐng)導來聽課,班主任安排哈娜朗誦,艾米卻沒有告知,想讓她當眾出丑;在班主任面前暗示哈娜“早戀”。而在暗線里,艾米向姨媽借錢遭拒,又在哈娜面前露慘,自尊心受到重創(chuàng),想逃離現(xiàn)實,幻想那個彈琴男孩出現(xiàn)在窗前,與她四目相對,傾心地愛她,接納她所有的不足,以此喚起她生活的勇氣,獲得鏡像認同。
第三階段,新的認同。嫉妒都源于羨慕、向往。艾米雖然看似排斥哈娜,其實內(nèi)心非常向往,將之視為完美自我的投影。艾米受邀來到沈振宇金光燦爛的豪宅,看到哈娜坐在鋼琴邊,希望把沈振宇置換成彈琴男孩,把哈娜置換成她,一人彈琴,一人朗誦詩歌。另如在丟棄小狗之夜,艾米在夢里像哈娜一樣輕盈、美麗。哈娜過世后,她在白日夢中看到哈娜轉(zhuǎn)學,反應比沈振宇等人還要激烈。這一方面是出于歉疚心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失去了“向往的他者”。而小說隨著哈娜身世的展開,艾米的內(nèi)心又發(fā)生了地震。
這個真相是分三步揭露的。第一步,身體的真相。當艾米得知哈娜身患絕癥,看到那么光鮮幸福的人竟孱弱得不能走路,感嘆“活得好慘”“活得失敗”,于是深感后悔,希望讓一切都重來。第二步,身世的真相。哈娜不僅身患絕癥,身世更為可憐:遭父母遺棄,被姨夫家暴,雖不缺錢,卻極度缺父母之愛??删退闳绱耍€體諒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或許他們都有自己的不得已”⑩。艾米深感震驚:原生家庭如此不幸之人,卻依然執(zhí)著于人世,用善念超越現(xiàn)實的痛楚,用瞬間的美感體驗來美化現(xiàn)實的雜蕪。這種“向死而生”的存在主義智慧,深深影響著艾米。第三步,彈琴男孩的真相。哈娜死后,夜晚琴聲也消失了,艾米鼓足勇氣,去尋找琴聲之源,卻發(fā)現(xiàn)她假想的彈琴男孩便是哈娜。
在拉康看來,自我始終是虛幻的、空洞的,需要在“他者”中生存、體驗,才能得到確認。艾米經(jīng)歷著鏡像體驗的迷惘與創(chuàng)傷,并在與一身兩角的“他者”的對照中不斷追尋主體,尋求身份認同,艱難地成長著,直到她已成人,將對哈娜的懺悔之語寫在筆記本中,燒給天國的哈娜,終于得到身心的寧靜,獲得了新的認同。
如果用榮格的心理分析觀點來看,哈娜還象征著內(nèi)在的自性——心理完整的意象,作為高于一般自我意識的形象而出現(xiàn)。艾米對照著哈娜,從最初嫉妒于她的容貌與出身,到服膺于她的人生態(tài)度,最終完成了自我探尋與反省,新的“主體”才得以確立。
李東華用這種“并置對照”的手法書寫生命的成長,使艾米與哈娜、歐陽細雪與朱子楓(《逆光的天使》)、昝小萌與邱冰輪(《再見,瑪格麗特》)形成了鏡像結(jié)構(gòu)。通過這種鏡像,艾米等人看到了自己,確立了身份,明確了心靈發(fā)展的方向。這一方面也表現(xiàn)了兒童具有內(nèi)在的成長力量,另一方面這種書寫讓讀者在這種對照中,加深了對小說人物的理解,從而洞察作家的用意。
二、多種藝術(shù)的交響式互文
“互文性”的概念由法國理論家克里斯蒂娃于20世紀60年代提出,繼而在其1969年的著作《符號學:語意分析研究》(1969)一書中重新提道:“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現(xiàn)的其他文本的表述、已有和現(xiàn)有表述的易位?!?而前文本進入此文本中,又會因為語境的不同,產(chǎn)生意義上的異質(zhì)性,或改造,或扭曲,或誤讀,或反諷,與原文本不盡相同,李東華正是借此來豐富其兒童小說的文化意蘊,使其兒童小說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審美內(nèi)涵。
首先,與經(jīng)典文學的互文?!堆婊稹酚忻黠@的經(jīng)典的互文。在小說第七章《柔若彩虹》中,哈娜自知來日無多,于是與朋友們做最后相聚,并朗誦里爾克的《秋日》、葉芝的《隨時間而來的真理》、薩福的《暮色》和默溫的《又一個夢》。少男少女們因為閱歷有限,對這些詩理解不深,并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上的誤讀。其實李東華是有意為之,使這些詩溢出了小說文本,闡述著生命的意義,當然,也增添了小說的詩性氣質(zhì)。
比如沈振宇朗誦里爾克的《秋日》,眼中充滿蒼涼;哈娜咀嚼著“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也頗有悲秋之感。但這是一首禱告詩,寫出夏日過去,秋日豐收,世間一切井然有序。詩句“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常被解讀為無家可歸,孤獨可憐。其實在《圣經(jīng)》中,沒有房屋并不可憐,比如施洗約翰在曠野上傳道,不耕種也不造房子,只吃上帝賜予的食物。此外,德語“allien”除了“孤獨”之外,還有“獨立”之意,所以“Wer jetzt allein ist,wird es lange bleiben”一句,未嘗不可以翻譯成“誰此時獨立,便永遠如此”。里爾克深知不被外物羈絆,人就可以得到自由,可以“醒著,讀著,寫著長信”,在秋風浩蕩、落葉紛飛的時節(jié)獨自漫游,與上帝對話,得到人神之和諧。
再看杜小美朗誦的《隨時間而來的真理》。中年葉芝認為年輕繁花似錦,但心智尚幼稚,“謊言”不斷,雖然美麗卻顯得空洞;而年長后,“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形體衰朽而心智成熟,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哈娜這棵青春小樹也在枯萎,也將進入真理,她的靈魂正在超越,她變得“向死而生”,珍惜著光陰和生活的細節(jié)。
艾米朗誦的是兩首短詩:
晚星帶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帶回了綿羊,帶回了山羊
帶回了牧童回到母親身邊
——薩?!赌荷?/span>
我踏上了山中落葉繽紛的小路
我漸漸看不清了,然后我完全消失
群峰之上是夏天
——默溫《又一個夢》
《暮色》像是在說,哈娜從大地出生,如今時間到了,又要回到大地之中。但它其實是一首田園詩,與“斜光照墟落,窮鄉(xiāng)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王維《渭川田家》)意境相仿。默溫深受中國禪宗影響,其詩作常有“無我”境界,所以《又一個夢》接近“曲終人不見,江山數(shù)峰青”(錢起《省試湘靈鼓瑟》),充滿寧靜之氣。
此外,第七章出現(xiàn)陶淵明的《飲酒·其五》(結(jié)廬在人境),也正是哈娜的寫照,她被許多男生示愛,卻處之泰然。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人間風景不僅給了她最后的慰藉,也有意無意地叩問了人存在的意義。當然,熱鬧人世間,尋常人并不太思索這個問題。比如第九章中,艾米哥哥艾淼大難不死,于是全家慶賀,收音機傳出的《玉堂春》片段,剛好演繹了蕓蕓眾生期待的圓滿結(jié)局,與哈娜之死形成了反諷性互文。這說明,普通人對于死亡和不幸總愿自動屏蔽,于是也就錯失了做形而上思考的機會。
如此等等,與經(jīng)典的互文也證明了李東華有比較豐厚的學養(yǎng),也有足夠的對經(jīng)典的理解與敬意。
其次,與經(jīng)典音樂的互文。李東華精心地編織小說文本,不僅引入經(jīng)典詩歌,還融入了經(jīng)典音樂。在《針尖上的天使》中,哈娜只彈了一首極普通的《獻給愛麗絲》。而在《焰火》中,行文里則交織著各種名曲。甚至,全書一共十章,每章均以一首經(jīng)典樂曲為標題,而正文之中則將此曲與小說情節(jié)有機融合,構(gòu)成非常獨特的文學與音樂互文。
根據(jù)這些樂曲與小說文本的關(guān)系,這種互文結(jié)構(gòu)又可分為兩類:
第一,相互印證。比如第一章中既有哈娜彈奏鋼琴曲《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的動人場景,又嵌入法國詩人勒孔特·德·里爾的同名詩,小說結(jié)尾又描述了雷諾阿的《艾琳小姐》的油畫。作者動用了音樂、詩歌、油畫,形成藝術(shù)互文,立體地描述著哈娜的高貴、美麗、神采飛揚。第三章《向黑夜出發(fā)》出現(xiàn)時,艾米畏懼黑夜,幸有琴聲相伴。此曲先是寧謐悠長,中間“節(jié)奏越來越快,活潑的、旋轉(zhuǎn)的、跳躍的、像一支舞曲”?。這既是曲子的特點,也寫出艾米心境的變化:由孤獨轉(zhuǎn)為對假想的彈琴少年的依賴。第四章中艾米在現(xiàn)實中受挫(借學費不得,又在哈娜面前暴露窘境),寄希望于幻想(與彈琴少年不離不棄),卻又心知無望,而樂曲《夢中的鳥》細致地表達了這種心緒。再如《柔若彩虹》展現(xiàn)哈娜與眾人的相互留戀,這與鋼琴曲的意境絲絲入扣。此外,《焰火》描述著哈娜生命的璀璨與短暫,《辭冬》標志著艾米心靈救贖之后的釋然。
第二,話外之音。既是互文性,文本之間除了相互印證,有時也會有弦外之音,增加文本的豐富性。其中有暗示。比如第三章中的《藍色的愛》與此章中的《梅娘曲》互相對應,都是傾訴愛的無望與孤獨的思念,暗示了哈娜死后,沈振宇將苦苦追思,艾米的遺憾將難以釋懷。第五章中出現(xiàn)的《野蜂飛舞》雖然節(jié)奏歡快,充滿生命的氣息,但其內(nèi)容卻是王子化身野蜂在懲罰兩個壞人,對應于小說正文,暗示這“壞人”便是艾米。因為此前她屢屢給哈娜使絆子,此后又給班主任進“讒言”,所以日后她也得到懲罰:陷入內(nèi)心無止境的自責。也有反諷。比如第六章《小狗圓舞曲》本是歡快詼諧的,可現(xiàn)實中艾米卻嫌小黃狗麻煩,故意將之丟棄。再如第九章標題雖是《安妮的仙境》,曲子自然宛如仙樂繚繞,但小說所寫的卻是哈娜遭到父母遺棄的悲慘身世、艾米一家團圓的煙火氣息與世態(tài)炎涼。情節(jié)與音樂產(chǎn)生背離,也是耐人尋味的。
李東華通過互文的手法,將經(jīng)典文學、經(jīng)典音樂與小說內(nèi)容并置,使之互相闡釋,互相映襯,一方面推動了敘事,另一方面也形成了表層敘事下涌動的暗流,使敘事結(jié)構(gòu)更加立體,從而使有限的文本具有了廣闊和深邃的審美和解讀空間,在中國兒童文學界獨樹一幟,其成功之處也是值得借鑒學習的。
三、“象征”:日常意象的深層意蘊
對于象征,黑格爾曾說:“作為象征的形象而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一種由藝術(shù)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品,一方面見出它自己的特性,另一方面顯出個別事物的更深廣的普遍意義而不只是這些個別事物本身?!?也就是說,象征(尤其是私用象征,與約定俗成、所指比較固定的‘傳統(tǒng)象征’相對)的意指是不確定的,其暗含的意義是豐富乃至無限的。兒童文學中象征的用法由來已久,比如《青鳥》中尋找“青鳥”便是象征著尋找幸福,曹文軒的《根鳥》充滿了整體象征的夢幻之美,沈石溪賦予筆下的狼也有男性的象征意味。曹文軒對象征情有獨鐘,他曾在一次演講中講道:“我認為,兒童小說應該有意境,要有詩和散文的氣質(zhì),而要獲得這一切,則需要借助象征。我喜歡象征?!?李東華也是如此,她在《焰火》的各處布設(shè)了許多私用象征,給小說增添了許多內(nèi)涵。以下僅舉幾例。
(一)焰火——短暫而耀眼的生命
在哈娜最后一次與朋友們相聚時,沈振宇和阿福跑到屋外,在河邊燃放了焰火。焰火驟然升空,迅速開放,又瞬間凋零,“像流星,像焊接時飛濺的火花,像光的稻穗”?。所以象征著哈娜短促而耀眼的生命。哈娜生命雖短,且際遇不順,卻偏要認認真真地活,就算“命運起了一個糟糕的開頭,她卻一定要賦予它一個圓滿的結(jié)尾”?。她之前曾多次說,好想為一枝雛菊活一輩子,為一些詩再活一輩子,現(xiàn)在她又說,好想為學會德彪西的《焰火》而再活一輩子,這是“向死而生”的生活態(tài)度。焰火“用一毫秒來燃燒自己,卻留給黑夜永久的灼傷”?,這也正是哈娜帶給艾米等人的正向影響,幫助他們超越庸常的現(xiàn)實。從這個意義上說,“焰火”也象征著每個人的青春,包括那種純潔而執(zhí)著的心境、昂揚向上的精神追求。
(二)八仙花——愛與美好
在《針尖上的天使》中,哈娜轉(zhuǎn)學而來時,“雨不大,但是落得時間久了,在櫻桃花的花心里,也一定蓄滿了,風吹過的時候,便像眼淚一樣飛速地落下來”?,到了《焰火》中,在相同的語句中,常見的“櫻桃花”被相對陌生的“八仙花”所取代?!鞍讼苫ā痹跁蟹磸统霈F(xiàn),可見是作者刻意為之。哈娜的名字“如同校園里搖曳的粉白淡藍的八仙花,在許多人的唇邊,次第開放,又迅速凋零”?,表明哈娜驚鴻一現(xiàn),轉(zhuǎn)瞬消失;哈娜出現(xiàn)時,艾米看到八仙花“像揉皺的手紙一樣。臟污,憔悴”?,暗示著艾米即將“失寵”;沈振宇在最后一次相聚時,送給哈娜一束冬日里在暖房中盛開的八仙花,可見頑劣如他,心中也對哈娜無比珍愛;哈娜的吊墜上繪有八仙花圖案,代表她對父母的眷戀;若干年后,艾米一直在家里養(yǎng)著八仙花,又刻意地將《亞麻色頭發(fā)的女孩》詩句中的“苜宿花叢”抄成“八仙花”,代表了她對哈娜的歉疚與追思??偠灾鞍讼苫ā毕笳髦鴲叟c美好。
(三)小黃狗——童年
在《小狗圓舞曲》一章中,艾米對一只“皮毛蒼黃干澀,好像荒涼的沙灘”,“眼睛里有說不出的蒼涼”?的小黃狗同病相憐,便收養(yǎng)了它。在榮格精神分析理論中,小狗往往象征著童年:它在長大,所以胃口好;它還小,未經(jīng)訓練,把家里弄得臭氣熏天;它能在枯燥乏味的街景中發(fā)現(xiàn)趣味。但艾米此時正覺得遭到了父母和同學的遺棄,終于對小狗失去了耐心,就將它丟在了大街上。而當晚,艾米卻做了個夢,夢見她變成哈娜,與小狗嬉戲,一切快樂自由。幸而小狗冒雨回來。艾米決定和它好好相處,但幾天之后,她把小黃狗帶到街上,在猶豫不定之中,小狗被哈娜抱走了。當杜小美對她說:哈娜自己生病還收養(yǎng)小狗,真如天使一般。艾米心煩氣躁,覺得內(nèi)心四分五裂。之所以有這樣的強烈反應,是因為艾米失去了自我。當哈娜死后,艾米重新收養(yǎng)小黃狗,可時過境遷,小黃狗的眼中已融入哈娜的身影,時時令艾米不安。最終,小黃狗被爸媽送走了,而艾米的童年也終于一去不返了。
在修辭學里,象征是比對比、比喻和聯(lián)想更為高級的修辭。詩歌寫作里象征手法的運用,幾乎是詩歌是否具有現(xiàn)代語言品質(zhì)的一個標志。對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象征意味則更加顯示作家的藝術(shù)水平。李東華不但在《焰火》中,在其他兒童小說中也大膽地運用象征形象,克服了兒童小說內(nèi)涵不深、余味不足的弱點,引導著讀者透過意象表層,去探索、體會、領(lǐng)悟文本當中更深遠、更寬廣的意蘊。
四、結(jié)語
臺灣作家林良將兒童文學稱為“淺語的藝術(shù)”,他強調(diào),淺語絕非簡單直白,而是將平常語言經(jīng)過藝術(shù)的處理,使之言淺而意深。?對李東華《針尖上的天使》和《焰火》的對照性解讀,見證了一個兒童文學復雜文本的誕生過程,也了解到了優(yōu)秀兒童小說的內(nèi)在藝術(shù)肌理。當然,這也讓人發(fā)現(xiàn),真正的“復雜文本”和“難度寫作”,并不是缺乏情趣的雕琢,以及華麗辭藻的堆積,它依然是個“淺語的藝術(shù)”。
首先,《焰火》是一個完整、曲折、動人的故事,當中還設(shè)置了懸念,讓讀者樂于閱讀。其次,它有著極為優(yōu)美的文字、令人驚艷的修辭,長句短句也形成符合心緒流動的節(jié)奏。再次,作品對少年心理把握極為精準,艾米由平靜而嫉妒最后懺悔的心路歷程十分可信。而在此基礎(chǔ)上,李東華使出渾身解數(shù),將鏡像關(guān)系、互文關(guān)系,以及象征性意象,都編織到小說文本之中,使它在橫向、縱向上都有延伸,宛如經(jīng)緯交錯。
總之,李東華的《焰火》作為一個兒童文學的復雜文本,是具有文學史意義的佳作,無論是把它放在新世紀兒童文學里,還是放到當代兒童小說里,它都是值得反復研讀的佳作。相信,《焰火》必將啟迪著更多內(nèi)涵豐富、意蘊深沉、筆法精致的“淺語的藝術(shù)”的誕生。
(譚旭東、柳偉平,上海大學文學院)
【注釋】
①[法]伊夫·瓦岱:《文學與現(xiàn)代性》,田慶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第146頁。
②譚旭東:《兒童文學的多維思考》,未來出版社,2013,第89頁。
③[法]雅克·拉康:《拉康選集》,褚孝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第86頁。
④⑤⑥⑦⑧⑨⑩???????李東華:《焰火》,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第10、10、12、109、141、30、142、148、142、133、33、1、6、85-86頁。
?[法]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第3頁。
?[德]黑格爾:《美學》(第2卷),朱光潛譯,商務(wù)印書館,1979,第28-29頁。
?曹文軒:《曹文軒兒童文學論集》,21世紀出版社,1998,第37頁。
?李東華:《會飛的小溪》,天天出版社,2017,第16頁。
?林良:《淺語的藝術(shù)》,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7,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