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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於可訓(xùn):奐午何來成喚牛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 | 於可訓(xùn)  2019年04月04日08:43

內(nèi)文摘錄

我沒見過那叛徒,不知道他長得怎么樣。但如論長相,畢先生絕對與叛徒的嘴臉無緣。我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但不真切,也無實感。等我見了真人,覺得他雖然已過古稀之年,但依舊不失北方漢子的模樣,敦實的身材,方正的臉龐,配上一副慈眉善目,活脫脫一尊彌勒大佛。只是那臉上的器官安置得稍微緊湊了些,卻也便于說笑時相互照應(yīng),所以畢先生的笑總是五官齊上陣,七竅總動員,格外迷人。

三十五年前,我剛留校那會兒,在文學(xué)界的一次活動中,一位老前輩給我講了這么一個故事:說是1949年全國第一次文代會期間,代表們在會議間隙時,站成一排小便。那時的小便池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單間,而是沿墻展開的一條水溝,人多了便在這溝邊站成了一條流水線。本文要說的這位詩人,這天也在這條流水線上,是這條流水線上的一個作業(yè)點。做這種事本來是各自為政,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但人都免不了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偏偏這位詩人旁邊站的一位老兄這時候的注意力就不集中。就在他無意間偏頭朝旁邊溜一眼的瞬間,突然發(fā)現(xiàn),他身邊站的這個人長得像他曾經(jīng)見過面的一個叛徒,于是便向保衛(wèi)部門報告了。你想想看,在這么重要的會議上,混進來這么一個人,放在平時,也不敢掉以輕心,何況是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的北京(那時候還叫北平),解放戰(zhàn)爭還沒有全部結(jié)束,敵我情況那么復(fù)雜,萬一真的是混進了一個壞人,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上面對這件事自然高度重視,但處置的方法似乎還算平和,沒聽說鬧出什么動靜。到底當(dāng)時采取了什么樣的防范措施,現(xiàn)在自然是不得而知,就是在當(dāng)時,除了經(jīng)辦這件事的人,恐怕也沒有更多的人知道。不過,有一件事是后來大家都知道的,這就是,這個被告發(fā)的詩人,從此就不受重用,在后來一系列政治運動中,又不斷接受審查,卻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到“文化大革命”中,干脆讓他去放牛了事?!拔幕蟾锩焙舐鋵嵳?,依舊是個查無實據(jù),這才讓這位詩人重操舊業(yè),該干嗎干嗎,還像從前那樣寫詩作文教學(xué)生。

我說的這位詩人,年紀(jì)大的讀者大約知道就是畢奐午。關(guān)于畢先生的這個故事,坊間雖有不少傳聞,也有不少版本,但見諸正式的文字記載卻不多。即便在有的回憶文章中提到,也大多一筆帶過,或語焉不詳,不敢細說。究其原因,大約有如下幾點:首先,因為這件事畢竟是一個傳說,沒人親眼得見,也不可能親眼得見。其次,是這種事在某些時候比較敏感,不好隨便亂說。再次是,這畢竟不是什么文人雅事,說出去于當(dāng)事人不好。也許是因為這些原因,所以,即便是跟畢先生比較接近的人,也沒有誰去求證,這件事于是就成了一個歷史的謎團。

筆者有幾次也想當(dāng)面問問畢先生,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當(dāng)然,在公開的文字記載中,也不是絕無蛛絲馬跡可尋,有的甚至說得還很直白,比如跟畢先生交往甚深的學(xué)者李輝就說:“五十年代初畢先生在湖北文化界地位頗為重要,曾擔(dān)任參加全國文代會湖北代表團的副團長。在出席會議期間,他上洗手間時,一個人覺得他像一個見過面的叛徒,轉(zhuǎn)身就報告上去。隨后,畢先生便被打入了另冊。從1955年肅反到1957年反右直到‘文革’,從無證據(jù)和結(jié)論,但他卻不再受到尊重和使用。到了‘文革’,他便每天與牛同行,成了真正的牛棚中人。”[1]相對于李輝,畢先生的學(xué)生輩的同事易竹賢、皮遠長則說得比較隱晦:“解放以后,他出席了中華全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擔(dān)任中南文聯(lián)、湖北省文聯(lián)、武漢市文聯(lián)、湖北省文化局等領(lǐng)導(dǎo)職務(wù)。1950年調(diào)武漢大學(xué)任中文系教授。到1959年,不知何故他被下放到資料室;‘文化大革命’期間,更進一步‘下放’到學(xué)校農(nóng)場,整整當(dāng)了十年的老‘放牛娃’。”[2]李輝的說法,略去了我所聽到的傳說中的細節(jié),但卻又有細節(jié)上的問題:第一次文代會并無湖北代表團,畢先生也未擔(dān)任副團長,湖北文藝界的代表屬華中代表團,連團長黑丁一起,總共二十個人,是十個代表團中人數(shù)最少的一個代表團。畢先生列名其中,自然也表示他在“湖北文化界地位頗為重要”。易、皮二先生所記“1950年調(diào)武漢大學(xué)任中文系教授”和1959年“不知何故他被下放到資料室”,則顯然是李輝說的“打入了另冊”,“不再受到尊重和使用”的證明。

今天的讀者也許弄不明白,何以調(diào)任教授,還說“打入另冊,不受重用”,今天不是有許多作家詩人都想調(diào)入大學(xué)當(dāng)駐校作家嗎。這只能說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須知,有一個時期,教育界亦如“廣闊天地”,并不像今天這樣吃香,也不像今天這樣受作家詩人青睞,相反,凡有這樣那樣問題的文化人,多下放到教育界,就像犯了錯誤的干部,大多要下放農(nóng)村一樣。這大約也是想讓他們在教書育人的同時,自己也接受教育。捎帶著還可能有一點惜才的意思,畢竟那時人才匱乏,棄之可惜。更何況畢先生在解放前就當(dāng)過大學(xué)教師,這樣安排,也算是人盡其才。只是這件事,今天想起來也太過滑稽,只聽說長得像某明星的,參加模仿秀,就可以大紅大紫,沒聽說長得像某叛徒的,不管你秀不秀,就活該倒霉。

詩人畢奐午就碰上了這樣的倒霉事。

我沒見過那叛徒,不知道他長得怎么樣。但如論長相,畢先生絕對與叛徒的嘴臉無緣。我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但不真切,也無實感。等我見了真人,覺得他雖然已過古稀之年,但依舊不失北方漢子的模樣,敦實的身材,方正的臉龐,配上一副慈眉善目,活脫脫一尊彌勒大佛。只是那臉上的器官安置得稍微緊湊了些,卻也便于說笑時相互照應(yīng),所以畢先生的笑總是五官齊上陣,七竅總動員,格外迷人。

那時節(jié),我與畢先生比鄰而居,都在二區(qū)的教工宿舍,他住下二區(qū),我住上二區(qū),所以他總說我是他的高鄰。此前,我與畢先生其實并不相熟,與他相識,全是書緣。我家附近有一家新華書店,門面不大,生意卻好得出奇。經(jīng)過十年浩劫,渴望知識如大旱之望云霓,每到周末,書店門前風(fēng)從云聚,買書的師生往往一早就來排隊。要是到了一批新書,那更是萬眾引頸,人頭攢動。

這天上午,我正站在這書店門前觀潮,卻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提著一個買菜籃子,側(cè)身擠進人潮,眨眼間就像龍歸大海,不見了身影。過了一會兒,又見這位老者從人潮中冒出那顆白發(fā)蒼蒼的腦袋,像潛水的泳者浮出水面。不過這回卻沒有入水時的那份靈活,而是懷抱著裝滿了新書的菜籃,艱難地在波峰浪谷中騰挪。見此情景,我趕緊伸出援手,從岸上拉了一把,把他從人潮中拽上岸來。甫一站定,他就笑瞇瞇地望著我說,多謝高鄰搭救。我正感納悶,他又笑瞇瞇地補上一句說,我認識你,你就住坡上,我住坡下,你是我的高鄰。我說,您這么大年紀(jì),趕這份熱鬧干嘛,沒聽說前些時擠傷了一個老先生嗎。他笑笑說,不是我要趕這份熱鬧,是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他要天天向上。我正想問,他是誰,他卻指了指菜籃子里的書,朝我做了一個鬼臉。哦,我明白了,他是說書價天天上漲,頓時覺得這老先生十分可愛。過不了一會兒,我就知道我搭救的這位老先生是誰。因為從我們身邊走過的師生,不停地有人跟他“畢先生好,畢先生好”地招呼著,我猛然想起,他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畢奐午先生。我做學(xué)生的時候,畢先生雖然沒給我們上過課,但聽過不少關(guān)于他的傳說,也讀過他發(fā)表在詩刊上的詩《初出牛棚告白》,當(dāng)時就很想見見這位傳奇人物,卻始終無緣。我留校不久,畢先生就調(diào)到了新創(chuàng)辦的新聞系,還是沒有見著。想不到今天在這里不期而遇,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當(dāng)即也改口叫畢先生。畢先生對我的改口似乎并不在意,但我卻分明感到,在他不變的笑容中,有一絲狡黠的微光掠過,如頑童之意外地得著贊許。

把畢先生送到他下二區(qū)的家,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典型的北方老太太,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師母。后來才知道師母姓趙,聽說原也是大家閨秀,解放前畢業(yè)于北京的一所教會學(xué)校,還彈得一手好鋼琴,但現(xiàn)在卻絲毫也看不出這些歷史的痕跡。師母接過我手中的書,就像接過畢先生從菜場買回的菜一樣平淡,然后轉(zhuǎn)過身去,默默地給書上架。畢先生家所有能擺書的家具,都可稱之為書架,豈止是這些家具,連一級一級的樓梯上,也依次擺滿了書。二樓原用作臥室的房間,也被改造成了一間圖書館,一個個木質(zhì)書架整齊排列,上面的書雖然擺得零亂,但卻比圖書館更顯阿娜多姿。我說,畢先生的書真多呀,師母說,這都是這幾年買的,原來的書都被抄家抄走了。說到抄家,突然想起我聽到的一個故事,說是當(dāng)年來抄家的人,抄走了畢先生的書,還要說,反正你現(xiàn)在也用不著,我們拿去還可以發(fā)揮作用。畢先生后來對人說,這使他想起了他在一本書上看到的一個故事,說是在一次戰(zhàn)斗結(jié)束后,一個士兵失去了一條腿,有個人對他說,請把上面的靴子脫下來給我吧,反正你現(xiàn)在也用不著。畢先生就這樣失去了所有的靴子。

要論正規(guī)的學(xué)校教育,畢先生只有中師學(xué)歷,所以,他在學(xué)校讀書的時間不算太長,后來就像高爾基那樣,上的主要是社會這所大學(xué)。說到高爾基,畢先生年輕的時候還真的就像高爾基想到喀山去上大學(xué)那樣闖蕩了一回。與他結(jié)伴同行的,是后來被稱為“西部歌王”的王洛賓(當(dāng)時叫王榮庭)。他們想去光明圣地莫斯科,結(jié)果卻滯留在哈爾濱,住進了一家類似于高爾基筆下的《夜店》那樣的雞毛小店,過了一段流浪生活。就是這段流浪生活,讓他接觸了乞丐、小偷、妓女、苦力、流亡者和白俄浪人等諸多下層民眾,體驗了下層人民的痛苦和掙扎。他的作品集《雨夕》中的小說,對這段生活多有反映。

畢先生雖然學(xué)歷不高,但后來卻被朱自清聘為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助教,這固然得力于巴金等人的推薦,但也與畢先生中師畢業(yè)后的一段刻苦自學(xué)不無關(guān)系。這段時間,成了“北漂”的畢先生整天泡在北京圖書館,遍覽百科書籍。雖然過的是一口干糧一口水的生活,但卻吸足了知識的營養(yǎng)。他后來又南下武漢,受聘華中大學(xué),由講師到副教授,直到最后成為武漢大學(xué)教授,靠的就是這份自學(xué)的底氣。我沒聽過畢先生講課,但見過他為中青年教師找資料,做輔導(dǎo),他曾說過他要做珞珈山上的拾柴人,多撿些枯枝落葉,供中青年教師燒火煮飯,做出美味佳肴。

有一次閑聊,畢先生突然很莊重地對我說,七十歲以后,我就在想一個問題,我已經(jīng)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再活下去,得給自己找個理由。他后來找到的理由,是他當(dāng)了一輩子教員,有許多學(xué)生和好學(xué)的青年向他提了無數(shù)的問題,有些他解答了,有些他當(dāng)時沒有答上來,或覺得答得不夠好,需要補充和完善,他得在有生之年,了卻這些宿債,這就是他給自己找到的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這話倘是說說而已,也就罷了,偏偏畢先生真的就把這些沒有答上來或答得不好的問題,都記下來了。那些年,他真的就一條一條地去查找這些問題的正確答案,找到以后,就想辦法給提問的人寄封信去,把正確答案告訴他。這些人雖然大多是他的熟人、學(xué)生,但也有失去聯(lián)系,找不到地址的,或信雖寄到,人卻遍覓不得。這時候,畢先生往往感到十分沮喪,感嘆自己學(xué)養(yǎng)不深,學(xué)力不足,沒能及時滿足別人的求知渴望。有一次,他喜形于色地跟我講到一個建筑方面的問題,說他找了多年,終于在一本書上找到了答案,可惜他把這個答案寄給人家,人家的家人說他已故去多年了。原來畢先生買書,不是為己而是惠人。不是為藏,而是為用。難怪他買的書遍及百科,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愛書的畢先生也有無書可讀的時候。他曾在一封寄友人的“小簡”中說:“卻說我在‘四人幫’的壓制與折磨之下,從事放牧勞動將近十年。又以家中藏書全部喪失,我遂成了一個既無人可談、又無人敢談,既無書可讀、又無書敢讀的癡癡呆呆的放牛老人?!盵3]也許是對剝奪了他的讀書的權(quán)利的一種變相的抗議,我也聽到過一個畢先生佯裝不識字的故事:說是某次政治學(xué)習(xí),主事人讓他讀報,說,我們當(dāng)中就數(shù)你認的字多,學(xué)問最大,你來讀吧。畢先生接過報紙,倒著拿在手里,半天不出聲。有人提醒他說,拿倒了,他趕緊反正過來,還是沒有聲音。主事者責(zé)問他道,怎么啦,是不認識字呀,還是要擺大知識分子的臭架子。畢先生這才慢悠悠地說,從前我是認識字的,改造了這么多年,還認識字,那我不是一點進步都沒有嗎。主事者無奈,只好呵斥他一頓了事。

因為不再做詩人,而做了“放牛娃”,畢先生就對他的名字作了一番改造,加上了一些偏旁、筆畫,把“奐午”改成了“喚?!?。放牛的畢先生決無心境玩文字游戲,這樣改的原因,我想不外乎以下兩點,一是使其名副其實,二是大約也有向過去告別的意思,其實是含有很深的幽憤的。聯(lián)想到他當(dāng)年教中學(xué)的時候,調(diào)皮的學(xué)生把他寫的“午睡”改成“牛睡”,竟一字成讖。一個人的命運總離不了牛的糾纏,有人說這是與牛有緣,但民間有一句俗語叫“做牛做馬”,想想也讓人心酸。

成了“放牛娃”的詩人畢奐午,自然不能寫詩,也不敢寫詩,但他的詩心還在,詩情未泯。白天不能“俯察品類之盛”、亂說亂動,夜晚卻可以 “仰觀宇宙之大”、心游萬仞。深夜,蟲聲唧唧,月暗星稀,牛群在靜靜地吃草,他卻在讀一本“攤開在我們頭上的,‘上帝’用鉆石做成的字,書寫在藍色天空上的宏偉的書”。畢先生把它叫做“天書”。讀這本“天書”,“夜”積月累,不但讓他獲得了許多天文知識,也讓他“常常思索人類對天體的認識過程,試著辯認天象對農(nóng)業(yè)勞動及歲月時間的關(guān)系”。[4]他覺得自己猶如一邊在讀著屈原的《天問》,一邊又在讀著柳宗元的《天對》。古人在隔著時間對話,他與頭上的星空,也在隔著空間對話。他在向星空發(fā)問,星空在對他絮語。命運把他放逐于一個“狹矮的牛棚”,他自己卻開辟了一個“廣闊的天地”。在讀“天書”的同時,他也把他心中的詩行寫在星空之上。康德說,有兩種東西,是他經(jīng)常思考和為之敬畏的,這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也是因為對這“兩種東西”的“思考”和“敬畏”,所以詩人畢奐午雖然自言自己“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木頭一般的呆子,但卻沒有進一步變成瘋子。在幾乎成為精神病的邊沿上,仿佛有一種什么力量控制住了自己?!盵5]

走出牛棚后的畢奐午還能寫詩,也得益于此。

詩人畢奐午走出牛棚之后,寫過三首《初出牛棚告白》的詩,用意在向世人表明:“我尚存活,只是由‘放?!指臉I(yè)為當(dāng)教師了”。也只有到這時候,他才有機會把他寫在星空上的詩謄抄到紙上。他把這些詩稱為“牧歌”,讀著這樣的“牧歌”,除了滿心的苦澀,你很難想象些許的田園風(fēng)光:

我天天趕著牛群,

但我不是那個田莊

或那個農(nóng)場的牧人。

我受著奇怪的懲處,被罰苦役。

夜夜寄宿的牛棚,

就是監(jiān)禁我的牢獄。

在這個“牢獄”里,詩人畢奐午“被逼著自己給自己編造謊言”。每天夜里,“在膝蓋上攤著紙和筆”,“癡呆地、疲困地、長久地/望著那牛棚里潮濕而塌陷的墻壁”。

我見過“文革”中人“被逼著”自己給自己無中生有地編造“謊言”,但不知道畢先生是如何對待他人告發(fā)他的那段顯然也是“謊言”的歷史。是為自己辯護,說自己不是叛徒:自己當(dāng)年同情和支持革命,把自己的家變成地下黨員活動的掩護所,甚至把一點活命的“應(yīng)變費”,也拿去交給學(xué)生地下黨組織,這樣冒著生命危險靠攏革命,為什么要當(dāng)叛徒。說自己錯投了娘胎,不該與叛徒長得太像,可自己根本就沒見過什么叛徒,長得太像,也不是自己的責(zé)任。那能說什么呢,說人家不該告發(fā)自己,那是新中國公民應(yīng)有的覺悟。說這樣的處理太過荒唐,但這荒唐在那年代實屬平常。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欲哭無淚。在漫漫長夜里,詩人畢奐午就這樣對紙枯坐,望著“墻壁上的破洞里露著一角藍天”,“盼著暗夜快快地走完”。

天一亮,我將再隨著牛群,

走出去,

為牛群找一塊青青的草地,

也為我自己

獲得一點點短暫時刻的晨曦。

也只有與牛群在大自然里一同放牧,詩人畢奐午才能得到一點精神的解放,享受一點太陽的溫暖,暫時忘卻滿心的憤懣和悲苦:

天漸漸的亮了

景物的輪廓漸漸的分明了。

菜畦、麥垅、山坡、灌木叢……

還有你身邊的牛群。

初升的太陽

伸出溫柔、寬厚的手掌,

撥開濃重的霧,拂拭著牛背

又撣掉青草上的露。

我親愛的放牧的伙伴啊,

那露珠可是你的淚?

深夜里,幽咽地悲哭,

掛在草葉上的潔白、晶瑩的

辛酸而又苦澀的

一粒粒的珍珠。

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畢奐午是上世紀(jì)三十年代著名的現(xiàn)代詩人。畢奐午的詩才是當(dāng)時已負盛名的作家巴金發(fā)現(xiàn)的,也是巴金把他帶上詩壇,介紹給讀者的。畢奐午那時的創(chuàng)作雖然不多,但卻很為巴金所賞識。巴金把他的十首新詩和四篇散文編成一集,題為《掘金記》,編入自己主編的“文學(xué)叢刊”第二集,是該集中唯一的一本詩集。后來,又把畢奐午的幾篇小說、散文和詩,編成一集《雨夕》,列入他主編的“文季叢書”。這本《雨夕》的書稿原本由另一家書店出版,因“八·一三”戰(zhàn)火,流落到巴金手里。巴金不忍心“作者的心血這樣腐爛下去”,就代為訂正字句,交付出版,并為之寫了一篇“后記”。巴金在“后記”中說:“奐午的集子我見到的這是第二部了。八·一三以后我就沒有得過他的音信。從朋友那里也探問不到他的消息。我惦記著他。”[6]可見其情誼之厚?!毒蚪鹩洝泛髞碛质杖胫T如“文化工作叢刊”之類的叢書,聞一多生前所擬《現(xiàn)代詩鈔》備選詩集,《掘金記》亦列名其中,可見其分量之重。

今人評價《掘金記》,認為“這部《掘金記》與何其芳的《畫夢錄》,當(dāng)年都是蜚聲文壇,受到廣泛歡迎的佳作?!盵7]此言不虛。論后來的名聲地位,何其芳自然比畢奐午要大得多,高得多,但何其芳從青年時代“夢中的道路”走出來,卻受過畢奐午的影響。何其芳說“他是一個深思的人,他要在那空幻的光影里尋一分意義;我呢,我從童時翻讀著那小樓上的木箱里的書籍以來便墜入了文字的魔障。我喜歡那種錘煉,那種色彩的配合,那種鏡花水月?!盵8]讀了畢奐午的《火燒的城》中的詩句:“是誰被拋棄于腐朽,熟睡/如沉臥于發(fā)賣毒液的酒家/在那里享受著夢境無涯/歡樂的甜蜜,吻的溫柔誰不期待/但那帶著枷鎖的苦痛的手指/將推你醒來”之后,何其芳深有感觸地對畢奐午說:“是的,我們不應(yīng)該做夢,應(yīng)該如詩中所說,讓帶著枷鎖的苦痛的手,把我們推醒”[9]。畢奐午后來在給友人的書簡中也說:“只記得何其芳在準(zhǔn)備為我選第二個集子時,他說:你的《火燒的城》一出,我也將不再畫‘夢’了?!盵10]

《掘金記》和《雨夕》中確有許多直面現(xiàn)實、金剛怒目的詩。這也是畢奐午詩文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色。詩人畢奐午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從不“畫夢”,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敢張金剛怒目。無論是寫農(nóng)村的凋敝、農(nóng)人的困苦,還是寫故鄉(xiāng)的礦工在“懷抱著煤塊的巖石上撞碎”了的幸福,都是如此。即便是遭遇侵略者的炮火,也敢于面對,毫不退縮:

在我們曲折的海岸,

開來了無數(shù)的戰(zhàn)船。

它們將我們的城認作

美好、寬闊、流乳與蜜之樂園,

……

于是戰(zhàn)車開始在我們的郊野馳驅(qū),

那指向著我們的炮口,

都從容地脫去炮衣。

于是我們被解除了武裝。

我們居室的門戶

此后也須永遠敞開著

一如我們的心房。

而我們卻不曾離開我們的城。

我們正在青春,我們膽敢

坦然地審視那閃爍

在我們頭頂?shù)臓N燦的刀鋒。

艾青說他這首《火燒的城》,保持了他此前所寫的《滅亡》一詩的“情感的深沉和語言的樸素與有力”,刻畫了“土地淪亡的痛苦”和抗?fàn)?。[11]除了這些直面現(xiàn)實、金剛怒目的詩,畢奐午另外有一些詩,如何其芳所說,要在苦難和勞作中“尋一分意義”,讀來也質(zhì)樸雋永,耐人尋味:

一個鞋匠,

以麻縷維系其生命

摸索于人類之足底,

向炎夏走去。

畢先生從牛棚出來,“改業(yè)”當(dāng)教授以后,鄰居問他,像他這樣,放牛的當(dāng)教授,工資怎么給,他說,放牛人自古就是有定價的,這價錢就是“百里奚,五羊皮”。他說的是秦穆公用五張黑山羊皮換得了百里奚這個放牛人,百里奚后來成了一代名相,幫助秦穆公成就霸業(yè)。畢先生講這個故事,只是說自己身價不高,并沒有拿自己和百里奚相比的意思。相反,他常常覺得自己拿著一份教授工資,心中有愧。有一次,他很認真地對我說,我怎么也是教授呢,像陳先生這樣的人才是教授。我充其量只是個“侍讀”,或者“侍講”,是侍奉學(xué)生讀書的,是侍候教師講課的。他說的陳先生,是指陳寅恪,隨后又說了幾個“才是教授”的名家。幸好我當(dāng)時還沒有當(dāng)上教授,否則要當(dāng)場愧死。

畢先生落實政策后,生活條件有所改善,最明顯的標(biāo)志,是從蝸居的“牛棚”,搬到一間二層的連體樓房。下二區(qū)有兩排這樣的連體樓房,都是武大的早期建筑,曾住過如蘇雪林、凌叔華這樣的名人。剛好我不久也因為調(diào)到教務(wù)處工作,從湖濱的筒子樓搬到上二區(qū)的一棟小樓里。我說,我用一個副處長換了一套住房,你放了十年牛才分到一處房子,這太不公平了。畢先生笑笑說,那不同,你是自己掙的,我是大家?guī)偷?。他說的大家?guī)偷?,是指有許多人呼吁為他落實政策,改善住房。接著,就跟我講起了我住的那棟樓,曾經(jīng)住過一個名人,就是被魯迅罵為“昏蛋”的徐懋庸。又說了許多徐主政武大時的往事,說,這個人對教授也很不客氣,逼教授下跪,整了很多人。我知道,被逼下跪的教授就住在我隔壁的那棟樓,老先生已八十多歲高齡了,想想當(dāng)年的情景,真讓人不寒而栗。

畢先生心善,不光對人和氣,對動物也有愛心。我的兩個女兒至今還記得畢爺爺家收養(yǎng)了很多流浪貓,一進他的家門,就見這些流浪貓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在樓上樓下自由玩耍。有時畢先生和趙師母一人懷里抱著一個,就像西洋畫里的圣母圣嬰,中國畫里的送子觀音,樣子煞是可愛。我的兩個女兒因此常常喜歡到畢爺爺家,跟這些流浪貓一起玩,還領(lǐng)養(yǎng)過一只新生的小貓崽。我們家有些小貓喜歡吃的小魚小蝦什么的,也常常拿去喂這些小貓。畢先生也跟我的兩個女兒成了好朋友。

畢先生的生活十分節(jié)儉,他的工資有一大半都用來買書。我常跟他一起買書,知道他只要是想買的書,從不計貴賤,但平時買菜卻要跟服務(wù)員討價還價。有一次,我看他與菜場的一位年輕的女服務(wù)員發(fā)生爭執(zhí),上前一問,原來畢先生要買的那顆大白菜上黃葉子太多,畢先生認為應(yīng)該少收幾分錢,服務(wù)員說所有的大白菜價錢都是一樣的,不能少收,最后還是我折衷買下了。畢先生把大白菜放進裝書的菜籃子里,很滿足的樣子。那服務(wù)員卻轉(zhuǎn)身咕噥了一句說,沒見過這樣的老教授,買顆白菜也要還價。我本想回她一句,但望望她年輕的背影,又把話咽回去了。

晚年的畢先生很寂寞,他放牛的時候,除了師母與他相濡以沫,無人敢與他接近,也無人愿與他接近。出牛棚了,來看望他的親朋故舊熱鬧了一陣子,復(fù)如游魚入水,相忘于江湖,只有滿屋子的書,是他不離不棄的朋友。但教學(xué)與科研,又似乎與他這位退了休的教授無甚干系,讓他頗有一種惶惑之感。他曾對李輝說,他這頭牛仍在拉車或推磨,只是年紀(jì)大又笨拙,走不了多遠的路,也推不出多少面粉來了。有一陣子,他常跟我談起“壽則多辱”和“老而不死是為賊”。說他已受過“多辱”,現(xiàn)在是偷了別人的壽在活著,所以是在做“賊”。我開玩笑說,你不是無德之人,不能稱之為“賊”,他說,偷了別人的壽,是大無德,豈謂非“賊”。我那時不了解他的心境,只當(dāng)是純粹的玩笑話。后來聽說他臨終前幾年被前列腺疾病折磨得苦不堪言,才多少能體會一點畢先生所說的“老”、“壽”之苦。佛言,生苦,死苦,其是之謂乎。

關(guān)于死亡,畢先生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說,他不愿像豬一樣,“死在汚濁黝暗的地方”,還要忍受那些可惡的狗圍著畜欄吠叫,“發(fā)出深意的譏嘲”。也不愿死于突然襲來的“各種奇異的疫癘、病災(zāi)”。他愿像成熟的果實,“隨著園丁的手沉重地落地”,或像田間的稻粱,讓農(nóng)人脫粒后,“把飽滿的谷粒填進糧倉”。再或者:

像一片綠葉也可以,

承受雨露陽光,日日夜夜,

養(yǎng)育樹干枝條的成長。

工程完了,綠葉轉(zhuǎn)成紅葉的深秋也

來了,

那時,我這衰竭、枯焦,

裸露著葉脈的軀體,

將坦然地隨風(fēng)飄去。

畢先生去世之前,他已經(jīng)成了我的高鄰。我們都搬到了北三區(qū),前后棟住著,他那一棟離山更近,地勢比我這一棟要高一點。這樣,我們再去書店的時候,他就不必像在二區(qū)時那樣爬坡。那時節(jié),我總是先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頭頂露上來,而后才見他的身軀升出地面。只是這時的書店早搬到了校外,被人承包了,已沒了“新華”二字,也不見人潮涌動的景象。

畢先生有子嗣,但似乎不常見有膝下之歡。所以我的兩個女兒放學(xué)之后,常常要到畢爺爺家去玩。平時有什么特別的吃食,我愛人也打發(fā)孩子送過去。每逢大年初一,我必帶著兩個女兒上門拜年。1989年春節(jié),畢先生示我一冊新出的《金雨集》,是《掘金記》和《雨夕》的合集,也是畢先生一生心血的結(jié)晶。翻開封面,見扉頁上寫著“可訓(xùn)哂(審)正(不可外傳)奐午八九年春”。我自然是得著了一分驚喜,只是不甚明白,畢先生為何要說“不可外傳”。是要我什襲珍藏,秘不示人,還是說他的生平創(chuàng)作不足為外人道,抑或如他的詩所說“坦然地隨風(fēng)飄去”,不留蹤影,我至今不得其解。今人說,畢奐午是現(xiàn)代詩壇上的“失蹤者”。你的“失蹤”,已讓人欲道不得,難道先生連一點雪泥鴻爪也不愿留下,連我寫的這點人生片斷也不可以!

注釋:

[1] 見李輝:《我與“老八舍”的集體回憶》,《南方都市報》2010年4月4日。

[2][7] 見易竹賢、皮遠長:《<金雨集>(重印<掘金記><雨夕>)讀后記》,《金雨集》,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3][4][5] 見《關(guān)于讀“天書”寄友人——牛棚小簡雜抄》,《金雨集》,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6] 見巴金:《掘金記·后記》,《金雨集》,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8] 轉(zhuǎn)引自易竹賢、皮遠長:《<金雨集>(重印<掘金記><雨夕>)讀后記》,《金雨集》,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9] 轉(zhuǎn)引自馬希良:《老詩人畢奐午今昔記》,《金雨集》,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10] 見徐魯:《畢奐午,現(xiàn)代詩壇上的“失蹤者”》,《中華讀書報》2010年12月8日。

[11] 見艾青:《抗戰(zhàn)以來的中國新詩》,《艾青全集》第三卷第142頁。

 

 

 

於可訓(xùn),1947年3月生,湖北黃梅人?,F(xiàn)任武漢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資深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兼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委員,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長江文藝評論》主編,曾任中國寫作學(xué)會會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於可訓(xùn)文集》10卷,近年來發(fā)表小說《地老天荒》《特務(wù)吳雄》《才女夏媧》《幻鄉(xiāng)筆記》《鄉(xiāng)野異聞》《金鯉》和散文《淡水的詩意》等文學(xu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