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文摘錄|

熱狗馬克之所以望著喬治的餐館笑，是因為喬治餐館不大的院子里，一夜之間堆滿了廣告牌，這廣告牌都是薄薄的合成紙做的，有大有小，上面印滿了人頭，大紙板上印著上屆市長布克的頭像，小紙板上印著喬治的頭像，馬克這才知道喬治是要參加競選了，他參加的是布克的團隊，競選紐曼區(qū)的區(qū)長。

一

喬治的餐館坐落在劉翔小店的后面，劉翔的小店在一個三角地，前端是梅根夫人的熱狗店。梅根夫人不工作，她雇傭馬克。馬克有一張紅紅的、長滿絡(luò)腮胡子的圓臉，每天無所事事地閑坐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熱狗店兩面都是玻璃窗，前面對著紐曼街，街上車流不斷，后面的窗子正對著喬治的餐館，中間隔一條窄窄的小路。與喬治餐館的生意相比，熱狗店顯得寂寞冷清。尤其是最近，喬治餐館呈現(xiàn)出一片繁忙景象，出出入入的人表現(xiàn)出與平時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馬克瞪圓眼睛看清這一切，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喬治的餐館是一個希臘餐館，喬治是一個希臘移民，那時希臘還沒有破產(chǎn)。當(dāng)然即使希臘破產(chǎn)了，也并不影響喬治的生意，希臘人民在舉國破產(chǎn)的情況下，依然能在海邊曬太陽度假，并且全民公投，拒絕還任何債務(wù)，充分表明希臘人民的樂觀精神。喬治的餐館經(jīng)營得很好，這當(dāng)然是因為喬治本人比較勤奮，但他身后的女人更不容忽視，如果沒有整天坐在柜臺后面，忙著又做食物又收錢，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無限的為餐館服務(wù)中的娜娜，喬治的餐館早就破產(chǎn)了。

劉翔去過喬治的餐館，那時候他剛剛買下小店，一身一頭的霧水，完全不懂做店的規(guī)矩。他從早忙到晚，常常吃不上飯。所有啤酒香煙都有著奇怪的名字，等著他去認識。他需要了解它們的發(fā)音。那些來自世界各國的啤酒，一排排站在冰柜里，向他眨著眼睛。當(dāng)然酒的名字問題不大，客人們可以自己去拿，他只需掃描價格就行了，關(guān)鍵是香煙。西人把香煙分成無數(shù)種，在同一個品牌下面，再細分成輕型，再輕型，最輕型，超級輕型。在每一種類型中再分成不同規(guī)格，長的，短的，20支一包的，25支一包的。劉翔學(xué)的是計算機，對西人日常生活完全不懂，他腦中的加拿大是風(fēng)景名片上的，是英語中的，是電視屏幕上的，是小說里的，他獨獨缺乏生活中的。

生活中的加拿大到底是什么樣的？這是劉翔面臨的問題。

劉翔還必須知道雜貨店中所有日用品的名字，知道那些硬幣的大名和小名。每一種硬幣都有兩個名字，25分叫一夸脫，10分叫迪米，5分叫尼克。劉翔突然覺得開小店也是一個事業(yè)，就像盤下這個店的那天晚上，余曉東對他說的話。余曉東說，恭喜你呀，這就算在魁北克安居樂業(yè)了。余曉東的話讓劉翔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那時候他不知道這個店是他扎在異國的根，還是背在背上的殼。它能給自己安穩(wěn)的生活嗎？

比爾·銀鎖·張來過一次，他四處巡視了一番，看了看小店的鐵欄桿，不僅窗子上有，門也是雙層的，每天關(guān)門時候上警報，快快地跑到第一層，給柵欄門上鎖，然后快快地跑到門外去，再上鎖。在警報觸發(fā)之前完成鎖門的工作，大概一分鐘左右。如果延遲，警報就會響，響的時間過長，警察局就會來電話詢問是否被盜。比爾·銀鎖·張聽了劉翔的解釋，眨一眨眼睛說，你這是給自己買了個監(jiān)獄。

比爾·銀鎖說的也許是對的，但劉翔沒有選擇。劉翔非富非貴，草根百姓一枚，需要養(yǎng)家糊口。小武明年上中學(xué)，郁歡想讓小武上私校，劉翔對此不置可否，郁歡就是改不了的小姐脾氣，她還以為她在報社當(dāng)編輯，劉翔當(dāng)工程師呢。但郁歡有一點是劉翔喜歡的，郁歡永遠對生活有要求，有憧憬，即使是靠打工生活，郁歡也相信今后的生活會好起來。劉翔不知道郁歡為什么這么想。劉翔有點悲觀。

或者我們就是混不出來呢？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混出人樣來。劉翔說?？纯淳乒砭拥陌⑸豢诹骼挠⒎ㄕZ，轉(zhuǎn)換得像電視頻道一樣自然流暢，還不是靠政府救濟過日子？

但是華人不一樣。郁歡說，吃苦忍耐是我們?nèi)A人的優(yōu)點。

那時劉翔看不清未來，他不懂郁歡的盲目樂觀，他也不知道靠一間小店是否可以讓小武上私立學(xué)校。但劉翔天生是一個具有道家思想的人，崇尚的是老莊無為而治，他不爭辯什么。且聽風(fēng)聲。

劉翔是在一次沒飯吃的時候去喬治餐館的。喬治的餐館是一個小白房子，房頂和四柱是天藍色的，牌匾上畫著一個穿希臘傳統(tǒng)服裝的青年男子，藍白長衫，頭上裹著頭巾，手里托一張卷餅，正奔跑在送飯的路上。牌匾上用有棱有角的花體字寫著SOUVLAKI幾個字母。劉翔一進去，就聞到一種陌生的調(diào)料味。

店鋪不大，只有四五張桌子，里面是廚房。娜娜扎著圍裙，見劉翔來了，就問他要什么。劉翔看菜譜上有照片，就用手指一指。娜娜取出一張大餅，在鐵鍋中燙熱了，放上卷心菜和肉腸片，撒上一些黑棕色的粉末，從瓶子里擠出乳白色的黏稠液體，在菜和肉腸片上來回劃了兩道，然后把大餅卷起來遞給劉翔。娜娜是菲律賓人，長著亞熱帶民族暗黑的皮膚，卻是大大的明亮眼睛，篤定有主見的樣子，頭發(fā)也梳得很整齊，態(tài)度溫和，話卻不多。

那時阿卜杜拉經(jīng)常來小店。阿卜杜拉是新疆維吾爾人，雖然來自中國，漢語說得還不如英語，磕磕絆絆的不說，發(fā)音也奇特，兩片厚嘴唇好像黏在了一起，讓劉翔看著著急。

算了，劉翔說，你還是說英語吧。說英語就容易多了，但下次來阿卜杜拉又堅持說漢語。

我如果不說漢語，就把漢語忘記了。他說。阿卜杜拉的漢語是在長春學(xué)的，那是在他留學(xué)日本之前。

長春很好，斯大林大街很漂亮，但是羊肉不好吃。阿卜杜拉說。阿卜杜拉每次來都很匆忙，他在喬治店里送外賣，客人有時還讓他送香煙啤酒或者彩票，阿卜杜拉就來小店買了，一起送過去。

阿卜杜拉口齒不伶俐，卻偏愛說話，說起他在長春的幸福生活，少男少女一群人，后來一起東渡扶桑的往事，他會說很長時間。他的前妻就是同學(xué)。但他拒絕談?wù)撍c妻子的愛情經(jīng)歷，每當(dāng)這時他就轉(zhuǎn)變話題，有一次郁歡堅持這個話題，阿卜杜拉的臉上就出現(xiàn)了厭倦的表情，那種表情讓郁歡不忍心問下去。本來是別人的隱私，不該問，但阿卜杜拉那種厭倦，讓郁歡感到他內(nèi)心對愛情灰燼般的毀滅。心如死灰，什么都沒有了。

二

熱狗馬克之所以望著喬治的餐館笑，是因為喬治餐館不大的院子里，一夜之間堆滿了廣告牌，這廣告牌都是薄薄的合成紙做的，有大有小，上面印滿了人頭，大紙板上印著上屆市長布克的頭像，小紙板上印著喬治的頭像，馬克這才知道喬治是要參加競選了，他參加的是布克的團隊，競選紐曼區(qū)的區(qū)長。

劉翔的小店坐落在大學(xué)區(qū)，有點人杰地靈的意思。劉翔最早認識的政要，是省議員考培曼。有一天早上剛開門，就進來一個中年男人，穿著洗得褪了顏色的大背心，一條皺巴巴短褲，一頭卷發(fā)亂糟糟，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只有鼻梁上的眼鏡，還帶著一點文氣。那人先打個招呼，對劉翔說，壞消息，家里沒牛奶，沒面包，要破產(chǎn)了。然后抬起眼睛看劉翔，劉翔就笑一笑。第二天早上讀報，看到那個人被登在《大公報》上，除了眼鏡一樣，眼里的神情一樣，衣著完全不一樣。西裝筆挺，扎著耀眼的紅領(lǐng)帶，喜氣洋洋。那天是魁北克財政自由日。

喬治說這個人就住在我餐館對面的房子里。他可是好大一家人。隔壁熱狗店周日打工的女孩就是他女兒，我店里送外賣的小考是他兒子。劉翔好奇說，熱狗店的女孩不是個亞洲人嗎？喬治說，那是他們領(lǐng)養(yǎng)的。劉翔見過那個女孩，叫咪咪，長著淺棕色皮膚，梳著又黑又直的長發(fā)，一對小眼睛與余曉東的兒子有一拼，又細又長，真正的單眼皮，被西人稱作亞洲眼。法國人大多高鼻凹眼，十分喜歡圓臉細眼睛的亞洲娃娃。

你們的小孩才像娃娃。有一次瑪麗亞對郁歡說，我們的不像。

人就是缺什么想什么。郁歡想。中國人多喜歡洋娃娃呀，她小時候看到眼睫毛會動的洋娃娃，拉著媽媽的手都不肯走。有一個洋娃娃，那是夢想。

但瑪麗亞說怎么會？你們的小嬰兒才叫做娃娃，我們的都太不好玩了，生下來就像個老人。

咪咪就是一個亞洲娃娃。她有時會來換零錢，劉翔一直以為她是勤工儉學(xué)的榜樣，并沒有想到她是考培曼家領(lǐng)養(yǎng)的。

他們家領(lǐng)養(yǎng)了好幾個呢，各個國家的。喬治說。喬治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他一來就站著打電話，沒完沒了地打電話，聲音很大，也不管劉翔有沒有客人。喬治能看到劉翔不友好的眼神，但他不在乎。每次打完電話，他還要同劉翔聊一會兒，反正店里有娜娜，他能躲就躲。喬治最好是不干活，到處閑逛。

你知道當(dāng)議員年薪很可觀。喬治說。搞政治其實也是一個生意。我如果當(dāng)了紐曼街的區(qū)長，年薪十多萬，好過我餐館的生意。

第二天廣告牌就掛滿了電線桿，整個紐曼街都熱鬧起來，每個不同的團隊，自由黨，魁人黨，綠黨還有大麻黨，都紛紛行動起來。魁人黨致力于獨立，綠黨是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大麻黨是癮君子，是要求大麻合法化的政黨。

劉翔對大麻黨很反感。夏天在藝術(shù)廣場看露天電影，經(jīng)常會聞到那種臭烘烘的味道，與啤酒在熱氣中蒸發(fā)出來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更加難聞?？措娪暗娜藗兒攘司?，吸了大麻，東倒西歪，躺在地上，讓劉翔深感一種頹廢和腐朽的氣味。但據(jù)說這不算什么，溫哥華的大麻節(jié)才壯觀，癮君子們坐在廣場上，不分晝夜吸食大麻，以呼吁政府大麻合法化。而對魁人黨，劉翔也不抱什么希望，魁北克原來是法國殖民地，后來被英國人占領(lǐng)，沒有選擇地歸屬了聯(lián)邦，但法國人一直認為自己被殖民，所以每年國慶節(jié)，都要鬧一次獨立。而魁北克也曾公投過，結(jié)果是49%對51%，當(dāng)?shù)乜笨巳苏J為是移民的反對票讓他們敗北，所以一度排斥移民。

移民是什么？就是拔了自己的根，生生插在別人的土地里。你要耐心，耐心等待它長出根，等待它還了陽，等待它活過來。

而移民最怕的是什么？就是被排斥，魁北克獨立了，劉翔們就得搬家。他不想搬家，就反對魁北克獨立。

三

競選火熱地開始了，火熱得像這夏天的天氣一樣。劉翔和比爾·銀鎖·張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喬治迎面走來，他一改平日餐館老板的樣子，西服革履，襯衫雪白，皮鞋锃亮。頭發(fā)雖然不多，也是絲絲不亂，清潔干凈。改不了的是掛在脖子上的大金鏈子，忠誠地昭示著他的真實身份。他走在被鏟雪車鏟得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讓劉翔深感他走錯了地方。尤其讓人注目的是，喬治身后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個保鏢，矮的是瘦猴，刀條臉，棕頭發(fā)，高的是胖子，紅頭發(fā)，扁臉。

Hello，我是喬治。喬治迎向每一個剛從車上下來的人，他伸出手，西服袖口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襯衫袖口，大金鏈子在胸前就晃上一晃。他微微彎下腰，臉上掛著職業(yè)的微笑。劉翔突然覺得，餐館老板和政客其實是一回事，因為二者都需要隱藏起自己真實的情感，而把笑臉面對別人，即使你不開心，即使你不快樂，你也必須把心情隱藏起來，于是一種虛偽的笑就堆在臉上。這種笑假惺惺的，但為了生意，他們就那么假惺惺的。喬治臉頰上的兩塊肉像兩座小山，他需要的時候就堆在顴骨上，不需要的時候就放下來，好像被起重機吊著一樣，沒有過渡。

Hello，他對著一個亞裔的年輕女子走過去。我是喬治，我競選區(qū)長，我與布克一個團隊，希望你能選我。喬治開誠布公地拉選票，隨后瘦猴向女子遞上名片，那女子笑笑，她說我是新移民，還沒有選舉權(quán)呢。喬治倒也不失望，保持著彬彬有禮的笑容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腳下卻不停止，向著另一個人走去。劉翔忍不住笑，又不想與他費時間，就在喬治轉(zhuǎn)向另一個人兜售他自己時，轉(zhuǎn)到他身后，剛要快步走，卻被喬治看見，喬治立刻向他伸出熱情之手。

Hello，我的朋友。

嗨，喬治。劉翔也伸出手說。我們可以在這之后討論這件事，你總是能找到我的。

離開喬治，比爾·銀鎖問劉翔，這是什么人，劉翔說就是餐館老板，他競選區(qū)長。比爾說一個餐館老板還競選？行嗎？劉翔說不知道，這要看他能得多少票。

早上比爾·銀鎖·張來到店里的時候，劉翔正忙著打發(fā)公司的銷售員，如今這個城市開小店的中國人越來越多，每個公司的銷售員都學(xué)會了幾句中文。字正腔圓的你好，被他們的洋腔洋調(diào)說得怪里怪氣。劉翔心情好就會糾正，疲憊時他就聽而不聞，有時也會露齒一笑，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的笑，接近了喬治的笑，越來越感到那種偽飾的善意，這是疲憊生活給予他的職業(yè)特質(zhì)，而不是杜拉斯的英雄贊歌。

劉翔不太喜歡用中文同他打招呼的人，盡管他知道他們并沒有惡意，只是想靠近中國文化。同那些藍領(lǐng)打交道，他們會嘻嘻哈哈地說街頭俚語，而對刻板的英語老師瑪麗亞只說書面英語。語言是流動的，語言是一條長河。而這天來的銷售員，比一般人多用了幾個中文，他先是嘟囔了幾個字，劉翔完全不懂，然后他伸出三個手指，劉翔繼續(xù)搖頭，他急得在三個手指上橫著加了另一個手指，啊啊，劉翔終于懂得了他要說什么，劉翔說，你最好跟我說英語，中文不是這樣的。黃頭發(fā)銷售員說我剛剛?cè)ツ莻€店，那個女士就是這樣說的。

銷售員走了，比爾·銀鎖就笑，他說你這兒倒也熱鬧。

比爾·銀鎖·張要走了，在魁北克住了幾年之后。

比爾·銀鎖·張的本名叫做張銀鎖。據(jù)他說，他還有一個雙胞胎的哥哥金鎖。銀鎖讀英語時，外教讓他們起一個英文名，銀鎖想這世界上有兩個比爾，比爾·克林頓，比爾·蓋茨，他想要成為第三個。英文名和中文名一起叫，他就成了比爾·銀鎖·張。比爾和劉翔是移民英語班的同學(xué)，來到蒙特利爾，自然成為親密朋友。比爾沒有走劉翔自力更生的道路，也沒有走繼續(xù)求學(xué)的道路，他甚至沒有正經(jīng)地去讀一個學(xué)位。比爾從一個學(xué)校跳到另一個學(xué)校，一個專業(yè)跳到另一個專業(yè)，按照自己的愛好選課，按照自己的愛好生活，喜歡上課就上課，不想上課了，他就去打工做苦力。屈指算下來，比爾干過諸多新移民可能有的行業(yè)——夏天時他去農(nóng)場拔大蔥，秋天摘草莓，冬天就躲在餐館里刷碗，烤面包燙衣服也干過。比爾是一個農(nóng)家出身的孩子，有著勤懇能干的秉性，他很少花妻子的錢，他也不想看妻子嘲笑的臉。她在國內(nèi)做電腦生意，這幾年發(fā)達神速，根本不想出國。妻子聽說他在國外打工，說你還給別人打工，我這里正缺打工的呢。說完用眼睛斜睨著比爾，居高臨下的樣子。然而比爾并不屈服，比爾不想回國，也不想在妻子手中討生活。因為孩子，比爾·銀鎖并不想離婚，但比爾也不想伏低做小，而且比爾有一個理由——移民加拿大。多么冠冕堂皇，有人說比爾遠見卓識，一國兩制，一制在國內(nèi)賺錢，一制在加國謀身份，等到身份到手了，盡可選擇自由生活，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一轉(zhuǎn)眼，比爾的身份到手了，三年移民監(jiān)，考下了公民，比爾卻突然急著回國了，比爾沒說什么原因，只是把四只大箱子拎到了劉翔的店里。

我全部家當(dāng)。比爾說。你替我保存著。

那你啥時候回來？劉翔問。

說不準(zhǔn)?？纯醇依锴闆r再說。比爾低著頭的樣子，有些頹廢和滄桑。

劉翔帶他回家吃飯，走一路，一路有人跟劉翔打招呼，還有的人隔著馬路熱情揮手致意。比爾突然說，像你這樣也挺好，安居樂業(yè)了。

四

市級選舉有三個團隊，A隊是艾米莉女士掛帥，B隊由棕色皮膚、白牙齒的男士昆獨挑大梁。昆是獨立候選人。C隊就是喬治參加的團隊競選。布克競選市長，喬治競選區(qū)長。對于競選者，競選口號是考驗他們智慧的重要部分，布克幾年前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市長，是一個保守的英格蘭人。這幾年美國大選創(chuàng)意無限，yes we can，American great again，都被用濫，布克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口號，他提出的口號很偷懶，直接把奧巴馬的yes we can拿過來，至于我們到底能做什么他沒說，留下一個巨大的懸念。獨立候選人昆是一個天生的樂觀派，他提出的口號是，我們承諾免費公交。他把這個口號和印著他照片的廣告牌掛在電線桿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駐足看完就笑，郁歡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她說這人真是理想主義，也沒有看看蒙特利爾的體格能不能承受得了。自她來到蒙特利爾十余年，地鐵票價翻了一倍還掛零頭。

郁歡認為，從未來前景看，公交車票就像房子，只有上漲，不會下跌。站在電線桿下面的人們搖搖頭，陸續(xù)離開了這個獨立候選人的口號。相比之下，艾米莉女士是一個聰明人，她取了一個折中主義的態(tài)度，她的競選綱領(lǐng)是建一條地鐵。蒙特利爾的地鐵修建于上世紀(jì)60年代，這幾十年間就沒有太大的發(fā)展。艾米莉女士是法裔，得到東區(qū)法裔天然的好感，西區(qū)居民多是英裔，近年來新移民也紛紛向西區(qū)靠攏，尤其是中國移民。因為西區(qū)有中國移民最為看重的好小學(xué)，如果不能進入英語小學(xué)，即使在法語小學(xué)，到六年級也可以學(xué)習(xí)一年英語。中國移民與猶太民族一樣，以重視教育著稱，雖然移民到魁北克這個法語省，內(nèi)心中依然希望孩子學(xué)英語，如今這個世界是英語的世界。

艾米莉女士在高人指點之下，提出由市中心下城橫貫西區(qū)修建一條地鐵，這條地鐵將貫穿超級醫(yī)院等諸多重要地標(biāo)。這個計劃實在很吸引西區(qū)居民，連劉翔都說，我們?nèi)ネ镀?，支持這個粉紅色地鐵。

喬治的競選風(fēng)生水起。他那時全日制站在大街上拉選票。他已經(jīng)放棄了餐館的管理，一切都是娜娜做主。娜娜不僅忙生意，還把瘦猴和胖子分給喬治做保鏢，人手也不夠，偏巧女兒喬伊娜在學(xué)校出了問題，好幾科都掛了，學(xué)校通知她要么重修，要么轉(zhuǎn)學(xué)。娜娜真是忙得一團亂麻。

喬伊娜那年十四歲，剛剛進入青春期。她長得完全不像十四歲的西方少女，西方女孩發(fā)育得早，十四歲已經(jīng)是成人身材，飽滿得像一顆初秋的玉米，而喬伊娜卻身材矮小。喬治餐館的墻上貼著一些老舊的照片，被精心鑲嵌在鏡框中，這些都是家族的歷史。有喬治當(dāng)年在希臘青年足球隊踢球的，有開張時《大公報》美食欄目的報道，有喬伊娜五六歲時在冰場上花樣滑冰的。照片中的喬伊娜，天真爛漫，頭上扎著蝴蝶結(jié)，一身紅色的衣裙，做一個旋轉(zhuǎn)的舞姿。如今的喬伊娜卻骨瘦如柴，從尖尖的小臉上看去，竟是未老先衰，像一個心事重重的小婦人。喬伊娜是劉翔店里的?？?，她像一個家庭主婦一樣，永遠有操不完的心。她不僅要買面包牛奶，還要買烤箱用的錫箔紙，洗衣粉，洗碗液。她說話也不像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更像一個絮叨的老太婆。她睡眼惺忪地對郁歡說，昨夜四點才睡覺，一閉眼天就亮了，她可真不想起床，還要上學(xué)。郁歡說你早點睡，喬伊娜說餐館兩點才關(guān)門，怎么早睡。郁歡見過喬伊娜在餐館工作的樣子，就像那些侍應(yīng)生一樣，穿黑色衣褲，把一頭長發(fā)別在腦后，腰里系著一條小圍裙，圍裙上別著一支筆，隨時記下顧客的要求。

郁歡很為喬伊娜抱不平。小小的孩子就這樣打工，教育都被耽誤了。有一次，郁歡試圖勸喬治讓喬伊娜少做工，多讀書，喬治笑著說謝謝，然后說喬伊娜小的時候就長在餐館里，三歲時，娜娜問她長大要干什么，喬伊娜說以后要打扮得像媽媽一樣漂亮，穿高跟鞋，涂口紅，頭發(fā)做成大花卷兒。娜娜感到好笑，又問她打扮好了做什么，喬伊娜說打扮得漂漂亮亮，到餐館里收錢。說到這里，喬治哈哈大笑，喬治說，你看你看，喬伊娜天生就是一個餐館的老板娘，她在這方面真有才華。

郁歡聽了就不再說話，從此以后不讓小武到店里來，就連劉翔在家里說店里的事都不讓。她拒絕讓有關(guān)小店的所有概念進入小武的頭腦，她不想讓小武了解小店的任何事情。小武來到加拿大，不是為了開小店和餐館的，小武應(yīng)該有更廣闊的未來。

喬治在公交車站與下班人士攀談拉票的方式，收效不大。下班的人大多饑腸轆轆，或者家里有小孩嗷嗷待哺。人們拖著疲憊的一雙腳，很難有人停下，聽滿面紅光的喬治談他的理想。偶爾有一兩個康大的學(xué)生十分好奇，與喬治攀談幾句，也大多轉(zhuǎn)身離開。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喬治并沒有政治理念，只是非常簡單地要做區(qū)長。大學(xué)生們大多喜歡新奇怪異的高談闊論，當(dāng)他們談?wù)摪涂輰幍臒o政府主義或者小政府的政治未來，或者在利他和利己中的自我選擇時，喬治就目瞪口呆，兩眼發(fā)直，直視前方，啞口無言，大學(xué)生們就失望地搖頭告別了。倒是瘦猴，每到這時就急不可耐地沖上前去，阻止人們的離開。他攤出手臂，一個長長的脖子硬硬地伸著，直伸出幾道青筋，他鼓著眼睛叫著說，再聊一會兒，喬治是一個好人！

也不是沒有人關(guān)心喬治的愿望，威廉就給喬治提出了改革方案。威廉住在喬治餐館后面，一夜之間中了風(fēng)，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雖然半身有些僵硬，但沒有大問題。從此他就一改生活規(guī)律，恨不能24小時都在街上行走鍛煉。每天這樣行走，他本來不太好的眼睛就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他發(fā)現(xiàn)喬治餐館外面的小院不應(yīng)該有柵欄，應(yīng)該是開放的，因為柵欄讓他行走不便。他把這個意見告訴喬治，喬治欣然接受，回到家就拆柵欄。那藍白相間的柵欄，本來是希臘餐館的標(biāo)志，娜娜不同意，喬治說不同意也要同意，這是選民的意見。瘦猴和胖子用了三天半的時間拆除了總共不過十余米長、一米高的小柵欄，他們拆幾條喝半杯咖啡，再拆幾條，喝半小時啤酒。娜娜很不高興，但喬治認為這樣做不是消極怠工，而是恰到好處的展示，讓路過的選民看看，他們的票不會投給一個不傾聽選民聲音的人。

威廉的意見讓喬治反思他的選舉理念，他必須有所承諾，選民才會投他的票，他與瘦猴胖子行走全區(qū)，終于在紐曼街上找到了一個水坑，這坑直徑大約一米左右，擺在馬路中間，車子經(jīng)過，總會顛簸一下，于是喬治承諾，如果他被選上，將會修理這個大坑。

他召集了《大公報》《社區(qū)報》的記者，發(fā)布了新的施政綱領(lǐng)。當(dāng)天晚上，劉翔在店里看電視時，看到當(dāng)?shù)匦侣務(wù)趫蟮绬讨蔚男侣?。位于紐曼街的這個大坑，被稱為“喬治的大坑”。電視臺主持人站在大坑邊上，對行人進行隨機采訪，一個紅頭發(fā)女士牽著一條狗，憤怒地控訴當(dāng)?shù)卣牟蛔鳛?，她每天開車顛簸的時候，小狗都會呻吟一聲。這是對小狗的虐待，她氣憤地說。那天潮濕，女士的紅頭發(fā)在潮濕的空氣中，沾了許多的水氣，便膨脹開來，好像一個氣球頂在頭頂。還有一個行人，說他在這里行走，崴了腳，他伸出腳說，政府應(yīng)該對此負責(zé)，對他的傷害有所賠償。原來那個行人正是瘦猴。鏡頭轉(zhuǎn)向喬治，喬治的表情痛心疾首。喬治說，我們的政府應(yīng)該對每一個人和狗負責(zé)，如果我當(dāng)選，我一定修理這個大坑，讓我們社區(qū)大道平坦，不會出現(xiàn)人狗受傷害。

郁歡對著電視笑得眼淚花花打轉(zhuǎn)，她說我要努力學(xué)法語，我要去競選，我競選一定比喬治強多了，你看他根本抓不住競選的要領(lǐng)，他的演講翻來覆去加起來，使用的單詞不過50個，他最大的承諾是一個大坑，難道加拿大的政客都是這樣嗎？加拿大真的沒有更高的政治理想了嗎？（節(jié)選）

……

選自《山花》2019年第5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6期

陸蔚青 | 作者

陸蔚青，加拿大華文作家。魁北克華文作協(xié)理事。北美中文作協(xié)終身會員。曾獲第二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二等獎、北美漢新文學(xué)優(yōu)秀小說獎、首屆加華文學(xué)獎、首屆魁北克華文文學(xué)獎等諸多獎項，作品刊發(fā)于《芙蓉》《鴨綠江》《北方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出版有小說集《漂泊中的溫柔》，散文集《曾經(jīng)有過的好時光》，童話小說《帕皮昂的道路》，作品入選海內(nèi)外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