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現實與文學的理想性
寫出塵世的熱鬧與荒涼、生命的凋零與繁華,在沉默的大多數中寫出自己內心的聲音,在平庸的生活里寫出情感的深度,是文學的本質力量。
困境是整體性的,但我們還是愿意看到獨特的、真實的,能夠給我們以光照,更接近真正的人的文學,這是作家這一職業(yè)惟一的尊嚴和價值所在。
我們期待從小說中讀到怎樣的現實生活?寫作者如何呈現文學的理想性?現實生活非常復雜,書寫時代的發(fā)展與進步是現實,看到社會的弊端和亂象也是現實。無限放大任何一端,都會偏離現實主義文學的真實性要求。而某種意義上,真實性是理想性的基礎。真實呈現生活,是現實性的一個方面;在客觀表現之上,還有主觀判斷,寫作者如何看待時代、生活,包括歷史,同樣非常重要。至于以怎樣的形式去表達,其實沒有高下之分。虛構文學并不比非虛構文學距離生活更遠,如果非虛構只是呈現生活表象,而虛構文學能夠以巨大的思想能力深刻揭示時代本質,顯然距離真實就會更近。
長篇小說的現實主義書寫并不是一個新話題,在今天卻很有意義。百年新文學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主流就是現實主義,從1933年作為現代長篇小說成熟標志的茅盾《子夜》,到2018年影響廣泛的李洱《應物兄》,都可以看成是現實主義經典文本。至于新文學史上的人生現實主義、主觀現實主義、革命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哪一種與批判現實主義中的現實,與每一代人經歷的現實生活更加契合,不同的作家學者顯然會有不同的理解。
從每年數千部長篇小說中梳理出寫作者的現實觀并不容易,何況很多寫作者并沒有觀念的自覺。學者基于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整體,總結歸納每一個歷史階段現實主義的表現形式,其實是一個披沙揀金的過程,是以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為依據的。所以我們看到的文學史,是書寫的文學史;我們看到的現實主義發(fā)展演變軌跡,是學者參與的現實主義書寫。在這個話題的延長線上,還包含著對現實主義自身的追問。
作家能否真實記錄自己的時代
我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在未來都會成為歷史。作為歷史的記錄者,作家書寫現實生活,首先需要正確的歷史觀。在歷史視野下,看取眼前的生活,才會對時代變遷有更準確的判斷和合理的解釋。每個時代都有其獨特的話語方式,寫作者被包含其中,從自我的生存推己及人,傳遞的往往是借助個體而抵達整體或是類別的思想。當然,現實主義標舉的理念符號,在社會學范疇內,習慣于把人和生活放置在壓抑與反抗二維之上,反抗現存秩序、生存境遇和不可知的所謂命運。對個體而言,在個性解放、民族解放、家國解放的宏大語境中,其實始終缺乏感性存在的獨特性。
那么,面對光怪陸離的世界,作家到底應該為我們提供什么?是服膺于真實,對現實生活的精確白描;還是越過局部表象,給出整體性的世界認知;或是回到個體最根本性的生命現實,不僅寫出體驗層面的自我感知,還要寫出意識層面的普遍理解,回應個體的生存疑問和時代提出的任何質疑?顯然,這不是一個容易給出標準答案的問題。我們希望文學作品不僅能提供生活細節(jié)和質感,還能夠提供對生活的思考和判斷。當然,這些或許都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在絕大部分作品中既看不到思想,也看不到生活。
我們今天面對的生活,與巴爾扎克、左拉、托爾斯泰等任何一位現實主義大師為我們提供的現實,顯然在很多方面都完全不同。時空距離、觀察生活的角度、寫作者持有的世界觀,都有著諸多差異。每一個寫作者對于本民族的歷史、當下的時代,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方方面面都會有自己的認知。以新時期以來40年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例,優(yōu)秀的現實主義小說既具有歷史敘事的多樣性,也包含對現實生活不同維度的觀照、追蹤和回溯。
對于鄉(xiāng)土中國歷史、民族歷史的書寫,如《古船》《生死疲勞》《活著》《古爐》《額爾古納河右岸》等,遠比現實題材要影響深遠。也就是說,寫作者更擅長以不同路徑切近歷史,卻很難有效地表達對當下生活的把握。這其中有多重原因。從社會倫理學角度,作家需要對社會轉型期動蕩不安的人心有更深入的觀察和了解;理論上的人道主義和現實困境,后工業(yè)時代人的異化和智能時代AI的人性化,都是不斷出現的新挑戰(zhàn)。文學無論是作為社會批判的武器,還是理想建構的引導,都基于人的解放的內在價值理性。正如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出現的很多問題,面對經濟下行帶來的生存壓力、環(huán)境污染帶來的生態(tài)惡化、貧富差距拉大、精神生活匱乏等等,都需要作家具有更強大的內驅力,不被某些力量同化或異化,始終保持對生活和生命的熱愛,以及直面現實的勇氣。我們常常討論文學表現生活的廣度、思考生活的深度,那么,生活的邊界在哪里,思想的深度又在哪里,寫作者以哲學眼光、歷史眼光或是純粹個人體驗式眼光去做出闡釋和判斷,都不必然帶來新的審美經驗。
近年來,影響比較大的現實題材長篇小說諸如《我不是潘金蓮》《第七天》《春盡江南》《極花》《王城如海》等等,在表現當代中國現實時各有側重,無論是正面強攻,還是側面迂回、背后包抄,大抵都是以問題意識作為敘事基礎的。作家們經歷不同,關心的生活領域也有差異,有的更關注農村問題,包括留守兒童、征地、污染、鄉(xiāng)村選舉、空心村、拐賣婦女、鄉(xiāng)村倫理、后工業(yè)時代的自然主義等話題;有的關注城市文明進程以及城市化帶來的心理生理改變、普遍的精神危機,新頹廢主義、空間美學、人際倫理,新時代的偶像崇拜和集體夢想等話題;有的關注國際視野下跨文化生存的多樣性,價值觀的多元、文化沖突、代際沖突、全球化以及資本主導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和改變等話題。一方面,我們正在經歷現代民族國家和高度現代化的達成過程;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得不面對這一過程中所有的考驗和不適。經濟、政治、文化、教育等領域的制度變遷、資源分配和觀念裂變,帶來了諸多社會公共問題。寫作者介入生活的方式不同,對現實的理解也各有情懷。我們期待作家提供新的生活樣態(tài),表現人心的深邃和幽微,而對于司空見慣、習焉不察的一切,更希望看到作家對其有所發(fā)現,這是一種參與式的、代入式的,或者探索式的閱讀期待。寫作者在生活現場,還是不在,能否寫出現實帶來的驚異、恐懼、懷疑、感傷、追問、探索和成長,能否真實記錄下這個時代的聲音色調、內在機理、個體創(chuàng)傷和痛楚,都是現實主義的題中之意。
作家的獨立思考與文學的理想性
寫作不是生活實錄,錄像也有題材、角度、畫外音等藝術要求,寫作呈現得更豐富,也更深入,重要的是寫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參與。我們不可能活在一個抽象的精神世界里,不可能逃避現實對我們的修飾和注目,也不可能完全反抗現實對我們的禁閉和改造。關于現實和現實主義的關系,波拉尼奧提倡現實以下主義,期待以此激發(fā)年輕人對生活和文學的熱愛。至于現實以上主義,目的在于現實之中的自救和超越,倡導去世俗化,摒棄某些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和人生的庸碌,在形而上的路上對自我和世界進行探索,拒絕與現實交叉感染,活在現實以上平行感受。
現實題材寫作聚焦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小人物遭遇的社會不公、人的社會境遇,社會關系的聚合與離散等,人道主義立場決定了這樣的寫作對于歷史真實和現實真實的堅持。盡管我們常說,作家不負責找出問題的根源,不負責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案,但是有意義的寫作本身就是一種對于意義的追求,即把有效的表達從大量無意義的事件中剝離出來,賦予其敘事意義。新即物主義主張精確呈現生活細節(jié):“攝影對生命的表現極強,而且需要觀察正確事物的眼睛。為此,并非根據敷衍的過程和操作方法,而是必須運用純凈的攝影術才行?!边@是一種自然主義。作家不需要以紀錄片和非虛構的方式,才能夠走進生活現場,賦予生活原生態(tài)審美。能夠深刻表現現實的復雜性和多樣性,關鍵在于寫作者的思想高度和情感深度。就像格非談到青年作家鄭執(zhí)、班宇和雙雪濤時說,“為什么在東北同時出現了這么多高水平的寫作者,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話題,東北老工業(yè)基地它最后的式微,它的衰落,整個的集體主義留下來的資產饋贈,這些青年寫作者會經歷到這種文化上的,我把它稱為文化幻覺的東西,他們打破這些,一下子就讓人看到生存的質地?!边@就是現實主義。
破敗的工廠、倒塌的村舍、荒蕪的土地、浮躁的人心,以及不斷爆發(fā)的公共事件,如學生食堂飯菜霉變、化工廠爆炸造成大量傷亡、山火導致大批消防員犧牲等等,我們經歷的這一切有多么殘酷,對作家的考驗就有多么嚴峻。生活充滿戲劇感,現實主義寫作反戲劇性,以嚴肅理性的態(tài)度面對種種荒誕的真實,不是簡單還原生活,而是賦予生活以意義。忠實于生活和內心的記錄與思考,更接近我們想要的文學。當然,技術越成熟,越容易對生活做出抽象的歸納和整合,這種經過觀念整合的生活,展開后可以看到更廣闊的存在。本質主義的表達和自然主義的呈現并不是絕對的相互矛盾,對生活現象的過度羅列會淹沒作家的主體意識,過分復雜的隱喻象征同樣會抽空生活的血肉。在時代表象背后,有著命運的合理性與不合理性,有著合理的社會邏輯與反邏輯,有需要被撫慰的屈辱與被照亮的幽暗,還有文學始終在守護的尊嚴、正義和活下去的信心。
所謂時代鄉(xiāng)愁,是因為個體的精神迷茫,不僅是知識分子面對理想與現實種種落差的困擾,自我認知與社會認知的分裂。當我們不能成為時代的獨立發(fā)聲者,實際上就等于放棄了理想性追求。面對生活現實,作家如何能真實冷峻地進行書寫?一味的懷舊,很容易染上都市懷鄉(xiāng)病的虛假癥候。黃詠梅評述安慶小說《在荒蕪小徑上走出內心的繁榮》時談到:“現實主義一直潛伏在我們的現實里,就像一個故事,一個看不見的規(guī)則,隱形地籠罩著文學?!泵戏比A在《寫出人類情感深處的善與愛》一文中說:“文學的情義危機,是一個相當普遍的現象。無論是鄉(xiāng)土文學還是城市文學,人性之惡無處不在彌漫四方。貧窮的鄉(xiāng)村幾乎就是惡的集散地……以都市文明為核心的新文明在構建的過程中,能夠看到的只有欲望和惡。……這種程式化、概念化的寫作,不是來自作家對當下生活真正的疼痛,而完全是一種主觀臆想,這些作品的編造之嫌是難以辯白的?!睂懗鰤m世的熱鬧與荒涼、生命的凋零與繁華,在沉默的大多數中寫出自己內心的聲音,在平庸的生活里寫出情感的深度,是文學的本質力量。
生活經常拒絕我們,慣用的說法是太不現實了。一方面我們活得太現實,一方面又總是不甘現實。我們今天討論現實主義,已經發(fā)生了太多變異,樂觀主義者不是基于現實批判,而是由現實而理想,樂于正面書寫這個時代;悲觀主義者不是拒絕現實,而是以理想觀現實,無法認同接受這個時代。這些討論對于創(chuàng)作本身和理論推進,其實意義不大,如果試圖以此糾正那些形式主義創(chuàng)作或唯美主義傾向,不僅無益反而有害,現實主義題材抑或即物主義書寫,并不是文學惟一的路徑。文學早已不是社會發(fā)展的指南,連闡釋者都不合格,每年近萬部長篇小說大都與生活、與現實、與藝術、與理想毫不相關。文學不是人的精神逃逸之門,也不是解決社會病態(tài)的良方。文學越來越小眾,真的是無法回避的事實。困境是整體性的,但我們還是愿意看到獨特的、真實的,能夠給我們以光照,更接近真正的人的文學,這是作家這一職業(yè)惟一的尊嚴和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