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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夜的女采摘員》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文珍  2020年09月21日17:02

作者:文珍 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9月 ISBN:9787221159359

后記:那些被采摘又晾干露水的夜晚

如果沒有這場倏忽而至的全球大流行病,理論上這本小集子應(yīng)該早已下廠并上市了。而此刻的我或許已帶著它去了一些城市,見了一些陌生或重逢的朋友。他們會問我什么問題呢,有一些連 我都猜得到,比如說,為什么這本書要叫“夜的女采摘員”?以及,“它是你第四本小說集了吧,和之前三本又有什么區(qū)別”?

最害怕的第三個問題我也想得到。那就是,“為什么你還不寫長篇,還在一本本地出小說集?”

因為短時間內(nèi)大概也無法真的線下見面,那么也許可以先 在這里回答第二個問題。我想和此前最大的區(qū)別,大概就在于這是一些真正擺脫了最初的原始表達欲之后的自由敘事。里面的主人公和故事,大部分都離我的生活更遙遠(yuǎn),也正因距離拉大,反而令我得到了空前的虛構(gòu)的樂趣:很多時候需要調(diào)度全部想象力,無限逼近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譬如說,烏鴉的一生,郊區(qū)女工的傷心羅曼史。

就在這踮腳去夠,左支右絀的過程,正因為時常把自己逼到絕境,整個人都有輕微的失控,如午夜在杯中輕輕晃動,白天面具摘下,微醺帶來意想不到的自由。又如同輕輕探足,踏入他人的夢境。

這些被小心摘下、又一一晾干露水的故事,就是這樣一朵朵由絕對自由意志、想象力和夜晚共同灌溉的夜之華。我大概永遠(yuǎn)寫不出來相類的故事了——就因為這遠(yuǎn)離舒適區(qū)的狂念、失控和醉意,此后再難復(fù)得。

大家現(xiàn)在都知道我寫詩了。有一首詩我寫:“‘解放牌’棉花這一天被好好彈了開來。”——只在這一天,沒有第二次。那首詩的名字,叫《……是自由》。

寫作者畢生追求的,也許就是創(chuàng)作的天馬行空,與可理解的形式、意義三者之間的平衡。

最大的自由也許是,寫作者本人終于不再害怕被對號入座。假設(shè)在之前的小說集里,作者會被想象成暗戀老師的大學(xué)女生,被背叛的女畫家,那么,在這本書里又有誰會以為我真是一只黑熊或烏鴉呢?在一些故事里,我和主人公一起,推開窗子就直接走進雨后的夏夜(《雷克雅未克的光》);還曾真真正正漫步過那段風(fēng)景單調(diào)的高速公路輔路,見到一片闃然未開的桃林,認(rèn)識了一只膽大包天的喜鵲,和憨頭憨腦的黃狗(《小孩小孩》);而《抵達螃蟹的三種路徑》看似調(diào)度了若干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包括在深圳度過的少年,音樂學(xué)院居住的十年——內(nèi)核卻全然陌生。 離自己最近的,或許只有《刺猬》:里面藏有我媽也就是“老熊”同志的影子,當(dāng)然也有少女時代的我。其他我也敝帚自珍,尤其是那些特別短的:《在辦公室里過夜》《狗》。在辦公室跳舞的骷髏,九年來已變成了我的熟朋友;那只新疆遇到的流浪狗也是,在腦海逡巡了整整七年,尾隨,嗚咽,最終夾著尾巴與對愛的幻想一起離開。

總而言之,這是一本關(guān)于夢境、小孩子、女人、動物和鬼魂的書。

——卻未必是現(xiàn)時的夢。不是我的小孩。并非親歷的故事。更不是失去的故人。

如果一定要尋找原型,那么,我寧愿我是烏鴉,是狗,是黑熊,是刺猬。一個人,就是一座小型動物園。動物們的種種孤獨、恐懼、天真、狂喜,全都和我相關(guān)。

一直喜歡羅伯特·弗羅斯特的那首詩:

樹林真可愛,既深又黑,

但我有許多諾言不能違背,

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雪夜林邊小立》,飛白譯)

定稿后的一月初,我和好友去美國玩,在冬日荒涼的西海岸整整晃蕩了十天。在摩根圖書館外,與大雪紛飛中豎起衣領(lǐng)的 上東城居民擦肩而過;也曾在波士頓城的查爾斯河畔深夜暴走;更有幸見到普林斯頓大學(xué)松林深處一瞬而過的灰狐貍。我所不知道的地球上的一切夜晚,似乎都容我日后造訪。世界看上去平靜如常。

23日我們回到北京。之后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武漢封城,全球一一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和我一樣坐困愁城的人有千百萬億,有些好人已永遠(yuǎn)離開。想起去年和編輯大人恰恰一起苦思書名的桂香幽幽隱隱的秋夜,竟恍如隔世。

疫情最嚴(yán)重的時候我寫不出一個字,遑論后記。

一冬千劫。但春天終究不可阻擋地來了。開車去上班的二環(huán)路邊,桃花灼然照眼?;丶衣飞?,夜空無聲綻放一支支粉白殷紅的焰火。

既然一樹一樹的花還肯在這春天開

事情還沒有變得完全壞,我們想

而這本集子收入的十三個夜晚,最終也仍然要和大家見面了。

最難過的時候甚至曾一度懷疑文學(xué)無用。但文學(xué)其實一直都在那里,讓我們有力量去理解表面的失序世界背后,仍然存在著更多、更堅固的美。它讓我們繼續(xù)愛人及人所棲居的世,努力面 對糟糕的事,并試圖做點什么,改變它。

就以余中先先生譯的塔朗吉來結(jié)束這篇小文吧(而終于拒絕回答第一個和第三個問題)。

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我也想對這艘夜航船的所有船員大聲念這首詩。我和我的孩子氣的精怪們穿戴起鎧甲,愿保護你和你所愛者喜樂平安。

文珍

大郊亭路4號

2020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