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3期|艾瑪:夾叉(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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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我當(dāng)過炮兵,瞄準手,以前炮兵射擊教程要求測定目標(biāo)后故意加點距離打一炮,再減點距離打一炮,然后把兩彈著點一平均,第三炮十有八九能命中目標(biāo)。我們把這種逐步逼近目標(biāo)的射擊方法叫“夾叉”。
1
我住到溫泉鎮(zhèn)后的第二年,認識了金文玲。
金文玲是山東即墨人,她和她丈夫在即墨溫泉鎮(zhèn)大石村經(jīng)營一家園藝場。從青島市去溫泉鎮(zhèn)可以走濱海大道,也可以走青龍高速。走青龍高速要交二十五元過路費,但節(jié)省時間。走濱海大道倒是不花錢,但比走青龍高速要多花二十來分鐘,遇到堵車,需要的時間就更長了。我一般走青龍高速。下青龍高速后要走一段鄉(xiāng)村公路,這條雙向兩車道的公路穿過一大片平坦的耕地,公路兩邊密實地種著幾排高大的白楊樹,也有欒樹。深秋時分,白楊黃,欒樹紅,會把這段鄉(xiāng)村公路渲染得十分美麗。我愛走這條路還有個原因,這段路上來往車輛不多,大多時候都很安靜。汽車蜿蜒穿過田野,春來落花默默隨風(fēng),秋來黃葉無聲飛舞,總有動人處。不過,等這條公路到大石村,和從即墨通往海邊溫泉鎮(zhèn)的省道交匯時,就會喧鬧起來。車多,加上臨街兩邊都是店鋪,來往的人也多。邊上還有一所小學(xué)校,大石村中心小學(xué),課間休息時,孩子們的吵鬧聲能把學(xué)校的圍墻掀翻。
有一天,車到大石村時,我在金文玲家門前停了下來。
在大石村,像金文玲家這樣的家庭園藝場很多,格局也都差不多:馬路邊一座規(guī)整農(nóng)家小院,院門上扒著一圈凌霄,或是紫藤,院里跑著幾只雞、鵝,院子后面是連接成片的大棚,大棚里種著各種花草樹木,不問季節(jié)地開花結(jié)果。我只是碰巧停在了金文玲家門口。
“老板!”我把車窗搖下來,朝著院子里喊。一只小灰狗聞聲從側(cè)門出來,邊跑邊回頭叫,過了一會,金文玲也從側(cè)門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黑色帶帽短羽絨衣,用一塊鮮艷的頭巾包著頭——就是這一帶漁村婦女愛用的那種頭巾,溫泉鎮(zhèn)大集時常見有人在路邊擺攤叫賣。她喝住狗,問我:
“要買什么?”
我家有株茶花樹,葉子掉得厲害,這些天花骨朵兒也開始掉了,我問她能不能上門幫我養(yǎng)護下。
她袖著兩手,側(cè)著臉聽我說話,完了正過臉來看著我問:“是在我們這買的不?”問完又把臉側(cè)過去。接下來一直這樣,問話時面對我,聽話時則微微側(cè)過臉去。大約有只耳朵不好,我猜。年輕時我當(dāng)過幾年炮兵,知道耳朵不好是怎么回事。
我把車窗開大了些,大著嗓門說道:“不記得在哪家買的了,我可以付你錢?!?/p>
“茶花不好養(yǎng),”她面對我,把兩只手從袖管里抽出來搓著,問我,“你住哪里?”
“往前開十來分鐘就到,”我抬手指了指前方,“盛世王朝小區(qū)。”這個小區(qū)就在大石村和溫泉鎮(zhèn)之間。
“你能出多少錢?”
我說:“只要能養(yǎng)活,錢好說。”
她沉思了會,說:“一次一百。”她看著我,一副生怕我會說貴了的樣子,“肥料免費,我們的花肥是很好的有機肥?!彼譀_我招了招手,道:“你下來瞅瞅,都是用花生殼漚的,網(wǎng)上要賣一塊錢一斤?!?/p>
我沒什么興趣看花肥。我說:“一百就一百,現(xiàn)在就能派師傅去不?”
“現(xiàn)在不行,我家那位給人送貨去了,現(xiàn)在家里沒人,你等一等啊——”她說完跑回屋內(nèi),拿了一支圓珠筆和一張巴掌大的紙片出來,讓我把地址和手機號留下,和我約好下午四點派人過去。
“你得提前跟你們保安打聲招呼,你們王朝的大門可不好進了?!蹦┝怂侄谖艺f。
盛世王朝在這一帶算是個高檔別墅小區(qū),但它的冬天一直都不太好過,沒有集中供暖,家家戶戶都是燒燃氣壁掛爐取暖。這爐子是個燒錢的東西,我的房子是小區(qū)里面積最小的,兩百來個平方,但要想讓每間屋子都有點熱乎氣,一個冬天下來,沒有兩萬來塊錢是不行的。我不在家的時候,就讓燃氣爐低溫運行,回家后我先把溫度調(diào)上去,再去溫泉鎮(zhèn)上找個池子泡個澡,估摸著家里該暖和了再回去。
下午四點,我在湯上溫泉旅館泡完澡剛到家,金文玲就到了,準時得令人吃驚。我住到這后,跟周邊幾個村的村民都打過交道,總的感覺是時間觀念不強。他們一般很少說幾點,而是說“吃過早飯”“晌午”什么的,這個“晌午”,有可能是中午十二點,也有可能是天黑前的整個下午。
金文玲騎著一輛三輪車,在一個保安的陪同下過來了。我家的電子防盜系統(tǒng)出了點問題,可視對講機拿去修了,雖然我提前給小區(qū)門口的保安打了招呼,說下午有花匠過來,但我無法通過可視對講機確定來客是誰,這樣,金文玲等于是給一個穿著制服、屁股后掛了根丁字棍的保安押著過來的,這讓她很不高興。
“你沒給他們說么?”她帶著責(zé)備的語氣問我。
“說了說了,”未等我答話,保安就連忙解釋起來,“對講機維修期間,訪客必須有人陪同到戶,這是我們的規(guī)定,不是針對某個人的,請理解?!?/p>
金文玲不再說什么,默默從三輪車上往下搬東西。保安是個靈泛、和氣的年輕人,趕緊上前幫忙。金文玲不客氣地推開他,說:“忙你的去吧!”我笑著沖小伙子揮了揮手,他也笑著沖我敬了個禮后走了。
金文玲脾氣似乎不太好,但是個好花匠。她一見我家那株茶花樹,就心疼地說:“哎喲!瞧它憔悴的!”然后她問也沒問我,沖過去乒乒乓乓把我家暖房的窗戶全推開了。
“天氣好,要讓它們透透氣兒。”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邊擼袖子邊說,“還都是些好花呢!你都咋養(yǎng)的?!”
我家的暖房里確實有不少花草樹木,都是我妻子買的。我們剛買下這房子的那年,我妻子對園藝的興趣高漲,買了不少花花草草,院子里,露臺上,房間內(nèi),到處都是。現(xiàn)在就剩暖房里這些了,還都要死不活的。
我對金文玲說:“要不,你一并幫我弄弄?我付你錢。”
“成!”金文玲開始干活,頭也沒抬。
我回到書房看書,一個人喝光了一壺茶。日影西斜,很快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金文玲還沒忙完。我端了杯水過去給她。
“茶花不能缺水。”她接過水杯,坐到一只花墩子上休息。她脫了外套,把頭巾也摘了,露出一頭花白的頭發(fā)。
“哦?!?/p>
“原來是養(yǎng)在院子里的吧?”
“是的?!蔽艺f。
前年冬天,我和我妻子路過大石村,順路逛了一家園藝場,她一眼看中了這株茶花樹,當(dāng)時它被種在一個水缸一般大的陶盆里,茶杯粗的樹干,滿樹都是粉紅的小花蕾。我妻子愛一切粉色的東西。老板讓我和我妻子蹲下來看樹干,老板說,這可是珍稀品種,抓破美人臉,原株,非嫁接的,原株茶樹能長那么大,少說也得十四五年。
我妻子是南方人,她的家鄉(xiāng)盛產(chǎn)茶花,她當(dāng)然知道這株茶樹長成這樣需要多長時間。當(dāng)時她蹲在我身邊,激動得一個勁地拽我衣袖。我還能說什么呢?最后我們花了不少錢把它弄了回來。第二年春,我妻子找人把它連盆種到院子里,入冬后挖出來拖進暖房。今年春,她給它換了個更大的盆后,又將它種到院子里,暑假時她不辭而別,去了美國,入冬后是我找人將這株茶樹挖出來拖進了暖房。我對怎么照顧它沒什么頭緒。
“也缺肥?!苯鹞牧嵴f,“花骨朵我打了好些,只留了幾個給你看看解解饞。它現(xiàn)在是要活命,開花是顧不上了?!?/p>
“好?!蔽艺f。
“是棵好茶!好好養(yǎng)著吧?!彼ь^看著我,問,“你家有灑水壺沒有?”
這倒是有的。我到處找了找,可沒看到那把灑水壺。我妻子曾從網(wǎng)上買了一把普通的鐵皮水壺,她在上面畫了幅梵高的向日葵后,常有人站在我家花園的籬笆外問她這水壺在哪買的?,F(xiàn)在,這把水壺和我妻子一樣,不知所蹤。
“等溫泉鎮(zhèn)大集,我去買一把。”我說。每逢農(nóng)歷三、八,溫泉鎮(zhèn)都有大集。
“我家有多的,下次來我給你帶一把?!闭f著話金文玲站了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穿著一件老式軍用絨衣,袖口領(lǐng)口都重新縫補過,看樣子穿了很多年了。她把水杯擱到窗臺上,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幾盆蕙蘭我清理過了,枯死的鱗莖都扒了,剩下的還能活。那盆章魚蘭可惜了,這一帶很少有人養(yǎng)這個,你從哪買的?”
我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看看我,語重心長地說:“都弄回家來了,就得管,現(xiàn)在上網(wǎng)那么方便,有什么不知道的,網(wǎng)上一問,啥都有人告訴你。”她把外套穿上后,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我叫金文玲,有啥情況,打上面這個電話也行?!?/p>
我接過名片看了看,原來她家那個園藝場叫“功成花卉”,經(jīng)營各種花草樹木、奇石根雕。
“我老頭叫王功成?!彼f。
我遞給她兩張百元票。她看了下,只接了一張。和她約好下個周末再來的時間后,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叮囑我哪些花草今天得澆水,哪些過幾天再澆。她說她曬了一桶水在暖房外。
“花草嬌貴,水太冷了可不行!”金文玲說。
2
不得不說,這個夏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我和妻子平安無事地過了八年后,她毫無征兆地離開了我。妻子比我小十二歲,一輪。說實在的,年齡根本不是我們的問題……或許我們的問題不在年齡。這些年來,我們過得不錯,她的初戀突然回了趟國,我們就完了。我不恨誰,我愛自己,沒有情敵,我就是有些想不通而已。我這一生中有很多次,都恨不得抱著炸藥包與美國同歸于盡,比如他們炸我們大使館那次,比如他們在我們的領(lǐng)空撞落我們巡航機那次,可后來倒好,我最親的人,先是我的前妻和女兒,現(xiàn)在又是我的現(xiàn)妻,都去了這個叫美國的國家。想不通!可想不通又能怎樣?
到了我和金文玲約定的那天,我卻忘了去鄉(xiāng)下。一個知道我和妻子狀況的朋友給我介紹了個喪偶婦女,約好在這周六見面。我本無意這么快再給自己套上轡頭,但我的郵箱里剛來了一封妻子通過律師發(fā)來的郵件,談離婚的。我的心情著實不太好,再加上聽說這女人只比我小兩歲,喜歡廚藝和烘焙,聽上去很賢妻良母的感覺,我就有些動心了。我的前妻比我大五歲,是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的事業(yè)型女性,現(xiàn)妻比我小十二歲,風(fēng)花雪月入眼,人間煙火不食。如果再找,我想找個過日子的同齡人。如前所述,我當(dāng)過炮兵,瞄準手,以前炮兵射擊教程要求測定目標(biāo)后故意加點距離打一炮,再減點距離打一炮,然后把兩彈著點一平均,第三炮十有八九能命中目標(biāo)。我們把這種逐步逼近目標(biāo)的射擊方法叫“夾叉”?,F(xiàn)在,我想給自己“夾叉”一個賢妻良母,一個人實在是有些寂寞。這樣,我就把約了金文玲的事忘到了腦后。
下午一點多,我和那位賢妻良母正在一家餐館吃午飯,我點了三道菜一道湯,她把那三道菜都批了個體無完膚,正在批那道湯時,金文玲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一下站了起來,“真對不起!”我對賢妻良母說。我拍著腦門,解釋說忘了一個重要的約定,不得不先走一步。幾分鐘內(nèi),道歉、買單、告別一氣呵成,我承認我有些混蛋。出了那家餐館大門,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一刻,真有金文玲救了我的感覺。所以,周日金文玲上門工作時,我爽快地表示照樣會給她一百元,不讓她白跑。
“得了吧!”金文玲很生氣,說,“我最討厭不守時的人了,你有事就不能提前給我打個電話?”
這讓我有些意外。我家的保潔阿姨也是通過物業(yè)從村里請的,她們大都很好說話,從不埋怨雇主。如果雇主有什么過失,肯用金錢補償?shù)脑?,她們一般也不會拒絕,有時候,她們甚至?xí)浅8吲d。
我只好很正式地跟她說了句“對不起”。
金文玲很不耐煩,像驅(qū)趕蚊蟲一樣沖我揮了揮手,就忙著一趟趟搬運她帶來的東西去了。這回她除了帶花肥,還帶了一麻袋花土過來,以及一把灑水壺、一小袋黑芝麻。她把黑芝麻上到了那盆章魚蘭上。
“我家的芝麻餅用完了,先上點這個,看能不能救活?!彼f。
我很驚訝,這也太奢侈了吧,黑芝麻都賣到多少錢一斤了!
“不要你錢,我喜歡蘭花,算我的?!闭f著,金文玲笑了,“以后見到我家老頭,別跟他說就行,他要知道了,準得打仗?!?/p>
“你們常打仗?”
“打!打了半輩子了!”
金文玲把羽絨衣脫下來,疊好放到一個花架上,里面還是那件老式軍用絨衣。
“聽說美國家家有槍,我要有槍啊,少說也斃了他十回八回了!”金文玲說著,笑起來。
我也笑。這些年來,我和妻子之間“一槍未放”,連嘴都沒拌過,當(dāng)然,分手也是這樣,靜悄悄的。
“孩子在部隊嗎?”我問。
“哦。”她見我瞅她那件衣服,于是抻了抻衣服下擺,說,“我孩子在青島工作,這是我自己的,穿了快三十年了?!?/p>
我非常驚訝,問道:“你當(dāng)過兵?”
“嗯?!?/p>
“哪年的?”
她說了一個年份。還是那樣,問話時直面我,聽話時微微側(cè)著頭。
我看著她,說:“我比你早一年?!?/p>
她眼睛一亮,道:“老班長??!”一層紅暈涌上她的臉頰,她看著我,說,“原來你也是當(dāng)過兵的人?!?/p>
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大,她看上去是個標(biāo)準的農(nóng)村大娘了,頭發(fā)白了不少,臉上皺紋也多,手也是蒼老多皺的,等論起來,才知道她比我還小了一歲。
我們就站在暖房里聊了起來。原來,她跟我一樣,也上過戰(zhàn)場,她是醫(yī)務(wù)兵,衛(wèi)生員,我是炮兵。她所在的野戰(zhàn)團959團是全軍聞名遐邇的英雄部隊,出過一位令人敬仰的將軍。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無往不勝,他的一生,可以說是傳奇的一生。我對她不由心生敬意。那年四月,我所在的部隊接替她所在的部隊上前線作戰(zhàn),他們往下撤時,乘坐的大卡車曾和我們擦肩而過。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的激動,能接替將軍的部隊奔赴前線令我們無比驕傲,自豪!我們的車隊與他們的車隊交匯時,我們把身子探出車廂外,激動地沖他們歡呼,揮帽致意:“向你們學(xué)習(xí)!”他們也揮帽回禮:“祝你們凱旋!”聲動云霄……想到這里我有些激動。金文玲也是。
我邀請她去書房坐坐,喝喝茶聊聊天。戰(zhàn)友相見分外親啊,這種感情只有那些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才會懂。她堅持要先干活,而且,她好像并不太愿意多談部隊的事,這樣的心理我也曾有過。有一年,戰(zhàn)友們相約重返邊疆,重溫當(dāng)年大捷的輝煌,我就沒有參加。我從部隊復(fù)員后,服從組織分配去了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安逸簡單的日子過久了我又騷動起來,辭職創(chuàng)業(yè)??蓸I(yè)也不是那么好創(chuàng)的,幾番受挫,加上婚姻破裂,我變得十分消沉,整天混時度日。所以當(dāng)戰(zhàn)友們吆喝要聚聚時,我就裝作不知道,沒有去。家庭事業(yè)皆經(jīng)營不善,不喜歡談?wù)撨^去,不想見戰(zhàn)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關(guān)切地詢問她的生活情況,園藝場的生意怎么樣?近來年,我經(jīng)營一家爆破公司,多虧戰(zhàn)友們關(guān)照,生意還不錯。我因生意的緣故,平日和做園林工程的打交道比較多?!坝袡C會也許能幫她銷點花草樹木什么的。”我想。
“生意還好,房子、車子都有,錢也夠用,馬上要抱孫子了,我很知足。”金文玲把絨衣袖子卷起來,滿意地說。
我到書房翻出來一盒好茶,想等金文玲干完活一起坐坐。沒想到啊,她曾是女兵!當(dāng)年,我所在的炮兵團就有不少女兵,她們都是通訊兵和醫(yī)務(wù)兵,幾乎都來自城市,一個個面容姣好英姿颯爽的,是部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站崗時,如果有女兵路過,男兵的軍姿都要標(biāo)準好多。我那時是這樣,常找借口跑醫(yī)務(wù)科,好像跟女兵們說幾句話,讓她們量量體溫,看看舌苔,或者在屁股上扎一針,人就不那么苦惱,枯燥嚴格的軍旅生活也會變得好過很多?,F(xiàn)在我一時很難將這位滿臉風(fēng)霜的農(nóng)村婦女和英姿颯爽的女兵聯(lián)系起來。
金文玲卻沒想過要和我坐到一塊喝茶。她干完活后,推開書房的門沖我招了招手:“過來下,老班長!”
我跟她到了暖房,發(fā)現(xiàn)她把工具都收攏好了,裝土裝花肥的袋子也疊得整整齊齊壓在一把花鏟下。她把那把灑水壺拿起來對我說:
“壺你留著用。茶花喜水,這天氣太干燥,沒事時就給它噴點兒,就這樣——”她說著話,就“吱吱吱”地給那株茶花樹噴水。
“這次施過肥,就不用大管了,到來年春上再施點。冬天是休眠期,非洲茉莉、保加利亞玫瑰,還有你院里的四季薔薇、芍藥、牡丹都不需要上肥了,開春再說吧。”她放下灑水壺,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說道,“接下來你自己照料照料就行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還是你幫我照料吧,這些事我以前真沒干過——”我指了指滿屋的花草,想說都是我妻子買的,我不知道怎么照料,但這話一旦出口,勢必要談到我妻子,于是我只是說,“我沒什么經(jīng)驗,有時候忙生意,過不來,它們就要渴著了。”
金文玲有些遲疑地說:“再來也就是澆澆水,你掏那錢不劃算了?!彼粗?,問,“你一個人???”
“是啊?!蔽艺\懇地說,“就當(dāng)幫我一個忙吧,老戰(zhàn)友。”
“成!”金文玲說,“那就不用按原來那樣付錢了,那樣你劃不來。我家原來是這樣,買我家花草一次五千元以上的,頭一年我們提供免費的養(yǎng)護,你這情況,我們以前也沒做過,這樣吧,”她爽快地道,“你給點油錢就行了,一次二十?!?/p>
我很過意不去,這點錢,夠什么呢?
金文玲卻不肯多要,她說:“我來去騎三輪車,二十就是純賺了?!?/p>
我謝了她。告訴她如果下個周末我過不來,會把大門密碼鎖的密碼發(fā)到她手機上,小區(qū)安保處我也會提前溝通好。曾在同一塊土地上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我信得過。
我招呼金文玲喝杯茶再走,她很客氣地謝絕了。解釋說時間不早了,她跟兒子約好了,今兒下午要給懷孕的兒媳婦送些新鮮的烏雞蛋和海貨過去,等下次來時再喝。聽聞此言我就不再說什么,幫她把花鋤花鏟拿到三輪車上,目送她離去。
3
年底了,事情多起來,有些事情我不想拖到來年,于是回復(fù)了妻子的律師信,同意了她提出的一切條件,我還在信中不乏譏諷地表示,接下來一切行動聽她指揮。然后,我開始四處奔波,討要工程尾款。這樣,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去盛世王朝。到了花草該澆水的時候,我就發(fā)短信給金文玲,她每次都簡單回復(fù)一個字:“成?!?/p>
有個周末,我到嶗山區(qū)一家合作單位結(jié)算完工程款,順便走濱海大道,經(jīng)溫泉鎮(zhèn)回了趟盛世王朝的家。到家后我發(fā)現(xiàn),金文玲把我家那些花花草草打理得很好。自我妻子走后,暖房里就一派委頓蕭瑟氣象,連掛在窗前的幾盆吊蘭都枯黃了?,F(xiàn)在我看到的是一片盎然的生機,植物的氣息沁人心脾!尤其是我妻子最愛的那株茶花樹,葉子綠油油的泛著蠟光,顯得格外精神。美好的事物能使人心柔軟,看著這些花花草草,我感到了一絲內(nèi)疚,想起我妻子曾忙活這些時,我沒伸手幫過她一下……我摸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放到了我的QQ空間里。
“也許某天她能看到……”我想。
看看天色尚早,我決定去一趟金文玲家。金文玲不在家,她的狗小灰一直把我領(lǐng)到后面熱烘烘的大棚里,王功成在那擺了張茶桌喝茶養(yǎng)神。茶臺、茶具都很講究,桌上的一個播放機里還咿咿呀呀唱著茂腔戲:“員外經(jīng)商去湖南,一去就是大半年……”一看就是個很會生活的人。見有人來,王功成趕緊關(guān)掉播放機,起身張羅,問我要買什么,我把來意告訴他,說是金文玲的戰(zhàn)友。
“哦?!蓖豕Τ缮舷麓蛄课乙魂嚭?,笑問,“你也是959團的?”
我說不是,我把大概情況跟王功成說了說。王功成點點頭,說:“我說呢?!彼嬖V我,金文玲要過兩天才能回,兒媳婦快生了,一直都是親家母照顧,前兩天親家母感冒了,金文玲去接替親家母照顧兒媳婦。
“她說在盛世王朝接了個活,沒想到還是戰(zhàn)友?!蓖豕Τ尚χf。
他問我現(xiàn)在干什么營生,我說做點小生意糊口。
“嗨!謙虛了!”他搓著手,恭維我道,“住在盛世王朝的人,非富即貴,就沒有做小生意的!”他說得這般肯定,讓我都不知該如何辯解才好。他很熱情地帶我參觀他的園藝場,他說在這一帶,四季桂數(shù)他家的最好,最適合種在政府大院、庭院、馬路綠化帶和公園里了。
王功成的園藝場占地兩百多畝,分為林木區(qū)、花卉區(qū)、奇石盆景區(qū)三塊。外面天寒地凍的,他的大棚里卻溫暖如春。四季桂有一百來棵,確實不錯,每棵都有一人多高,枝干粗壯,樹冠修剪得很漂亮。我忍不住夸獎了下這些樹。
“等春上,來挖一棵回去!”王功成很大方地說。我連聲稱謝。
“我這還有石榴、木瓜樹?!蓖豕Τ膳牧伺纳磉呉豢霉舛d禿的樹,“這棵木瓜樹也有二十多年了,等春上,來挖!”
“好!”我說。這次我不再說謝謝,突然覺得不合適。人家說“來挖”并沒有說不要錢不是?一人高的四季桂,要賣五千來塊,二十多年的木瓜樹,少說也值三四千了。我是誰?他干嗎平白無故要送我價值不菲的樹?當(dāng)然,如果是金文玲說“來挖”,那她有可能真的是想白送我。我們戰(zhàn)友之間,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
參觀完園藝場,王功成讓我喝杯茶再走。我想著也沒什么事,就和王功成坐下來聊了會。茶應(yīng)是他們自己種的嶗山綠,不知是第幾泡了,入口仍然清香。在花卉區(qū)那邊我看到了兩畦茶苗。喝自己種的茶,吃自己種的蔬菜水果,有那么大塊地,有自己的生意,這日子,能差嗎?有錢也未必過得上。其實跟著王功成在園藝場轉(zhuǎn)悠時,我就很為金文玲高興,這樣的家底,生活應(yīng)該差不了。
王功成對我的生意很感興趣,喝著茶他很委婉地問我是不是認識很多做園林工程的朋友。商場摸爬滾打這些年,他的意思我懂。
“生意咋樣?”我問。
“哎呀,咋說呢?”王功成摸著腦袋,“也不知是咋回事,沒有前兩年好做了,擱前兩年,這樣好的桂花樹,得提前訂貨才行。今年奇了怪了,不光桂花樹,啥樹都不好賣。我今年春上去萊蕪鄉(xiāng)下收的一批石榴樹,結(jié)的石榴可甜,也沒賣出幾棵,往年哪年不得賣出二三十棵?”
“我?guī)湍懔粢庀??!蔽艺f。這么好的四季桂,價錢公道的話,應(yīng)該不愁賣。我想了想我那小院子,再種棵石榴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實在不行開春就來買棵石榴。
王功成有些激動地說:“我就知道,你們這樣的人最念舊情,是老金古怪,不跟戰(zhàn)友們來往,我說過她多少回,不聽!——老哥你抽煙的么?”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來。
我擺擺手,說不抽。
王功成重新泡了一壺茶,熱情地說:“來,喝喝看!自個兒種的茶,沒打農(nóng)藥沒施化肥?!蔽液攘艘豢凇K麧M懷期待地看著我,問:“咋樣?”
“好茶!”我說。
“走時帶點回去喝!”
我謝過他,還是忍不住問起了金文玲的工作,是不是退了休?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我們那會,女兵一般從城里招,復(fù)員后地方政府都要給她們安排工作的,因而她們的生活都還算安穩(wěn)輕松。我以前的那些女戰(zhàn)友,現(xiàn)在大多退了休,旅旅游,跳跳廣場舞,頤養(yǎng)天年了,哪有像金文玲這樣,一把年紀了還天天出大力的?
“嗨!啥也別說了!這彪子娘們!”王功成用本地話開起了罵腔,罵金文玲蠢。
“那年她復(fù)員,政府把她安置進縣棉紡廠衛(wèi)生科了。我們結(jié)婚四年后,我下崗了。第二年她們工廠裁員,有政策啊,雙職工家庭,一個下崗的,另外一個要盡量照顧,復(fù)轉(zhuǎn)軍人更沒得說,那是鐵定要照顧的,嗬!她倒好!”王功成眼一瞪一拍大腿,“她自己拍屁股走人了!”
過了這么多年,提起這事王功成還這般生氣,可以想象當(dāng)年。
“我跟她狠狠干了一仗?!蓖豕Τ烧f。
“跟女人干仗算什么!”我喝了口茶后,說。
“誰說都不聽嘛!牛脾氣!”王功成說著,屈起一根手指,敲了敲他的左耳,“她有只耳朵不好使,你知道吧?戰(zhàn)場上給炮轟的,傷殘軍人!妥妥的吧?那會兒一月就得好幾十塊,現(xiàn)在只怕有三四百了,可她倒好,不填表,不領(lǐng)錢,算算,多少年了!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彪吧?為這事我跟她沒少干仗!”王功成搖著頭,很來氣了都。
原來是戰(zhàn)場上受的傷。她這是為啥呢?一個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過炮火洗禮的戰(zhàn)士,傷殘補助金不僅僅是錢,更是一份終生的榮耀。我很困惑。
“959團吃敗仗了嘛!”王功成說,“我也跟她好好說過,吃敗仗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個小小衛(wèi)生員,對吧?你也奉獻了,槍林彈雨過來,這都是應(yīng)該的,國家也承認的,可她就是不聽!”王功成說著又搖起了頭。
959團的事我也是知道的,他們在進攻211高地和212高地之間的一塊無名高地時失利,導(dǎo)致211高地也一度失守,但換防前他們又把211高地和那塊無名高地一并奪了回來。其實當(dāng)時在前線,用捷報頻傳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一支部隊的暫時失利算得了什么?況且那是一支英雄部隊,打過多少硬仗勝仗的,我們并沒太在意。我所在的炮兵部隊一直都打得十分輕松過癮,我們接防沒幾天,就用密集的炮火摧毀了敵軍好幾個高地的防御工事,讓他們元氣大傷,而我們,除了一個毛手毛腳的新兵蛋子被剛退膛的灼熱炮殼揭去了大腿內(nèi)側(cè)一塊皮外,幾乎沒什么傷亡,我自己就是這樣,打了一回仗,除了聽力一度受損,其他部位可以說毫發(fā)未傷。與在一線陣地上堅守的步兵戰(zhàn)友們相比,我們炮兵的日子確實好過不少,沒有陣地射擊任務(wù)的時候,我們偶爾還能看書寫日記,或者湊在一起打拖拉機緩解緩解緊張的氣氛。在我看來,在戰(zhàn)場上,令人難以忍受的不是敵人的炮火,也不是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對這些我們早已有心理準備。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我們只能輪流到那潮濕、狹窄的防炮洞里睡覺,這曾讓我無比想念連隊那張木板床。陣地上也沒有水源,有一陣子,我們喝的全是接的雨水。剛開始的時候,我鬧過肚子,幾天后就適應(yīng)了,不治而愈。我很難想象一個吃了敗仗的戰(zhàn)士的心情。但就像王功成所說的那樣,這不是她的錯。她這樣,可真讓人心里不好受。
見我沉默不語,王功成欠身給我添茶,說:“她就這樣,改不了,彪嘛!”
4
第二年開春,我通過一個朋友的關(guān)系,幫王功成把那些四季桂都賣了出去。自那以后,王功成來我家就勤了,一口一個老哥地叫著,很快就跟個親戚一樣。王功成還挖了一棵四季桂、一棵木瓜樹來謝我,他也不管我想不想要,到我院子里看了看,很快就選好地方,指揮工人刨坑種樹。
金文玲卻一直沒來,王功成說他家兒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金文玲去伺候月子了,得清明節(jié)后才能回來。春節(jié)時,我家那株被她救活的茶樹開了花,不多的幾朵,每朵都有小碗那么大,好看得很。我拍了幾張照片放到我的QQ空間里后,有一天,我看到妻子給我留言:謝謝你!說實在的,看到她留言的那刻,我非常傷感,過去的事情我沒法改變,但我很想對金文玲也說聲謝謝。
五一假期前的一個周末,王功成打電話要我去他家喝酒,說金文玲要包鲅魚餃子,剛上岸的春鲅魚,本地春鲅魚。王功成有個表哥是漁民,自己有條船,一大早王功成趕去沙子口找表哥拿的魚。鲅魚是洄游魚種,冬天游去南方,開春向北游,一路要經(jīng)過無數(shù)漁民的追捕?!肮扔甑?,鲅魚跳?!逼鋵嵡鄭u四月初就有鲅魚上市,但那都不是本地鲅魚,是魚商去連云港附近的漁船上收來的,個頭大是大,但沒有本地鲅魚好吃。初春能游到青島附近海域的鲅魚,個頭沒有那么大,但在黃海冰冷的海水里多生長了一段時間,肉質(zhì)會鮮嫩很多,我最好這一口。我沒猶豫,一口答應(yīng)了。到了那天的午飯點兒,我拎了兩瓶好酒就去了。
有段時間沒見金文玲,她瘦了不少,看來伺候月子不是件輕省活。一見我,她就把手上的面粉擦了擦,掏出手機給我看她孫子的照片。
“老班長,你瞧這小東西,可乖了,能吃能睡,見風(fēng)長,一天一個樣!”金文玲笑得滿臉開花。
孩子確實長得不錯,眼睛溜圓,像奶奶。我恭喜了他們。
包好的餃子已擺滿了兩張?zhí)J葦簾子,還有小半盆餃子餡沒包完。在部隊時我常去幫廚,餃子也會包的,我挽起袖子打算幫忙,金文玲說什么也不讓我動手,王功成也不讓,洗完手拉著我去隔壁房間喝茶。與有些擁擠的廚房相比,這間用作客廳的房間寬敞不少,西墻邊是電視柜,靠東墻擺了一溜中式木沙發(fā),一張寬大的方幾上擺著一張嶗山石做的茶臺,茶臺上有只紫砂三腳金蟾茶寵,金蟾嘴里含著一枚亮錚錚的銅錢。
“早上四點去的沙子口,這是今年第一船本地鲅魚?!蓖豕Τ山o我點了杯濃茶后說。他說一個月前就給表哥說定了,要頭一船上的鲅魚,要最好的鲅魚。聽得我有些動容。
“我們已包了兩大盤凍起來了,走的時候帶上?!蓖豕Τ烧f。
我還能說什么呢?心里直覺得溫暖。
“多虧老哥幫忙,今年算是開門紅,生意不錯。昨天李處又派人來拉了一車山杜鵑,這都托大哥的福。”王功成高興地說。
有些人就有這樣的能耐,給他點星火,他就能燎原。其實我也沒幫什么大忙,不過是介紹王功成認識了我的一個戰(zhàn)友,而這位李處正是我那位戰(zhàn)友的老友。聽王功成說“大忙”我有些不好意思了都。不過我很高興,生意好,就好嘛。
我和王功成喝了兩杯茶的工夫,金文玲就把酒菜準備好了,喊我們過去喝酒。廚房里的一張矮桌上擺了七八只盤子,有魚有肉有雞,立蝦、八帶、小雜魚之類的小海鮮冒著好聞的熱氣。王功成特意聲明這些小海鮮都來自南山村,距溫泉鎮(zhèn)最近的一個漁村。
“還是南山村的小海鮮好吃?!蓖豕Τ勺チ艘话蚜⑽r放到我盤子里。
溫泉鎮(zhèn)、大石村這一帶的人吃海捕蝦、小雜魚之類的小海鮮,只認南山村,因為南山村的漁船都是小船,當(dāng)天能打個來回,東西最新鮮。距溫泉鎮(zhèn)二十里地的田橫島,還有沙子口都是大船,船不裝滿一般是不返航的,開出去三五天是常有的事,遠洋捕魚的就更不用說了。
金文玲忙著將餃子下鍋,讓我和王功成先吃。王功成沒客氣,開了一瓶我?guī)淼奈寮Z液,給我滿上,讓我先喝,我當(dāng)然不肯,放下酒杯,等著。
金文玲不再說什么,趕緊煮餃子。王功成不耐煩等金文玲,嘀咕什么男人吃飯、女人不得上桌的舊俗。我沒搭話,心想,不是金文玲,我跟你王功成坐在一塊干什么呢!
餃子很快煮好了,等金文玲坐下來,我給她也倒了杯酒。我先祝賀了他倆,都有孫子了,叫人眼饞。金文玲這才關(guān)切地問起我的家庭情況,弟妹做什么工作?孩子多大了?我只是簡單回答,老婆孩子都在美國。我沒說我馬上要經(jīng)歷第二次離異了。這有什么好說的?人生就像開炮,不可能回回都打得剛剛好。
“那敢情好!”金文玲說。
“讓嫂子趕緊回!”王功成兩杯酒下肚,開始滿嘴噴酒氣,“女人不管要上天!”
我和金文玲沒接他話茬兒。我告訴金文玲,家里那些花花草草,一直都是我妻子打理,我以前一點沒管過,現(xiàn)在我才知道養(yǎng)好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說著我謝了她。
“沒事?!苯鹞牧釒е┌参康恼Z氣說,“我打聽到黃山村有家人養(yǎng)了盆章魚蘭,改天我去掰棵芽兒來給你養(yǎng)。”
我從未跟她說起過我和妻子的事,但她好像知道點什么,一個被女主人丟棄的家,也許有著不一樣的氣味,能讓人聞出來。我妻子那盆章魚蘭,最終還是沒能活過來,可惜了金文玲那一包好芝麻。
“那倒不用了?!蔽艺f。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金文玲就不再說什么,一個勁往我盤子里撥餃子。鲅魚餃子真是鮮香啊,我放下酒杯,一氣吃了一盤子。
“今年的春鲅魚個頭普遍比往年大。”王功成喝著酒說。
“去年閏九月了嘛?!苯鹞牧嵴f。
我一時沒太明白鲅魚個頭與閏九月之間的關(guān)系,但吃著餃子我想起了從前在部隊的時候,真令人難忘啊。我夾起一個餃子,對金文玲說:“擱部隊那會,這樣大的餃子,我一頓能吃一百多個。”
金文玲看著我笑。
“不過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那時候都是白菜豬肉餡的,上戰(zhàn)場前夕,吃過幾頓芹菜牛肉餡的,還有鮮蝦餡的?!蔽铱粗?,問,“你們呢? ”
“吃的我不太記得了,”金文玲把一縷白發(fā)往耳后抿了抿,說,“只記得開赴前線途中,沿途兵站接待得都很好,他們都拿最好的菜、最好的酒來招待我們?!苯鹞牧岫似鹁票劻寺劊岸嗍敲┡_、五糧液?!?/p>
這倒是的。我?guī)缀跻宦窌灪踔^去,這輩子就數(shù)那陣喝得痛快。
“啥?”王功成瞪大了眼,“士兵都喝這么好的酒?嘖嘖,那得要多少好酒!”
我和金文玲都沒接他話茬兒。金文玲說:“剛開始我們女兵沒喝,后來,我們乘坐的悶罐車, 在一個兵站與一列運送傷兵的列車相遇了……”金文玲看著我,說,“從那一天起,我們女兵也喝上了。”
“嗬!這等好事,以前咋沒聽你說過?”王功成拍著大腿說。
我和金文玲都當(dāng)沒聽到?!八阏f過了吧?”金文玲瞟了王功成一眼,對我說。
“我只說你是959團的?!蓖豕Τ涉倚Φ?,“這算什么咯?一點小挫折,兵家常事!來,喝酒喝酒!”
我什么也不想跟他說,端起酒杯與金文玲碰杯。可巧這時門外有人喊“老板”,有生意上門,王功成趕緊丟下酒杯出去了。他出去后,小灰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跑過來在我們腳邊蹭來蹭去。金文玲喂了幾個餃子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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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收獲》2018年第5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3期
艾瑪,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湖南澧縣人,法學(xué)博士,現(xiàn)居青島。曾在軍校執(zhí)教十一年,2003 年轉(zhuǎn)業(yè),2007 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dāng)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有多篇小說被選刊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白日夢》《浮生記》。曾獲《小說選刊》首屆茅臺排行榜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