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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9期|黃詠梅:檔案(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9期 | 黃詠梅  2019年09月02日08:32
關(guān)鍵詞:黃詠梅 檔案

人們喜歡將一些美得難以形容的地方稱為“天堂”,我也喜歡將很多難以理解的事情一律都?xì)w結(jié)為——命運所致。其實,這不是我的新發(fā)現(xiàn),我們管山人早就說過:“同人不同命,同傘不同柄。”如今,我每天跟命運打交道,每天對許多看得見摸得著的命運進行檢查、保管、周轉(zhuǎn),我對命運的魔力深信不疑。否則,以我這樣一個三十剛出頭的小伙子,實在不至于懂得將人生在世所經(jīng)歷過的成敗、榮辱都一一歸于命運。

我從一個二流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由于所學(xué)專業(yè)冷門,得以直接分到了這里的人才交流中心,檔案科。我們托管著廣州一個區(qū)十萬人的檔案。也就是說,在我座位后邊的那間大房子里,熟睡著十萬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命運。不少檔案在我們這里一睡就睡上個十來二十年。這些檔案都記載著每個人曾經(jīng)的人生階段。設(shè)想一下,如果每個紙袋裝著十年時間,十萬人,就是一百多萬年的時間在我們手里保管著,二十年就是二百多萬年,三十年就是三百多萬年……這樣一算,你說多么震撼不是?然而,這些紙質(zhì)的檔案袋看起來卻并沒那么震撼。它們一只一只被編好了號,躺在歲月的溫床里。不到主人叫醒,就一直沉睡不起。

我一點都不夸張地跟我父親炫耀,我們管理這些檔案,比他在家養(yǎng)一頭指望著賣錢過年的豬要小心百萬倍。當(dāng)我父親聽說,我們?yōu)榱私o檔案做到恒溫、干燥、防蟲、避光等等措施,每年都要耗費上百萬,我父親頓時嚇壞了。他死死認(rèn)定我的工作是一項偉大而高級的任務(wù),從他經(jīng)常對我母親嘮叨的話中,我聽出了驕傲,他總是說:別老去煩小伢,十萬人的事都拿在他手上,一攪糊涂了,做錯事飯碗就不保了!

我父親不知道,其實跟一個個紙做的檔案袋相處,并不是一件難事。它們多半時間都很乖,順著序號,倒頭大睡,也不管這里邊曾經(jīng)有過多么沉重的記錄,或者多么輝煌的見證。它們睡著的時候,我就當(dāng)它們是小狗小貓??墒牵坏┧鼈冃褋?,我們的神經(jīng)就繃得緊緊的,因為要小心地將它送還到主人指定的寄托地點。稍有錯漏,那個人的命運就被打亂了,那么,我們自己的命運也就一塌糊涂了。

你真的是難以想象,廣州這個地方,流動人口有多么快。每天我們叫號辦理,經(jīng)手這些陌生人的來來往往,給新來的編號存檔,給出去的涂銷轉(zhuǎn)檔。這些新舊命運的進進出出,就像我老家屋門前那條小溪一樣淌個不停。

我經(jīng)手過管山人的檔案并不多。半個月前,一個叫劉長武的夾著個公文包應(yīng)號到了我柜臺。當(dāng)我拿起他的身份證核對,我看到了我們管山縣。我的心里一陣激動。不瞞你說,雖然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好幾個年頭了,但是偶爾邂逅老鄉(xiāng),心里都還會熱乎乎的。我母親說,這是管山人走人情走出來的。從小就開始跟著大人走的,哪里會走忘記?

這個劉長武,從外表上已看不出一絲我們管山縣的跡象了。他的頭發(fā)往后倒,露出一個油光發(fā)亮的大腦門,一開口滿嘴的煙臭,嘴唇烏黑發(fā)紫,這里人稱這樣的嘴唇為“酒精嘴”,大概意思是,酒喝多了,嘴唇都喝烏了??傊?,已經(jīng)看不出我們管山縣山清水秀養(yǎng)出來的胚胎啦。倒是他一張口,才暴露了管山人民的血統(tǒng)。他帶著濃濃的管山口音,一般人是不太能分辨的,但是這口音就如密碼暗號一樣,被我一對就對出來了。再加上他在激動的時候,一口一個卵蛋地叫著,我聽著再熟悉不過了。

劉長武將一封調(diào)檔函拿給我。我按照程序確認(rèn)過所有條件之后,就到檔案室去找他托管在這里十一年的檔案。他的名字好找,在L柜,C欄,W列。不到十分鐘,我就將那只黃黃的檔案袋找到了。按照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這個43歲的劉長武,除開在這里睡了十一年的時光,至少有十來二十年的記錄在這輕輕的袋子里邊。但是,無論他有怎么復(fù)雜的經(jīng)歷,無論他的模樣經(jīng)過怎樣的七七四十九變,無論他怎樣翻越了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來到這里,他都是我們管山人。檔案就是這么奇妙,從哪里出發(fā),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忠實于你的經(jīng)歷,誰也修改不了。

當(dāng)我拿著劉長武的檔案回到柜臺,打算核對之后裝進一個指定的機要信封,按照劉長武調(diào)檔函上注明的地址投遞出去的時候,我的老鄉(xiāng)劉長武著急了。他眼睛死死盯住那只檔案袋,并且粗魯?shù)刂浦沽宋?。他一再強調(diào)他要自己帶走檔案。我告訴他檔案是不能自己帶走的,萬一拆了,弄丟了,或者修改了,這可是很嚴(yán)重的事情。劉長武一概不聽我的解釋,他死活要把那只檔案袋帶走。他看著我手上的那份檔案,恨不得要將它一口吞進肚子里。我只好耐心地跟他解釋起有關(guān)規(guī)定??墒沁@個劉長武哪里會聽?他蠻橫地咆哮起來——

托管費都交了好幾千,我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難道不對嗎?

沒等我開口解釋,他又塞了我一句——你們不就是變著方法要收錢嗎?郵遞費多少?五十塊夠不夠?一百塊?

說著,他真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堆錢,挑出了一張百元鈔票朝我柜臺里扔。

那張一百元徹底扔掉了我的耐心。我依著我的血性,呼地一下從椅子上騰了起來,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老鄉(xiāng)劉長武,朝他用管山話吼了一句——今天你要真能拿出去,我卵都不信!說完,我將手上那份檔案狠狠地摔在了柜臺上。

劉長武那烏黑的“酒精唇”上下顫抖了好幾下。他并沒有為這區(qū)區(qū)一句管山話耽誤,他的目標(biāo)太明確了,以至于我早就確定,這個家伙的檔案里一定有著某個重要的“污點”。我說過,檔案這種東西,大部分時間是沉睡的,只要一醒來,關(guān)鍵時候卻是個炸彈,它可以將一個人的命運炸得面目全非。劉長武轉(zhuǎn)走檔案,一定有他必須要用的地方,要是我猜得沒錯的話,他就是想趁機將那只“炸彈”除掉。

身正不怕影子斜。這是我們管山人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如果劉長武坦坦蕩蕩,他怎么會恐懼檔案醒來?

劉長武確認(rèn)我們是老鄉(xiāng)之后,態(tài)度馬上緩和了下來,他急速地壓制了自己的暴躁,改用一種迂回的方式跟我討價還價。他告訴我,他從管山出來二十多年了,打工、做生意、搞物流等等都干過,漂了二十多年了,也混得不那么像回事,好不容易托人找關(guān)系找到個安穩(wěn)的單位上班,也就指望以后養(yǎng)老有保險。麻煩的是,新單位一定要對檔案進行政審才接受,他害怕機會被別人占了,所以才這么著急。

劉長武完全操起了管山話,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香煙遞過來,順便也掏出了一張名片,還說以后認(rèn)下了老鄉(xiāng),就多出來喝酒。

說實話,就算我想幫我的老鄉(xiāng)劉長武我也沒法幫。這是我們的紀(jì)律,我的腦袋上方,一支攝像槍二十四小時指著我呢。

好說歹說,當(dāng)劉長武最終知道我還是幫不上他的時候,他恢復(fù)了原來的暴躁。管山人民直來直去,缺乏耐心的本性從他的血管里奔流了出來。他用公文包使勁地敲著柜臺,一邊敲一邊朝我嚎道——你今天捏著我的檔案,別以為就捏著我兩只卵蛋,你走著瞧,有種你永遠(yuǎn)捏著,我讓你老娘死都沒人送終!

劉長武一嚎,我們的頭兒就跑過來了。他讓劉長武冷靜一點,有什么事情跟他講,他是這里的負(fù)責(zé)人。他的工號是0873。

劉長武跟著我們頭兒走開之前,指著我說,你這個工人要收我的保護費,說只有收了保護費才把檔案交給我。

我想我的老鄉(xiāng)劉長武一定是看拙劣的黑幫電影看多了。要是按照我們管山人的習(xí)慣,對于擺不平的事情,一定先是去找人來呼應(yīng)、幫忙,越多人越有勢力,越多人越能擺平。

遇到像劉長武這樣的事情并不少。隔三差五就有人來我們?nèi)瞬胖行聂[著要把檔案帶走的。我們這里不是銀行,更不是寄存包裹處,要放就放,要取就取。我們將檔案視作一個人身份的證明,比身份證還要詳盡的證明。要不是這樣,為什么我們從讀書開始,就總是很害怕老師對我們說——如果你們違反紀(jì)律,這個處分就會記錄在案,成為你一輩子的污點!大學(xué)的時候,我們有一個老師說過一句話,讓我記憶很深。他說,就像每一架飛機都有一只黑匣子,記錄著每一次操作數(shù)據(jù)一樣,你們從一出生到死,都背著一只袋子,記錄著你們的榮譽和錯誤。所以,那時候,我們對那只誰也沒見過的檔案袋充滿了神秘,甚至恐懼。

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覺得檔案其實并沒那么神秘。它只不過是一點一滴地見證了一個人的人生階段,包括他的思想、舉止、成就或者過失。然而,人們并不見得喜歡翻舊賬。無論是誰,就連我那大字不識幾個的農(nóng)村婦女母親,也都害怕別人老是記起她那年在生產(chǎn)隊燒鍋時偷偷給我們先留出的一大碗紅燒肉,更害怕別人指證她為了給我交學(xué)費,將幾包芝麻摻了沙子賣給收購站。這樣的事情,我母親總是怕別人會記著,并且影響她現(xiàn)在好不容易過上的有面子的生活。檔案才不管你怕不怕。從某個方面看,它很像我們管山人不懂得拐彎的性格,有什么說什么,說什么記什么。

即使我大伯在他的后半生跟他那病一樣的懊惱和肉痛糾纏不止,我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不是我大伯親手將堂哥送給了別人,而是命運將我堂哥抱走了。

剛工作的頭兩年,為了打發(fā)孤獨,我頻繁地參加同鄉(xiāng)會的聚餐。我那個在廣州的堂哥李振聲是從不出現(xiàn)的,但是他不出現(xiàn)并不代表他不存在,在座的每個人都會提到李振聲,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聚會的場地、飲食等費用,都是李振聲包辦的。我們吃著李振聲的菜,打著飽嗝,彼此敘舊、暢想,我們喝著李振聲的酒,臉紅紅地談交情、談互助,所有管山縣的兒女們都沾染到了李振聲的財氣。酒足飯飽,話多的時候,我還吹噓地告訴那些離得比較遠(yuǎn)、不知情的老鄉(xiāng)們,李振聲是我堂哥,親親的堂哥。他們聽了之后,就好像找到一個快要引爆了的炸彈一樣,吃驚得半天回不過神來。然后就一直圍著我,他們圍著我的目的,莫不在于求我找我堂哥李振聲辦事。我心里發(fā)虛地一一推脫說,我堂哥為人很低調(diào),他不是不講人情,你看,他出了錢都不來喝酒,這么有面子的事他都不出現(xiàn),是因為他做事情從來都很謹(jǐn)慎,他是做大事的人……

有好幾次,我看著電視里的本地新聞,冷不丁就出現(xiàn)了我堂哥李振聲的臉。他在記者的采訪下,淡定、穩(wěn)重地回答著關(guān)于廣州房地產(chǎn)的問題。透過高清晰圖像,我從沒如此近地看著這張臉。一張中年男人的臉。有的時候大概頭晚熬夜了,黑眼圈特別明顯,有的時候大概是上火了,嘴角下方長出了一顆痘痘,可是這些一點也沒有影響到屏幕下方打出“某某房地產(chǎn)公司副總經(jīng)理李振聲”這樣的字幕所帶給我的激動。在我看來,那字幕變成了“管山縣梅林村李振聲”,我的堂哥因為他的赫赫有名而在我心里直接成為了我們梅林村廖姓家族的一員了。

同時,我也逐漸體會到了我大伯那種肉痛的心情。在我因為沒能趕上單位集體分房最后一趟末班車,不得不辛辛苦苦地注定終身要為買一套房而奮斗的時候,我就會想,要是我的大伯沒有把李振聲送給別人,要是我的堂哥曾經(jīng)帶著我在村頭的田埂邊打過架摔過跤,要是我的堂哥曾經(jīng)帶著我在魚塘里一絲不掛地摸魚,然后摸著對方的小雞雞嬉笑過,要是我的堂哥曾經(jīng)在過年燒炮的時候把我?guī)г谏磉吶槾謇锏呐ⅰ?,要是,要是,李振聲真的是我堂哥,那我起碼能少奮斗半輩子。每當(dāng)這些時候,我都有如我大伯一般的肉痛。我肉痛的時候,就會跑到樓下的游戲室玩上一個通宵,做一個通宵的勇士,在魔獸世界里稱王稱霸,然后一身疲憊地回到租住的單身公寓,洗個澡,無精打采地上班。當(dāng)下午的太陽照到我辦公桌的時候,你說巧不巧,那玻璃上印著“人才交流中心”幾個小字,被陽光穿透、拉遠(yuǎn)、分離之后,竟然將“人才”兩個字逼到我的電腦邊,其他幾個字就依著方向排列到別的桌上去了。這樣,我心里就覺得踏實起來,就會想起我父親那句話——要不是小伢勤力讀書,現(xiàn)在早就在家盯牛屁眼了。事實上,我們村的確有很多子女都過著上一輩人的生活,盯著牛屁眼,春耕秋收,日出日落。這就是多數(shù)農(nóng)民的命運。

我不止一次地試圖向我父親和我大伯講關(guān)于命運的道理,因為他們總是在我春節(jié)回家的時候爭吵不休??墒?,由于命運這玩意并不是一年當(dāng)中那二十四個節(jié)令中的某一個,總是會某月某日地按時到達。他們對它毫無感覺。我大伯始終頑固地認(rèn)為,李振聲身上流著他的血,就跟一張按了手模的欠條一樣,走到哪他都得認(rèn)賬。他還認(rèn)為,我跟他兒子李振聲既然在一個地方工作,肯定很熟悉,他讓我去找他兒子。我父親則擺著一貫壓倒他的氣勢,一口拒絕。他說,小伢在廣州要努力工作掙錢,又不是去走親戚的。再說,人家李振聲會要認(rèn)我們這些窮親戚?做夢吧!說著,他睥睨著我大伯。我大伯一聽到做夢,立即表現(xiàn)出一種羞愧來。

我大伯的確在一個秋天的夜晚,做了一個比白天發(fā)生的事情還清楚的夢。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說,做一個刻骨銘心的夢,是多么的不容易。夢醒之后,我大伯披了件衣服,摸黑打開了大門,坐到門前的曬谷場上,將后半夜坐完了。他把那個夢朝著冷清的月亮,照來照去,仿佛辨別一張百元鈔票的真?zhèn)?。他跟我父親說,他夢到自己死了,他的兒子李振聲跪在他的床頭,哭著給他上供,有魚有肉有酒,還有一輛大得嚇?biāo)廊说暮谄嚒?/p>

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啊,奇怪啊。我大伯喜滋滋地對我父親說,那是閻王爺托夢來告訴他,他的兒子李振聲不會丟下他不管。

我父親為了打消他要回兒子的念頭,狠狠地丟了他一句:“活著的時候都沒享兒福,到死了還就能享到了?什么鬼道理?”

別看我大伯是我父親的哥哥,可是他在我父親面前,總是顯得膽小。每當(dāng)被我父親責(zé)怪,我大伯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他倔強而小心地笑著說:“鬼有鬼的道理,人的道理在那里,就是走不通!”

我父親看不起他,又塞了他一句:“有本事你找鬼來講道理啊,找啊,你能找來鬼講道理,我卵都不信?!?/p>

我大伯不理會我父親,依舊對那個如電視機畫面一樣清晰的夢深信不已。他的眼睛習(xí)慣性地朝遠(yuǎn)處的嶺腳望去,咧開了嘴一直微笑不止,仿佛昨天晚上的那一場夢又出現(xiàn)了。

我父親后來跟我說,我大伯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按照我們這里的說法,宗族的血統(tǒng)不能混淆,陰間的祖先,只能享用真正子孫的祭祀。反過來說,子孫的祭祀,只能是真正的祖先才能享用。我父親給我說了村里人經(jīng)常說起的故事,說的是村頭王三根那老頭,清明的時候帶著兒子去祭祀他家祖先。當(dāng)天夜晚他家祖先托夢來給王三根說,東西全被村里剛死去的那個磨豆腐老六吃光了,肉都被他一刀刀先割了來吃,衣服都被他一件件撿去穿了,他們一口都沒吃上,一件都沒穿成。王三根醒來之后,肉痛得要命,一怒之下,問他老婆到底怎么回事,他老婆嚇得半死,最后承認(rèn)兒子是她跟磨豆腐老六私通生下的。

我父親把故事說得仿佛真有發(fā)生過。在我看來莫不在于說明一個村里人集體相信的道理:人一死了,活著的時候一直弄不清楚的事情,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我父親還說,看來大伯非要到陰曹地府里,才能享到他兒子李振聲的福啦。

在比我小時候還貧窮還饑餓的上世紀(jì)60年代初,我大伯養(yǎng)下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之后,實在窮得養(yǎng)不起李振聲了。他決定將這個剛出生沒幾天的男伢送給李村的大戶人家李善房,拿他的話來說就是——當(dāng)個人情送給李家。可誰也沒料到,那李振聲一生下來就是念書的料,一路念書一路考第一。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廣州混來混去,到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幾年工夫就當(dāng)了個經(jīng)理,掙起了大錢,連帶著李善房一家也跟著發(fā)財啦??晌掖蟛??三個女兒不爭氣,一一嫁到了隔壁村,過起了跟我大伯母沒兩樣的生活。按說,他還有一個兒子可以指望,卻沒想到,那兒子高中沒讀完就跟著村里人到外邊打工,一年不到,就在城里跟人打群架,生生被人捅死了。所以,我大伯指望后代改變命運的夢想從此破滅了。

李振聲在被李家養(yǎng)大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回到過我大伯家,也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瞄過我大伯一眼。我大伯有好多次,找了點借口到李村去,繞到李善房的屋前。李善房讓是讓我大伯進屋了,可是,卻沒讓我大伯見李振聲。李善房總是借口說李振聲到小河邊看書去了,不在屋。其實就算李振聲在屋,他也不會探出腦袋來。李善房還口口聲聲地說他的兒子是個怪胎,除了書上的字之外,誰都不想看。最后他把我大伯送出門外的時候,還很嚴(yán)肅地對我大伯說,以后不要來看了,這樣的怪胎,送人就送人了,沒什么可值得看的。那個時候,李振聲早已經(jīng)名聲在外了,他在我們村里考縣重點,分?jǐn)?shù)出奇地高。李振聲不僅是老師的驕傲,更是李家的珠寶。李家就像捂著一顆珍珠一樣,將李振聲嚴(yán)嚴(yán)實實地捂在家里。準(zhǔn)確地說,是為了不讓我大伯接近一步。

我們總是聽到我大伯罵李善房沒良心,當(dāng)初把兒子當(dāng)人情送給他,是看在他家沒有一口男丁的份上,可憐他才送給他的。連親生老子看一眼都不讓。這天下哪里有這樣的人???

我大伯后悔死了。他說,當(dāng)初就不該做這個人情的,虧大啦!

要知道,我們這個村,跟中國千萬個自然村一樣,除了盛產(chǎn)貧窮之外,還大量地繁殖人情。過節(jié)走鄉(xiāng)串親的隊伍是非常壯觀的。過年的時候,我們這里最隆重的節(jié)目就是“炮期”了?!芭谄凇边@種傳統(tǒng)風(fēng)俗,是以每個家族為單位進行的一種集體大串門。輪到哪個家族擺炮期,鄉(xiāng)鄰們就會拎些禮物來趕“炮期”,吃肉喝酒,當(dāng)然,更大的意義在于聯(lián)絡(luò)感情。比如說,按照約定,每年的正月初四,是我們廖姓家人的“炮期”。那一天,我們廖姓家人就開始張羅了。一桌又一桌的流水席,在曬谷場上從早擺到晚。只要有人來了,就開一桌。誰家人擺得多,就證明誰家人際關(guān)系好。就好像收獲季節(jié),誰家曬谷場谷子堆得多,誰家就收成好。所以,“炮期”往往成為各家各戶收割人情的時刻。好像人情做足了,就等于你家里的糧倉豐收了。

在人情這塊大土地里,我大伯可以說顆粒無收。因為他早已經(jīng)無心耕耘,遠(yuǎn)親近鄰之間雜草叢生,都長出了隔人的籬笆。我大伯認(rèn)為,做那些事情有卵用,死去的兒子也活不回了,送人的兒子也要不回了,做來干屁??!

不過,在村里人眼里,我大伯不愛做人情主要是因為他太精巴了。別的不用說,單是到菜園里看,你就能感覺到他的菜園是用精巴做肥料的,那些植物結(jié)出來的果實也是精巴的果實。每一寸土地能利用上的都利用上了,密密實實的。站在那上邊,仿佛腳下布滿的根須都是一個個饑餓的嬰孩,爭相吮吸著每一滴乳汁,弱肉強食。勝利的絲瓜吊在籬笆粗壯地炫耀著,而旁邊癟癟的豌豆則失敗地等待著另一個季節(jié)的重生,那將意味著另一次爭食的開始。在菜園外邊,冷不丁你還會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種起了一棵高高的小樹。起初你不知道那里貓著種的是什么,直到某一天,幾只石榴神氣地掛在小樹上,張燈結(jié)彩的,不消細(xì)看,在那幾只果上,都劃著一個歪歪的“龍”字。

我大伯叫廖廷龍。廖是我們村的大姓,“廷”是族譜里的輩分名,只有“龍”字是區(qū)別于他跟我父親、我堂叔這一輩的字。所以,在石榴劃上“龍”字,誰都混淆不了。那就是我大伯廖廷龍的石榴。

事實上,不僅僅是石榴,我大伯總要給自家的東西都做上“龍”字記號,生怕那些東西落到了別人手上,自家不認(rèn)自家了。斗篷、雨靴、籮筐、飯碗等這些日用品自然是“龍”字號的,雞鴨鵝牛等家畜身上也早早地漆上了“龍”字。更可憐那些應(yīng)季的瓜果,長到雞蛋大小,我大伯就用耳掏的另一頭,在它們身上劃上了“龍”字。這些有著記號的瓜果們,在“龍”字的捆綁之下,一點一點掙扎著長大起來。我大伯似乎將這個“龍”當(dāng)憑證,有憑證,東西有根了,就都跟他叫廖廷龍了。

我大伯的精巴是出了名的。倘若有人路過一個菜園,渴了,扯下一根黃瓜來,恰好園主人看到了,那人就給自己臺階下——這黃瓜怕不是龍字號的吧?或者我們這些小孩子,稀罕地分到一點糖果,人家問要,不給,人家再一說——你姓龍的?就不好意思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分了給人家。

關(guān)于我大伯喜歡在莊稼、牲畜上做記號這些事情,村里的人一旦說起,就好像在扯地里的花生一樣,一扯就能扯出一串來。扯出來的這些事情,枝枝葉葉,大都圍繞著我大伯那個送了人的兒子。

丟,有本事廖廷龍在他兒子身上也寫個龍字?

他能要回李振聲,我把卵都割下來送給他!

過年的時候,人們認(rèn)出了李振聲的小汽車開過我們梅林村,一個剎車也沒留下,直接往李村開去了。我大伯就被圍觀的人嘲笑起來。他們慫恿我大伯在李振聲那輛黑色的小車上,劃上個“龍”字,那樣,誰都搶不去啦。我大伯像那頭他經(jīng)常牽著的、身上用白油漆刷著“龍”字的老黃牛一樣,沉默地、眼睛朝下掃來掃去。最后,他只好靠到矮墻角,用背蹭了蹭癢,把煙掏出來,似聽非聽、不遠(yuǎn)不近地,聽著人群議論起他的兒子李振聲的錢財、大方之類的事情。這些事情,總讓我大伯肉痛好一陣子。

基本上,我大伯打我大伯母的原因,都是因為我大伯肉痛。每次我們看到我大伯從屋里扭著我大伯母往曬谷場上打,我大伯母都無聲無息,仿佛我大伯的手拍打的是我大伯母多出來的那個影子。直到有人去勸我大伯住手,幾次追問原因之下,我大伯母才傷心地吐出幾句話。唉,誰都清楚,說來說去,都是些小事,不是我大伯肉痛那條因為沒藏好被貓叼走了的臘魚,就是肉痛那壇酒糟放多了做壞了的米酒。遇到這樣的小事,我大伯的肉痛就像病一樣發(fā)作。我母親事后總是勸我大伯母,隨他,隨他,你把兒子都送人了,還發(fā)了大財,他不肉痛誰肉痛?這樣一勸,我大伯母也就默認(rèn)了。(節(jié)選)

……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09第6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9期

作者簡介

黃詠梅,生于上世紀(jì)70年代。現(xiàn)居杭州。200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鐘山》《收獲》《十月》等雜志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并收入多種選本。出版小說《一本正經(jīng)》《把夢想喂肥》《隱身登錄》《少爺威威》《走甜》《給貓留門》等。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鐘山》文學(xué)獎、林斤瀾優(yōu)秀短篇小說家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