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2期|須一瓜:老閨蜜(節(jié)選)
一
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這次出名了。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警察差點對倆七旬的老太婆動粗。第一次警告,警察已經(jīng)吼得很絕望:你們是不是想跟我們走一趟!但是,她們輕視了警察的警告。事情到最后,很多年輕腿快的壞人都跑掉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因為遲鈍、傲慢,真的被帶進了出事轄區(qū)的小天青派出所。
高老太婆面如重棗發(fā)如雪,如果她一不高興吐出假牙,就像一個風干的棗子。七十來歲的老高滿頭白發(fā),依然保持靜電牽扯的張揚動感。如果是年輕姑娘,有這樣一頭倔強的雪發(fā),人們會說非常前衛(wèi),但是,在一個干癟的棗子臉上,你只能感到怒發(fā)沖冠,世事不平。
林老太婆整個人像一個腌橄欖,黑褐色的,兩頭尖中間粗。橄欖尖上端,年輕時可是一張細膩無骨沉魚落雁的臉,鼻梁秀美,下巴輕盈,標致得令人無措,現(xiàn)在呢,一張用舊的臉上,杏眼下垂、鼻梁和眼袋爭鋒,下巴界限模糊了,但總體而言,她比一般的老太婆,還有幾分姿色殘余,尤其是豐碩的胸部和豐碩的臀部,雖然感覺上去質(zhì)地稀軟垮塌,但走起路來,那些性別元素的搖曳,也還是有些女人味道的。林老太婆依然是個美女,如果按分組評斷的話。
兩個老太婆今天上午出的門,相約在紅茶餐廳。她們邊喝茶邊等張麗芳。如果不是張麗芳,隔一兩個月在紅茶餐廳見見面的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肯定還是按照老習慣,八點半九點過來,然后一杯老水仙茶,吃點雪片糕,排毒似的,各自抒發(fā)完心中的郁怨, 11點鐘左右又各自回家做中飯。但今天張麗芳要參加,計劃就有點改變了,變成要一起吃午飯。是誰提議的,都記不住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總覺得是張麗芳要請客。張麗芳去新加坡陪兒子孫子,兩年三年一個來回,一回來總是眼界不凡,四處批評。開口閉口“人家外國”。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聽來先是羨慕、后來漸漸生氣,覺得張麗芳太神氣太不愛國。而且,她每次回來的禮物又總是很輕。上回帶回來的是比較獨特的圓筒濕紙巾。昨晚,張麗芳來電話,說回國了,要敘一敘,說給她們倆帶了禮物。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并不動心,但碰上她們既定的約會日子,倆人就順口邀她一起來世貿(mào)中心旁邊的紅茶餐廳見了。張麗芳說,好呀好呀,一起坐坐。
張麗芳當時還撒了點嬌,說,哎喲!人家都多少年沒回來啦,怎么找得到呢?
打的呀!高老太婆氣鼓鼓地罵,你兒子那么有錢!你全家那么有錢!你不打的誰打的?!
二
這一天,黃歷上肯定是老太婆不宜出門的日子。
從一開始就哪里不對了,可惜兩個七旬老太太到底遲鈍,照樣克服困難,執(zhí)拗地按照習慣行事。事后,兩個逾七腦袋瓜尋思一下,一起埋怨張麗芳,如果不是她插進來又約吃飯,又害她們等了老半天,就不會發(fā)生了那么麻煩的事情。誰知道呢,真是很糟。關(guān)鍵就是,張麗芳害她們一直拖延在那個很糟糕的情況里。惹毛警察,平心說,也從來不是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愛做的事。她們還是有點敬畏警察。何況老都老了。一個老人,除了壞脾氣,還有什么可以拿出來做有恃無恐的憑據(jù)呢?
這一天的早晨有雨。高老太婆翻出自己褲縫筆直的灰色滌綸褲子,特意把插電的小暖水袋放進包里。關(guān)上自家的門,她慢慢走下五樓。還是那樣,兩只腿關(guān)節(jié)上下樓走一步疼一下,平路就不痛,有時,左邊膝關(guān)節(jié)每下一步就嘎嘎響,這聲音讓高老太婆覺得自己的膝蓋里面好像是天津麻花,隨時就四分五裂地炸開了。
樓道有點潮濕。高老太婆扶著舊住宅樓生銹的鐵欄桿,慢慢往下走。身邊,那些趕上班趕辦事趕上學的鄰居們,左一個右一個,兔子狐貍老虎一樣跳層而下,沖沖撞撞地超過她,奔躥下樓。男女老少都比她快,沒人和她打招呼。六樓那豬臉男人,邊大步?jīng)_邊為那個總是遲到的上學女兒打開雨傘,彈開的傘刮了高老太婆肩膀一下,他也沒有一句請罪招呼。這個多層建筑是丈夫單位二十多年前蓋的。單位的人有一半把這個便宜的房改房賣了,去外面換了大房子?,F(xiàn)在住進來的住戶,高老太婆大都不認識。就是本單位的,談得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他們的子女親戚住進來,更是彼此視若路人。不過加裝電梯運動的時候,四樓以上的住戶彼此都是戰(zhàn)友同盟。但說起關(guān)系,真正只有一樓103獨居的老頭子叫趙會計的跟她最好。趙會計退休前還是很會巴結(jié)高老太婆的丈夫王局長。王局長死了以后,他對高老太婆一家比之前不那么周到,但也沒有一落千丈。前年加裝電梯一事,趙會計就態(tài)度明確地說,他簽字同意,完全是因為五樓獨居的高老太婆,她走樓梯太困難了。不是可憐她,他絕對不同意安裝電梯。因為他根本無需電梯。那個時候,這個九樓的居民樓,為了加裝電梯,高層住戶彼此熱絡(luò)同心同德,住戶代表開會、找專家論證、研究電梯供應(yīng)商、跑申請手續(xù)、低層逐戶談判。諸方面交集密集而貼心,但這事最終流產(chǎn)。因為104和203的住戶堅決反對,尤其是那個104的釘子戶,說,誰敢叫她簽字同意,誰就先和她換房子。對峙一年半毫無結(jié)果,有些人對“百分百住戶同意”的政策喪失信心,就把房子賣了,走人,去別地方住帶電梯的房子去了。高老太婆沒地方走,雖然兒子女兒都住電梯房,雖然高老太婆最需要電梯。但高老太婆沒地方走。
一樓的趙會計家的擦腳墊,被上下樓梯的人踩得濕啦啦的。即使雨天,也擋不住那門縫往外冒出的孤老頭子的腐臭氣味。高老太婆皺著鼻子,厭惡地走過他家大門。剛走出防盜門,就聽到趙會計的問候:下雨啊,還出去。
他正在陽臺上掛晾一件白得發(fā)灰發(fā)黃的白襯衫。
一個老同學從國外剛回來啦,高老太婆炫耀式地抱怨似的說,下雨天!非要見!神經(jīng)病!
高老太婆說得有一點點夸張,這個夸張讓她感到滿足。
那也等雨停啊,趙會計說,和趕上班的人一起擠車,不好。
確實不好。趙會計說得沒錯,擠上公共汽車,那些趕上班的人,有座沒座的,看到高老太婆都很不高興。站著的人瞪著她,嫌厭這個不識時務(wù)的老太婆,堵了搶座的機會;有座的人更不高興,這個顫巍巍的老東西,分明是來煎熬人的。尊老扶弱誰不懂啊,但你也不能因為我們懂這個道理,就一大早過來逼迫人??!高老太婆更不高興,知道自己不該揀這個點和年輕人一起擠公交,可是,既然已經(jīng)上來了,讓個座會死嗎?一個個在座位上假裝看風景、看手機,打瞌睡,尤其是她跟前座位上的一個女人還看起了病歷!高老太婆一直想啐她一口。看上去,高老太婆是緊抓著扶手,其實上呢,她是暗暗控制身子,為車輛的顛簸推波助瀾地搖晃。果然,后排有個坐客看不下去,起身要讓高老太婆來坐。高老太婆一看是個六旬干瘦老漢讓座,而且老漢頭發(fā)比她還雪白,高老太婆氣得斷然拒絕。老漢看出她的客氣,更加想讓,結(jié)果拉扯間,碰翻了一個女孩的早餐麥奶。女孩大怒:說你們呢,還嫌不夠擠?。∫粋€四旬女子趁亂坐了下去:嘿,你們不坐我坐!老漢傻眼了。高老太掄起傘柄就要敲那個女人,車子正好一個顛簸,高老太婆連人帶傘,栽進一個小伙子懷抱,小伙子反應(yīng)不及,自己也在趔趄中。高老太婆滑到地上,還撞到了鐵扶手。額頭頓時鼓包,老太婆痛不可當。她聽到了自己膝關(guān)節(jié)脆麻花的嘎嘎響。她的拐杖掉在一個推銷員一樣的男人身上。
男人怒斥:站都站不穩(wěn),還打架啊!
高老太婆分不清他是敵人還是朋友,便放任地哎喲呻吟著,捂著額頭不起來。
整車人立刻屏住呼吸。沒有人過來扶她,但整車人只是不呼吸了一下子,漸漸就松動起來。有人見老太太凝然不動,大喊,不好啦!老人家怕是摔壞啦——
司機嚇得靠邊停車。亂七八糟的聲音同時傳來:
——哎呀添堵!剛才人家讓座她又不坐!
——老人骨頭松,要去醫(yī)院好好查查!
——喂快開??!上班遲到扣五十塊啊!
——真他媽的缺德,搶老人讓座的位子坐!
——天啊,這會害死人哪,我有個早會啊!
——老人可碰不得,一碰就骨折。
——這都站不穩(wěn)了,大清早還來擠什么公交!搗亂嘛!
那個搶了干瘦老漢讓給高老太婆的位置的女子,招呼熟人一樣大喊著,說,來來來,老人家還是你坐吧!站都站不住你還客氣什么呢?來!來!你坐下來休息一下!
高老太婆把臉一下扭開,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
你來啦來吧——那女子又骨頭輕滑地叫喚著,語氣間甚至有了些大人寬容倔強小孩子的語氣。
高老太婆狠狠回頭,說:——你、不、得、好、死!
這一聲詛咒,有點震撼,不讓座就是死——這個懲罰,有點重,多少讓乘客們消解了不少歉意。高老太婆也感到大家不友善的安靜和嬉笑,但她不在乎他們想什么,反正,這個車廂里的人,根本沒有一個好人。
剛才那一撞,額角很痛。高老太婆真的后悔擠這趟車了。
這時,女司機哭喪著臉分開乘客走過來,她對著老太婆喊,她以為她耳朵不好還是怎么地,事實上,高老太婆很明顯地戴了個助聽器。她喊:一個摩托車突然沖出來,我、我……——女司機眉眼悲憤,但眼神茫然地不敢聚焦某一個人,她歇斯底里又有氣無力地,我都播放三四遍了,請給老弱病殘的乘客讓座——可你們——
——嚯!剎得那么急,綁在位子上都會跌下去的,你想怪誰?
你一路都把車子開得像甩干機!
更多的乘客齊聲吼起來:喂喂!要遲到啦先開車!趕緊先開車!
有個好心的聲音說,讓公交公司領(lǐng)導(dǎo)到下一站接老的去醫(yī)院——
女司機猶豫著似乎想把高老太婆扶起來:老人家,你……還好吧?能起來么……你要是摔壞了,我肯定要扣獎金了,我已經(jīng)……
女司機畏首畏尾地不敢動老太婆。原來安坐在老太太跟前大看病歷的女子大聲說,我不是不讓老人家坐啊,我是自身難保,去醫(yī)院保胎哪……一車人齊心笑起來。笑得聰明又陰險。高老太婆勇氣倍增,自己抓著旁邊的座位扶手,呼地站了起來。膝蓋嘎嘎亂響,有點驚心動魄。高老太婆痛得又彎腰撫膝。有個男扮女聲的戲謔的聲音說,奶奶,下車我們打市長熱線去!又有個聲音反駁說,別聽他,沒用!那電話我打過兩年半,一次都沒有打通過!那才真正是聾子的耳朵,還沒有助聽器!
整車人嬉笑起來:好啦好啦快開啦快開啦。
高老太婆在下一站就告別了這趟不義的公交車。
紅茶餐廳就在站點的斜對角。她下去的時候,有個同下車的人,若有若無地攙扶了她一把,老太婆感到她移動踏上下車梯階的時候,車子里面的人,都隨著她嘎嘎刺耳的膝蓋骨頭響聲,又一起屏住呼吸了一下子,然后,那輛車就如釋重負地走了。
紅茶餐廳的鮮黃色的招牌一抬頭就看到了,不能看到全部,是因為它旁邊有個世貿(mào)中心副樓的世貿(mào)美食城霓虹燈大招牌的鐵架。紅茶餐廳都是白色塑鋼桌子,白塑料椅子。茶綠色的大吧臺。它是那種猛看一眼很時尚打眼,細看一下就明白是討巧的低檔粗糙貨。但客人還是很多。它有各種茶,包括奶茶、鮮榨果汁,還有早中晚的商務(wù)簡餐。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總是在這里約會,她們會選一個大玻璃幕墻的那個拐角座位,那里和大堂,有個裝飾性半墻,裝飾著塑料爬山虎和紫藤什么。半墻表面,貼的是紅磚墻紙,每一次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都會發(fā)見,那逼真紅磚墻紙又被手賤的客人撕掉了一些,暴露出的水泥面積越來越大。
高老太婆落座老位置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林老太婆居然還沒有到。高老太婆很不高興。是她提議要早來,說好久沒見,想說一點不要外人聽的體己話,言下之意就是避開張麗芳先說點私房話,高老太婆欣然應(yīng)允。沒想到,林老太婆言而無信,害她在公交車上受那么大的委屈,都沒有時間去計較。
高老太婆坐在那個半墻邊的座位上等林老太婆。
一落座,和原來一樣,高老太婆招來服務(wù)生,把她的軟質(zhì)插電熱水袋遞給他。服務(wù)生遲疑了一下,扭頭看柜臺里一個女子,女子像點頭那樣一閉眼睛,服務(wù)生便看不出表情地接了熱水袋,到柜臺把不知誰的充電手機拔掉,把老太太的熱水袋插頭用力插上。
高老太婆把加熱后的熱水袋,捂在自己的左膝蓋上。她小口啜吸著一杯有檸檬片沒檸檬味的免費檸檬水,撫摸著自己腫脹的老膝蓋。她瞪著世貿(mào)美食城七樓那大白天也燈光明亮的玻璃大窗,在鈍痛中發(fā)愣:七樓那里那么明亮奢侈的光,感覺照耀的不是地方小吃,而是世界寶石。這時,她看到一個咸橄欖一樣的兩頭尖老太婆,涂著鮮紅的嘴唇、抓著一把分辨不清顏色的舊傘,褲縫筆直地一步步向這邊走來。
雨過天晴了。一街道的樹木和地面,都是濕淋淋的陽光碎片。高老太婆覺得林老太婆走得太神氣也太造作。她一輩子都自我感覺是美女。高老太婆皺了一下眉頭,額角包也跟著痛了一下。
三
高老太婆今天看林老太婆特別不順眼。她遠遠地看著那個生姜黃的熟悉身子過來,就感到額角的包在一步步跳痛。當然是都怪她。要是晚一點出來,什么屁事也沒有。那個生姜黃是雞精廣告T恤,林老太婆前一次穿的時候,非常得意。她把胸口上棕色的母雞圖案,用一朵巴掌大的粉紅梅花給縫蓋掉了。她覺得自己手很巧,但高老太婆覺得很拙劣。林老太婆的手是巧,她甚至能把禮品包裝盒里的黃色白色綢緞,一塊塊收集縫制起來,然后連成片,把家里的被頭一一包上。這樣,容易骯臟的被頭,就被保護起來了。生活里的這些小聰明小匠心,讓林老太婆有成就感而且自視不低,她一向看不起手笨的女人。
高老太婆是個手笨的女人,不過,林老太婆看得起她,非但看得起,而且有類似崇拜之情。她們倆說話,基本是高老太婆拿主意、定主張,林老太婆積極附和,她的語句一般是:是的呢!是的呢!或者:真——的是!真——的是!為什么會這樣,因為高老太婆和街道里的那些女人不同。這是從小就注定了的。干部家庭出身的高老太婆,雖然從小到大都不漂亮不苗條,但從來都是很驕傲的人,雖然她也不會讀書,除了大嗓門,除了魯莽大方,沒有什么更多的過人之處,但是,她就是很神氣。到處都是她嘎嘎嘎嘎大笑的聲音。班上的同學們也就是允許她驕傲。其他女孩如果比她整齊漂亮,可以的,但是比她神氣驕傲,別說她自己不答應(yīng),全班同學都不同意。有的人就是這樣一輩子被人從小到大地慣著。這兩個人同過桌,后來上課太愛講話被老師分開。直到初中,兩人已經(jīng)結(jié)成蜚長流短的老鐵閨蜜。雖然,高老太婆年輕時就從心底看不起小市民林老太婆。但高老太婆由衷羨慕來自街道小巷的林老太婆的小家碧玉的干凈漂亮與乖巧,好像和她在一起,她自己也變得熠熠生輝起來;而來自街道的小市民閨蜜小林,則從小就羨慕高老太婆干部家庭的無厘頭的優(yōu)越氣質(zhì)。甚至她的彩色皮筋、白球鞋、她家里的大收音機,都是林老太婆年輕時的無盡向往之物。反正有這么個閨蜜,她在街道的身份自然就高了些,在學校,她們形影相隨,獲得的禮物也是連帶享受的。
兩個閨蜜平平庸庸地交往了幾十年,共同應(yīng)對生活的磨難。林老太婆因為美貌,嫁給了一個城東九市王漢哥,也就是第九菜市場那邊的一霸。九市王漢哥的父親家族是屠夫世家,雖然養(yǎng)了四個男孩,但家里有點積蓄。漢哥嘯聚九市四大街,人高體壯,義字當頭、喝酒打架,有錢有威風,當時還是吸引過不少街道小女生,最終還是林老太婆嫁給了他,生了一男一女。后來九市王趕上嚴打發(fā)配新疆最后死在那邊了;同年,他們那個長得比女孩還美貌的十一歲男孩子,莫名其妙死在河里。所以,林老太婆也算命苦。
高老太婆和一個門當戶對的干部家庭孩子結(jié)了婚。這對出自小地方干部家庭里的一男一女,彼此都有點自命不凡,所以,倆人互不買賬、吵吵鬧鬧地過了一輩子,為子女起名、為借錢給鄰居、為要不要糾正孩子的左手寫字、為公公死后的拉瑟爾毛毯分割、為兒子工作、為先買電風扇還是中華鱉精,什么大事小事都要吵一吵。但是沒有離婚的念頭。高老太婆每次都是到林老太婆那里,狠狠說了一大堆丈夫的刻毒壞話,然后,就懷著深厚內(nèi)疚而生發(fā)的柔順心情回到丈夫身邊,繼續(xù)過一般般的、吵吵鬧鬧的、互不買賬的日子。
兩個女人,從年輕到老,就經(jīng)常訴說她倆以外的、所有人的壞話,包括張麗芳。張麗芳也是她倆的同學,初中之后常和她們一起玩,但是,她們兩個還是暗暗另眼看她,只要她不在,她們就要嘀咕一頓,惡評幾句。這樣宣泄,保證了她們再見張麗芳時的格外友好友愛。所以,張麗芳一直以為自己是她們最好的朋友。嘀咕、抱怨、差評、謾罵,好像成了倆人的養(yǎng)生健身之道,這樣無需負責的宣泄,好像花蛤吐泥一樣,不僅使她們身子輕快,更主要的是使她們精神純凈輕快。
兩個小閨蜜就這樣互相精神按摩地廝混到了老閨蜜。
四
大橄欖一樣頭腳尖、褲縫筆直的林老太婆,春風盈盈地進了店里。她覺得自己是熟客,所以主動跟一個穿白襯衫打黑領(lǐng)結(jié)的侍者優(yōu)雅點頭微笑。侍者很淡漠,甚至有點皺眉頭。說起來,這些閱人無數(shù)的角色,基本看不起這些一杯茶一包雪片糕耗一上午的顧客。這些老家伙,幾乎清一色地小氣得要命又挑剔得要命。茶都續(xù)成白開水色了,還是舍不得再泡新的;一包雪片糕吃一半還剩一半帶回去,一份布丁蛋糕,恨不得用挖耳勺吃;不過有些遲鈍厚道的侍者,也不一定都給這些討厭的老顧客以眼色看。好在天下還是遲鈍厚道人多一點,所以,紅茶餐廳大體還是和諧招客;而林老太婆看到那侍者的白襯衫下擺發(fā)黃發(fā)暗,就對侍者本人和這個店的管理十分不屑,立刻斂起優(yōu)雅笑容,回敬對方一個不屑性的冷臉。但是,轉(zhuǎn)眼她看到高老太婆又樂了,她嘁嘁笑著走過去,一拉開白色塑鋼座椅,就放了一個響屁。
高老太婆避嫌地捶了下桌面。林老太婆很洋派地聳起一個肩頭,很無奈很瀟灑,也有一點點的機靈的造作,這主要是害羞造成的,但那個屁實在是很響亮。高老太婆狠狠翻了她一個沒好氣的白眼,說,我上次就跟你講,這雞精衣服難看死了!還穿!你給人家做免費廣告,人家一包雞精有便宜你兩塊錢嗎?神經(jīng)??!
神經(jīng)病是高老太婆的口頭禪。林老太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也習慣用神經(jīng)病來表達吃驚、憤怒、不解、咒罵,不過,她最近有了個新的口頭禪:搞笑!
太搞笑了!她說,我家那個做肉松的,你知道嗎,沒事了。什么世道!這種人要關(guān)起來槍斃!肯定是花錢消災(zāi)擺平了工商局那些混蛋。
高老太婆更想讓林老太婆關(guān)注她額角的青包。她心里也惦記那個黑心肉松店被查處的事,可是,她還是先把自己的飄張的白發(fā)歸攏按到一邊,好讓林老太婆看到她的包。
林老太婆果然看見并大為驚訝:搞笑??!這么大的包!你摔倒啦?!
這樣,今天倆老太婆見面第一主題就是罵人心冷漠、罵公交車司機素質(zhì)低。因為住菜市邊上,見多識廣的林老太婆旁征博引地揭批了很多她所知道的公交車的可惡,比如,一輛新公交車,把菜市口一個靠修自行車微薄收入糊口的自行車修車鋪整個撞塌。
有人可罵,就比較上下通氣。老水仙茶第一杯也差不多喝完了,倆老太婆心情轉(zhuǎn)好,高老太婆開始關(guān)心林老太婆要避開外人跟她說的事。她說,你什么鬼事?害我這么早擠車被摔,快點說啦!
林老太婆矜持地挺拔了有些佝僂的身子。
跟你說的那個,老蘇,他又來提那事了。
高老太婆愣怔了一下,并為對方害自己顯得遲鈍的囫圇表達而生氣:什么老蘇啊還藏頭露尾的,不就是蘇景貴!怎么,高老太婆說,他子女想通了?同意你們結(jié)婚啦?
屁。誰答應(yīng)他了?
神經(jīng)??!那蘇景貴說什么?
他說兩個辦法,一是要我直接住過去,反正他一個人,好互相照應(yīng);二是,我們?nèi)ヮI(lǐng)證,但做份公證,說我自愿放棄蘇家全部財產(chǎn),這樣各方都安寧——搞笑?。?/p>
那你呢?
我不是來聽你的意見?我自己在想,年輕的時候,他老蘇不要張麗芳,死活追我,這你知道的,我沒答應(yīng);后來老蘇他老婆死了,守寡的張麗芳又對他動了心思,老蘇也沒理她。你知道嘛,張麗芳每次從新加坡回來都偷偷邀老蘇吃飯——看,從來不叫我們?nèi)?!——還說她就是為了老蘇才回來的,唉,林老太婆縮著脖子笑,那身體語言是蔑視張麗芳的肉麻。林老太婆說,她說新加坡比我們這文明。不是為了老蘇,她根本不想再回來。這次,她還給老蘇送了兩包新加坡肉骨茶——他老蘇偏偏都又送給我了!搞笑吧!我才不稀罕。你說,我們女生再怎么也不是沒有原則是不是?是你在追我啊,怎么又跟我講條件?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你老蘇一直叫我住過去,說我現(xiàn)在的這一間也租出去,說反正干洗店和肉松店都想擴張,誰出錢高就租給誰。噢我那么下賤啊,我要么跟你非法同居,要么公證棄權(quán),還把自己搞得沒地方住,這太搞笑了吧?!
林老太婆上氣很快,剛才還笑吟吟的,現(xiàn)在嘴角都氣得又白又皺,而且唾沫飛濺,高老太婆一把推開她的臉,不客氣地阻止她唾沫飛到自己的茶杯里。高老太婆哼了一聲說,干洗店和肉松店想擴張,你不說,蘇景貴怎么會知道?高老太婆譏諷地刨問。
林老太婆吃了一片雪片糕,嘟嘟囔囔地避過高老太婆的鋒芒:我才沒有窮到幫黑心店賺錢呢!
嚯你清高??!管他們擴不擴店,也都是黑店,你老早不也租給他們了?!
那我原先又不知道?,F(xiàn)在知道了,老蘇不是叫我提高租金不是,說就讓他們……犯罪成本變高。這是向不良現(xiàn)象作斗爭。
哼!我就知道你什么事都要跟蘇景貴說!現(xiàn)在你和他,比和我說的話都更多。
才沒有呢。
在第九菜市邊的林老太婆的家,是林老太婆嫁給九市王漢哥后一直住的老房子,六七十年了,它實際是面臨拆遷的磚木舊房子。那是解放初期的政府公房。后面那一排火災(zāi)過,就拆掉了,前面這一排也說要拆,幾年前就有部門來察看過,也在墻上寫了很多“危”字,并加了紅圓圈。但后來又沒有動靜了。緊臨菜市,那些小日雜店、糧油店、魚丸店、制冰店、豆腐店、饅頭油條鋪、青草藥鋪擠擠挨挨占道經(jīng)營地開,菜市場越來越膨脹發(fā)達,后一排的林老太婆那些要拆遷沒拆遷的二線房,也沾上了出租需求的較好風光。林老太婆只有一個日型套間,但她嫁出去的女兒和女婿幫她把套間前一間出租,而且一分為二,五六平方租給賣肉松的,六七平方租給隔壁家租戶擴張過來求租的干洗店。老太婆自己住里間,里墻打了個小門,簡易外塔了個小廚房。
林老太婆的生活從此有了改觀。在倒閉的街道拖鞋廠退休的林老太婆,過去不時去收市的菜場,揀點販子們賣不了的菜,人家也說得好聽,說幫幫忙我?guī)Р蛔呃?。當然,貴的菜,比如龍須菜、豬肚菇、荷蘭豆,人家還是再麻煩也會帶走的,處理好明天再來賣。但是,自從租了兩個屁大的小店面出去后,林老太婆就不再去幫忙處理那些賣不了的菜了。說起來也都是不像樣子的爛水葉菜。她小心眼地告訴高老太婆:你想如果灑灑水,明天還能有賣相的,她們哪里舍得送給我?
現(xiàn)在林老太婆也是個收房租的人了。她不僅不要靠賣春餅皮的女兒接濟,每月三四千的收入,還讓她自己也有了一點點富人的感覺。本來,高老太婆的條件比她好很多,后來,丈夫王局長死了,兩老太婆就基本扯平了。只是,事業(yè)單位退休的高老太婆,加上兩個兒女不是公務(wù)員就是醫(yī)生,整體經(jīng)濟狀況還是優(yōu)越些。不過呢,兩年前的一天,回國的張麗芳跟她們倒八卦,竟然說,她妹夫單位有個離休老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在醫(yī)院高干病房住了十二年!高干的老婆干脆把自己家房子出租,也搬到醫(yī)院病房里去住。白住、白用,其他什么都由護士等醫(yī)院人員照料,吃喝拉撒,連水電費都不用交,這比住自己家好多了。高干病房反正是一個套間,高干妻子在外間用電磁爐煮飯炒菜,護士醫(yī)生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他們批評勸告,那位老干部就呼吸不暢、心跳加速、病情加重。
高老太婆聽得氣得要命,痛斥張麗芳造謠傳謠:這是不可能的!這是社會主義社會!
張麗芳說,你自己去第一醫(yī)院看啊,人家有名有姓,又不是死人!你兒子不是醫(yī)生嗎,你去問啊!
林老太婆關(guān)心的是——那老干部自己房子的租金是多少?
我哪里知道?人家離休干部,肯定是三房四房好地段,租金肯定比你的破房子高啦!
輪到林老太婆氣得要命。一個人,怎么能生病住院都在撈公家好處?!
這種糟糕的話題,會讓兩個老太婆氣結(jié)很久,她們要通過罵很多人、批評很大范圍的事,才能一點點緩過氣來。慢慢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們越來越老,心胸越來越萎縮、脾氣越來越壞,還是世道越來越糟糕,越來越讓人失望,反正,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一杯老水仙茶在手,總是戳天罵地,唾沫四濺,比巫婆還遭人討厭。不過,一旦招呼服務(wù)員添水、要紙巾什么的,她們都會比賽似的讓自己顯得優(yōu)雅尊貴,有時彬彬有禮到讓服務(wù)生背過身去哂笑。不過她們今天沒有一直麻煩服務(wù)員,她們不約而同地要等張麗芳來,才點茶點,比如雪片糕布丁蛋糕什么的。這是禮貌,也可能是推斷出張麗芳會愿意買單。反正,尊重她的意思吧,人家兩三年才回國一趟呢。倆老太婆達成共識。(節(jié)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2期)
選自《收獲》2014年第2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2期
須一瓜,著有《淡綠色月亮》《提拉米蘇》《蛇宮》《第五個噴嚏》《老閨蜜》《國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說集,以及《太陽黑子》《白口罩》《別人》《雙眼臺風》等長篇小說。曾獲華語傳媒大獎、《人民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及郁達夫文學獎。多部作品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小說《太陽黑子》改編為電影《烈日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