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4期|孫頻:鮫在水中央(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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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掛在墻上的那本巨大的日歷看了一眼,2008年4月17日,這是我住進(jìn)這座廢棄鉛礦里的第四年了。每年過年買年貨的時候我都要下山買這樣一本巨大的日歷回來掛在墻上,上面龐大鮮紅的數(shù)字隔著老遠(yuǎn)就能跳到人的眼睛里。
1
昨夜山間淅淅瀝瀝一場微雨,我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雨滴正拍打著這漫山遍野的落葉松、櫟樹和云杉。
樹下開著野玫瑰、老虎花、莢蒿。層層疊疊時遠(yuǎn)時近的雨聲在無邊的森林里游蕩,雨滴從樹葉間滑落的回聲又冷又遠(yuǎn)。
大概昨晚喝得又多了些,蠟燭都沒吹滅就睡著了。醒來才發(fā)現(xiàn)那支蠟燭在半夜已經(jīng)自行燃盡,只在桌子上結(jié)下一堆皺巴巴的蠟淚,里面還裹著一只小飛蛾的尸體,琥珀一般。
我朝地上一看,那只肥大的塑料酒壺靜靜臥在我的鞋邊,里邊還有半壺酒。我每晚都要從這酒壺里倒出一碗酒來,點(diǎn)著蠟燭一邊喝酒一邊看書。跳動的燭光把我的影子扣在了墻上,比我自己大出好幾倍來,像座猙獰的建筑聳立在那堵墻上。
大多數(shù)的夜晚,我都是這樣打發(fā)過去的,點(diǎn)支蠟燭看本書,看上幾頁了抿上一口酒,再看幾頁再抿一口。下酒的多是些山里的花鳥魚蟲;或是把山里采來的木耳用開水焯一下,用蒜泥和野蔥拌了;或是把土豆埋進(jìn)爐灰里埋一個下午,到了晚上把燒焦的土豆殼敲開,再往冒熱氣的沙瓤里撒點(diǎn)鹽。
柳木桌上胡亂堆著一摞書和雜志,有《老殘游記》《紅樓夢》《唐詩百話》《三言二拍》《詩經(jīng)譯注》,雜志多是些《讀者》和《書屋》,還有幾本破破爛爛的《今古傳奇》。除了這張柳木桌,屋子里還有橡木柜、核桃木椅子,都是在我小的時候,父親用這山里的木材親手做的。
當(dāng)年鉛礦倒閉后這些家具都留在了職工宿舍里,多年以后我回來打開這間宿舍一看,那些家具居然還是我當(dāng)初離開時的樣子。如同寒潮一夜忽至,不及躲避,冰雪下到處鎖著栩栩如生的魚蝦尸體。因?yàn)榈靥幧钌?,鉛礦倒閉之后連電也被停掉了,現(xiàn)在這里就住著我一個人。
我朝掛在墻上的那本巨大的日歷看了一眼,2008年4月17日,這是我住進(jìn)這座廢棄鉛礦里的第四年了。每年過年買年貨的時候我都要下山買這樣一本巨大的日歷回來掛在墻上,上面龐大鮮紅的數(shù)字隔著老遠(yuǎn)就能跳到人的眼睛里。因?yàn)橐粋€人在深山里呆久了,會感覺像掉進(jìn)了時間的黑洞,無論宇宙間又孵出多少個新鮮的日日夜夜,都會立刻被這無底的黑洞吸收進(jìn)去,被消化殆盡。人被裹挾在這黑洞當(dāng)中時會有一種類似于要永生下去的恐懼感,無邊無涯,有時候過著過著居然連自己的年齡都會突然忘記,一時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活了幾百歲。想想一個失去年齡的人就這么無限地奔走在時間里,沒有個歇腳處,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死去,便覺得又是可憐,又是好笑。
我穿好衣褲出門打水。鉛礦大門外的樹叢里藏著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山里的溪流都這樣,只能滿山聽見環(huán)佩叮咚,似在腳邊又似在身后,卻終是無跡可尋,在這山中久居才能掌握其秉性。我提了一桶水回屋洗臉?biāo)⒀溃衷陂T口的泥爐上熬了點(diǎn)小米粥做早飯。
吃過早飯之后我對著墻上殘留下來的半面鏡子細(xì)細(xì)把下巴刮干凈,把頭發(fā)三七分梳整齊,再噴了點(diǎn)摩絲定型,然后穿上一件卡其色襯衣,打好那條藍(lán)底白點(diǎn)的領(lǐng)帶,外面再穿上一件深藍(lán)色西服。我一共有三件襯衣三套西服兩條領(lǐng)帶,三套西服的顏色款式都一模一樣,是多年前請同一個裁縫做出來的。所以以前老有人以為我一年到頭就一身衣服,從來不換,其實(shí)是我來來回回已經(jīng)換了多少次了別人并不知道。
把自己穿戴整齊是我每天早晨起床之后的一個重要儀式。就是一整天都不過對著這片山林,我也不敢在儀表上有絲毫懈怠。真的是不敢。這是一種站在斷崖邊上的感覺,稍不留神就會掉下去。一個人住在深山里,整天除了植物和動物,沒有任何觀眾,自然是身上隨便披掛個麻袋都能出入,可是我不允許自己這樣隨心所欲地塌下去,或者,掉下去。
穿戴整齊后我照例在荒涼的鉛礦院子里巡視了一圈。鉛礦四面環(huán)山,如在井底,破敗的采礦車間門窗洞開,里面住著年深日久的黑暗。當(dāng)年賣剩下的幾臺銹跡斑斑的破碎機(jī)和球磨機(jī),如年老的象群擠在黑暗里等待死亡。干涸的浮選槽里長滿荒草,槽邊是當(dāng)年開采的礦石,有鐵礦石、金礦石、鉛礦石。我太熟悉這些礦石了,鉛礦石里有紫色的晶體,黃鐵礦石里有一種金黃色的光澤,金礦石看起來反倒沒有黃鐵礦石那么耀眼。廢棄的高爐默立著,水塔頂上住著一大群野鴿子,只要往水塔上隨便扔塊石頭,那群鴿子就會呼啦啦從水塔頂上炸起來,倉皇地四散而去,到黃昏時分,又會在一輪血紅的殘陽里飛回來?xiàng)谒敗?/p>
我站在水塔下仰著頭看了會鴿子,繼續(xù)往前逡巡。山里的寂靜所產(chǎn)生的壓強(qiáng)擠壓著我,有時候竟會把我一路擠壓向童年。我養(yǎng)了一黑一灰兩只兔子 作伴。我記得小時候就養(yǎng)過這么兩只兔子,每天放學(xué)后頭一件事就是興沖沖地跑過去喂它們。這中間的四十多年忽然被擠成了薄薄的一扇門,我推開一看,那一黑一灰兩只兔子居然還在門后,好像從來沒有長大過,也從未離開過。
我獨(dú)自走過礦區(qū)的幼兒園、醫(yī)療室、圖書館,這些闃寂無人的廢墟散發(fā)著類似于墳?zāi)沟臍庀?。但我走在這廢墟里還是不由得覺得親切,像走在曾經(jīng)的自己里面,從前的那個少年包裹著如今已到中年的我,像小時候玩過的俄羅斯套娃。
我八歲那年隨著父母從山東的一個海島來到這里,父親從海島上的一名軍人轉(zhuǎn)業(yè)成鉛礦上的小干部,母親則在礦上的圖書館做了管理員。我二十九歲那年離開了倒閉的鉛礦,四十歲那年又一個人回來了,回來時這里已經(jīng)是一座廢墟。
我重返鉛礦的那個晚上,整個礦區(qū)沒有電,我也沒有準(zhǔn)備蠟燭,到處是最原始的黑暗?;牟菰缫堰^人頭,礦區(qū)的骨骼和周圍毛茸茸的密林如血肉長在了一起。荒山密林之上是一輪巨大的明月,我感覺自己像忽然退回到了最遠(yuǎn)古的洪荒時代,滿目只剩了山林和月光。月光像大雪一樣隆重地覆蓋著這片廢墟,我乘著月光重新游蕩在闊別已久的故地。
我記得我推開少年時代最熟悉的圖書館的門進(jìn)去,門口那把管理員的椅子是空的,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母親曾經(jīng)就坐在那里。所謂圖書館其實(shí)就是兩間簡陋的平房,幾排書架空曠荒蕪。我曾借過的那些書都已經(jīng)不見了,只地上還零散地扔著一些書,月光從門里涌進(jìn)來,那些書被淹沒了,閃著銀色的磷光。
被月光淹沒的一瞬間,我又有了那種置身于水底的感覺,好像是在童年那個海島的海水里,我一直向海底游去,直到水壓即將把我擠爆。周圍海水的顏色在慢慢變深,有大魚和燈籠般的彩色水母從我身邊游過。那時,我看到那些大魚時往往會覺得敬畏和尊重,我會給它們讓路,因?yàn)樗鼈兛瓷先ス爬隙f嚴(yán),像人類的祖先。
我又好像正潛在那個藏在這深山里的無名湖底,那個湖的周圍全是密不透風(fēng)的參天古木,樹林陰森森的看不到頭,林間飄蕩著鳥兒們各種古怪的叫聲。有風(fēng)吹過時,成片的樹林在嘶吼,而湖面卻靜極了,像面大鏡子,在陽光下有一種璀璨的感覺。而那湖底卻是幽深恐怖的,水極清澈,能看到大片大片墨綠色的水草,像女人的長發(fā)一樣在水中鬼魅般地招搖著。魚兒們在其中嬉戲,柔軟的蛇魚和水草交纏在一起,湖底到處是長滿水藻的毛茸茸的石頭、貝殼。
在這湖底還有一具人的尸體。那具尸體這么多年里一直就沉在這里,因?yàn)椋砩蠅褐粔K巨大的石頭。
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還是完整的、新鮮的,還是一個人的形狀,呈現(xiàn)出石灰一樣僵硬的滯白。等我第二次再潛入湖底找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開始變得殘缺不全,魚兒們把它身上臉上咬得坑坑洼洼的,它的一只眼睛被魚吃掉了,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大洞。右手上的肉已經(jīng)被魚啃噬干凈了,露出了雪白的骨頭,那只露出白骨的手就那么在水中安靜地張開著,還有幾只一寸長的小魚正叮在那手骨的縫隙里。
我仔細(xì)辨認(rèn),不是水,只有滿地的月光。我從地上撿起一本滿是灰塵的書,就著月光看到是一本破舊的《礦產(chǎn)資源勘查學(xué)》。我又撿起幾本書走出了圖書館,像小時候來借書一樣抱緊它們,仿佛它們可以給我御寒。那個夜晚,我坐在外面的石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的背后是黑暗如古堡的圖書館。
半夜了,我聽到周圍叢林里有沙沙的聲音,那可能是一只野獸。巨大的月亮就懸在我的頭頂,在這無人的深山里,月亮看上去極大極亮。因?yàn)橛性铝猎?,我心里靜了些,到了后半夜,居然就靠在墻上睡著了。
第二天我把我少年時代和父母一起住過的那間宿舍收拾了一下住了進(jìn)去,屋里的家具都還是我當(dāng)年離開時的樣子,只是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安頓下來之后,又經(jīng)過一番躊躇,我決定去看看它。
于是我朝著那片藏在這深山里的無名湖走去。我一直相信,除了我,世上沒有誰還會知曉這個湖的存在。我還是個少年時就找到了這個秘密的湖,那時候因?yàn)閯倧暮u遷徙到這山林里,我渾身干燥難忍,于是漫山遍野地找水想游泳。山里只有腿肚那么深的溪流,沒法游泳。鉛礦的工人們告訴我,這山上是不可能有湖水的。但我相信我在山間已經(jīng)嗅到了湖的氣息。
就這樣,我跟著彎曲的山間溪流一路尋找。溪流忽隱忽現(xiàn),多數(shù)時候都是藏在柳樹林里的。遇到石頭多的地方,溪流就會變急促,喧嘩著從柳樹林里鉆出來、在陽光下明亮地流一會,忽然又不見了,再見到它時,卻是清泉石上,有一尾野生的金鱒魚在水中倏忽掠過。
我就這樣跟著溪流走進(jìn)了一片陰森的原始密林,在那不見陽光的密林里穿行了很久。周圍的樹木越來越高大古老,越來越茂密蓊郁,但那條溪流從不曾斷開,一直向前流動著。我相信,只要溪流沒有斷開,我就不會迷路,所以,我一邊恐懼著,一邊卻還是緊緊跟著這溪流前行。忽然,樹木一下消失了,前方靜靜地、耀眼地跳出了一片湖。
湖就在這密林的中央。
后來的很多年里我都不舍得告訴任何人關(guān)于這個湖的存在,仿佛這是一個只屬于我和這個湖之間的秘密。我一直記得我第一次跳進(jìn)那湖水里游來游去的感覺,像從干燥陌生的生活里擠進(jìn)了一道潮濕的裂縫。
后來我一直相信這面湖就是世間留給我的一道縫隙。
我走出鉛礦的大門,再次跟著溪流往深山里走去,走進(jìn)那片陰森的密林,走著走著,忽然有一片湖水像夢幻一般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無名湖看起來和五年前一模一樣,碧綠的湖面靜得可怕,一絲皺紋都沒有,似乎在這幾年時間里它不曾被任何東西打擾過。我先是在湖邊靜坐了一會,然后站起身來佯裝著散步,仔細(xì)觀察了一番周圍,不見人影,只有無邊的密林和倏忽掠過的鳥影。我脫了衣服慢慢潛入水中,以免驚起太大的波紋。
平靜的湖面下存在著另外一個叢林,有植物,有動物,也許在這樣的湖底還有一位維護(hù)秩序的統(tǒng)治者,類似于龍王或者水妖。我在鬼魅般的水草間游來游去,尋找著記憶中的那塊大石頭。終于,我在幽暗的湖底看到了那塊大石頭,它依然在那里,輪廓沒變,只是身上已長滿青苔,這使它看起來變臃腫變?nèi)彳浟恕?/p>
然后,我看到了壓在石頭下面的那具尸體。墨綠色的湖底上一點(diǎn)刺目的白。它還在原地,只是已經(jīng)變成了一副干凈的白骨,上面居然連一點(diǎn)皮肉都沒有了,那白骨像瓷器一樣潔凈,安寧肅穆,竟讓人不再覺得恐懼。有一條小蛇魚從它頭骨的左眼眶鉆進(jìn)去,又從右眼眶里鉆了出來,擺擺尾巴游走了。
在我身邊游來游去的魚兒們看起來似乎都格外肥大,這使得它們身上有一股妖氣。我開始使勁劃動雙手雙腳,向泛著微光的湖面升去。
轉(zhuǎn)眼間我已經(jīng)獨(dú)自在這深山里住了四年了。四年里我開墾了十幾畝山地,種上土豆和莜麥,因?yàn)檫@山上早晚溫差很大,特別適合土豆和莜麥的生長。秋天收成了以后拿到山下去賣,平時在山上采的木耳蘑菇曬干了也拿到山下去賣。我太了解這片山林了,每個季節(jié)有每個季節(jié)的蘑菇,我還知道在這山林里只有橡樹可以長出木耳,而且只有冬天砍倒的橡樹長出的木耳最多。有時候一棵倒在地上的橡樹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木耳,像長出了無數(shù)只耳朵。所以在每年冬天的時候我會砍倒十來棵橡樹,好等到來年采木耳。
我還在下面半山腰的三條路岔口處開了個小飯店,掛了個木牌,白底上四個紅字“岔口飯店”。那是公路還能通到的地方,路邊有間廢棄的護(hù)林人住過的小屋子,灶臺是現(xiàn)成的,還有炕,屋里只夠擺一張飯桌。
我的飯店里平時只做四個菜,過油肉、醬梅肉、野雞燉山蘑、燴土豆。只在春天和夏天的時候偶爾用香椿、苜蓿和蒲公英拌點(diǎn)涼菜。我從不用鳥銃打野雞,響聲太大。我的辦法是把糧食拌上酒,撒在山林的空地上,野雞吃了糧食之后就會醉倒,躺在那里就睡著了,如果是冬天,睡著之后就被凍死了。第二天撿到的野雞已經(jīng)硬邦邦的,一碰還叮當(dāng)作響,像用玻璃做的。而且醉倒的野雞都是一對一對的,因?yàn)樗鼈兿矚g夫妻結(jié)伴而來。偶爾,如果捉到一條蛇,我也會把蛇燉了吃。當(dāng)我一剪刀下去把還在扭動的蛇剪成兩截時,我心里還是會暗暗一驚,為自己身上那些已經(jīng)暗中發(fā)生的變化而吃驚。我曾經(jīng)可是連只蟲子都不忍心踩的人。
去我飯店吃飯的人不算多,多是些進(jìn)山拉木料的大車司機(jī)和進(jìn)山采木耳的人,偶爾還有些專門趕過來找我的故人。因?yàn)槲覜]有電話,這里便成了我和昔日故人們唯一一個隱秘的聯(lián)絡(luò)處。
在礦區(qū)里巡視完一圈之后,我從大門出去,沿著山路往林子里走了幾步路,準(zhǔn)備給兔子割些苜蓿。進(jìn)鉛礦的這條僻靜的山路沒有通公路,早已被世人遺忘在深山里,又經(jīng)過山洪的沖刷和野草的侵略,已變得越來越窄,有些地方幾近于消失了。在這條山路上我從來沒有碰到過任何人,如果真的碰到一個人,他看到一個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戴著眼鏡的男人正在那里割兔草,估計(jì)也會嚇一跳。
我回去把兔子喂了,又在水塔的周圍撒了些玉米粒喂鴿子,然后便準(zhǔn)備下山一趟。我大概半個月左右會下一次山。所謂下山就是到山下附近一些村莊的小賣部里買些日用品,那些村莊,即使最近的也要三十里路。我有時候用錢買,沒錢時就用我在山上采的木耳來換。木耳的價格很高,山下的村民都認(rèn)木耳,所以木耳在這一帶就像貨幣一樣好使。
我背上包,騎著一輛舊摩托車往山下駛?cè)ァ傞_始的時候我下山都是靠走路,一走就是半天時間,往回趕的時候還得走夜路。據(jù)說在山上走夜路的時候,會碰到有人在背后拍肩膀,這時候千萬不要回頭,因?yàn)槟嵌喟胧抢窃谟盟淖ψ优哪愕募绨颉@窃诋?dāng)?shù)乇唤凶雎榛?。我倒不怕遇到狼,因?yàn)槲抑浪械膭游锲鋵?shí)都是怕人的,它們不會主動攻擊人。而且動物能看出人身上的火焰,遇到火焰高的人,它們就會遠(yuǎn)遠(yuǎn)避開。所以我走夜路的時候從沒碰到過任何野獸。
走完那段崎嶇的山路就上公路了,在這山路與公路連接的地方,常年有一處淺淺的水洼,水洼附近是蝴蝶的家園。夏天每次走到這里都有成千上萬只蝴蝶在我身邊飛來飛去,有的還會落在我頭上、身上。回來的時候又是一身蝴蝶。
這次下山我要去的村莊離鉛礦有三十多里路。這個村莊有一個雅致到奇怪的名字,落雪堂,不知道是不是和村口的那棵大杏樹有關(guān)。這村口有一棵巨大的千年杏樹,因?yàn)槟昀希瑯涓P結(jié)突出,竟可以供十幾個人同時坐在樹根上乘涼。樹冠則龐大得有些遮天蔽日,好像整個村莊都不過是這老樹孕育出來的子嗣。每年到了清明前后,一樹杏花如雪,有風(fēng)吹過的時候,落花幾乎要把整個村莊都埋起來了,一直要到五月,這個村莊才能漸漸從花醉中蘇醒過來。
我先是騎著摩托車去了一趟村里的小賣部,買了一支牙膏一塊肥皂兩包蠟燭,然后再騎到村西的范聽寒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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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西有處十間瓦房的大院子就是范聽寒家。這座院子在整個村子里都顯得鶴立雞群。范聽寒在院子的周圍種了很多垂柳。
正是四月,門口的一排垂柳綠得如煙似霧,在層層鵝黃煙障的最后面,是一扇帶著小飛檐的街門,門口左右各一個鼓形石墩,門的后面是一個幾米深的狹長門洞,一個瘦小的老人正獨(dú)自坐在門洞里飲酒。這個老人就是范聽寒。我停好摩托車,站在門口恭敬地打了個招呼,范老師,這是在吃午飯呢?
范聽寒聞聲連忙站了起來,走到門口迎接我。他大概有七十五六歲,但看起來比實(shí)際年齡更老些,奇瘦,而且在我看來他似乎一年比一年瘦,好像正試圖慢慢地從這個世界上隱遁而去。駝背,背上扣著一只巨大的駝峰,走路的時候整個人簡直就是一把折尺,從腰那里向前彎成了九十度,所以總是身體還沒走過來的時候,頭已經(jīng)先到了。
又因?yàn)轳劚?,他走路的時候總是把兩只手高高搭在背后,不然一垂下來,兩只手都快碰到地面了,估計(jì)他是怕給人一種在用四肢走路的感覺。他背著雙手,馱著一座大駝峰,像只年邁的駱駝一般慢慢踱到我跟前,努力朝上翻起兩只眼睛看著我,用大同口音說,你過來啦?來,進(jìn)來喝兩杯吧。
我也不推辭,跟著他走進(jìn)門洞,在小木桌旁的竹椅上坐下。木桌上有一碗手搟面,有半玻璃杯白酒。認(rèn)識也有四年了,我大概知道他的一些生活習(xí)慣。他一日三餐只吃手搟面,絕不吃一口稀的,一大把年紀(jì)了還是頓頓自己搟面。
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早早起來,光是穿衣服對他來說就是一項(xiàng)難度不小的工程,得穿很久。因?yàn)轳劚常┥弦碌臅r候必須拼命把衣服向空中甩起來,就像中世紀(jì)的騎士甩斗篷一樣,甩得越高越好,這樣衣服才能比較準(zhǔn)確地降落在駝背上。他穿好衣服后背著手出門散步,趁著天還沒亮,在田間地頭溜達(dá)一圈,采兩把野菜或幾朵蘑菇。走出汗了就回家開始洗漱,他很愛干凈,每日洗漱的程序非常隆重,要把好不容易才穿上的衣服全部都脫掉,脫光之后把自己渾身上下擦洗一遍,然后再把衣服甩一次,披掛上去。每天如此。
洗漱完之后他開始動手給自己做早飯。他孫女范云岡在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教書,周末才回來一次。五年前他的老伴去世了,據(jù)他說,他老伴活著的時候,兩個人經(jīng)常吵架,但從不會因?yàn)槌燥埑臣?,因?yàn)樗麄兂燥埖目谖冻銎娴匾恢?,那就是手搟面。他說他兒子和孫女也是只認(rèn)手搟面,好像在他們一家人眼里,世上只有手搟面才能算得上是飯,別的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早飯就是一碗手搟面,一定要和那種硬得像鐵一樣的面團(tuán),然后用九牛二虎之力把面團(tuán)搟開。因?yàn)槊鎴F(tuán)實(shí)在太硬了,搟的時候一定要整個人不時跳起來,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到搟面杖上才能搟得動。搟好后再切成鋼絲一樣硬的面條,下鍋煮熟,拌點(diǎn)茄子白菜豆腐之類。然后就著一二兩酒把面條吃下去。他是一日三頓都要喝點(diǎn)酒的,頓頓不落。且每天都要準(zhǔn)時到村里的豆腐攤上割一塊豆腐吃,風(fēng)雨無阻。每天上午割了豆腐往回走的時候,村里人照例要問一句,范老師又出來割豆腐?他一邊點(diǎn)頭一邊微笑,豆腐好,既能當(dāng)糧也能當(dāng)菜。
他和我說過,他老伴過世前終日病病歪歪卻酒癮極大,煙癮也不小。她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二話不說先抱住酒瓶灌自己兩大口,再歪到炕上抽根煙,一根煙抽完才算正式起床了。一天當(dāng)中只要趁老頭不注意就抱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偷喝兩口,而且不管把酒瓶藏到哪里,她都能聞著酒味找出來。吃飯的時候還要和老頭對飲幾杯,兩個人有時候就著面條下酒,有時候就著一根黃瓜、一根蔥、一只梨、一把花生,統(tǒng)統(tǒng)可以下酒。
有時候她呻吟自己腰疼、腿疼、肚子疼,老頭把酒瓶遞過去,她只要喝上兩口就停止呻吟了,老頭得到了暫時的安寧,卻又得防備她一會兒之后重新開始呻吟,哎呦,哎呦,就不如早點(diǎn)死了好。
有時候喝多了,她會哭著上街,見個人就拽住問,你看見我家范柳亭去哪里了?他怎么走了就不回來了?有時候喝得更多,她干脆就歪在自家門口的石墩上睡著了,夕陽打在她臉上,透亮的涎水從嘴角流下去,一直掛到胸脯上,蛛絲一般。
后來她重病,臨死之前已經(jīng)昏迷了好幾天,昏迷中她一直在說胡話,一會說,我在幾千人的大會上都講過話,我不怕你們斗我;一會兒又是,同學(xué)們,馬上就是期末考試了,要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把時間都用在刀刃上;一會兒又是,范秋紋,范柳亭,站住,你們要往哪里去。
昏迷了幾天,她忽然醒過來了,眼睛一睜開倒像是開過刃的鋼刀,亮得嚇人。她向唯一守在她身邊的老頭招招手,老頭子你過來。范聽寒便駝著背,兩只手背在身后,趕緊走到床前。老伴說,給我口酒喝。老頭猶豫了一下,把酒瓶子抱過來遞給她,她兩只手抓過酒瓶子咕咚一聲就咽下去兩大口,這才說,老頭子,我要先走了,以后就不能陪你喝酒了,你自己喝吧。老頭子,我年輕時候能和父母絕交都要嫁給你,又跟著你發(fā)配到這窮鄉(xiāng)僻壤,多少年里連碗小米稀飯都喝不上,兒女都沒了,你說我恨不恨你……我又丟東西了,肯定是來串門的老太太們偷走的,農(nóng)村老太太都不識字,人沒文化就是不行哪……你這么多年都哪兒去了?你怎么瘦成這樣?快坐下,我給你搟面去。搟完面我還要去開會,又快期末考試了……要恢復(fù)高考了。說完抱著酒瓶子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此后再沒有醒來。
范聽寒不是本地人,是大同人,那是晉蒙交界之處,北魏遺留下來的痕跡濃重,他孫女的名字大約就是出自大同的云岡石窟。
大約是第三次來他家借書的時候,我就問過他,范老師你是怎么來的這落雪堂?他說,他祖上世代都是讀書人,他原來是大同師專中文系的老師。一九五八年的時候?qū)W校也在轟轟烈烈地打右派抓典型,有一個做臨時工的老師向教育局檢舉揭發(fā)范聽寒用的是一支進(jìn)口的派克水筆,還成天向別人夸贊外國造的水筆就是好用。那臨時工看來也不是觀察他一天兩天了,“籌備”已久的樣子,把他說過的話都記在筆記本上,還注明年月日,大約是想頂替他的工作崗位。教育局很重視,專門成立了調(diào)查小組去學(xué)校查這件事情,結(jié)果很快就證實(shí)了。
他的右派身份立刻就被確定了,站在全校師生面前被批斗了幾次,之后又被發(fā)配到這里進(jìn)行改造。他老伴當(dāng)時是個中學(xué)的校長,辭職跟著他一起流落到落雪堂。后來雖然平反了,但年齡已經(jīng)大了,城里的房子早被沒收充公了,除了落雪堂竟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便留下來在此終老。
我又問他,范老師,你這么大年齡了,怎么頓頓都吃手搟面,還搟這么硬,不怕消化不了?他不好意思地說,早些年餓著了,幾年吃不上一口干的,頓頓喝湯。后來我們?nèi)叶际且豢匆娤★埦秃ε?,每頓飯都要看見面心里才覺得這是吃過飯了。如果是吃了菜啊、粥啊之類的,總疑心自己剛才其實(shí)并沒有吃過飯。末了他又補(bǔ)充道,我兒子范柳亭小時候老是吃不飽,只能喝米湯,所以個頭才長了這么點(diǎn)。
他用手比劃到我胸前,范柳亭才長這么高。手比劃完放下去了,臉上還抱歉地笑著。
這是第一次聽他說起他的兒子,我腦子里轟隆一聲巨響,久久沒有說出話來。呆了片刻,我又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便用一種驚訝得有些過頭的語氣說,你還有個兒子?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他?他叫范什么?
他又說了一遍,范柳亭。
我的心臟幾乎要蹦出胸腔了,我懷疑我此刻看起來是不是臉色煞白,因?yàn)樗鋈痪蛦柫艘痪?,你怎么了?/p>
我勉強(qiáng)按捺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想抽支煙,摸了半天卻連煙盒都沒有摸到。我一只手揣在口袋里,虛弱地笑著說,哪兩個字?是柳樹的柳,亭子的亭?
是的。
哦,柳樹的柳,亭子的亭,范柳亭,好聽,讀書人家起的名字就是好聽。
也是因?yàn)槲乙幌蛳矚g柳樹。
好聽,這名字真是好聽。范老師,你兒子他……是做什么的?能蓋起這么大的院子。
他呀,成天就折騰著辦廠子了,什么鐵廠、油廠、鑄造廠都辦過,就是瞎折騰。
我終于費(fèi)力地把煙盒掏出來了,準(zhǔn)備點(diǎn)煙的時候看到自己的那只手正在發(fā)抖,便又把煙放下了,只是在嘴里很驚訝地反復(fù)說,是嗎?你兒子原來還是企業(yè)家???還辦過廠子哪?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好像正看著我那只拿煙的手,那只手還在輕微地發(fā)抖,我一緊張就這樣。我把那只手重新塞進(jìn)口袋里,一邊假裝掏東西,一邊找話說,那范老師你就這么一個兒子嗎?怎么不見他在家里?。?/p>
本來還有一個女兒的,老人說,叫范秋紋,比兒子大好幾歲,當(dāng)初因?yàn)橐筮M(jìn)步,沒跟著他們來落雪堂,后來才二十多歲就自殺了。范柳亭是他唯一的兒子,幾年前外出做生意就再沒回來。又過了幾年,他母親都去世了,他還是沒有回來,至今生死不明。
我聽了又做出非常驚訝和惋惜的表情,嘴里連連說,嘖嘖,這樣啊,唉,真是的。
后來我斷定范聽寒頓頓都要吃手搟面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吃得下手搟面證明他身體還硬朗,還可以堅(jiān)持到他兒子范柳亭回來的那天。
那天我敬了他好幾杯酒,自己也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說,你這么遠(yuǎn)跑過來借書,不賴,愛看書,真不賴。我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復(fù)道,有緣分,范老師,我和你有緣分,這就是緣分。
喝完酒之后,他背著駝峰走到院子里一輛改裝過的三輪小推車旁邊,推車?yán)锸且恢焕?。他抱歉地對我說,你先坐著,等我先把垃圾倒出去,放久了招蒼蠅。說著便弓著腰低著頭使勁推那輛三輪,我先是呆呆看著他,然后像忽然清醒過來一樣,猛地起身,幾步走到三輪前,拎起那只垃圾桶就往出走。
我把垃圾倒到垃圾池里,又在垃圾池旁邊蹲下來,抖著手抽了一支煙才走回去。他弓腰站在門口,像是一直在等我,見了我卻只說了一句,謝謝你了。我拎著空桶茫然地立在院子里,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手里明明還拎著那只空垃圾桶,卻忽然扭頭對他說,范老師,我這就幫你把垃圾——
他沒有接話,只是駝著背站在門洞的陰影里靜靜地看著我。
此刻,又是在他家的院子里,我坐在小木桌的一旁,看著駝背的老人又拿出一只杯子,杯子里有半杯白酒。他把酒遞給我,說,鍋里還有搟面,你自己吃多少就盛多少吧。我說,我是吃過飯才來的。他說,你老是這樣。
然后他坐下來繼續(xù)喝酒吃面,背著大駝峰,上身折疊在膝蓋上,下巴幾乎就要擱在桌子上了。從某一個角度看過去,我忽然驚悚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老得不大像人類了。盡管沒有下酒的東西,我還是默默陪著他喝完半杯酒,是當(dāng)?shù)卮虻奈迨鹊纳⒕疲欣婊ù?。這酒入口烈,但余味爽凈,喉間有清香。
杯里的酒都喝完了,他才問我,書又看完了?我恭敬地說,都看完了。說完就從身上背的包里取出幾本書和雜志雙手還給他。他接過書,連連搖頭,像你這么愛看書的人卻開個小飯店也真是可惜了,你就沒想過再做些別的?我忙說,人各有命,看書也不能當(dāng)飯吃。他又搖頭,可惜,真是可惜了。
他背著手踱回屋又取出兩本書和雜志給我,他有每年訂閱新雜志的習(xí)慣。兩本書是《古詩十九首集釋》和《雪堂集》。我每次來他家的時候都要先把上次借的書還掉,然后再借幾本新的帶回鉛礦去看。我把新借到的書裝進(jìn)包里,順便掏出一包曬干的木耳放在了桌上說,范老師,你要多吃點(diǎn)木耳,對身體好,吃完了我再給你帶過來。
他點(diǎn)頭,又遞給我一張疊好的冷金宣紙,說,我又給你抄了首詩,讀唐詩就是要多體會那種水中之月的意境。唐詩看起來寫的都是些山水,其實(shí)那是自然之道,就是天地間本來的樣子,所以唐詩里寫的其實(shí)是一些最恒久最牢固的東西。相比之下,你看我們?nèi)说囊簧炊虝憾嘧儯故亲畈焕慰康?。所以讀詩能讓人心安。
我打開那張紙,是一首用毛筆小楷抄寫的《春江花月夜》。我重新疊好,很小心地裝進(jìn)包里,然后開始滿院子地找活干。這幾年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次來了都要幫他把院子收拾一遍,把垃圾桶倒掉,把廚房的水甕蓄滿水,把菜園子里的雜草除凈,給蔬菜和花卉澆澆水。干完活我又低頭巡視一遍院子,發(fā)現(xiàn)甬道上的一塊紅磚翹起來了,容易絆倒人,便把這塊磚挖出來又仔細(xì)鋪平了。
好像已經(jīng)差不多該走了,但我還是想和他多呆一會,見桌子有點(diǎn)不穩(wěn),我就地做了個楔子插進(jìn)了榫卯里。有穿堂風(fēng)從門洞里經(jīng)過,風(fēng)里帶著杏花的香味。我看到他在院子里種的兩棵海棠樹也開花了,海棠花香很淡,不到跟前是聞不到的,走近了卻能感覺到一縷陰柔的冷香。
樹下有一口大水缸,缸里養(yǎng)著兩條鯉魚。我朝那水缸里微微瞟了一眼,兩條鯉魚正在缸里游來游去。我只看了一眼便像是感到很嫌惡一樣,目光飛快地移向別處。窗臺上臥著幾只去年收的大南瓜,還有一只潔白如玉的西葫蘆。估計(jì)都是村民們送給他的,村民們都恭敬地叫他范老師。
這時候我像想起了什么,猛一回頭,發(fā)現(xiàn)他還坐在門洞里,似在靜靜地觀察我。他臉上半明半暗,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暗暗悔恨自己在這里又呆久了。
每次都這樣,總是怕自己在這里呆得太久卻又總是呆得太久。
3
記得四年前我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院門口也是在這樣一個春天的午后。
柳枝新染,杏花滿天,我也是穿著這身西裝,打著領(lǐng)帶,他當(dāng)時也是這樣坐在門洞里駝著背正喝著小酒。
當(dāng)時我站在門口,有些緊張。為了能在與世隔絕的鉛礦里呆下去,我能想出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書。我想問他借書,又怕被拒絕。在門口躊躇半天,終于還是主動上前跟他招呼道,你就是范老師吧?我聽說你家的書特別多,就找了過來,不知道我能不能借幾本看看,我保證一看完就給你還回來。
他用略有些渾濁的眼睛打量了我一會,慢慢說,以前從沒有見過你,聽你的口音不是這村里人吧?
我避開他的眼睛說,我小時候是在山東長大的,后來父母調(diào)動工作我跟著來到這里,我就是在這附近長大的,也算當(dāng)?shù)厝?,只不過不會說當(dāng)?shù)卦挕?/p>
我說的是實(shí)話,這些經(jīng)歷沒必要說假話,況且,我確實(shí)是異鄉(xiāng)口音。
他一直沒有放下手里的空酒杯,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似在對著酒杯說話,你父母是從外地調(diào)過來的?那是不是縣里的晉華紡織廠?那里的外地人多。
我第一次聽說縣城里還有個晉華紡織廠,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廠是不是真實(shí)存在的,但我還是回答了一句,是。我不想讓人打聽關(guān)于我太多的事情。
這時又聽他說,你是山東長大的,山東什么地方?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說,日照。
他說,哦,海邊長大的。
我心里亂跳,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強(qiáng)調(diào)海邊。我只好不語,表示默認(rèn)。
他又問,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我記得晉華廠在九八年就倒閉了。
我說,沒工作了,我就自己開了個小飯店。
他問,在哪?
我又猶豫了一下,說,在鳳城鎮(zhèn)。
他說,鎮(zhèn)上啊,我孫女就在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教書。那學(xué)校你知道吧?離你的飯店遠(yuǎn)嗎?
我有些口干舌燥,但還是聽見自己盡量平靜地說,不算遠(yuǎn),不過我沒進(jìn)去過那學(xué)校。
他又說,在鎮(zhèn)上開飯店,那你也住在鎮(zhèn)上吧,十幾里地,你怎么會找到我這里?
我說,聽一個去我飯店里吃飯的人說起過,說你書特別多,大概是你們村的人去鎮(zhèn)上趕集吧。
我確實(shí)是在鎮(zhèn)上聽別人說起范聽寒家里有很多書的,但不是在我的飯店里,是在我賣木耳的攤子邊。
他還是沒有放下那只杯子,哦,這么說,你喜歡看書?
我忙說,從小就喜歡,我十幾歲的時候只要能逮住一本書連夜就看完了。
他說,你上過幾年級?
我說,我上過高中,沒考上大學(xué)。
他說,你來我這里專門就是為了借書?
我說,是的。
他翻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忍不住又一陣緊張,只聽他說,你今天是為了借書專門打的領(lǐng)帶嗎?
我忙說,不是,我平時就這樣,習(xí)慣了。
他說,講究點(diǎn)是好習(xí)慣。你想看什么書?
我說,什么書都可以。
他說,什么書都可以?喜歡看書的人可不是這樣的。
我說,我是來借書的,哪還能挑三揀四。
他說,詩詞能看懂嗎?
我說,懂得不多,但心里喜歡。
他說,那你等一下,我進(jìn)屋給你找?guī)妆尽?/p>
他終于放下那只杯子,起身回屋。我坐在那里悄悄看著他那只杯子,卻仍然發(fā)現(xiàn)它真的只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杯子。他拿著幾本書出來,駝著背慢慢走到我面前,又把我上下打量一番這才把書遞給我,說,你看看能不能看進(jìn)去。我連忙把書接住,有些惶恐地說,范老師,我保證一看完就還回來。他緩緩掉轉(zhuǎn)了伸在最前面的腦袋,跟在后面的是大駝背,只給我留下了半截背影。他邊往里走邊說,你這么喜歡看書,要是不想還回來就當(dāng)送給你了。
我出了門,走過那排柳樹,向自己的摩托車走去。他的最后一句話讓我眼睛一陣濕潤。
4
這時候又是一陣微風(fēng)吹過,海棠花如胭脂粉團(tuán)一般簌簌落了一地,有幾片花瓣飄進(jìn)水缸里,那兩尾鯉魚便游上來爭相啜食花瓣。
我曾在他借給我的一本書的扉頁上看到他用鋼筆寫下的幾行字,“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p>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我為什么在后來還要一次次地去找范聽寒了。這幾年里,其實(shí)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下過決心不再去那院子里了,可事實(shí)上,只要過一段時間,我還是會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
告別范聽寒之后,我騎著摩托車出了村,一直向西一路爬山路來到那個三條路的岔口。
停好摩托車開飯店門鎖的時候,我一低頭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西服袖口已經(jīng)磨破了。這才想起這件西服已經(jīng)穿了好多年了,我已經(jīng)有多年沒有為自己添置過一件新衣了,這讓我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悲涼和恐慌,但我還是脫下西服小心翼翼地掛在門后,正了正領(lǐng)帶,挽起袖子開始準(zhǔn)備做晚飯的用料。
兩天前,我在飯店的門縫里收到楊曉武塞進(jìn)來的一封短信,說他來過一次我不在,兩天后的晚上他還會來。我一邊做飯一邊等著他來。
我把昨天捉到的一只野雞砍掉頭,無頭雞又蹣跚著走了幾步才倒下,沒有了頭的脖子像龍頭一樣噴著血。我等到它徹底不動了才開始拔毛,收拾干凈,剁成塊,和發(fā)好的山蘑一起燉在鍋里。放的野茴香和月桂葉都是我在山里采的,快熟的時候再撒上一種叫梔莫花的香草,香味奇異,雖然它容易招徠回頭客,但我又暗自擔(dān)心這奇異的香味會吸引來更多人。燉上雞肉之后我在灶洞的爐灰里埋了幾個土豆。土豆是去年秋天的收成,我專門挖了個土豆窖存放,這樣就可以一直吃到來年秋收。
暮色在一層層加重,漸漸地,外面的山林又一次墮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從這小屋的窗戶望出去,幽暗的山林正張著血盆大口欲吞噬一切。遠(yuǎn)處的山路上亮起兩束燈光,燈光蹣跚著漸漸逼近,是進(jìn)山拉木料的大卡車。大卡車沒停,從飯店門口呼嘯著過去了,剛才從窗戶里打進(jìn)來的燈光支離破碎地涂在墻上,飛快地繁殖出各種形狀,在一個瞬間里長滿了這間小屋,又轉(zhuǎn)瞬之間凋落下去。
野雞的香味近于蠻橫,溢滿整個房間,我沒有點(diǎn)蠟燭,只身坐在黑暗中抽煙。
楊曉武是我當(dāng)年在監(jiān)獄里認(rèn)識的。那是一九八三年,我十九歲。前一年剛剛高考落榜,又沒有合適的單位可去,便整天窩在家里寫小說,為了熬夜寫小說還學(xué)會了抽煙,煙癮竟越來越大。寫好的小說再工整地抄一遍,然后去郵局投給雜志社,那時候我成天夢想著能成為一個作家。
我記得是一個黃昏,礦上已經(jīng)下班了,人聲寂靜,我寫了一天小說也累了,便走到礦區(qū)的院子里散步。這時候迎面走來一個姑娘,我不認(rèn)識,估計(jì)是礦上的新職工。那姑娘可能剛?cè)ピ杼孟赐暝?,頭發(fā)濕漉漉的,穿著一條碎花長裙,抱著臉盆正走過來。平時在礦上看到的基本都是清一色的工作服 ,在那個黃昏忽然看到一條這樣的碎花裙,我忍不住盯著那裙子多看了幾眼,等姑娘走過去了,我又回過頭看著她穿長裙的背影。第二天我正趴在窗前寫小說的時候,礦上保衛(wèi)科的人忽然來我家找我。原來是昨天穿碎花裙子的姑娘告到保衛(wèi)科了,說我耍流氓。
我并不知道當(dāng)時正在“嚴(yán)打”,礦上的保衛(wèi)科正愁名額不滿的問題,就這樣我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鑒于我確實(shí)沒有具體的肢體觸摸,但畢竟用目光對女性進(jìn)行了一番猥褻,流氓罪已經(jīng)坐實(shí),只是刑期不算太長,判了我三年。能和楊曉武在獄中成為朋友,是因?yàn)樗臀乙粯?,也是高考落榜生,比我還早了一年。一九八三年那年他正在復(fù)讀,準(zhǔn)備再考。那天他正在家里復(fù)習(xí)功課,他表哥忽然在窗外大聲喊他出來幫忙,表哥在和人打架,打不過。他拎著搟面杖出來打算幫表哥,結(jié)果只是站在邊上觀望了一會,還沒來得及上手就被趕來的公安人員逮捕了。
我坐在黑暗中又點(diǎn)上一支煙,爐灰里的土豆已經(jīng)烤熟了,散發(fā)出一種暖暖的香氣。我想起那幾年獄中的生活,干活、打架、刷尿桶都不算什么,我最怕的就是看不到字。監(jiān)獄里只允許看《人民日報》和《山西日報》,就這兩份報紙,被我反反復(fù)復(fù)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看的時候不是一句一句地看,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很小心地把每一個字含在嘴里,不舍得咽下去,生怕看完就沒有了,像在冰天雪地里趕路,必須儲備好足夠的糧食。
幾支煙抽完,估計(jì)時間差不多了,我點(diǎn)上一支蠟燭,把燉好的野雞扣在一只粗瓷大碗里,把烤熟的土豆從灶洞里掏出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堆在盤子里。它們看上去像一堆丑陋的卵石,但是恬靜簡樸,讓人覺得心安。這種心安我在向范聽寒借的一本書中也曾讀到過:“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zhuǎn)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我拿出一壺散裝高粱白倒進(jìn)一把白瓷酒壺里,擺在桌上,又洗了兩只酒盅。這套酒具是我父親當(dāng)年在礦上評上先進(jìn)工作者時得的獎品,他到死都沒舍得用過一次。多年以后被我從床底下翻了出來,居然還完好無損。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很輕的敲門聲,敲得小心翼翼的,不仔細(xì)聽還以為是風(fēng)聲吹過。我問,誰?門外的聲音說,海濤,是我。他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名字已經(jīng)改成了郭世杰。
我拉開門,裹著一團(tuán)黑暗鉆進(jìn)來的果然是楊曉武。他來回搓著手,埋怨自己道,都怪我,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到了好一會兒了,遠(yuǎn)遠(yuǎn)看著你這飯店里一直黑著燈,以為你不在,就在附近的林子里等著你來。這林子在晚上還真是瘆人,看到屋里忽然有亮光了這才敢過來敲門。我有些不客氣地說,你一個大活人長著兩只囫圇手就不知道先過來敲敲門?你說好要來我能不等你嗎?
我們在桌子兩邊坐下,我給他倒了一盅酒,又扔給他一個烤土豆,說,餓了吧,先墊墊。他把土豆掰成兩半,輕輕吹著熱氣,也不蘸鹽,很小心很斯文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咽了,然后才說,還行。我不想再多看他,我看著他他就不敢放開吃。我說,來,先喝上一盅,又有一年沒見了吧?他連忙舉起酒盅,我們連著干了三盅酒,他還是不敢放開吃,一個土豆吃了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他開始是慢慢把土豆瓤掏出來吃,吃到最后就剩下了兩只薄薄的土豆殼,貝殼似的。他猶豫了一下,把土豆殼也撕開放進(jìn)了嘴里。大碗里的菜他只敢挑著吃蘑菇,雞肉卻半天沒動一筷子。我說,吃肉啊,別光吃蘑菇。他嘴里嗯嗯著,筷子還是繞過雞肉挑著蘑菇。
一支蠟燭快要燃盡的時候,他才勉強(qiáng)說了一句,海濤,你這飯店現(xiàn)在生意怎么樣?我使勁抽了一口煙,就著猛然跳動起來的燭光打量著他。他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舊夾克,里面是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圓領(lǐng)秋衣,眼睛下面掛著兩個大黑眼圈,嘴角還粘著些土豆泥。
在跳動的燭光里,他看上去渾身好像只剩下這一張臉,這張巨大的臉發(fā)著光,而其他的部位都已經(jīng)被黑暗消化掉了。我不忍心告訴他去擦一下嘴角,只說,吃飽了嗎?土豆還有。他低著聲音,不太確定地說,飽了。我說,再吃一個。他猶豫了一下才說,算了,飽了。我又抽了口煙,說,這么小的飯店你說能怎么樣?有口飯吃就算不錯了,我們這樣的人還想怎么樣?
他坐在那里半天沒言語,我也不說話,等著他開口。其實(shí)我知道他此行來的目的,無非就是借錢。他比我在監(jiān)獄里多呆了一年,自打出來之后,每次找我基本上就一件事,借錢。說是借錢,其實(shí)根本也不會有還的那天,所以和乞討也沒多少區(qū)別。正是因?yàn)楹推蛴懖畈欢?,我才沒法拒絕他。出獄之后不知道他靠什么為生,他也不說,大約多半是些非法的事情,卻又常常連飯都吃不起,四處借錢,然后被要債的人追得東躲西藏。但我知道,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yàn)椋瑥谋O(jiān)獄里出來的人絕大部分都會變壞而不是變好,或者只會變得比從前更壞。我當(dāng)年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正是已經(jīng)嗅到了這樣的危險,才拼命想找到一切有文字的東西來保護(hù)自己,拼命寫稿子給獄里辦的報紙投稿。
猛烈的跳動之后蠟燭徹底燃盡了,蠟尸里冒出的嗆人青煙彌漫在重新黑下來的屋子里。我沒有再起身點(diǎn)蠟,坐在原處不動,桌子另一邊的人也坐著沒動。突然而至的黑暗緊緊包裹著我們,讓我們都感到了某種奇妙的輕松和熟悉,好像我們昨天還一起在獄中的大通鋪上挨著睡過。
那時他一次次對著我的耳朵講,他第一次高考就差了一點(diǎn)五分,后來又變成了只差了一分,就一分啊,他反復(fù)說,就一分啊。似乎只要說得足夠多,那一分就會像壁虎的斷尾一樣自行再長出來。現(xiàn)在,他和我之間就隔著一張木桌,隔著這木桌,我都能感覺到他緊張的心跳聲,好像他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像榕樹的氣根一樣長滿了這張桌子。
外面又過去一輛大卡車,車燈的余光掃進(jìn)屋子里,飛快地掠過他的臉,他的那張臉便在黑暗中短暫地浮現(xiàn)了一下,很快又沉下去了。緊接著照到了我的臉上,我被晃得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候他忽然開口了,他語速很快地說,海濤,有點(diǎn)急用,能不能再借給我一千塊錢。
我終于還是等到了他這句話,果然沒有任何意外。我反倒放心了些,明明已經(jīng)放心了卻扭過臉,對著他那團(tuán)黑乎乎的影子說,你不能一直就靠著借錢活吧,你也得自個兒想辦法掙錢啊。
他坐在黑暗中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這笑聲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只聽見他說,說是容易說,你說像我這樣的人去哪里掙錢呢?
我的聲音忽然高了幾度,那你也得自己想辦法啊。
說完這句話之后,兩個人都咔嚓靜了下去,半天沒一點(diǎn)聲音。我有些后悔自己剛才虛張聲勢的高嗓門。其實(shí),在他來之前我已經(jīng)把要借給他的錢準(zhǔn)備好了。我曾聽說當(dāng)年我們的另一個獄友在出獄后四處流浪,不知怎么跟著人吸上了毒,后來為了向人討要五十塊錢,便隨時可以跪下來喊人家一聲爸爸。
楊曉武坐在桌子那頭像塊生鐵似的,冰涼,一動不動。我忽然很害怕他會跪在我面前,連忙從口袋里取出準(zhǔn)備好的一千塊錢遞給他。我說,這是一千塊,拿去用吧。他不作聲,默默地把錢接住,裝進(jìn)了自己口袋里。然后我又說,你趕緊下山吧,你看我這里根本住不下兩個人,我就不留你住了。哪天再來提前告訴我。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住在哪里。
他仍是沉默著,站了起來。我不打算再點(diǎn)蠟,免得看到彼此的表情。他在黑暗中朝我坐著的方向看了幾秒鐘,又對著窗外黢黑的山林愣怔了幾秒鐘,卻沒有再說話。然后嘎吱一聲打開屋門,很快便消失在了陰森森的山路上。
我獨(dú)自騎著摩托車回到深山里的鉛礦,整個鉛礦沒有一點(diǎn)亮光,萬頃碧空中斜掛著半輪焦黃的月亮。我回到宿舍點(diǎn)起一截蠟燭,倒了一碗酒喝了兩口,身上有了暖意,才慢慢在桌子前坐下,抖著手打開今天白天范聽寒送我的那首詩:“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p>
那一晚,我一直不敢脫掉身上的西服和領(lǐng)帶,就這身衣服似乎還能給我一點(diǎn)點(diǎn)做人的體面。我就那么穿得端端正正地坐在燭光里,高聲把這首詩讀了一遍又一遍?!安恢麓稳?,但見長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我不敢停下,似乎只要一停下,就會發(fā)生化學(xué)變化,我就會在瞬間變成楊曉武,或者變成那個給人跪下四處討錢的獄友。一直讀到半夜,終是累了,夜空澄澈,燭光闌珊,最后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5
幾年前,那是我第四次出現(xiàn)在范聽寒家門口。
我停好摩托車,從那排柳樹下走過。微風(fēng)過處,無骨的柳梢從我臉上拂過,柔軟得不像是這人世間的東西。我閉上眼睛仰著臉任由它撫摸。從我上次知道他是范柳亭的父親之后,我就知道我不該再來這里了。可是,一個月后,我還是又一次來到了他的家門口。
他正戴著一副老花鏡坐在門洞里看書,看書的時候,他的上半身往前趴著,整張臉幾乎都要埋進(jìn)書里去了。我站在門口無聲地看著他,我想,就這么站一會也是好的??伤袷且呀?jīng)嗅到了我的到來,把臉抬起來向門口看過來。
我走進(jìn)來把上次借的書還給他,又給他帶了一包干木耳和一包羊肚菌。我說,范老師,看書呢?我還書來了。
他摘下老花鏡,說,是你啊,可有段時間沒來了。
我忙說,最近事情多,老抽不開身,這是上次向你借的書,都看完了,還想向你再借幾本,不知道行不行?
他說,你都什么時間看書呢?
我說,晚上。
他說,晚上就不看電視?
我說,我不愛看電視。
他說,也不用給孩子做飯什么的?
我略略遲疑了一下,說,有我父母和老婆給孩子做,用不上我。
他說,怪不得有時間看書,家里都不用你管。這些天你也讀了一些詩了,和我說說有什么感受。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里忽然跳動著一種喜悅,我知道這樣也許并不好,卻也不想太掩飾。我說,在晚上讀詩,讀完后心里覺得既安靜又亮堂,連心里的害怕都少了。
對面的老人手里拿著花鏡,忽然抬起頭盯著我又仔細(xì)端詳了幾分鐘。我背上一下繃了起來,意識到剛才還是有些忘形了,一陣后悔,不知道該坐該站。只聽他慢慢說,也不知怎么,我總覺得你不大像是開飯店的,但我也說不好你到底像干什么的。
我好像被什么笨重而巨大的東西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猛地站了起來,像是急于要離開,卻終究沒有邁出步子。只是口干舌燥地辯解道,我真是開飯店的,別的我都干不了,又沒文憑,正經(jīng)單位進(jìn)不去,我也想去坐辦公室,人家哪會要我。我就做飯還可以,所以只能干這個。我看書真的是為了打發(fā)時間,真的,沒事干的時候看看書就是個消遣,和別人打牌看電視是一樣的,就是個消遣。
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那么一下,極短促,他說,看來你那飯店也忙不到哪里去啊。
我有些疲憊地坐下說,小飯店。
他馱著自己的大駝背慢慢站起來,順勢把兩只手背在身后,說,你倒真是個喜歡看書的人,不少喜歡看書的人都想自己也寫一本書出來,你想過沒?
我飛快地?fù)u搖頭,沒,我不是那塊料。
我感覺他的眼睛還一直盯在我身上,只聽他說,確實(shí),大部分人都寫不好的,我那兒子年輕時候也想過寫書當(dāng)作家呢,后來也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那塊料。其實(shí)看書不光是為打發(fā)時間,養(yǎng)心最重要。你等一下,我進(jìn)屋給你找書去。
聽到他再次提起兒子,我打了個激靈,像是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整個人卻又變得異常興奮,沒話找話道,那他后來怎么就不寫了呢?要是一直寫著說不定也成作家了。
他沒搭話,慢慢走過去掀開竹簾進(jìn)了屋。我獨(dú)自站在陽光里,陽光煦暖,我卻感覺自己仿佛又沉入一片湖水中,而范柳亭坐在一只小船上正飄過湖面,他恰好就位于我的頭頂,我能窺視到他的身影,他卻看不到湖中的我。我沒想到,他年輕時居然也想過寫書當(dāng)作家。我獨(dú)自冷笑了一聲,抬起臉來看太陽,陽光蠕動在我臉上,我忽然就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心酸,不知究竟是為他還是為我,差點(diǎn)掉下淚來。
這時范聽寒抱著兩本書出來了,把書遞給我,書里夾了一張冷金宣紙,他說,看你還挺喜歡詩詞,讀多了你就知道了,好詩都是有蘊(yùn)光的,有一種山水之外的東西,讀完以后會覺得心性寧靜疏朗。
兩本書是《納蘭全詞》和《二十四詩品》。我放好,道謝。他忽然指著放在桌上的木耳和蘑菇說,每次都帶木耳來,你都哪里來的?
我鎮(zhèn)靜地說,山上采的。
他費(fèi)力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這么說你經(jīng)常上西山?
我沒有看他,其實(shí)我很討厭自己不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但我更討厭自己盯著對方。我聽見自己說,只是偶爾去一趟,采點(diǎn)木耳蘑菇什么的回來,我飯店里做菜也要用嘛。
他的聲音忽然之間有些異樣,或者我懷疑只是我聽錯了,他說,那山上都有什么?
我感覺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又在發(fā)抖,我悄悄吞吐了一口氣才故作輕松地說,山上嘛都一樣,到處都是樹,有的樹下有蘑菇有的樹上長著木耳,對了,山上還有野雞。
他說,到處是樹,那你進(jìn)山里采木耳不會迷路嗎?
我說,我會看樹葉,樹葉長得稠的是東面,稀的是西面。這也是我聽別人說的。
他說,聽人說那山上還有狼?你也不怕?
他說的是狼,不是麻虎,這讓我再次感覺到我們兩個其實(shí)都不過是異鄉(xiāng)人,是某種同類,這讓我感到一種虛弱的安全。我攥緊的拳頭在口袋里略略放松了些,說,好像確實(shí)有吧,不過我沒見到過,狼也得晚上才出來吧?
我沒有說野獸其實(shí)都是怕人的。在他面前,我生怕哪一句話就忽然說錯了。
他說,唉,這么多年里我一直想著要上那山上看看究竟有什么,因?yàn)檠缓?,一直沒去成,現(xiàn)在老了,就更去不了了。
我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出一種虛假的客套,我說,不怕,哪天你想上去了我?guī)闳ァ?/p>
他笑笑,只說,這兩本書你先拿去看吧,看完再來。
我裝好書并不急著走,先幫他把垃圾桶倒掉,又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我發(fā)現(xiàn)菜園子里的兩架豆角已經(jīng)枯死了,便和他商量,拔掉豆角種些別的菜吧。他拿出一把芹菜籽,是去年留的。我拔掉豆角,簡單翻了一下地,種了兩排芹菜,又進(jìn)廚房把水甕接滿水。這時看見他駝著背要往出走,說要出去打點(diǎn)散酒回來。我忙說我?guī)湍闳ベI。我去小賣部買了一桶五斤裝的梨花春,買了一斤五香豆腐皮和一包鹵花生米拎了回來。我說,范老師,你晚上自己慢慢喝點(diǎn),這是些下酒的,今晚就不要搟面了,省點(diǎn)事。要不要我留下來陪你喝點(diǎn)?
嘴里這么說著我卻不肯再坐下。他轉(zhuǎn)身去看海棠樹,駝背上落了兩片葉子,因?yàn)轳劚硯缀跏撬降?,如果不幫他摘掉,估?jì)這葉子他會這么馱一整天。再加上他走路的姿勢,倒像是剛剛加入人類的一只天真的老龜。
他沒有回頭看我,只說,天黑了路上就不好走了,你先回吧。
我對著他的背影說,范老師,那我走了。
他像是沒有聽見,還是不回頭,只是翹首默默看著海棠樹。
他的背影看起來分外瘦小,駝峰卻奇大。
我注意到他坐的那把椅子已經(jīng)很老了,一坐上去就嘎吱作響。
……
選自《收獲》2019年第1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4期
孫頻,1983 年生,2008 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目前已在各類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疼》《鹽》《同體》《松林夜宴圖》等?,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